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交流的开始与影响

疫病交流的开始与影响

当从中国和印度跨越旧大陆的腹地抵达地中海的旅行线路常规化,以至于成千上万的人们开始靠往返商旅谋生——不管乘船还是骑骆驼——时,疾病在旧大陆诸文明间的传播状况发生了深刻的改变。这些疫病均质化的可能性出现了,均质化的程度差别仅在于日常所能接触的人类宿主的数目的不同。我认为,某种接近这种状况的局面在公元1世纪即已出现。

遗憾的是,旧大陆的各文明间的交流活动在公元前200年—公元200年间所取得的进展,其大部分细节仍很模糊。只有一些意外的事件留有记录,比如我们得知一个中国探险家在公元前128年抵达现今阿富汗肥沃的费尔干纳(Ferghana)山谷,而后从公元前101年起又有一支军事分遣队被派去驻守汉王朝这个遥远前哨。但是,一支分遣队不太可能穿过中国与中东间的几千英里把陌生的疾病带过来,因为他们的成员极有可能早就从当地流行的儿童病中康复了。要让这种事情变成可能(即把病带到中国),需要更多样的旅行者做桥梁,需要足够多的易感人群散布在中途,以使传染链横贯整个亚洲。

只有当商队贸易相当发达时,这种情况才会出现。又过了将近两个世纪,沿着那些汉帝国使者开辟的道路,才定期组织起中国和叙利亚之间较大规模的贸易。这种旅行的代价巨大。在跋涉于西北中国与西亚之间的漫长行程中,骆驼和商队人员都必须得到给养,旅途中的财产安全也必须给予保障,这意味着支付的保护费必须能够维持沿线庞大的驻军。最后,但并非无足轻重的是,要从事如此艰苦的事业,人们必须有充足的动力:只有利润、冒险、帝国统治或这些因素结合起来,对一定数量的人们产生稳定的刺激,经常性地在东亚和西亚的文明中心来回穿梭的可能性才成为现实。利润在这些因素当中最为普遍,对于长期的事业来讲可能也是最可靠的诱因,有利可图的贸易反过来依赖于商品的供需关系。这些商品在文明社会颇受青睐,其高价足以弥补漫长旅途的危险和代价。

中国文献中有史料表明,中国曾在公元前126年之后推进过向西方开放的进程,但不久以后,当帝国统治的推动力松懈下来,开放就结束了。然后在公元1世纪又重新开启。新的更加稳定的政治状况在不久后被罗马人称作“丝绸之路”(因为中国丝绸是通过这条路向西运输的主要商品)的全程都确立了起来。这一贸易约在公元100年达到高潮,当时罗马和其他地中海城市的淑女们开始穿着这种半透明的丝绸。它们在安条克(Antioch)是这样被生产出来的:首先拆散从中国进口的结实的丝绸衣料,然后编织成疏松的丝巾,以达到想要的透明度。[44]

在亚洲,定期商队贸易的建立对大陆的巨寄生方式产生了重要成果。护送货物的商人会被沿途的地方统治者课取税收,这些税收的一部分作为保护费(不管以实物还是以现金的形式)用来雇佣护卫队;而当这些护卫队实际上不再保护商队时,他们自然就以牺牲对手为代价,被用来加强和拓展他们领袖的控制权。因此贸易支持并促进了一系列国家的政治统一,这些国家从罗马的叙利亚沿商路一直到达中国的西北边界。

在这一半沙漠地带,成功的统治者或是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自己,或是他们的后人。游牧生活激发并且要求人们具备勇敢和其他军事素质以保护畜群和牧草,马匹给游牧人一种农民所达不到的流动性,从而在突袭中容易完成优势兵力的集中。大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与中亚绿洲的居民因而变得密切,由此产生在疆域和稳定性上史无前例的国家结构。[45]

由此产生的共生现象长期脆弱,容易招致经常性的破坏。如果从商队中榨取太多的东西,商人冒险远游的动机就会消失;如果不付足够多的钱来支持沿商路的军事存在,商人就会招引更遥远的游牧群落从开阔的大草原向南推进,以取得他们作为统治者无法通过征税取得的战利品。这种不稳定简直就像新传染病导致的生态失衡,并且也像很多传染病所处的情形一样,完全稳定的贸易和保护制度从不曾出现。因此毫不奇怪,由于沿途的政治破败所产生(或许还有传染病)的困难,贸易的步伐甚至在公元2世纪中期以前就缓慢了下来。[46]

地中海、印度和中国对航海探险的组织几乎以同样的时间节奏发展。在公元纪元之前,一个希腊探险者就“发现”了印度洋的季风,此后被印度人称作“耶槃那”的商人们(即爱奥尼亚人)继续从红海港出发,出现在印度洋沿岸,尽管这种航行的规模与频率均无从推测。其他的航海者则打通了孟加拉湾与南海之间的贸易往来,印度尼西亚和东南亚人在其中起到了领先作用,不过印度的水手也参与了。

向印度洋和南海发展的显著结果是,在公元纪元之前不久,印度的宫廷文化就开始移植到东南亚的河谷地区和某些岛屿,那些在气候上更温暖有时也更潮湿的,但别的方面与恒河流域非常相似的广大新地区,由此对文明的开发敞开了大门。许多世纪以来,东南亚的新国家仍然是相对封闭的移居地,被繁茂的丛林包围着,这些丛林在农业定居者面前的缓慢退缩直到今天也没有完成。人口向水源条件良好的热带地区集中,由此带来的健康问题几乎可以肯定是文明扩张相对缓慢的因素。微寄生现象的加剧(首先是疟疾和登革热,然后是水体传染的呼吸道疾病,再就是贪吃残渣的极复杂的多细胞寄生虫)有力地阻止了东南亚人口增长到类似中国和印度文明的人口密度。我们或许可以合理地推论,相当于中国甚至印度帝国的强大国家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出现在东南亚的河谷,尽管这里的地理条件明显提供了大型文明兴起的足够空间。[47]

尽管如此,东南亚宫廷生活的出现仍为贸易提供支持,正如地中海沿岸土著酋长的出现,为其城市文明的贸易方式提供了支持。不过,二者的差别还是很大,在南海贸易中粮食商品并不像地中海那样占主导地位,东南亚的城市和宫廷人口,如亚洲的其他地区一样,依赖于向附近农民——主要是河流上游农民——征收的租金和税收,其中主要是食物。

这一横贯南海的巨大而松散的贸易网络的发展,以公元166年“罗马”商人来到中国为标志。他们称自己是马可·奥里略(当时的罗马皇帝)的使者,尽管他们的礼物不像中国编年史家期望的那样体面,但这一事件仍然非同一般,以至被汉代太史令记录了下来。[48]对公元纪年后两个世纪的贸易规模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是,1945—1948年在今天的本地治里(Pondicherry)附近的印度南部海岸发掘出一个贸易据点,奥古斯都时代(即公元14年),罗马商人在此建立了商站,并且一直占领到公元200年。[49]这一考古发现证明了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约公元前63—公元24年)的论断,他说在他那个时代同印度的贸易已经达到了非常大的规模。[50]

因此,在公元纪年之后的两个世纪,东地中海、印度和中国之间的贸易似已常规化,且达到了令此前的长途贸易相形见绌的规模。商队在陆上频繁地横穿中亚的绿洲和沙漠,商船则自由航行于印度洋及其邻近水域。

在这些空间内经常性的往返运动,既意味着商品的交流,也意味着传染病的交流。[51]陌生疾病在易感人群中的传播机会增加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公元2世纪末期传染病给予地中海人口的沉重打击,可能还波及了中国。但似无迹象表明,介于上述两地之间,也就是靠近旧大陆文明生活网中心的地区,由于首次遭遇致命传染病而人口锐减。原因不外乎是:或者中东和印度城市的人口不害怕中国和地中海的疾病,却有自己的致命疾病的输出;或者留存的记录不完整,无从考证发生在中东和印度的疾病灾难。

间接的证据也表明,与新传染病的接触在印度或中东几乎没有反应。比如,针对美索不达米亚古代运河体系的一项调查表明,在传染病正在大幅削减罗马和中国人口的公元200—600年间,这里的人口却臻于高峰。[52]印度笈多(Gupta)时代(公元320~535年)的政治统一和文化昌盛也表明(尽管很难确证),原本分离的疾病圈在公元后几个世纪的交融,并没有招致该国人口灾难的出现。

如果联系到公元1500年之后因海洋开放而导致的疫病流行对欧洲几乎没有影响——那些造成新的疫病流传方式的水手们大抵安然无恙——上述看似矛盾的情形就容易理解了。里斯本和伦敦曾因船只偶尔从外国海岸带回的热病和痢疾而臭名昭著,即使成百万的美洲印第安人和别的易感民族正在经历灾难性的死亡,但整个西欧几乎未受影响。显然,就新的人类传染病而言,16世纪的欧洲输出的很多而接受的却很少。然而,在公元纪元早期,欧洲和中国这两个旧大陆中最少遭遇疫病的文明,在传染病上曾处于跟后来的美洲印第安人相似的境遇:极易染上新的传染病并造成社会的混乱。

在公元2~6世纪间,罗马世界肯定遭受了严重的瘟疫灾难。罗马的史料,尽管稀缺,却比别的地方的研究更为细致。因此,在讨论其他地区之前,最好先考察一下欧洲在亚欧间例行的交通建立之后数百年间的疫病记录。

在公元2世纪的罗马史中,传染病的暴发并不罕见。李维记下了共和国时代至少11次疫病灾难,最早确定的年代为公元前387年,[53]另一次传染病在公元65年袭击了罗马城。[54]但这些跟公元165年开始传遍罗马帝国的瘟疫相比,未免有点小巫见大巫。它起初被征战美索不达米亚的军队带回地中海,然后传播到整个帝国。如通常一样,我们不大可能确认这场“瘟疫”为现代的何种疫病,尽管它一般被认为是天花(或它的原生形态)。[55]这场疫病至少肆虐了15年,年复一年地暴发于不同地点,有时还会故地重游。

尽管证据不足,但我们仍可推断,该病对地中海人来说是全新的,其情状颇似侵入完全缺少先天或后天抵抗力的人群时的传染病,也就是说,死亡率很高。在受感染的地区,可能会有多达1/4~1/3的人口死于非命。[56]不过,因为这种疫病不可能染及每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故帝国的整体人口并没有急剧减少;但总的损失仍触目惊心,更重要的是,这一事件开启了地中海地区长达500多年人口持续减少的序幕,尽管其间也存在局部的恢复。[57]

罗马人口持续减少的另一个原因是,此后严重瘟疫仍不时暴发。公元251—266年,一场规模相当于公元165—180年安敦尼瘟疫的新一轮瘟疫袭击了罗马。据载,罗马城的死亡率甚至更高:在传染高峰期,一天内的死亡人口高达5000人。同时,我们有理由相信,农村人口比以前受到的影响也更大。[58]像安敦尼时代的瘟疫一样,根据现存史料无从推断这场在3世纪蹂躏了罗马人的疾病(或多种疾病)的类别。不过存在一些有启示性的资讯,使人不得不相信,这两次人口灾难可能预示着,我们熟悉的两种最可怕的儿童病——麻疹和天花,即将以更迅猛的形式侵入地中海。如前所述,希波克拉底提供的证据似乎表明他的时代尚不知这类疾病。但到公元9世纪,当工作在巴格达的阿拉伯医生阿尔拉兹(al-Razi,850—923年)首次给予这些症状以明确的临床描述时,这类伴以皮肤疹的传染病在近东早就习以为常了。[59]

如果人们寻找有关带有皮肤疹的热病的更早的记录,最清晰的记载出现在图尔(Tours)的格里高利(Gregory)的著作中,他提到了发生于580年法国南部的一场传染病,它就伴随有某种皮疹。[60]再往前的文献记载就较为模糊,尽管有些地方也可以解释为与皮疹有关的流行病。伟大的医生和有影响的医学著作家盖伦(Galen),实际亲身经历过安敦尼时代的“瘟疫”,但他对澄清这个问题没有太大帮助。盖伦把这种疾病归为肺脓肿,因为在他看来,吐血比起皮肤上的小点点似乎是更重要的症状。不过,有几次,他偶尔提到过伴随脓疱的热病,但他的体液病理学理论降低了这种叙述的重要性。因此他的表述仍是令人苦恼的不精确,让人无法展开结论性的现代分析。[61]

到16世纪,当欧洲医学作家最后承认麻疹和天花为两种不同的疾病时,它们无疑已经成了这里所有地方都常见的普通儿童病了。而且就很多孩子死于这一种或另一种病——无论是否伴随另外的传染并发症——而言,还具有人口统计方面的重要意义。因此,文献记载把公元2—3世纪视作这两种疾病在地中海人口中确立的最可能的时间,即这两种破坏性的传染病分别出现于公元165—180年间和公元251—266年间。既然这两种高度传染性的疾病先后突入的是地中海世界较为密集又未受感染的人群,其后果自不难想见,事实上也是必然的。

今天我们虽然仍不能对当时总的人口损失做出令人满意的估计,但这个数目无疑是巨大的,而且疫病还不是困扰地中海人口的唯一因素。从公元235年开始,国内的混乱和蛮族入侵在罗马疆域内造成了广泛的破坏,饥馑又不时尾随而至。允许蛮族部民移居境内以换取双方认可的军役这样的做法始于公元2世纪,以后更是变本加厉,这本身也表明当时罗马境内确有无人或近乎无人之地可供外来者居住,而不曾占据罗马纳税人和未来新成员的位置。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从戴克里先(Diocletian,公元285—305年在位)时代出台了一系列法律,这些法律禁止耕作者离开田地,同时一些别的职业也成为世袭制。这些法律的目的是强迫人民提供维持帝国统治所需要的服务,显然,出台这些法律的唯一理由是长期缺乏能够自愿履行义务的足够人口。

于是,我们必须假定,长期的人口递减根源于地中海内部微寄生和巨寄生的强化。甚至到公元1世纪,在奥古斯都的和平已终结了破坏性的内战后,帝国内仍有一些地区(尤其是希腊和意大利)未臻繁荣。罗马的帝国体系从近海的地区征集税款,然后把剩余的现金用于驻守边疆的军队,直到陌生疾病在公元165—266年间严重地削减了地中海腹地的财富之前,这仍然是可行的安排(尽管奥古斯都和其他皇帝经常难以按照军队薪水册付薪)。但接下来,在地中海最活跃的商业中心,城市人口大量迅速的死亡减少了帝国国库的现金收入,结果,使其不再能以通常的额度为士兵发放薪水,哗变的军队转向国内,以武力从那些不设防的地区最大限度地榨取民脂民膏,而正是罗马的和平造就了整个地中海腹地的不设防。这些最终导致了进一步的经济衰落、人口减少和更严重的人祸。

公元3世纪的军事起义和内战很快毁灭了一类所谓“市议员”的地主,他们的租金曾经支撑了希腊和罗马高雅文化对帝国行省城市的外在修饰,不过,新的更加农村化且经常享受部分免税权的地主阶层马上出现了。在这种情况下,被压迫的帝国农民通过满足当地地主的物质和劳役需求,得以摆脱以前向不同主人交纳租税的命运。但值得怀疑的是,耕作者的整体负担是否减轻。毋宁说,由于租税更多流向地方统治者,归中央政府控制的财富减少了,帝国在外来进攻面前也就变得更加脆弱。结果是众所周知的,帝国在西部省份的构架崩溃了,在人口较多的东部则苟延残喘。

传统上历史学家通常强调巨型寄生关系在这一变化中的作用,这与现存史料的要旨是一致的,这些史料使我们能相当准确地重构导致西罗马帝国灭亡的战争、迁徙和逃亡。然而,军队的蹂躏和税吏的无情(尽管这些肯定难以忍受)可能并没有像不时暴发的疾病那样严重地损害地中海的人口,因为疫病经常在前进的军队和逃亡的人口之中找到新的地盘。

在地中海世界已经发生的,是一种原本可以忍受的巨型寄生体系——普遍追求希腊—罗马式城市生活的各类地主加上公元1世纪的帝国军队和官僚机器,在经历了公元2—3世纪传染病的灾难性蹂躏之后,开始变得不堪重负。此后罗马社会的巨型寄生体系变成进一步破坏人口和生产的原因,由此导致的混乱、饥馑、迁移、流浪者的集散,反过来又促成了让传染病减损更多人口的新机会。一个延续达几个世纪的恶性循环由此产生,尽管不乏局部的稳定时期和人口的部分恢复。[62]

在整个过程中,疾病的重要性早为历史学家所承认;但由于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新的传染病在来到缺乏免疫力或抵抗力的人群当中的非常力量,这两种早期传染病在引发整个恶性循环中的意义被系统性低估了。然而,关于传染病入侵新易感人群时的毁灭性后果,已有大量的历史证据,正如我们将在第五章讲到的,特别是那些隔绝的人群(美洲印第安人最为明显)在1500年之后遭遇到欧洲疫病时的经历,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由地中海世界的微型和巨型寄生关系的强化所造成的习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后果在此无须过多强调。与一波又一波蛮族入侵浪潮所伴随的城市的腐朽、手工艺人逃离乡村、技能(包括识字能力)的贫乏以及帝国行政体系的瓦解等,都是西方所谓黑暗时代的惯有标记。

与此同时,基督教的兴起和巩固深刻改变了以前的世界观。基督教有别于同时代其他宗教之处在于,照顾病人(即使在发生瘟疫的时候)是他们公认的宗教义务。当例行的服务缺失时,最基本的护理也会极大地减少死亡率,比如,只需提供食物和水,就可以让那些暂时虚弱得无法照顾自己的人康复,而不是悲惨地死去。而且历经这种护理而存活的人,很可能心存感激并同那些拯救他们生命的人产生相互依存的温馨感觉。因此,灾难性瘟疫所导致的结果是,在大部分社会组织丧失信誉之时,基督教会的势力却得到了增强。基督教作家们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力量的源泉,他们有时夸耀基督徒在瘟疫面前的相互扶持,而异教徒却躲避病人并冷酷地抛弃他们。[63]

基督徒与异教徒相比的另一个优势是,他们的信条即便在突如其来的死亡中也赋予生命以意义。摆脱痛苦毕竟是人类共同的渴望,如果不在实践上至少也在原则上来加以体现。甚至,一个从战争或瘟疫甚或战争连同瘟疫的经历中走出来、备受摧残的幸存者,只要想到他的以品行端庄的基督徒身份死去的亲朋,有一个永久的归宿——天国,无疑会感到温暖的慰藉。上帝的无所不能,使生活无论在和平时抑或在劫难时都有了意义;不幸的和不可预料的灾难,在击碎异教徒的自信心和颠覆世俗制度的同时,却使得上帝之手比平时更加彰显,因此基督教是一套完全适应于充斥着困苦、疾病和暴死的乱世的思想和感情体系。

基督教作家也承认这个事实。251年迦太基主教塞普利安(Cyprian)在一本纪念性小册子里这样描述当时的瘟疫:

我们很多人在这场大规模的灾难中死去,也就是说我们从尘世中解脱了。这种死亡对犹太人、异教徒和基督的敌人是灾难,对上帝的仆人则是一场拯救。至于人类中正义者和非正义者都不加甄别地死去,在这一点上,你一定别误以为毁灭对善恶都是一致的。正义者被召唤去开始新生,非正义者则被召去受刑;信仰者很快得到保护,不信仰者得到惩罚……这场瘟疫,尽管看起来恐怖而致命,但却彰显了正义,测试了人类的灵魂,因此瘟疫的暴发是多么适宜而又必要啊……[64]

对于罗马帝国的被压迫阶层而言,这种从容应对瘟疫恐怖和心灵创伤的无与伦比的能力,正是基督教的重要吸引力所在。相较而言,斯多葛派(Stoic)和其他异教信仰,由于强调非个人过程和自然律,因而无力解释死亡突然降临到老人孩子、富人穷人、好人坏人时的明显的随意性。无论如何,公元165年后加诸罗马人口上的微型寄生方式的改变,肯定对帝国的宗教和文化史以及它的社会政治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这一推理尽管无法得到证明(即便内在地看它似乎有说服力),但当我们回到地中海沿岸的疾病史,并且注意到下一次从公元542年开始并断断续续持续到750年的重大瘟疫时,我们的证据就比较有说服力了。根据普拉克皮乌(Procopius)冗长却准确的描述,所谓的“查士丁尼(Justinian,542—543年)瘟疫”可以确定为腺鼠疫,[65]尽管以后两个世纪活跃于地中海沿岸的传染病并不全是鼠疫。[66]如果来自以弗所(Ephesus)名叫卢佛(Rufus)的医学作家(公元前200年)不经意的描述可以信赖的话,这种疾病(或某种非常类似的疾病)早在公元前3世纪已经出现在埃及和利比亚。此后直到查士丁尼时代之前,它一直隐而不见。[67]

在鼠疫这一事例中,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与遥远地区扩大交流的后果,因为该病是从印度东北或中非的发源地侵入地中海的。鼠疫通过航船在地中海传播,普拉克皮乌所描述的传染方式和发病细节证明了这一点。可能是跨越印度洋和红海水面的船只使传染病首先来到地中海。

之所以相信普氏的话,是因为他的叙述与鼠疫在人类当中的现代传播模式极其吻合。9—10世纪的医学研究证明,在某些情况下,当病人通过咳嗽或打喷嚏扩散到空气中的小颗粒进入另一人的肺部时,疫病可以直接从前者传到后者。在缺少现代抗生素的情况下,这种类似肺炎形式的瘟疫总是致命的;它的极端后果也意味着它的暴发是短暂的。更普遍的传染途径是被感染了的跳蚤的叮咬,它们从患病的老鼠(或别的啮齿动物)那里遭遇病原体,然后,在老鼠或啮齿动物死时,离开这些自然的宿体,来到人类身上。在缺少大量受感染的老鼠做储备(疫源地)的情况下,这种瘟疫不能长期维持,因此人类对鼠疫的感染,只限于在有大量老鼠或啮齿动物充当病菌携带者的情况下。

携带欧洲鼠疫的这类“黑鼠”似乎原生于印度。这些老鼠野生于次大陆的部分地区,或许在作为“野草类动物”生活于人类的房舍周遭之前很早就生活于此。但作为野草类动物,老鼠能够挤入新的生态龛以扩张到原生地之外,[68]最方便的旅行方式就是乘船,人鼠皆然。黑鼠是熟练的攀爬高手,可以很容易地通过锚绳爬上船,又同样容易地在一个陌生的港口上岸。因此,黑鼠在地中海的出现极有可能是埃及、印度之间航海交流的早期结果,而后入侵者又从港口向内陆拓展其地盘。但直到查士丁尼时代,黑鼠可能还没有到达北欧,这样,那个时代的鼠疫范围就限定在航船可及的地中海沿岸。[69]

然而,鼠疫在黑鼠当中也不是稳定的传染病,它们同该病的关系正如人类一样,因为它无论对人还是鼠都是致命的。老鼠传播的稳定增长不仅通过互换跳蚤,而且通过与其他野生啮齿动物的接触,它们的洞穴里储藏着鼠疫杆菌。当代,几乎所有有大量穴居啮齿动物生活的地下“城市”都受到杆菌的感染,[70]这些疫源地的中心区大都晚至20世纪才最终形成,但也有三个形成较早:一个是印度和中国之间的喜马拉雅山麓;一个在中非的大湖地区;另一个则散布在从蒙古到乌拉尔的整个亚欧大草原。正如我在下一章要讨论的,大草原作为这种传染病的储存库不可能早于14世纪。这意味着,在地理意义上的古代某时,或在中非或在印度东北部,杆菌和穴居的啮齿动物一起建立了稳定的关系,一直延续至今。

看起来无法判断这两个自然疫源地中哪一个更早。对人类鼠疫的产生而言,重要的是要进化出易感染的啮齿动物,然后把鼠疫传染给人类,这一工作是由黑鼠及其跳蚤来完成的。事实是,当印度黑鼠开始依赖人类活动为它们提供集中的食物来源,以扩展它们的地盘时,它们可能在某处患上了鼠疫杆菌(或许在非洲);然后通过印度洋海岸的由老鼠和船构成的网络,反过来把传染病传给喜马拉雅山的啮齿动物,正是在它们之间传染病具有稳定的形式。要不然,鼠疫杆菌和啮齿动物的相互适应可能出现于喜马拉雅山当地。如果是这样的话,杆菌则可能随黑鼠传播,在过去的某时在中非的啮齿动物找到了新的传染体。到20世纪,传染病以这种方式继续传播到南北美洲、澳大利亚和南非的啮齿动物,正如我们在下一章将要看到的。

不管鼠疫杆菌最初产生于何地,喜马拉雅(可能还有中非)这个疫源地几乎肯定可以追溯到至少公元纪年之初,此时鼠疫的出现尚不能从史料中加以证明。它后来出现的地方也仅有残存的记录可以让现代专家确定,尽管史料的缺少并不表明,在这类鼠疫进入地中海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它不会出现在印度和非洲的人口中。

不幸的是,对鼠疫的学术性探讨,受到了将《圣经》提到的疫病不加批判地视为鼠疫之态度的影响。“鼠疫”这个词自然被权威《圣经》译本的译者接受,因为在他们的时代,唯一值得恐惧的传染病是鼠疫。此后,鼠疫这个词在英国人的感情中被神圣化了;别的欧洲国家也是如此。因此乔治·斯蒂克尔(Georg Sticker)和其他19世纪的学者都接受了这一观点,即《撒母耳记》上篇第五章第六节到第六章第十八节中所指的“腓力斯丁人(Philistines)的天谴”是鼠疫,尽管用来描述这场灾难的希伯来语并没有可转换的含义。不过,认为鼠疫非常古老的想法却长期存在,尽管学者们努力地向《圣经》把瘟疫等同于鼠疫的说法发起挑战。[71]

把红海及其以南的大洋同地中海分隔开来的陆桥,显然是船上的老鼠及其跳蚤运动的重要障碍。因此几个世纪以来,一种在印度洋港口的老鼠、跳蚤和人当中非常常见的传染病,一旦意外地越过了原先的障碍,突然进入完全缺乏后天抵抗力和应付疫病的简便方法的地中海世界,就会造成空前戏剧性的后果。印度和非洲的慢性传染病(在那里,民间智慧和实际经验已形成传统对策)在查士丁尼的世界却成了灾难性的致命疾病。

史料确实表明,6—7世纪的鼠疫对地中海人民的影响,与更著名的14世纪黑死病可有一比,这场疾病在起初阶段肯定在疫区导致城市居民大批死亡,总的人口损失花了几个世纪才得以恢复。准确的情形自然已难以确知,但普拉克皮乌报告说,在初次暴发的高峰期,这场鼠疫在君士坦丁堡每天杀死10000人,而它在那里横行了4个月。[72]

正如此前165—180年和251—266年的两次大瘟疫一样,这场瘟疫的政治影响也是深远的。的确,查士丁尼未能恢复地中海的帝国统一,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于瘟疫带来的帝国资源的丧失。同理,根据542年以后地中海沿岸不断遭受的人口灾难,与此同时则是阿拉伯帝国扩张的关键性的早期阶段,罗马和波斯未能对634年突然涌出阿拉伯半岛的穆斯林军队进行实质性抵抗,就较容易理解了。[73]更广泛地说,欧洲文明重心明显偏离出地中海,和北方国家重要性增强的趋势[亨利·皮雷纳(Henri Pirenne)多年前就注意到了这一变化],被一连串的鼠疫加强了,因为它们肆虐的范围几乎完全局限于地中海港口可以辐射到的地区。[74]

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些岁月里北欧也不乏传染病。比如,在韦特比教会会议(664年)完成了爱尔兰、威尔士和英格兰的教会统一之后,不列颠群岛就遭受了严重的疫病,而这究竟是鼠疫、天花、麻疹、流感还是别的什么,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之中。[75]这是最重要却绝不是唯一的一次;事实上,盎格鲁—撒克逊的史料提到526—1087年间有不下于49次疫病流行其中,[76]许多相对轻微。其实,随着宿主与寄生物的相互适应走向更稳定更长期的状态,传染病显示出的发生愈加频繁、烈性却愈加降低的方式,正是正在调适与新传染病共存的人们所经历的。

我们尚不清楚,疫病在城市化的地中海国家,是否比欧洲日耳曼和斯拉夫的农村地区更为严重。某些疾病需要城市人口的集中(或者集结的军队以及溃散的乌合之众)以实现其传染的烈度,这通常是诸如伤寒、痢疾之类经水传播疫病的情形。像鼠疫这类瘟疫似乎一直限于地中海世界,来自印度的黑鼠尚未在大西洋口岸扎下根来。但别的疾病,包括麻疹和天花,则能够远播到农村社会;以前的封闭状态总是使这种传染病在农村比在有传染经历的城市造成更加致命的后果。因此,考虑到逆向推演的局限性,我们必须满足于这种不确定性,即城市化了的地中海人口比北方的农村人口,在遭受传染病冲击上更多抑或更少。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公元900年,欧洲的日耳曼和斯拉夫人并没有遭受类似罗马帝国和地中海城市人口对南方农民资源的强行的巨寄生性掠夺,这一点,从似乎有利于北方人民的不同的人口增长模式中不难看出,并如同作为北方特色的分散的农村居住方式所产生的微寄生关系上的优势一样。公元5—8世纪间北方人口增长的主要证据是斯拉夫人对巴尔干半岛的殖民,以及日耳曼人对不列颠和莱茵河、多瑙河边界地区的移民。800—1000年北欧海盗的入侵背后,也存在着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峡湾和沿岸的极重要的人口增长。

当然影响欧洲人口的,除了微型寄生关系和巨型寄生关系之间的平衡,还有别的因素,特别是由于标志着农耕技术的重要改进的曲面铁板犁头的普及,西北欧的食物生产在5—11世纪取得了较大的发展。这正好又为北方开始一种新型的文明奠定了基础。但是,正在出现的文明的外在表现:有组织的国家、等级制度的教会、商品沿海路和陆路更大的流通(不管为掠夺还是为贸易),都带来了同南部地中海国家联系的加强。因此,在由气候梯度和人口密度所确立的界限内,欧洲作为整体正在进入同一个疫病库,包括以前看似遥远的地区——斯堪的纳维亚和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