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世界的巨型和微型寄生平衡
同样的生态失衡(disbalance)还存在于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爱琴海盆地,或笼统地说是整个地中海沿岸。如同在中国和印度一样,处在爱琴海文化最活跃的中心区的农民也在探索新式耕作的可能性。但是,爱琴海体系,就其要求不同经济区的产品交换这一意义上而言更为复杂,而这反过来依赖于廉价交通方式的出现以及大规模船运物资的流动。这种交换方式深刻地影响了耕作:种植葡萄和橄榄,然后只需几年的成熟期,就可以生产出葡萄酒或橄榄油来,然后再以非常有利的条件换取谷物或其他廉价商品。换言之,一亩地,若用来种植葡萄或橄榄,它在大部分时候生产的酒或油,能够换取需要更多土地才能生产出的粮食。
组织“野蛮人”社会源源不断地提供谷物和其他关键商品——铁、木材和奴隶,对催生希腊文明的必要性,一如爱琴海人越来越擅长的酒、油生产。他们如何经营谷物生产已不可考;然而很明显的是,一旦认识到酒和油(以及一些别的文明产品)的价值,散居地中海和黑海沿岸的酋长和权贵就会发现,从他们的属下那里征收谷物和其他物品,以此交换希腊船只从远方运来的文明商品,真是划得来的事情。
在这种关系中,远方海岸的谷物生产者,扮演着中东地区国家、中国和印度农民在各自社会中习惯扮演的角色:他们供养城市人,却没有得到切实的回报。地中海系统内的地理分隔造成如下差别:希腊世界的公民从地域上远离供养他们的“野蛮人”。大部分希腊人所感受的世界在经济上由自由民之间的买卖关系所联结,又在政治上为同样自由的交流所维系。更重要的是,在城市中心,当地的农业人口是政治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们作为平等的成员从事买卖并参与战争和公共讨论。
由此地中海世界的巨寄生关系采取了新的形式。国家成了共享的团体,被排斥和被压迫的农民的社会角色转给了远方的野蛮人,在很多个世纪里,这种交换方式并没有纳入帝国式的统治结构。在其他文明区,长途贸易只是小部分城市成员(urban element)的事业,并与政治统治的需要紧密联系,因此它被统治者及其宫廷密切监督。而社会各阶层广泛参与的开放的地中海贸易形式,在油、酒或其他有价值的商品生产出现了可供出口的盈余时,多种类型的城市中心便得以形成。
这一方面导致了长期的政治动荡和持续的区域战争;另一方面,那些在本土统治者驱使下为远方城市生产谷物的地中海农民,却在几个世纪里幸免于供养帝国官僚机构和军队,由此他们长时期摆脱了中国和中东地区国家农民的命运,后者必须供养双重主人:当地地主和帝国官吏。最后(到公元前30年),地中海也形成了帝国,但与当时的中国和更古老的中东地区国家的政治进化相比,罗马帝国的统一要晚得多,这反映了把大量独立的贸易合伙人纳入同一政治屋檐下所固有的困难。这些贸易合伙人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市场上都以地域形式组织起来以捍卫自身的利益。在这种背景下,希腊和罗马的政治理念是强烈反对帝国奴役。在财富集中并对外来掠夺形成诱惑力的地方,勇敢的农夫作为公民被召集并装备成步兵,在战斗中发泄他们对远方帝国君主的憎恶情绪,这样的例子既见于公元前499年爱奥尼亚人反抗波斯的起义,也见于公元前404年雅典帝国的崩溃。
对地中海人而言,有组织的战争和战争造成的市场关系的破裂,比起罗马人的帝国统一代价是否更为昂贵,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因此,我们无法断言,公元前30年之前对地中海沿岸的粮食生产者的寄生式榨取,肯定少于同时代的中国或中东地区国家。然而自治城市的流行,其中几千个家庭以他们认为最好或最合适的方式管理着自己的经济和政治事务,肯定赋予了地中海(以及以后的欧洲)文明对自由根深蒂固的偏好。政治分裂的代价是频繁的战争,但这个代价是欧洲人长期以来愿意付出的。
如果我们转向这一平衡的微寄生层面,则可以说地中海沿岸提供了有助于人口繁衍的疾病相对较少的环境。新的耕作方式本身并不能产生新式的微型寄生关系。橄榄树在人类驯化它之前据信已是希腊野生植物生态的一部分,因而它的大规模耕种只牵涉对既有环境的轻微的破坏,特别是橄榄树只适宜栽种于植被很少的多石山坡。葡萄可能是从水分条件良好的北部被引种到希腊的。根据神话,酒神狄奥尼索斯来自色雷斯,这可能隐含了葡萄从那里引进的记忆。但即便它来自别处,葡萄被引入希腊,也不像中国(可能还有印度)农民正在尝试的稻田耕作那样,要求对原先的生态平衡做剧烈的改变。谷物种植在黑海和西地中海沿岸的引进也是如此,小麦和大麦都是近东作物,在人类驯化之前可能都属于地中海地区的野草,因此谷物种植的扩展也只意味着对以前生物平衡的温和改变。
简言之,没有理由相信新的作物栽培方式在地中海沿岸带来特殊的罹病经历。不过可以肯定,人口的密集意味着各种传染病也更加普遍,其中最重要的应是疟疾,尽管随着更多人口集聚城市,其他通过水体传播的寄生物也会成倍繁殖。
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60—前377年)精确而详细地记载的一些病历,证明古希腊存在多种传染病,虽然多数情况下仅据他的记载还无法准确判定当时流行的究竟是哪一些现代疾病。不过,他确切地记录了发生在萨索斯岛的腮腺炎;[22]他多次提到的每隔三四天发作一次的热病,应当是今天间日疟和四日疟的前身;[23]从希波克拉底对病人症状及其生病过程的记录中,现代医学也能大致辨出白喉、结核和流感的症候,尽管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此外,在希波克拉底的著作中找不到天花和麻疹的踪迹,这一事实出人意料却有意义。根据这些疾病发病时的剧烈症候和作者记录病症的严谨,似乎可以肯定,希波克拉底和他那些负责编纂其名下著作集的门生们从没有碰到这些病。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黑死病——后来欧洲历史上另一大流行病杀手。
因此,与中国和印度农民所处的生态环境相比,古代地中海(除了埃及这一古代寄生虫病的中心区)的生存状态要轻松得多。在地中海某些地区,与疟疾的接触为农业的扩张划定了明确的界限。但在罗马的坎佩尼亚和后来因疟疾肆虐而荒芜的意大利某些地区,稠密的农业人口出现于公元前6—前3世纪。人们挖掘复杂的地下管渠来为自然沼泽排水,并保证灌溉和饮水。这些水利工程耗用了大量的劳动力,但也暂时阻止了恶性疟疾在罗马的近邻地区取得立足点。不过这些地区后来也未能幸免,人口也减少了。[24]
我们现在已知环境细节决定了不同蚊虫间的数量比,进而决定了地中海的部分地区有疟疾而另一部分却没有。关键性的细节变数包括,是否有适合某种蚊子孵卵的水质:有些蚊子喜欢在流动的而非静止的水里度过幼虫期,有些则喜欢咸水而非淡水;水中微量元素的有无,也可能决定某地是否盛产某种蚊子。此外,像人与牲畜的数量比这一类不可预期的因素更具作用,比如,作为欧洲最厉害的疟疾媒虫的疟蚊喜食牛血。如果牛血供应充足,它们就会绕开潜在的人类宿主并由此打断传染链,因为牲畜并不传染疟疾。[25]
这类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当代足以划定疟疾在地中海地区出没的范围,但没人敢说所有相关的变量都已被认识和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更不能指望有人能辨析出古代条件下决定疟疾发作时间和强度的关键性变量。不过,一般性的推断仍可以进行:大约公元前700年,当文明开始在整个地中海沿岸扩张时,那些有待更深度开发农业的地区,比之业已开发的爱琴海和东地中海地区(叙利亚、巴勒斯坦),在气候上或者更为干燥(如北非),或者更为寒冷(如黑海沿岸和部分意大利以及整个西地中海)。这两类气候区都趋向于阻止疾病的蔓延,即便在不断密集的人口当中。
在某些地区,疟疾无疑对人类有毁灭性后果。希波克拉底对慢性疟疾患者的描述证明了这一点:“那些喝了它(指死水,他认为这是疟疾的病因)的人,脾脏大而硬,肚子坚挺,消瘦且发热,他们的肩膀、锁骨和脸也憔悴不堪;原因是他们的肉体都被分解以喂养脾脏……”[26]大城市一旦形成,也无疑成为加剧疾病流行的基地,结果那里的人寿命大为缩短。[27]尽管如此,当地中海世界向文明进化时,它仍是对人类健康较为有利的地方。
对古代希腊、罗马和迦太基社会史稍做了解就可知道,直到罗马与迦太基开始争夺西地中海的帝国权力的公元前3世纪末期,古代世界的人口增长相当快速。这可证之于雅典在公元前480—前404年短暂而辉煌的帝国历程。雅典人年复一年地派出劫掠的舰队和军队;有时他们的出征也遭遇灾难,公元前454年,一只由90~100艘船组成的舰队及其士兵悉数命断埃及,但仅仅4年后,重新组织的200艘船的舰队又前往攻打塞浦路斯。战争的重创都不足以削弱雅典的人口。帝国盛期的雅典从海外弱小民族那里夺取土地作为安置贫穷公民的殖民地,以维持他们体面的公民生活,即作为受人尊敬的土地主和农场主。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公元前431年,至少已出现了9个这样的殖民地。[28]当时,雅典帝国极盛一时,而后却土崩瓦解了。
马其顿和意大利农民人口的增长先后为马其顿和罗马的帝国扩张奠定了基础,一如雅典人口的增长支持了城邦的辉煌。在亚历山大短暂而耀眼的东征事业前后,希腊人对亚洲的大规模移民,以及在城邦扩张过程中遍布意大利的众多殖民地,见证了同样快速的人口增长。同样的情形可能奠定了迦太基帝国的基础,尽管尔后它与罗马交手的失败,意味着失掉了几乎所有可以显示迦太基人口史细节的记录。
对于我们这些同样生活在人口快速增长时代的人来说,这一现象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需要特别的解释。然而,综观人类在地球上的探索历程,持续的人口增长只是特例。事实上,若就人类历史的时间尺度来衡量,人口增长似乎是某种生态失序的短暂伴生物,这种失序在几代人的时间内允许更大量的人口繁衍,直到自然界线再度确立。
我所说的巨型和微型寄生关系便是界定这种自然界线的重要因素之一。微型寄生方式的变化从公元2世纪开始深刻影响着地中海的人口状况,这一点我们留待下文再做讨论。但远在肆虐的新疾病开始削弱人口规模很久之前,伴随罗马帝国的兴起而变化了的巨型寄生关系就产生了明显的破坏效果。战争与掠夺的创伤不断;奴役和税收对地中海人口造成几乎同样严重的创伤。我们可以从史书中读到,约在公元前200年以后出现了废弃的村庄和荒芜的田园。农民几乎从某些地区消失了,而这些地区以前曾支撑了上述的人口增长模式。直到公元150年后,这些地区(一般集中于南希腊和意大利这类过去的城市和帝国统治中心)的损失才为地中海沿岸其他地区(西班牙和法国南部,以及地中海气候区之外的沿莱茵河和多瑙河的更为遥远的地区)的人口增长所弥补。[29]
综上所述,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3个重要的人口中心,巨型与微型寄生关系的调整方式,基本为文明社会的人口增长和地域扩张提供了空间。到公元纪年前后,中国、印度和地中海的文明在规模和人口上都达到了可与更古老的中东文明相提并论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