缘起
将近20年前,为撰写《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The Rise of the West:A History of Human Community)一书,我开始涉猎西班牙征服墨西哥的历史,以充实相关史料。众所周知,埃尔南多·科尔特斯(Hernando Cortez)凭借其区区不足600人的兵力就征服了人口数以百万计的阿兹特克帝国(Aztec Empire)。如此少的兵力何以能横行异域?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通常的解释似乎都很难令人信服。如果说蒙特祖玛[1]和他的同盟者开始时将西班牙人视作神明,然而一经直接接触,现实情况就自然会让原有的迷信不攻自破;如果说西班牙人的战马和枪炮在初次交战时令对手惊慌失措,那么一旦短兵相接,这两种武器的局限性不久也自会暴露无遗——当时的枪炮其实相当原始;当然,科尔特斯联合其他印第安民族的“以夷制夷”之术对胜局意义重大,然而除非科尔特斯的那些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盟友认定他一定取胜,又怎么可能与他结盟?
实际上,征服墨西哥的传奇只不过是更大的谜团中的一部分——不久,皮萨罗(Pizarro)同样不可思议地征服了南美的印加帝国。相对而言,越洋抵达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并不多,然而他们却把自己的文化成功地强加给了人数多得不成比例的美洲印第安人。欧洲文明固有的魅力以及西班牙人无可否认的技术优势似乎并不足以解释古老的印第安生活方式和信仰的全面崩溃。譬如,为什么墨西哥和秘鲁的古老宗教消失得如此彻底?村民为何对那些多少年来一直庇佑他们的土地丰收的神祇和祭典不再虔诚了?或许,在基督教教士们的心目中,基督教的真理性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他们认为使几百万印第安人成功皈依根本就无须解释,但事实上,他们的布道以及基督教信条和仪式的内在吸引力似乎并不足以解释这一切。
不过,在有关科尔特斯征服史的诸多解释中,有一项不经意的说法(我已记不起具体出处了)令我茅塞顿开,而后通过进一步缜密思考这一解释及其背后的含义,我的新假说逐渐变得合理而有说服力了。因为,就在阿兹特克人将科尔特斯的军队逐出墨西哥城,并予以重创的那天晚上,天花这种传染病正在城内肆虐,那位刚刚率领阿兹特克人对西班牙人展开进攻的将领和好多人一道死于那个“悲伤之夜”(noche trista,西班牙人后来以此称呼这场疫病)。这场致命的传染病所造成的毁灭性后果恰好解释,为什么阿兹特克人没有乘胜追击,而让敌人得以喘息并获得卷土重来的机会,进而联合其印第安盟友完成对城市的合围,赢得最后的胜利。
值得关注的,还有这场只杀死印第安人、对西班牙人却毫发无损的疫病对当时人们心理上造成的影响。对这种明显的偏袒,当时只能从超自然的角度加以理解,很明显,在这场战争中哪一方得到了神明的助佑似乎已不再是问题。在西班牙人的神祇展现了其“超自然的能力”之后,那些以古老的印第安神祇为中心构建的宗教、祭祀制度和生活方式也就很难维持下去了。难怪印第安人会如此温顺地接受基督教,并向西班牙人俯首称臣。显然,上帝站在西班牙人一边,而且以后每一场来自欧洲(不久后也来自非洲)的传染病的造访,都在重复这一经验。
可见,传染病一边倒地只对美洲印第安人造成伤害这一史实,为我们理解西班牙何以能轻易征服美洲(这种征服不仅是军事上的,同时也是文化上的)提供了一把钥匙。不过,这一假说一经提出,马上就会引发相关问题:西班牙人何以且何时获得了这种使他们在新大陆如入无人之境的免疫力?为什么印第安人没有属于自己的本土疫病以对付入侵的西班牙人?只要尝试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随之而来的就将显现一个尚未被历史学瞩目的人类历史中的新领域,即人类与传染病的互动史,以及当传染病逾越原有界域侵入对它完全缺乏免疫力的人群时,所造成的深远的影响。
由是观之,世界历史其实已经提供了许多与十六七世纪发生于美洲的这一幕类似的事例。本书就将描述这些致命性遭遇的梗概。我的结论可能会使许多读者大感意外,因为在传统史学中很少受到关注的事件却将在我的叙述中占据核心地位。之所以如此,主要就在于,长期以来那些学识渊博的学者在皓首穷经于各种遗存的文献时,对于人类疾病模式发生重大变化的可能性缺乏敏锐的洞察力。
自然,传染病首次袭击某族群的著名案例从来没有被欧洲人遗忘,14世纪的黑死病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其次是19世纪的霍乱大流行,后者虽然破坏性大为降低,但因更接近于现代而留下了比较完整的记录。尽管如此,历史学家却从未将其归为重大疫病暴发的普遍模式,因为那些人类与疫病惨烈遭遇的案例都已湮没于时间隧道中。那时资料残缺不全,以致事件发生的规模与意义都很容易被忽略。
在解读古代文献时,历史学家自然会受到他们自身疫病体验的影响。经历过各种病史的现代人,已对那些常见的传染病拥有了相当程度的免疫力,这使他们能很快地终止任何一般性疫病的流行。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下,受过严格训练的历史学家只能认为那些疫病造成大规模死亡的说法未免夸张。事实上,正是由于没有认识到,同样的疫病在熟悉它并具有免疫力的人群中流行与在完全缺乏免疫力的人群中暴发,其造成的后果差别巨大,以往的历史学家才未能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确实,如果现代医药出现之前的传染病均与欧洲的传染病模式并无二致,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关注疫病的历史呢?因而,历史学家也往往以一种不经意的笔调处理这类记载,一如我在那本描述科尔特斯征服史的著作中所读到的那样。
于是疫病史便成了偏好“掉书袋”的老学究们的专利,他们热衷于就手头掌握的资料摘录一些实质上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信息。不过,毕竟还有黑死病以及其他一些事例,在这些事例中,军营里突发的疫情不仅扭转了战局,有时甚至决定了战争最终的胜负。这类插曲自然不大可能被遗漏,但它们的不可预见性却使历史学家深感不自在。我们都希望人类的历史合乎理性、有章可循,为了迎合这一普遍的愿望,历史学家也往往会在历史中刻意突出那些可预测、可界定且经常也是可控制的因素。然而,当流行病确实在和平或战争中成为决定性因素时,对它的强调无疑会弱化以往的历史解释力,故而史学家总是低调处理这类重要的事件。
不过,还是有诸如细菌学家汉斯·津瑟(Hans Zinsser)这样的圈外人士,搜集一些表现疾病历史重要性的史料,扮演了抬杠者的角色。他在那本极具可读性的大作《老鼠、虱子和历史》(Rats,Lice and History)中,描绘了斑疹伤寒的暴发如何经常打乱国王和将领的如意算盘。但是,这类著作并未试图将疾病史纳入更宏大的人类历史的背景下考察,与其他著述一样,它们仍将疫病的偶然暴发视为对历史常态突然而不可预测的扭曲,本质上已超出史学的诠释范围,因而也就很难吸引以诠释历史为本业的职业历史学家的视线。
本书旨在通过揭示各种疫病循环模式对过去和当代历史的影响,将疫病史纳入历史诠释的范畴。我在此提出的许多猜测和推论仍是尝试性的,对它们的证实与修正还有待有关专家对语言晦涩的古代文献做进一步地爬梳。这类学术性的作品既需要提出一个正面的主题予以确证,又需要提出一个反面的靶子以便有的放矢,我在本书所做的推理与猜测应该符合这一要求。与此同时,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引起读者关注那些人类历史的传统观念与当下认识之间存在的鸿沟。
除了我必须描述的细节外,想必大家都会同意,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人类在自然平衡中不断变动的地位,理应成为我们诠释历史的组成部分。而且毋庸置疑,无论过去与现在,传染病都在自然平衡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