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土的呼唤
性格决定命运,更影响一个人的做事风格。
在香至国平定佛教内部大面积纷争之后,菩提达摩威望崛起。他本是佛教正宗传人第二十八祖,在印度及周边各个小国家中,实际上已经成为佛教的精神领袖。菩提达摩又出身皇宫,曾经贵为王子,人们期待他会像当年释迦牟尼一样,前呼后拥,弟子如云,四处讲经弘扬佛法。可是,菩提达摩不同,他虽然长得很高大威猛,却内心慧秀,喜欢静处。他安排各个佛教团体自行修行,不必经常向他请示,并且辞掉异见王的豪华供奉,坚持和以前一样,以乞食为生。
这样,菩提达摩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甚至不喜欢弟子们来看望他,他可以去看望弟子们。哪里出现问题,他可以去解决问题,去排忧解难,没有问题就不要总来打扰他。于是,他只带三五个人,四处云游教化。
在菩提达摩这个小团队中,一个人是异见王派来的中文老师,负责教他学习中文。两个坚持跟随的弟子,一个叫付陀,一个叫耶舍。还有一个叫生巴达,负责照顾达摩的生活,也算是他的弟子。这一共也才五个人,云游教化行动方便。但是,菩提达摩每天从不缺席自己的功课。进入禅定精进自我,感知天地万物的深度和广度。
同时,有一个变化,那就是对于学习中文开始入迷。在中文老师的教习下,达摩从不间断。他在为将来去中国传教,认真做准备。
异见王派来的中文老师叫买买度,曾多年生活在中国,已熟练掌握中文,能说会写。买买度是偶然被异见王挑来,为达摩教习中文的老师。此人生性乖巧,能说会道,他觉得有此机会服务达摩祖师是一种造化,就格外用心负责。
他教习中文,从最简单处开始,先从一二三四五讲起,尽量讲透他在中国学到的一切。
买买度对菩提达摩说,他在中国开始只是学习口语会话,后来又学习书写。他特别讲到中国的私塾先生,他掌握的中文,大部分由两位私塾先生所授。
第一次讲习,买买度说:“我们先从一讲起吧。”
达摩就问:“一之前是什么?”
买买度回答:“记得老先生讲,一之前是道,这个道从老子而来,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之前也可以叫无,是无中生有的意思。”
达摩点点头:“很简单,很深奥。”
买买度说:“老先生讲,一就是一画开天。”
达摩问:“什么是一画开天?”
买买度回答:“记得老先生讲,也就是说在一之前,整个世界和宇宙是混沌一团。一就像是一把刀从中间切开,上边为天,下边为地。这就叫一画开天。中国人还有个说法,上边的天为阳,下边的地为阴。天地之分,也叫阴阳之分。这完全是由一来完成的。”
达摩觉得说法新鲜:“了不起,这个一就是源头了。”
买买度讲:“这个二,也叫天和地,也叫阴和阳,是由一生出来的。”
达摩说:“你往下说,有根源、有来历、有发展。”
买买度说:“接着是三。这个三是由一和二生出来的,上边这一横是天,下边这一横是地,中间这一横自然就是人了。于是,天地生人,这个三就是由天地人组成的。老先生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于有了天地人,什么生命都可以生出来了。”
达摩跟着小声念起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国人和印度人一样,还是很看重人的,于是就说人是万物之灵。虽然对人的理解过分夸张,轻视了别的生物和生命,不过也可以说是由人代表了别的生物和生命。在这一层面,中国人和印度人的认知是相同的。”
买买度讲:“下边讲四,这个四就更有意思了。这个四为什么先画一个方框子?因为中国人理解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这个四的方框主要指大地而言。大地是一个方框,方框里边这两道就是阴和阳。也就是说在大地之内,只要有了阴阳,什么都可以生出来。也就意味着万物和万种生命可以生出来了。”
达摩问:“阴和阳不是指天和地吗?”
买买度讲:“这个阴和阳的范围非常广泛,可以无处不在。天和地是阴阳,男和女是阴阳,公和母是阴阳,甚至树叶的正面为阳,背面就为阴,也叫阴阳。这意思是说各种动物和植物都是阴阳共生的,有了阴阳才有了生命。甚至人的手心为阳,手背就为阴,也是阴阳。在中文里,阴阳是一个中心的概念词语,也是一个基础概念,这是一个大概念。到处为阴阳,处处为阴阳,什么都是由阴阳生出来的。”
达摩默然无语,又连连点头,鼓励买买度继续往下讲。
买买度讲:“四下边是五。中国人喜欢叫中心五。因为这个五,上边一横为天,下边一横还是为地,中间还是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是站着的。你看这写法多像站着的一个人形。人站着和人躺着是不一样的,三字里边中间那个人是躺着的,五字里边这个人是站着的。人一站起来头就顶住了天,脚就踏住了地,中国人叫顶天立地。这个顶天立地的人不是指所有中国人,一般是指中国的皇帝,如同咱们印度的国王,顶天立地,主宰一切生命的生和死。”
达摩自小生活在皇宫,泡在藏书阁里,可以说博览群书,读遍经典,有着非常高的文化自觉和敏感。第一次接触中文,就让他感到新奇和震惊。虽然只是开篇几个简单的字,他却感到了其中的奥妙。他马上明白,中文是会形会意的,一笔一画直接相连着生命的本质和精神,甚至进入了中国人的思维形式。虽然只是几个字,但已经切进了中文的核心。从此,他开始着迷中文,几乎每天必学,坚持学着说话和写字。
时间一天天过去,菩提达摩的中文学习越来越深入。他身边的弟子也跟着学起中文。不过,付陀和耶舍是明着学,生巴达则是暗暗学习。专门照顾菩提达摩的生巴达想到,也许有一天菩提达摩去中国会带上他。万一有这一天呢?他必须学好中文啊!生巴达表面上不言不语,却是一个心里有数的人。
两年过去了。有一天付陀找到耶舍,与他商量,觉得既然师父早晚要去东土传教,不如咱们先打前站,回来汇报给师父,也许对师父有帮助。耶舍也觉得是一个好主意,于是,两个人就来找菩提达摩,向师父汇报这个想法,希望师父同意。
菩提达摩思来想去,觉得也是一种选择。再说,菩提达摩也想放他们出去闯闯,长长见识,就说:“我也看到你们认真学习了中文。先去打前站,倒很有这个必要。”
看到师父点头同意,两个人欢天喜地。付陀说:“印度去传教的僧人无数,到底什么情况,我们去跑一趟,师父也好心中有数。”
耶舍也说:“我们两个一起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菩提达摩说:“如果要去,不是你们两个,是你们三个人一起去。生巴达也在学习中文,不比你们两个差。”
生巴达急了:“我不去。我走了,谁来照顾师父?”
菩提达摩说:“我不需要照顾。生巴达,他们两个去,我不太放心。虽然他们两个比你的修行要好,可是生活能力太弱。你去了,可以帮助他们。”
事情安排下来,菩提达摩就开始联系香至国的商船。几个月以后,达摩亲自送他们上船,目送船只驶入茫茫大海。一连多日,达摩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三个弟子远行,也算是小别离嘛。达摩自言自语,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两三年转眼过去,付陀、耶舍和生巴达三人一去不复返。菩提达摩一边游化,一边继续精进自己的功课,同时,没有间断中文学习。他不断打听弟子们的消息,偶尔碰上从东土传教回来的僧人,却没有人知道弟子们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点回响。
十多年以后,这天菩提达摩正在精舍默想,生巴达忽然跑回来了。他一见达摩祖师,跪下来就哭,泪流满面。
菩提达摩伸手去扶生巴达:“不要哭,起来有话慢慢说。”
生巴达坚持跪着不起:“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师兄,他们两个都走了,超度了……”
菩提达摩坚持把生巴达扶了起来:“先喝水,生巴达,你我师徒二人终得见面,已是幸事,慢慢说。”
生巴达喝了几口水,这才稳住了激动的情绪,开始向师父汇报。
生巴达说:“我先从开头说起吧。那年我们在海上走了差不多四年时间吧?大海太大了,一直在海上漂。刚开始吐也把我们吐死了。一直吐,把什么都吐出来了,到后来吐出来的都是绿水,又苦又绿。”
菩提达摩说:“绿的是胆汁。”
生巴达说:“对,是胆汁。船员们也说是胆汁。后来吐了两个月,慢慢就不吐了。我们已经习惯漂在海上了。有风浪的时候,我们就靠岸休息。大风大浪平息了,我们就启程。我们每天在船上摇摆,摇摆成习惯了。有时候靠岸休息,站不稳身子,觉得哪儿哪儿都在摇摆。走着晃,躺着也晃,我们不会在岸上走路了。”
菩提达摩说:“那是你们适应了海上,不适应陆地了。”
生巴达继续说:“我们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补充一些淡水和食物,然后再走。大概在海上走了三年十个月的样子,才走到了中国。我们下船的那个地方叫广州,是中国的南方。师父,中国太大了,人也太多了。比咱们印度还大,人还多。”
菩提达摩问:“你们学习的中文能行吗?”
生巴达说:“行!买买度教的中文管用呢,只是各个地方说的话都不一样,不过大差不差,能够交流。他们说的话,我们能够听懂。我们讲话,人家也可以听懂。”
在一旁的买买度不由生出自信:“我说没有问题,就没有问题。”
生巴达说:“各地讲的话不一样,写下来的字是完全一样的。反正我们走到哪里就找人说话,听不懂就比画,再听不懂就写下来,只要一写下来,人家一看就明白了。”又说:“师父,中国人识字的不多,大都会说不会写。很多人一看我们要写字,就摆摆手说不认字。”
菩提达摩听说很多中国人不认字,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和印度一样,贫穷人家是不读书的。不是不想读,是没有钱读。这就是众生。中国的众生和印度的众生一样。
生巴达接着说:“我们在中国的南方广州下船,然后走走停停,哪儿有寺院,就找寺院。中国的寺院真多啊,比我们印度的还多,而且寺院都盖得很气派,虽然比不上皇宫,但比老百姓住的房子又大又讲究。”
菩提达摩若有所思:“看来佛教在东土确实发展起来了。”
生巴达说:“咱们印度去东土传教的僧人也多,走到哪儿都能够碰上,我们从南方走到北方,又从北方走到南方。只是不论寺院再多,也大都是小乘佛教,几乎没人讲大乘佛教。”
菩提达摩问:“几乎全是小乘佛教?”
生巴达肯定地说:“是。中国盖的寺庙遍地都是,学习佛教已经成为风气,几乎大部分中国人都信教了。只是信的什么教啊,叫我说连小乘佛教也不是。”
菩提达摩又问:“为什么呀?”
生巴达说:“中国人信教完全和印度人不同。咱们印度人信教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归宿。中国人信教是一种要求,讲究有求必应。”
菩提达摩说:“你详细说,这个很重要。”
生巴达说:“中国的老百姓信教,基本上叫烧香磕头。头疼脑热生病了,就去烧香磕头。还有信众烧香磕头以后,吃香灰的。要升官发财了,就去烧香磕头,让佛祖保佑。生孩子娶媳妇,也去烧香磕头,也求佛祖保佑。也有信众直接叫佛祖为送子观音的。如果烧香磕头应验了,信众就会还愿,认为你灵验。如果不灵验,就不信你了,再去找别的寺庙烧香磕头。这就是中国人信教,中国的南方北方一模一样,都是这个样子。当然,我说的是老百姓,普遍是这样。”
菩提达摩默默听着,接着问:“你们到中国,都干了什么?”
生巴达认真地说:“我们到了中国,从南方走到北方,基本上就干两件事情,争论和生气。我的两个师兄,只要见到寺庙,就去找人家,说不到一起就吵架,回来就生气。开始还有人给我们饭吃,后来就没人给了。人家都说我两个师兄只会说空话说白话,全是没有用的话。我们经常没吃没喝,饿得前心贴后背,眼冒金星。我经常到野地里给师兄们找果子吃。由于没有吃喝,又经常生病,有时候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们那不是行乞游化,那活活是要饭。”
菩提达摩叹道:“看来你们是吃苦了。”
生巴达说:“我们在北方到处走,哪个寺院都不让我们挂单,还驱赶我们。我们又回到南方,一直走到庐山的东理寺,才让我们住下来。”
菩提达摩问:“东理寺为什么让你们挂单?”
生巴达说:“那天我们在东理寺外边,都饿晕了,是东理寺的和尚救了我们,给我们喝水喝米粥,这才缓了过来。到处都不欢迎我们,也不接待我们,大概这消息传来传去,我们也出名了。东理寺的住持叫慧远,看着我们落魄的样子,就说印度来传教的僧人很多,都是受人欢迎的。像你们这样子,哪个寺院都不接待,也很少见。”
买买度一旁插话:“他这是在嘲笑你们呢。”
生巴达说:“不是,他是认真说的。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师兄付陀就说这是我们活该,是我们自找的。慧远住持就问,为什么活该?为什么是自找的?付陀师兄已经缓过精神,就坦然笑笑说,出家人为什么信佛?又为什么修行?都是为了跳出生死轮回的苦海,当佛当神仙快乐哩。我们老是对人家说实话,错了错了。出家人信佛和修行并不是为了快乐,是为了受苦受难。慧远住持就追问,受的什么苦?受的什么难?我师兄付陀就说替众生受苦,替众生受难。我师兄耶舍也帮腔说,所以就没有人搭理我们,把我们当苍蝇一样赶来赶去。我们对慧远住持说,请放心,我们歇歇就走,决不连累你们。”
菩提达摩问:“慧远住持如何说?”
生巴达说:“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慧远住持听完就双手合十拜我们,一再说有缘有缘,等了多少年,总算等到了真佛。”
买买度问:“这就让你们挂单了?”
生巴达说:“不是挂单,是让我们住下来,给人家讲经说法。”
菩提达摩说:“这么说,东土也有明白人。”
生巴达说:“我们住下来,慧远住持就问我们师承,付陀师兄就说师承菩提达摩,佛门第二十八祖,我们是菩提达摩的弟子。慧远住持大喜,就把我们供养起来。”
生巴达说到这里,眼泪掉下来:“只是两位师兄身体已经虚弱,没有几个月,就一起坐化了。师兄们临终交代我,一定要赶回来向师父报告。我回来时跟着其他僧人,走的是陆路。从中国大西北,翻过葱岭,回到了印度。陆路更不好走,太远太难了,还不如走水路。”
菩提达摩说:“生巴达,谢谢你。你也受苦了。”
听完生巴达的讲述,菩提达摩为自己的弟子自豪。他们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忘初心。这让菩提达摩感动。同时,他也觉得需要尽快到东土去,东土需要他,东土在呼唤他。
自从二十七祖般若多罗灭度以后,菩提达摩遵循师父教诲,四方游化,解决纠纷,重新安排僧众的修行内容,服务了无数的教众。在印度各个国家中,菩提达摩的威望也确实树立起来了,已经成为佛教的领袖。菩提达摩觉得应该出发到东土去了。拿定主意以后,他首先来向师父告别。在舍利塔前,跪拜在地。到东土去传教,去学习中国的经典文化,这是师父的遗嘱,也是自己的使命。他口中念念有词,向师父承诺:“师父,我知道你能够听到我在说话。弟子菩提达摩,如今要到东土去,前来辞行。你说过佛教没有国界,不分人种,我一定不负重托,去东土传教,让佛教在东土发扬光大。”
菩提达摩告别舍利塔,在回精舍的路上,对买买度和生巴达说:“我要去东土了,很快就会出发。你们也应该走了。谢谢你们这些年的帮助。”
买买度很吃惊:“师父,你这是要赶我们走吗?我也要去东土。我愿意跟着师父,也好给师父做个伴。”
菩提达摩说:“这些年你教我中文,已经很辛苦。你和我的弟子们不同,毕竟没有正式皈依佛门,算不得出家人。此去东土千山万水,吉凶难料。你还有家人,应该回去了,这也是我的心愿。”
生巴达更不想走:“师父,当初异见王派我来照顾你的生活,我已经是师父的人了。我要跟着你到东土去,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师父自己去,弟子确实不放心。”
菩提达摩格外认真地说:“生巴达,我们是平等的。由于我年长,你这些年照顾我的生活,我已经很感激。现在我给你自由,还你自由之身。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欠你太多。我的主意已定。我一个人去。你们都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把弟子和随从遣散后,菩提达摩来到皇宫,向侄子异见王辞行。异见王听说叔父要出发,非常不理解。异见王说:“叔父,你的两个弟子已经回不来了,你怎么还要去?能不能不去?”
菩提达摩诚恳说:“我答应过我的师父,去东土传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去。”
异见王说:“有叔父在,我就有主心骨。你就这么走了,可让我怎么办呢?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菩提达摩慈祥地看着异见王,一种父爱之情油然而生。这侄子毕竟是他的后人,难免让他牵挂。菩提达摩说:“侄儿,你已经一心向佛,从善治国,如今国泰民安,叔父也看到了。继续造福苍生,这是你的福报。我对你很放心。再说,我还会回来的。也就分别十年八年,我就回来了。”
异见王已经两眼含泪:“叔父,我没有父王了,你就是我的父亲。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菩提达摩承诺:“有侄儿在,我一定回来。”
异见王看到叔父菩提达摩主意已定,只好安排商船,送叔父出海。异见王亲自带着官员们,送到了海边。菩提达摩乘船已经驶入大海了,远远还能够看到异见王仍然站在海岸上,挥手送行……
航船行驶在大海上,无边无际的海浪一层层卷过来,拍打着船舷。海岸在慢慢退出视野,眼前是望不尽的大海波涛。菩提达摩自小在恒河里游泳,并不害怕水。但那只是江河,河岸永远依偎在身边,如今投身于这茫茫的大海中,还是有些莫名的陌生感和恐惧感。人和大海相比,太渺小了。航船漂在大海上,活像一片树叶。
船行半天以后,航海的生理反应泛上来。达摩感到肠胃在急促翻腾,胸口一阵阵难受想要呕吐,脑袋一阵阵眩晕如同梦幻。船员们送来酸辣的果实,让他含在口中。达摩谢绝了。他明白艰苦的时刻就要到来,尽快适应海上生存,才是唯一的办法。于是,他调整气息,在船舱里开始打坐,排除万般杂念,集中精神,进入禅定。
商船有自己计划的航线。进入海洋以后,走几天停几天,按照事先设定的航站,一站一站往前航行。两站过去以后,达摩已经没有了呕吐和眩晕的反应,和船员们一起,非常自如地生活在航船上。船员们也很惊异,菩提达摩适应海上的生活节奏很快。看着菩提达摩经常打坐,有时候在船舱里,有时候打坐在船舱外边的甲板上,谁也不敢惊动他。船员们都知道菩提达摩是异见王的叔父,还是佛门祖师,身份高贵,都很尊重他。他们哪里知道,菩提达摩正在通过禅定,开始感知大海。
航船继续前行。航船挂着船帆,借着风势,借着大海波涛的力量向前推进。禅定以后,达摩就开始深思冥想,他觉得这茫茫无边的大海再大,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并没有宇宙大。世上万物和天地在宇宙中一起运行,同一个规律。再说这大海,深受太阳和月亮运行的牵引,是完全伴随着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而同步运行的。大海的潮涨潮落就是证明。这就和人一样,人也是宇宙的一部分一分子,并且同样跟着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而运行。清醒和睡眠就是证明。菩提达摩忽然感到,这人和大海之间有没有天生的一种联系?多少书籍里边说过,人原来正式进化为人之前,也曾经生活在大海里,大海也曾经是人的家园。后来人从大海里走出来,到陆地上生活,才慢慢进化成人。如果这是真的,这肯定是真的,那么人的运行就和大海的运行之间一定会有天然的联系。找到这种天然的联系,重新连接上这种联系,人就会和大海融为一体,运行自如。因为人回到大海如同回到家园,应该没有隔膜和排异。
菩提达摩在禅定中慢慢悟到了,大海为什么永远波涛汹涌,这是大海在呼吸。
大海里仍然生存着千千万万种生物,它们为什么在大海里生活自如?这是因为大海里的生物,随着大海的呼吸而呼吸。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船员们亲眼看见,正在甲板上打坐的菩提达摩,徐徐展开双臂,如同伸展开两只翅膀,先是腾空而起,而后缓缓下落沉入海面……
菩提达摩跳海了!
船员们个个惊呆,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一阵子手忙脚乱之后,又想不到对策,只好瞪着眼睛四处张望、寻找,希望在海面上发现菩提达摩的踪迹。然而大海静悄悄,继续翻卷着波浪,航船继续前行,到处看不到菩提达摩的踪影。
船员们开始意识到发生了惊天的意外——异见王的叔父投海了,佛门第二十八祖师菩提达摩投海了!一种惊慌的情绪笼罩在每一个船员心上。
大约过了大半天时间,在太阳已经偏西,晚霞烧红西天时,意外又发生了,只听哗啦一声大响,菩提达摩忽然从大海里一跃而出,稳稳地落在了船尾的甲板上。这时候船员们围观过来,发现菩提达摩继续打坐着。菩提达摩意识到有人在围观他,这才睁开眼睛,向大家点点头说:“没有事情,大家别担心,我一直跟着咱们的船。”
菩提达摩找到了大海的呼吸。
达摩刚刚跃入大海时,不由自主游了几下,好像一种本能。并没有游多远,他就发现自己身单力薄,和大海相比,自己太弱小了。如果和大海搏击,只能是个笑话。他立刻停下游动的手脚,双手合十,打坐在海浪中。他准备试探,能不能禅坐大海。
达摩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发沉如同石块,迅速向下沉去,越来越深。他有意识地开始张嘴,吸进海水再吐出去;吸进海水,再吐出去。反复吐纳之后,他觉得身体下沉的速度降了下来,但是仍然在继续向下沉去,海底如同深渊,深不见底。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沉入海底时,在那一个瞬间身体不再往下沉了,脚底似乎触摸到了海底的硬物,就在此刻,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轻轻弹起来了,就好像有莫名的力量如同两只手开始托举着他,将他顶了起来。忽然他感受到了,有力量在推动着他,随着波涛的节奏向前涌动。他彻底放松下来,就势顺着这力量的起伏,并不用什么力气,完全是借力,甚至是异常轻松地活动起来了。他慢慢放开手脚,行动自如,格外舒适和自在。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大海的呼吸。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和大海呼吸的互动和共鸣。
他回来了,他回到了大海的家园。
菩提达摩继续吐纳着海水,借着大海的力量,轻松自如地游在了大海之中。他能够区别出,这种感觉和游泳不同,他是和鱼儿一样,和大海共呼吸同生存。自己完全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融入大海里。自己就是大海,大海也就是自己。经历过这个阶段之后,他开始觉得全身轻松,并且神志清明,慢慢地,一股莫名的力量开始一点点沁入他的体内,他越来越精神振奋。他已经明白,他在感知别的生物时就有这方面的经验,大海开始为他传导力量,给他传递精神。
这只商船继续在大海上航行。经过数次以后,对于菩提达摩的“跳海”,船员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有时候是一个整天,有时候是几天几夜,菩提达摩就在大海中与航船同行。船员们还发现了更加奇怪的现象,菩提达摩起初和大家一起吃喝,后来他从海里回到船上,开始不吃不喝起来。在船员们看来,菩提达摩应该在大海里游泳筋疲力尽,却只见菩提达摩越发精神焕发,经常是红光满面。船员们不理解,也开始感到达摩祖师很神秘。
商船继续沿着航线一站一站前行,菩提达摩已经着迷大海。
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
由于菩提达摩经常泡在大海里,他感觉海水已经洗净了他的五脏六腑,似脱胎换骨成为全新的一个人了。有时候长时间禅定在大海中,感觉如同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大海给了他温暖给了他爱,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三年多以后,航船到了中国的海岸。菩提达摩站在甲板上,点燃一炷香,向大海告别,心里默默起誓:“放心吧,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恩情,此行至东土,服务众生,超度苦难,让佛教在东土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