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疾病圈”的出现

四大“疾病圈”的出现

只是在罗马世界和汉代中国才有准确的人口统计。贝洛希(Beloch)估计奥古斯都死时(公元14年)罗马帝国的人口为5400万,非常接近于汉代中国在公元2年帝国人口普查的5950万(或者5760万)的居民总数。[30]这两个数字可能都偏低,因为就性质来看,用于税收和劳役的官方统计不会包括每一个人,[31]但它们仍是对实际人口规模最接近的反映。

这样的人口规模,而且部分又集中于少数中心城市(这里系统的税收维持着帝国宫廷、军队和行政机构的运转),显然可以支持现代类型的儿童传染病。然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至少是希波克拉底时代的地中海居民还没有遭遇天花和麻疹的入侵。

这类人群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新疫病时的脆弱无助,在公元前430—前429年发生在雅典的那场灾难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场灾难性的病变导致雅典人道德沦落并杀死大约1/4的雅典陆军[32],但修昔底德对该病著名而详尽的临床描述[33],却不能使我们依据现代医学有把握地确认它的种属。[34]如果可以相信修昔底德的话,则可见这场病系首次发作,来去神秘,只为害雅典和“其他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传染病“据说首先开始于埃及外围的埃塞俄比亚,然后传到埃及、利比亚和王国(即波斯)的大部分。当它突降雅典时,首先袭击比雷埃夫斯(Piraeus)的人口……而后当出现在上方的城市(指与比雷埃夫斯相连的雅典城)时,导致了更频繁的死亡”。[35]由于比雷埃夫斯是雅典的港口,与整个东地中海沿岸保持着频繁的接触,所以几乎可以肯定,这场疾病经海路传入;又由于在雅典人的身体内产生那么多抗体以致不能维持传染链,它仅经一个季节便消失于无形。[36]

然而,仅在那一个季节里,这场疾病对雅典社会的打击如此之大,以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如修昔底德所暗示的,这场未能预见也不可预见的瘟疫,与雅典未能打败斯巴达和伯罗奔尼撒同盟的结局存在密切关系。如果雅典胜了那场战争,地中海后来的政治史将多么不同!而事实是,置于人类历史的时间尺度中,延续不过三代的雅典帝国的寿命却远不及公元前430—前429年那场瘟疫在病原体的时间尺度上来得更长。这一神秘的瘟疫来去匆匆,无影无踪,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地中海人再也没有遭遇相似的经历。

中国的疾病史无法用这么多的细节来重构。汉朝和其他早期的文献中充斥着疾病异常发作的记载。但用于描述这些事件的词语不能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能够确定的只是,中国也像地中海地区一样,相当熟知各种疾病,包括那些不时以传染病方式发作的“疫疠”。[37]

古印度的文献对这个大陆上的古代瘟疫干脆不曾提及。流传至今的医学著作都有悠久的历史,但在口耳相传中受到太多的修正和篡改,[38]因此有时被用来证明水痘一类病症在印度自古有之的段落,其实证明不了什么。依据推理,很容易相信印度为文明社会的人—人传染病的蔓延提供了特别适宜的环境。像印度这样湿热的气候条件,显然非常有利于微小的病原体(适宜在体温条件下繁殖)在宿主间不间断地转移。因此,在印度,牲畜和其他兽类的传染病,无疑比在较冷的气候下更容易转移到人类宿主身上。在水痘这类疾病初次完成向人类转移的那些世纪里,除了印度,其他湿热地区并没有足够多的人类定居点与这些兽群比邻而居,故认为水痘产自印度的传统说法[39]其实有相当合理的事实依据。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黑死病和霍乱作为人类疾病,可能也是从印度开始的。不过人类普遍倾向于把一种新出现的、险恶的疾病的源头归结于外国人,[40]因此若要根据有说服力的(本土)历史文献,任何特定传染病的源头都不可能追溯到印度,当然也不可能追溯到其他任何地方。[41]

至于中东,前引的《圣经》表明公元前第一个千年传染病在这里已司空见惯。显然,同一传染病偶尔可以同时蹂躏中东和地中海国家,如修昔底德提及的公元前430年袭击雅典的那场疾病。进而,一种传染病也可能偶尔跨越分隔印度与中东和地中海的人口稀疏区,甚至可以想象,中国有时也会遭受同一种传染病的侵害。[42]不过,一般说来,在公元纪年之前,能够跨越分隔亚欧主要人口中心的疫病障碍的事件仍属偶然。

在地中海这样人类出没频繁的水域,航船借助有利的风向,平均速度可以达到每天100多英里,[43]这样,就使地中海的沿岸城市构成了统一的疾病圈。一个出发时身体还健康的人可能病倒在路上,并感染同船其他乘客,海上旅行因此可以很容易跨越几百或几千英里的水域,把传染病从一个港口带到另一个港口。

反观陆路旅行,不但速度较慢,而且患者可以留置中途。由于这两个原因,陆地上的疾病传播远不如海上容易。当然,理论上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的长途旅行毕竟都意味着疾病传播的可能。只是在公元纪年之前,印度、中国和亚欧西部之间经常性的往返运动并没有上升到系统组织的程度,传染病在不同文明世界间的传播机会仍微乎其微。

一般情况下,人口稀疏的地区能有效地把古代亚欧大陆的各人口中心各自孤立起来,因为文明社会的人—人传染病在稀疏分布的人类宿主之间不能长期维持。即使在我们习惯认为的同一文明区,永久性地潜伏在大城市或城市群的传染病也无法在别处栖身;至多在易感人群增多到可以支持交互传染时,才零星地袭击人口稀疏的省份。

因此,我们必须想象在每一个文明区内都存在不断变异的微寄生关系。随着传染病引发的抗体在人体血液中的出现与消失,疾病的发病率也在改变;分别在寄生物和宿主内部进行的基因选择也起到了改变发病方式的作用;此外,诸如气候、饮食习惯、人口密度和交通方式等因素,也都影响着病原体和人类宿主之间敏感而脆弱的平衡。

可以推断,到公元纪年开始时,至少4个不同的文明疾病圈已经形成,每一个疾病圈内的传染病,一旦越出固有的边界,肆虐于以前没有患病经历或免疫力的人口,都将是致命的。疾病圈之间相互影响的前提是发生某种交流,这种交流允许传染链扩展到新的地盘,而且新地盘的人口也足够稠密,可以永久性支持这种传染病,或至少支持一到两季。雅典的瘟疫似乎就是这种情形;类似的情形无疑还发生于印度、中国或其他地区,只是没有留下可追溯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