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乘的翅膀
在距香至国京郊一百多里的山里,隐居着远近闻名的跋陀法师。其实这座寺院很小,却因为跋陀法师的法名而享有盛誉,男女老少几乎无人不知。按照国王的提议和安排,菩提多罗出家修行,就准备先拜师跋陀。
这天上午,大王子和二王子把弟弟送出皇宫。按照他们的意愿,再加上有国王的吩咐,两位王子原准备陪同菩提多罗进山,亲手把弟弟交给跋陀法师。但是,由于菩提多罗的坚持,不让两位王兄远送,他们就只是送出了皇宫。菩提多罗向两位王兄辞行,只带了几个随从。他乘坐象车启程了。皇家的象车自然豪华排场,引得街头巷尾不少百姓观看。大家猜想,三王子可能是出外巡游。
经过一路的颠簸,第三天正午,三王子一行来到了大山的脚下。再往前走,已经没有了车道。随从们就分成两拨,留下两个人送菩提多罗进山,其他人赶着空车返回。菩提多罗抬眼望去,只见云雾缭绕似仙境,分外宁静和神秘。菩提多罗从小生活在皇宫,几乎就没有走出过宫门,长大以后又进入了虚无缥缈的阅读世界,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走到外边的世界。看哪儿都觉得新鲜。脚下的路,眼前的山,山上的树,身外的风,都在吸引着他。进山以后,他们七拐八拐走了许久,才看到了寺院的房瓦。他们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寺院的门前。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和皇宫里的大榕树非常近似,菩提多罗感到了几分亲切。
他们走进寺院,看到寺院里有两个小和尚坐在石凳上读经,菩提多罗上前施礼:“我是菩提多罗,是来拜跋陀法师为师的,望你们通报。”
“来人可是三王子吗?”没等两个小和尚开口,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菩提多罗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和尚迎面走来,“我就是跋陀,早听说三王子读经信佛,今日终得相见,有缘有缘。”
菩提多罗连连施礼说:“我是三王子菩提多罗,遵听父王圣言,弟子今日冒昧前来拜师,恳请跋陀法师成全。”
其实跋陀法师能收三王子为徒,自己也满心欢喜。再看菩提多罗相貌堂堂,心中暗喜:“三王子不以皇家荣华富贵为念,来到这深山里修行,还真是咱们师徒的缘分。能收三王子为徒,也是老僧的福报。”
菩提多罗跟在跋陀身后走向寺院。菩提多罗看到这座寺院确实不大,却异常幽静,树林间穿梭着一阵阵风。大殿上供奉着释迦牟尼的塑像。佛陀面带微笑,静静看着菩提多罗走进来,好像在默默接引他……
跋陀的安排有序展开。送走皇宫的随从后,菩提多罗献上带来的供礼,又正式行了拜师礼。两个小和尚带着菩提多罗到了住的地方,放下行李,又拐回来带他走进跋陀的禅房。
跋陀法师向菩提多罗介绍:“他们两个也刚来不久,一个叫佛大先,一个叫佛大胜多。既然你们都拜在我门下,你们可算是同门师兄弟。进门不论早晚,你们三个通报年龄,可按年龄大小,以师兄弟相称。”
菩提多罗又向两位小和尚施礼,相互通报年龄。菩提多罗因为年长,便被尊为师兄。从此,菩提多罗就算走出了红尘俗世,踏入了出家修行的道路。
寺院里的生活相当简单,吃的是素食,喝的是泉水。菩提多罗在两位师弟的帮助下,开始学习功课。菩提多罗久居皇宫,不懂得劳动。他认真跟着师弟开始学习扫地,打扫佛像上的灰尘,整理师父的床铺。菩提多罗处处觉得新鲜,从前在皇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一切都要亲自动手,反而觉得新鲜,这种生活反倒有一种迷人之处。
跋陀法师有一个习惯,他不在寺院里讲经。他经常带着弟子走出寺院,来到山顶上,坐在大石头上才开口说法。这天,跋陀法师要开示说法。跋陀说法时还有一个习惯,在打坐以后闭上眼睛才开口讲话。
“我今天讲佛法的精要。”跋陀法师停顿一下,提醒其重要性,“我一直认为,所有佛法的精要,完全在四圣谛和三法印。这四圣谛也可以叫四真谛,它包括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
弟子们面对师父而坐,神情专注。
跋陀法师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慢慢闭上,继续讲:“所谓苦谛,是说人生在世,一切皆苦。这是因为广大的宇宙,这天下地上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变化不断的无常。由于人生不能自己主宰自己,为莫名和无常所迫,没有快乐,只有痛苦。无常就如同大海,人生就如同一粒海水,无处逃遁。苦,归纳起来基本上有八种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这就是八苦。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就是说人类世界如同火宅火灾一样,无处逃遁,是无边无际的苦海。”
跋陀法师讲到这里时把眼睛睁开,看了弟子们一眼,然后又徐徐闭上,接着讲:“所谓集谛,是说这世间一切的存在和存在的一切都是由各种各样的自然条件集合而成的,是无法更改无法修正的。那么探究这些苦的原因,研究这些苦的根源,品尝这些苦的味道,这就是集谛的全部内容。也可以说,这集谛就是集合了这八种苦。于是如何经历这八种苦,品尝这八种苦,受煎熬受折磨于这八种苦,最终穿越这八种苦,以苦为苦,走出苦中苦。但是,集谛又和苦谛不同,苦谛是苦的内容,是客观的存在,集谛是主观的承受和经历。于是,一经承受,为什么承受,怎么样承受,这就出现了因缘。因缘在这里指什么?主要是指生死流转的过程。”
跋陀为了讲明白,开始用手指比画着帮助阐述。这时候手指就成为重要的道具,就如同老师的教鞭一样。跋陀说:“注意,这里要注意,比如人生是无常的,它是终究要死亡而幻灭的。而人活着呢?人为什么活着?一切就是为了追求它有常。为有常而活着,这就是活着的盲目性。因为一切众生从无明而来,又开始追求有明,于是依次有了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最后追着这有明转了一圈儿,又因为老死,回到了无明。注意,这就是果。这是由十二因缘形成的果。于是,人这一生按照十二因缘顺序排列,组成了因和果的链条,我们众生走这么一趟,就形成了轮回。注意,你们要注意,我现在要讲要点了。这样看来,我们众生如何能够正确认识到人生的实相呢?认识了这十二因缘的实相,也就揭开了人生的遮羞布,看到了真相。真相就是实相。也就知道了,原来人生的生死轮回也就那么回事儿。注意注意,我们认识了真相,也就认识了无明,也就灭尽了无明。灭尽了无明,也就再也没有生再也没有死,一切的痛苦和痛苦的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
跋陀讲到这里,有意停顿下来,睁开眼睛,并不看弟子们,而是望向远处。仔细去看,跋陀的眼睛里并没有光芒,却如黑洞一般。那眼神很深很远,望不到底……
跋陀长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接着说:“现在让我们来回味一下,我刚才讲苦谛,主要讲人生之苦的内容,大致也就这八种苦吧。而集谛呢,集谛主要讲我们承受这八种苦的根源,以及如何承受这八种苦的过程。既然我们明白了,人生就是从无明走向无明的一个轮回,那么我们可以想想,还要这个人生干什么呢?”
菩提多罗心里一紧,好像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一样,似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启示。什么样的启示?这启示又启示了什么?好像说不明白,也想不明白。但是,他心里这一紧,就感受到了……
“明白了前边讲的两谛,后边这两谛就好理解了。”跋陀法师开始接着往下讲,“明白了苦谛和集谛,这灭谛好像就不用怎么讲了,灭谛灭谛,就是灭尽人生的贪欲,灭除因果给我们造成的痛苦嘛。因为灭尽了贪欲,也就灭除了众多痛苦的根源。这样通过灭谛也只有灭谛才能离苦得乐,人生才能够真正解脱。而解脱了也就涅槃了。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跋陀讲到这里,只是停顿了一下,用手示意,并没有睁开眼睛。他继续讲:“最后来讲道谛。什么是道谛?所谓道谛,也就是灭除了我们的痛苦,证得了涅槃的正道。正道是什么?什么叫正道?这个很重要。就是正见呀,正思维呀,正语呀,正业呀,正命呀,正精进呀,正念呀,一直到正定。这就是著名的八正道。记住了吗?从正见开始一直到正定,这就是八正道。修行了这八正道呢,我们众生就会化烦恼为菩提,化无明为自在,证得涅槃而入仙境。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修行者不就修成神仙了吗?”
菩提多罗看到跋陀讲到这里再次停顿下来,从闭合的眼睛及脸庞上浮现出一层喜悦,满脸的祥和,看得人感动……
“师父,”佛大先打破了安静,“接下来,您该为我们讲三法印了?”
听到佛大先的提问,跋陀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好像讲累了,需要喘息一下吗?果然,再接着讲时,声音低了许多:“三法印嘛,也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这就是三法印。先讲这诸行无常吧!”跋陀的声音一下子又提高了起来,重新回到先前讲课的激情里:“所谓这诸行无常,是讲世间一切的事物都是由因缘和合而产生的。没有因缘和合,什么也不会产生。又说这世界的事物无一不是迁流变化的,这世间就没有久居不变的东西。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事物的一切都永远在变化之中,永恒不变的是什么?只有变化。”
佛大胜多接话说:“师父,我听明白了。变化是永远的,不变化是没有的,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由于佛大胜多的突然插话,跋陀的眼睛睁开了,他把目光投向佛大胜多。佛大胜多感觉自己说错话一样,连忙低下了头。跋陀轻摇头,表示佛大胜多意会错了。佛大胜多的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佛大胜多,你说得对。你的根器也不错。”师父是在表扬他。
佛大先提醒佛大胜多:“我们还是少说话,听师父讲诸法无我吧。”
“现在,我们接着讲诸法无我。”跋陀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讲,“这诸法无我嘛,是讲世界上的一切存在和存在的一切,都没有独立不变的实体。这世间没有单一的存在和能够自我决定的永恒的事物。这山是独立存在吗?这树、这石头是独立存在吗?还有我们自身是独立存在吗?都不是。这诸法无我,与前边的诸行无常是一种递进的关系,是一种延续和延伸的关系,是一种持续发生和发展的关系。我讲明白了吗?”
弟子们点头会意,不再开口说话。跋陀的眼睛依然闭着,变化了一下手势,继续说:“最后来讲这涅槃寂静。所谓涅槃寂静是指我们众生不知道不明白这生死流转之痛苦,而动不动就起惑造业,胡作非为。于是,佛陀才为我们众生讲涅槃之法,以脱离这生死轮回之苦。我讲完了。今天的课全部讲完了。”
弟子们起身施礼,谢过师父。跋陀依然盘腿而坐,一动不动,枯坐在石头上开始打坐。那种静止的神态像是入梦了一样,仿佛和这石头融为了一体,和这大山融为了一体,和这大树融为了一体,进入了化境……
一连几天,菩提多罗都在回味和理解跋陀的话。佛大先和佛大胜多也在私下里讨论,菩提多罗没有插话,他没有参加讨论的兴趣。菩提多罗在皇宫藏书阁里已读过许许多多的佛经,跋陀讲的内容他并不感到陌生,对四圣谛和三法印还有了解。只是觉得跋陀讲的过程和神态,让他感动。同是经文,经跋陀这么一一讲出来,格外通俗易懂,也格外生动活泼。他在找区别,他自己读的经文只是在字面上,而跋陀讲的经文像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带着温度。菩提多罗慢慢感到,跋陀法师确实是得道高僧,不由得对跋陀法师产生了敬意。特别是一连几天,他和佛大先、佛大胜多早就回归了平日里的功课,而跋陀法师还打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一打坐就是几天几夜,让他惊叹不止。
“师父经常这样打坐吗?”菩提多罗问佛大先。
“是这样。”佛大先说,“师父有时打坐在山上,有时打坐在树林或竹林里,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师父交代过,”佛大胜多也说,“他打坐的时候不让我们打扰他,也不要叫醒他。他说这是他的功课。”
“师父还说过,”佛大先补充道,“他这种打坐叫禅定。”
比起跋陀讲的经文,他的禅定让人震撼,彻底征服了菩提多罗。菩提多罗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跟着跋陀法师好好学习,提高自己修行的境界。
这天跋陀法师走出禅定,回到了寺院。虽然经过几天几夜的不吃不喝,跋陀法师倒显得眼光明亮精神焕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像是经过了沐浴和洗礼一样。
“这学佛之人不仅要读佛经,重要的是自身修行。只有又读佛经又加持修行,才能见道。”跋陀法师并不隐瞒自己的行为,详细给弟子们传授经验,“这个见道,就是先了解四谛的道理,然后再修道,这才是修行。而什么是修道呢?”跋陀法师说,“你们也看见了,师父不吃不喝一连打坐几天几夜,不但不疲倦劳累,反而更精神。觉得奇怪吧?这就是修道,佛学里现成的名词叫禅定。只有进入禅定,你才能慢慢清除自身的污垢,再去清除执着和懈怠,根治一切的迷惑和烦恼,成就最后的功德。当年佛陀就是在菩提树下禅定,而证得了无上的正觉。”
佛大先问:“师父,我们能不能学习禅定?”
佛大胜多也问:“我们修行,是不是最后一定学习禅定?”
菩提多罗也问:“师父,修行的最高境界是不是只有禅定?”
跋陀法师摆摆手说:“我先回答菩提多罗。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修行最高境界的唯一办法,就是禅定。我再回答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对于佛理,虽然初学入门,可以继续学习,同时也可以开始学习禅定。”
三个弟子喜不自禁,无比欢欣。
跋陀法师又说:“不过这禅定,叫坐禅也可以。叫什么不重要,主要是修行。这坐禅并不容易啊,因为坐禅之人要忍之又忍,忍人不能忍。因为坐禅要忍受外界的干扰,摒除内心的妄念,慢慢地徐徐地才能够达到无我的境界。只有进入无我境界,才能够坐地日行千万里,觉照大千世界。我问你们,你们有这种坚忍之心吗?”
三个弟子相互鼓励,纷纷点头答应……
“弟子们,坐禅对于初学之人,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跋陀法师慈祥地看着弟子们,“早晚也要开始,如果你们有意,今天就开始吧,先坐到天黑再回来吃饭。地点由你们自己选,树林、竹林都可以,你们去吧。”
三个弟子走出寺院,分头来选打坐的地方。结果,三个人选了三个地方,各自坐下来,照葫芦画瓢,比画着师父的样子,开始打坐。
菩提多罗选在竹林里,这里极其凉爽,他坐下来,盘起双腿,闭上眼睛,开始聚精会神。他默想着空阔的天空,倾听着山里的风声和竹声,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忽然觉得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打坐让他有一种回归的感觉。
初次打坐,感觉新鲜和兴奋。这个时间段落不长,接着就开始感觉双腿酸困,后来觉得全身僵硬。菩提多罗知道考验一个人意志的时候到来,他坚持着忍耐着,他知道只要坚持下去忍耐下来,就会习惯起来。还好,经过坚持和忍耐之后,他开始觉得双腿已经麻木,身体开始发呆,整个身心进入平稳的状态。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蚊子落在了他的脸上。它飞来时嗡嗡作响,声音响亮,飞过来飞过去,竟然落在了他的脸上。
蚊子一经落下来,就伸出四肢稳稳抓住菩提多罗的肌肤,迅速伸出嘴巴,像一根长长的刺针,一下子就扎进了肉里。这只蚊子可能原准备吸一口鲜血,就迅速飞走的,可是它立马就发现了菩提多罗没有反应,对它没有敌意,蚊子贪婪的胆子瞬间就大起来。毕竟机会难得,在空寂的竹林里突然遇到了美味,吃饱了再说。于是,蚊子拼命地吸起鲜血来,那肚皮很快就饱胀起来。这只蚊子确认自己吃饱了,也吃得很累,再也没有力气吸血。再者,蚊子还要整体考虑自己的负重,盛满鲜血的肚皮已经肿胀。它喘喘气,终于飞起来。
蚊子终于飞走了。菩提多罗这么想。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随着蚊子的离开,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蚊子在吸血时,随着蚊子的呼吸,也同时把它的毒液注射进菩提多罗的身体。这时候蚊子带着人体的鲜血虽然飞走了,而它留下的毒液慢慢开始发作起来。菩提多罗开始觉得脸蛋发痒,越来越厉害。他现在明白,他遇到了杀伤力极强的毒蚊子。菩提多罗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在皇宫里跟着妈妈散步时,有一次被毒蚊子攻击过。挨了毒蚊子的叮咬之后,那是反应非常强烈的……
在无比奇痒又十分难耐的重重折磨之下,菩提多罗再也无法忍受,因为蚊毒已经传遍全身,他中毒了。于是,他果断决定,很快起身,起身时身体已经麻木,差一点歪倒。菩提多罗睁开双眼,发现跋陀法师就站在他身后。
跋陀法师问他:“你怎么了?”
菩提多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地回答:“师父,我让毒蚊子咬了……实在是忍耐不了……”
跋陀开始讲:“坐禅就是要忍字当头,不仅要忍蚊虫叮咬,还要忍风雨寒热,还要忍饥饿困乏,甚至还要忍野兽袭击,要忍受这内心的一切欲念,要忍受这期间的一切屈辱与苦难。现在,你连蚊虫叮咬都忍耐不了,还谈什么坐禅。”
菩提多罗红着脸说:“师父,我知错。”
“知错就好。”跋陀法师说,“重新坐下来,来,让我教你具体的方法。没有方法也不行。”
菩提多罗重新盘起双腿,打坐起来。他发现师父也盘起双腿,就打坐在他的身边。
“先闭上眼睛。关闭看到这世间贪欲的门窗。”
菩提多罗按照师父的提示,认真进入……
“然后呢,”跋陀开始讲,“聚精会神,只关注自己的呼吸。关注呼吸,锻炼呼吸,这就是坐禅唯一的方法。”
由于师父的提示,菩提多罗开始关注自己的呼吸。他一直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呼吸,虽然它一直存在,自己却从来没有发现。如今经过认真观照,才发现自己的呼吸格外新鲜。
菩提多罗发现,这呼吸的长度稍有不同。原来一直感觉这呼和吸就是出气和进气,长度应该是同样的。现在经过刻意观照,这才发现吸的长度要长于呼的长度。而且吸的长度特别长,把一口气吸进来,慢慢进入,好像又分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和方向。而呼的长度要短许多,就这么一下子吐出来就没有了,也不知道吐出来散落在了何方。由于呼和吸的长度不同,速度也明显不同,吸的时候速度非常慢,慢悠悠地吸进来,而呼的时候速度比较快,一下子就吐了出去,有时候甚至和喷出去没有区别。
菩提多罗发现,这呼吸的味道也不同。吸进来时候味道鲜美,里边有竹子的清气,有野草的鲜味,有轻风的吹拂,甚至想象开来有阳光的香味。而呼出去的味道比较单一,如同排泄出来的废气一样,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
从菩提多罗观照自己的呼吸开始,他开始忘却外界的干扰,甚至师父什么时候离开他也没有发觉。就这样一直到太阳落山,他发现自己已经僵化了,就试着站起来,身体一歪差点倒下去,他急忙伸手扶着大地,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走回寺院。
佛大先和佛大胜多比他回来得早,三个人面面相觑,全都伸出手来指向对方。原来他们三个都被咬了,脸上的肿疙瘩非常明显。特别是佛大胜多,还被蜜蜂蜇了一口,半个脸已经肿得变形失真,格外难看。虽然忍着疼痛和瘙痒,但是毕竟他们已经开始了坐禅,并没有沮丧,反而有几分乐观,面面相觑竟然还能笑出来。
跋陀法师鼓励他们,这毕竟是开始,自己当年和他们一样。只要坚持下去,就会迈过这一关。于是他们几个弟子没有退缩,一连几天,他们天天学习打坐。慢慢地,他们开始能够从早到晚坚持下来。但是,最让他们忍受不了的还是又饥又饿又渴。每每天黑回来,弟子几个吃起饭来如狼似虎,跋陀看在眼里,也不说破,继续鼓励他们。
一天天就这么熬下去,菩提多罗开始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起变化。先是蚊虫不再叮咬自己,好像蚊虫与他已经相熟,对他的鲜血不再感到新奇。原来蚊虫也喜新厌旧?再是觉得不那么渴也不那么饥饿。每天打坐回来,不再特别疲乏,还多少有一点轻松的感觉。这天他单独来找师父,向跋陀汇报自己的感受。他觉得应该向师父诚实,才能够及时得到师父的指点。
跋陀说:“你详细说,说说你的真实感受。可以放开说,想到的也可以说出来。师父与你解惑。”
菩提多罗小心地说:“我讲不好,主要想讲这呼吸。我严格按照师父的方法进行呼吸,我好像发现了这呼吸的功能。为什么刚打坐一整天回来,刚开始又渴又饥又饿,前心贴着后心,整个人薄成了一张纸,特别虚弱。我甚至没有力气走回寺院。这一阶段过去,现在不渴不饥不饿了,走出禅定以后,身体有了轻松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我感觉是因为呼吸。”
跋陀点点头继续鼓励他:“你接着讲,很好,很好。”
菩提多罗讲:“我先是发现了这呼和吸的长度、速度不同,后来发现这吸进来的气体有许多的香味。我想问师父,这吸进来的气体里有没有营养?是不是这些气息在供应着身体的需要?”
跋陀笑起来说:“菩提多罗,你的根器很好。你说得对,确实是这样。不过,你也只是想到了这竹子的营养、这野花野草的营养、这风雨的营养。”菩提多罗连忙点点头。跋陀又说:“你肯定没有想到还有太阳和月亮的营养,还有天上许多星辰的营养吧。我这就讲给你,我们生活在宇宙里,这宇宙里万物都是紧密相连的,都是相互营养的。你平常的喝水吃饭那只是看得见的物质,真正营养我们生命的还有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无形物质啊。”
菩提多罗瞪大眼睛,他从来没听过这么新奇的理论。他读过那么多佛经,也没有读过这些奇闻异说。但是,他愿意相信这些理论。因为这些理论,解答了他的疑惑。
跋陀笑了:“其实这不是新鲜的理论,虽然佛经上没写出来,佛陀早就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你刚才只讲了吸,并没有讲呼。可能你没有关注。我们吸进来的是这天地万物的精华,我们吐出去的是我们自身的贪欲和污垢。这下你明白了吗?”
和跋陀的这次谈话,对菩提多罗影响深刻。如果说先前打坐时对呼吸的感受是被动的和迷惑的,从现在开始菩提多罗打坐起来就进入了主动和清晰。于是,身体也逐渐发生了更神奇的变化。以前打坐是煎熬和忍耐,现在打坐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进入了熟悉的世界。
这天天黑以后,佛大先和佛大胜多打坐回来,迟迟等不到菩提多罗。佛大先不放心,要出寺院去找师兄,被师父拦下来了。跋陀说:“别等了,他今天不会回来了。”
第一天菩提多罗没有返回寺院,第二天也没有回来,一直等到第三天天黑,菩提多罗才赶回了寺院。菩提多罗这次打坐,一连三天三夜没有回来。这让佛大先和佛大胜多非常吃惊,他们连忙为师兄打水和弄饭。但是菩提多罗淡淡地说:“吃点喝点也可以,不过我并没有吃喝的欲望。确实不渴、不饥也不饿。”
佛大先说:“你知道吗,你这是几天没回来了?”
菩提多罗说:“和你们一样啊。”
佛大胜多也说:“师兄,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来了。”
跋陀走进来说:“是的,确实已经三天三夜了,快赶上师父的节奏了。”
跋陀好像有点兴奋,就说:“咱们今天一起来说说这打坐的感受吧?”
三个弟子纷纷赞成……
跋陀说:“佛大先,你先说。”
佛大先说:“刚开始是忍耐和坚持,我现在每天打坐,蚊虫还来叮咬,我就说你咬就咬吧,反正你也是要吃要喝的,不吃不喝你怎么活呀?这样想想,也就不那么痒不那么疼了。再者,外界的风呀雨呀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我现在打坐一个整天,没有问题了。”
佛大胜多接着说:“开始打坐老是记着太阳晒呀风雨吹呀蚊虫叮咬呀,虽然闭着眼,记得特别牢靠。特别被蜜蜂蜇了以后,只要它飞过来,我就浑身哆嗦。经过这一阶段的坚持,我开始迷迷糊糊起来,只要打坐起来,这些外来的东西都不重要了,开始感觉不到了,好像它们在退去在消失一样。我只关心打坐,我只记得我一定要坚持坐在这里就行了。”
跋陀点点头说:“这就是进步啊。说明你们坚持下来了。再坚持下去,你们就会闯过这第一关了。菩提多罗,你也说说,你这次打坐一连三天三夜,都有什么感受?”
“没有三天三夜吧,我觉得时间并不太长。”菩提多罗说,“师父,我的感觉可能不对,我和两位师弟感觉不同。经过了最初的阶段,我现在对外界的干扰越来越清晰了。我虽然坐在那里,我虽然闭着眼睛,对于风雨呀太阳呀树木呀竹子呀蚊虫呀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得到,比刚开始打坐时还要清楚。不同的是,我发现我把打坐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打坐在那里的好像不再是我,只是一块石头。”
佛大先和佛大胜多惊讶地看着师兄。跋陀也许久没有说话,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说一句:“明天不打坐了,我给你们讲经。”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吃罢早饭,三个徒弟来到跋陀的禅堂,等着师父讲经。跋陀说:“今天我给你们讲禅定的几个境界。因为你们基本上通过了第一阶段,也只是刚刚入门。这往后修行,还有更大的考验,我把禅定的几个层次给你们讲明白。”
“这禅定分为四个境界。”跋陀讲,“它们依次是初禅天、二禅天、三禅天和四禅天。这初禅天嘛,也叫离生喜乐地。此时的众生进入初步的禅定,已经远离欲界的恶魔,慢慢生起喜乐之感受。也就是你们感受到的打坐的习惯和轻松。如果还在为风雨和蚊虫叮咬而困惑,就说明你们还处在欲望的世间生活里。”
迎着师父的目光,三个弟子纷纷点头……
“这二禅天也叫定生喜乐地。”跋陀停顿了一下,打了一下手势,“也就是在入定以后生出脱离身心压力和困惑,抛弃苦恼得到的最初的快乐。这种快乐非一般的言语可以形容,只能是自身的感受。”
跋陀说:“记住了,这个是重点。不是言语外道,是自身感受。这从二禅天再往上修行,就达到了三禅天的境地。这三禅天也叫离喜妙乐地。就是慢慢离开你的欢喜之地,到达更加微妙的欢乐之地。这里的区别是什么呢?喜悦的意识消失了,没有了主动感受和被动感受到的喜悦,只剩下非常纯净的欢欣。”
三个弟子瞪大眼睛,细细体会师父的教诲。
跋陀有意在这里做了停顿,让弟子们回味和理解,然后才说:“这初禅天、二禅天、三禅天只是递进的关系,只是一种磨炼和准备工作。目标是什么呢?目标就是进入最后的四禅天。”跋陀开始强调:“因为前边的三禅天并不是禅定的最高境界,只是禅定的一个过程,只有到达四禅天,才到达至高无上的境界。”跋陀又故意停顿下来,让弟子们集中精力,甚至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清水,这才认真地讲起来:“我现在要讲关键的关键了,这四禅天是什么呢?四禅天叫舍念清净地。你们听听,这名字多好。舍念清净地,舍什么呢?舍的是你在前边三禅里得到的妙乐,这叫舍清净。刚刚得到的,又舍去了。那么念什么呢?念的也是这清净。舍的也是这清净,念的也是这清净,这中间有没有矛盾?没有。因为只有又舍又念之间,你才能由此得来非苦非乐之真切的感受。这就是四禅天,非苦非乐,以苦为乐,以乐为苦,苦中有乐,乐中有苦,苦苦乐乐没有穷尽。”跋陀举起一只手,特别强调说:“回到开始,这一切怎么得来,全靠一个忍字。这不是小忍而是大忍。是大忍、坚忍、弘忍,只有大忍者才能进入四禅天的境界。”
跋陀讲完就走出了禅堂,几个弟子开始回味和讨论。佛大先和佛大胜多越说越热闹,只有菩提多罗默不作声。因为跋陀讲的佛理他早已经看过,并没有感到新鲜。他感动的是,跋陀讲经时的投入,另一个就是跋陀总能用简单明白的话给你讲清楚。他越来越崇拜师父,跋陀真正是大德高僧啊。能够投入跋陀门下,他感到很庆幸。甚至他忽然想到,这跋陀其实就是佛陀转世,活着的佛陀吗?
时间一天天逝去,转眼菩提多罗进山修行已经半年多了。几个弟子都在进步,佛大先和佛大胜多也能够连续打坐三天三夜了。菩提多罗曾经数次连续五天五夜甚至七天七夜禅定在忘我的境界里。跋陀对于弟子们的精进非常高兴,特别是菩提多罗,禅定的时间已经赶上了师父。他也暗暗惊喜,觉得收到了大根器的弟子,就是自己的福报啊。
菩提多罗慢慢发现,这修行的生活简单了起来,无非是两种形式,听师父讲经和禅坐。这天他连续禅坐七天七夜之后,走出禅定,心里出现了困惑。这要禅定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要禅定?禅定的意义是什么?
“师父,我们下一步要如何修行?”菩提多罗忍不住问师父。
这回轮到跋陀吃惊了,告诉他:“继续禅坐,精进不懈,把禅定所获得的觉悟一直维持到你今生今世的终点。这样,你就能够超脱轮回而进入涅槃的境界。”
菩提多罗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我们除了在禅定以后求得罗汉果位,就再没有别的了?”
“那你还要什么?”跋陀开始不理解他了,“能够求得罗汉果位还不够吗?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和佛陀不一样,能够终生修行求得罗汉果位,这就是伟大的目标。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我们必须终生修行,才能够证得菩提。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追求,只求禅坐,在禅定中守护自己的心灵,以获得无上的智慧,我别无追求。”
“师父,那么众生呢?我们在这里禅坐,众生呢?怎么才能够帮助到众生呢?”
“菩提多罗呀,你的想法固然很好,但是我们面对的是物欲横流的世间,我们自己能够超然独立已经非常艰难了。我们怎么能够像佛陀那样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智慧?最重要的是,有一点我没有说出口,你说什么叫众生?那只是一个说法,那只是一个虚妄的愿望罢了。芸芸众生本来就在自甘愚痴和执迷之中,我对你说,这芸芸众生其实毫无佛性而言。你凭自个怎么去救度他们呢?所以,所谓修行,自觉就是最高的境界。觉悟就是佛性。我们修行之人,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跋陀师父并没有说服他。他心里反而更加困惑。他在想,如果我菩提多罗今生今世的修行只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自己脱离这苦海不再轮回,成为神仙果位,有什么意义呢?退一步说,那还不如我的父王和王兄,他们虽在俗世,还在为天下苍生服务,并不单单为了自己。我如今出家修行,怎么又修行到只为自己呢?成为神仙有什么用?如果这个神仙不为众生服务,不能够造福大众,还要这个神仙干什么呢?菩提多罗越想越迷惑,对跋陀师父也由无限的崇拜发展到怀疑。跋陀师父说得对吗?他没有能力和师父理论,心里又不服。然而,听讲还在继续,打坐也还在继续,太阳继续升起来,月亮也继续升起来,山里静悄悄的……
跋陀也看出来,菩提多罗和他产生了分歧。虽然仍然尊敬他,对他的追求开始怀疑。跋陀法师也陷入了困惑,他似乎也没有能力说服自己的弟子。
“菩提多罗,”有一天跋陀忽然心动,想到了一个比喻,就说,“这么说吧,修行就好像思想长出了翅膀,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行。”
“师父,”菩提多罗说,“这个比喻很好很妙。只是鸟儿为什么还要飞行?又要飞到哪里去呢?”
跋陀无言了。但是,跋陀是个智慧之人,也是一个冷静之人,他终于开口说:“菩提多罗,其实我也应该告诉你了,师父并不是大根器之人,能隐居在这深山寺院修行,已经很满足了。而你不同,师父已经看出来,你是个大根器之人,师父也只是送你一程,不能够带领你走得更远。师父也惭愧啊。”
菩提多罗连忙说:“师父,你这是赶我走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困惑,在向师父讨教。你不要赶我走,好吗?”
跋陀沉默不语。菩提多罗忽然心里难过起来,回想起进山之后师父给他讲经,教他打坐从呼吸教起,对待自己如同自己的孩子,不由热泪涌出:“对不起,师父,是弟子不孝。”
跋陀微笑起来。菩提多罗记得,跋陀很少对弟子们微笑。这种微笑如同苦笑,让人更加难过。跋陀说:“没有什么。其实你父王让人几次给我说,他年迈身体有病,非常想念你,想让你回去。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这就说明你尘缘来了,于情于理,你是应该下山了。”
菩提多罗小声哭起来,热泪纵横,好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菩提多罗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想想,认为自己也应该下山了。
“师父,”菩提多罗开始讲,“回忆一下,从我进山修行到现在,变化极大。我进山之前已经读过许多佛经,可以说师父讲的佛经我全读过。只是在书本上读过,经师父讲明白了,我才觉得加深了理解。师父,你讲经讲得特别好,通俗易懂。这就是师父的恩情。特别是你教我呼吸,教我打坐,比读佛经还要深刻。是你教会了我坐禅入定,我才进入了境界。这都是师父你的恩情。”
跋陀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呀。”
菩提多罗说:“在你,这也许是应该的。在我,这就是恩情。如果师父不教我,现在我还是从书本到书本,只是阅读,没有修行。”他在这里停顿一下说:“师父,我开始冒犯你了。我的困惑有两点:一个是为什么说众生没有佛性?这对我困惑得很,我不理解,也不能够接受。二是修行的最高境界只是自觉和觉悟吗?这不是还是自我嘛。我不能够接受,我就在这里困惑。我说出来,只是讨教师父,并没有冒犯师父的意思。”
跋陀平静地说:“说明白了?”
菩提多罗说:“说明白了,就这些。”
“说得很好。”跋陀说,“你并没有冒犯我,师父也从来没有怪罪过你。只是师父没有能力回答你。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局限,你的质问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无法回答你。我这么说出来,你心里就没有负担了。师父已经年迈,也不可能放下自己,也没有能力放下自己。但是,你不同,你是可以向前走的。师父不是要赶你走,是你应该走了,你会走得更远。其实师父也很自豪。此生教过你打坐,使你进入禅定,这可能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们的缘分。能够送你一程,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功德。我这么说,你该明白了。”
这就是跋陀。这就是师德。把话说到这种程度,菩提多罗反而更加尊重跋陀法师,于是他跪下来说:“我明白了,请受弟子一拜。你永远是我的恩师。”
菩提多罗跪拜了跋陀法师,又和两位师弟辞行。他这才走出寺院,往山下走。菩提多罗走走停停,不断回望山里,回望寺院,他确实觉得自己像鸟儿生出了翅膀,在这里学会了飞翔……
深山静悄悄地也望着他……
寺院静悄悄地也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