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6-2004:海峡两岸的闽南语歌仔册

1826-2004:海峡两岸的闽南语歌仔册

闽南语歌仔册(又称闽南语歌仔簿、闽南语歌仔调、闽南语歌册、闽南语歌本和闽南语唱本等)是清代道光初年开始流行于海峡两岸之闽南语方言区(包括粤东潮汕地区、闽南地区和台湾地区)的一种说唱文学体裁。

英国牛津大学汉学家龙彼得(Riet van der Loon,1920-2002)教授尝谓:

歌册——所谓歌仔簿,包括叙事性民歌和说教与谐谑小唱。其中有男女轮流对唱的。最早的歌仔簿传本是一八二六年,仅是印成几页的小册子,但到本世纪福建(在台湾则直到三十年前)仍有人编述和出版。可惜没有可靠的依据证明这些歌怎样唱或诵。潮州的叙事性歌册则长得多,且印刷也较精致,现在也可以听到有的妇女会吟诵这些歌。[119]

龙彼得教授于此谈及闽南歌仔册之最早的版本和潮州的版本。从有关闽南语歌仔册版本之收集和收藏的报告看,现存最早的闽南语歌仔册确是“道光陆年刻”即1826年版的《新刻王抄娘歌》和“道光丙戌年新镌”亦即1826年版的《新传台湾娘仔歌》《新传桃花过渡歌》。这三种版本所标明的“新刻”“新镌”和“新传”诸语共同暗示:此前可能有更早的歌仔册版本。另一方面,尽管闽南语歌仔册《绣像上大人歌》(道光辛卯即1831年版)有“请问此歌谁人编,正是潮州萧秀才”之语,《新刊台湾林益娘歌》(未标刊年)题注有“潮溪人”字样,但见于报告的“潮州的叙事性歌册”相当稀缺。我近从闽南某县收集并收藏潮州版歌仔册20种凡46册,兹报告拙藏之歌名、册数和书坊商号如下:

1.新造竹箭误全歌(新编女秀才移花接木竹箭误),2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2.古板滴水记全歌,1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3.新造花会全歌,3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4.古板五虎征北全歌,1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5.古板冯长春全歌,1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6.古板上海案全歌,1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7.古板尼姑案全歌,2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8.古板玉如意全歌,1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9.古板宝鱼兰全歌,3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10.古板五星图全歌,2册,潮州李万利书坊;

11.古板万花楼全歌,4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2.古板秦雪梅全歌,3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3.古板紫荆亭全歌,2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4.古板双退婚全歌,4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5.新造游江南全歌,2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6.古板隋唐演义全歌,4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7.古板刘备招亲全歌,1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8.古板灵芝记全歌,1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19.古板锦香亭全歌,1册,潮州李鸿利书坊;

20.古板双白燕全歌,7册,潮州李春记书坊。

现代学者和学术团体收集和收藏闽南语歌仔册的活动始于1926年,其时距现存最早的闽南语歌仔册的刊年(1826)恰是百年。陈万里教授《闽南游记》记:1926年12月26日在泉州“经道口街育文堂,颉刚(按,即时任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的顾颉刚)为风俗调查会(按,指1926年12月13日成立的厦门大学风俗调查会)购得泉州唱本数十小册”。[120]泉州道口街是当年泉州的书坊集聚之地,顾颉刚教授收集、厦门大学风俗调查会收藏的“数十小册”之“泉州唱本”应包括有闽南语歌仔册;1940年(日本昭和十五年)10月26日,“台北帝大东洋文学会”编印《台湾歌谣书目》(油印本),收闽南语歌仔册479种;1963年,李献章在东京《华侨生活》第二卷第8号发表《现存清末的闽南歌谣集》,据其所见之图书馆(英国牛津大学博得利图书馆、台湾省立图书馆等)和私家(石旸睢氏、杨云萍氏、伊能嘉矩氏等)藏本,记闽南语歌仔册52种;1965年,施博尔在《台湾风物》第十五卷第4号发表《五百旧本“歌仔册”目录》,记其在台南旧书店收集的闽南语歌仔册541种;2004年3月,施博尔即施舟人(K.M.schipper)当年在台南收集的541种以及在台中、新竹等地收集的数百种闽南语歌仔册正式成为福州大学西观藏书楼的馆藏。

作为一种活态文化(1iving culture),闽南语歌仔册迄今仍然存活于海峡两岸之闽南语方言区,存活于民间。例如,福建东山县渔家妇女于今仍然保持边织渔网、边听唱歌册的习惯,该县并曾设有出租歌册的书店。[121]又如,福建泉州有些中老年居民至今还记得绰号“白雪雪”的艺人和他弹唱的歌仔(如《周成过台湾》等)。该艺人于20世纪50年代以唱歌仔兼卖“白雪雪”牙粉为业,但听唱并不必兼买牙粉,于是有“白雪雪”(在泉州方言里,“雪”之白读与“说”之白读同音,“白雪雪”语近“白说说”)的绰号。[122]又如,有相当数量的各种版本的歌仔册迄今存留于海峡两岸民间。最近,我访见记述1935年泉州水灾的歌仔册《新刊泉州水灾歌》[123]、1957年11月台南自强书局出版的《歌仔调特集》第5、6辑和1960年10月新竹竹林书局再版的《曾二娘烧好香歌》。《歌仔调特集》第5辑收《孔子小儿答歌》《茶园相褒歌》《男女挽茶对答歌》《农场相褒歌》《男爱女贪相褒歌》《览烂相褒歌》《探歌探娘相褒歌》《白话收成正果歌》《小儿世间开化歌》《最新六十条手巾歌》《白贼七歌》和《娘娴守节歌》,第6辑收《新开天辟地歌》《草绳拖阿公阿父》《侥悻钱开食了歌》《冤枉钱失得了歌》《连枝接叶歌》《家贫出孝子》《自新改毒歌》《天堂地狱歌》《畅大先痛后尾歌》和《人心不足歌》。《歌仔调特集》第5辑和第6辑封底均刊有台南华南书局《台湾通俗歌选集》的出版消息,该选集收《梁山伯祝英台》《方世玉打擂台》《相褒歌》《三国演义歌》和《劝世歌》。我近访见的《新刊泉州水灾歌》《歌仔调特集》和《曾二娘烧好香歌》,可以证实龙彼得“到本世纪福建(在台湾则直到三十年前)仍有人编述和出版”歌仔册之说(这里的“本世纪”指20世纪)。

某一母题(motif)在流传过程中经某些地区、某些阶段或时段甚至某些人物(书商、文人或艺人)之手而衍出种种传本:福建本、台湾本与潮州本,口头创作和口头流传阶段的口传本、文字记录阶段的抄本与印本,见古堂本、会文堂本与文德堂本等,这是叙事性闽南语歌仔册流传过程中的常见状况。同一母题之不同传本的原型和同型之辨,则是研究者常感兴趣的问题。

据我闻见所及,以“曾二娘”故事为母题的闽南语歌仔册除口传本外至少有7种传本。

1.道光辛卯(1831)泉州道口街见古堂刻印《曾二娘歌》。

福州大学西观楼藏有此本。书之封页下端残缺,上端横书“道光辛卯年新镌”,竖写存留“新集”二字;书之首页文前有“绣像上大人歌,附刻新集录歌,泉城道口街见古堂书坊”字样,其中“录”字用俗体加有木旁;书收《绣像上大人歌》《十月怀胎劝孝》和《曾二娘歌》。此本书名似为《新集录歌》,《曾二娘歌》在当年应属新近集录的作品、新近的文字记录本。

《曾二娘歌》全文80句、560字,情节略可分为生前、死后和还阳三个部分,思想内容则可归于“因果报应”四字。

2-3.福州鼓山涌泉寺初刊《曾氏二娘经》、福州鼓山涌泉寺再刊《曾氏二娘经》。

福州大学西观楼藏有再刊本。书之封页有“辛丑中秋月再刊”和“原板鼓山内涌泉寺”字样。

《曾氏二娘经》全文306句、2142字,故事情节和思想内容皆从道光辛卯本承继而来,但在生前部分增添了“佛祖化人门前过”的情节,死后部分关于“阴司”状况的描述更为详尽,还阳部分则增加曾二娘还阳后做“七日大功德”终使曾大娘亦得还阳的情节。较之道光辛卯本,此本故事情节更为丰富,人物形象更趋完美,用字用韵亦更加规范。显然,此本后出于道光辛卯本。

道光辛卯为1831年,此后的“辛丑”年有1841年、1901年、1961年等。福建的雕版业(包括福州鼓山涌泉寺的经板雕刻)在1958年以后已完全停止,再刊本标明的“辛丑”不可能是1961年,但可能是1841年,也可能是1901年,质言之,再刊本可能是道光辛丑本,也可能是光绪辛丑本。

再刊本之封面标明“原板鼓山内涌泉寺”,其正文当从“原板”印出。质言之,《曾氏二娘经》之初刊本和再刊本之正文出于同一“原板”。至于初刊之年,则因未见初刊之本而无从查考。

4.福州鼓山涌泉寺刻印《曾二娘宝卷》。

谢水顺、李珽《福建古代刻书》所记清代至民国年间福州鼓山“涌泉寺刊刻的宝卷”里有《曾二娘宝卷》之目。[124]经向谢水顺先生请教,谢水顺先生于1995年在鼓山涌泉寺所藏经板(共11375片)里曾见《曾二娘宝卷》。然而鼓山涌泉寺所藏经板在1995以后有部分损毁,《曾二娘宝卷》经板亦在其中,惜哉!

5.民国四年(1915)福州鼓山涌泉寺刻印《曾二娘经》。

福建文史馆馆员郑丽生先生遗稿《鼓山外记》(手稿本)卷下《鼓山艺文记》第56页记:“《曾二娘经》一卷。民国四年刊本。”

6.1935年台湾嘉义玉珍书局刊印《曾二娘烧好香歌》《曾二娘游地府歌》。此本乃将曾二娘故事分解为“烧好香”与“游地府”。

据1940年台北帝大东洋文学会编印的《台湾歌谣书目》(油印本),玉珍版《曾二娘烧好香歌》和《曾二娘游地府歌》的出版日期分别为1935年2月8日和3月6日。

7.1960年台湾新竹竹林书局铅印《曾二娘烧好香歌》(全三本)。此本分为上、中、下三本,“曾二娘”故事亦分为生前、死后和还阳三部分,故事情节和思想内容乃承《曾二娘经》而来,但篇幅扩大了一倍。全歌768句、5376字。

上记传本里,《曾二娘歌》是最早的民间本,亦是最早的福建本。由此出发可以排列两种过程。

一是从《曾二娘歌》到《曾氏二娘经》《曾二娘宝卷》《曾二娘经》,这是“曾二娘”故事从民间到佛门的流传过程,亦是闽南语歌仔册与佛教说经、宝卷一类作品互动趋同的过程:《曾二娘歌》宣扬佛教因果报应之说,佛门感念其宣扬的功效而编印《曾氏二娘经》《曾二娘宝卷》和《曾二娘经》;《曾氏二娘经》《曾二娘宝卷》和《曾二娘经》是佛教说经、宝卷一类作品,亦是闽南语歌仔册。在此一过程里,民间本是佛门本的原型,佛门本则是民间本的同型。

二是从《曾二娘歌》《曾氏二娘歌》《曾二娘宝卷》《曾二娘经》到《曾二娘烧好香歌》《曾二娘游地府歌》,这是“曾二娘”故事从福建本到台湾本的流传过程。在此一过程里,福建本是台湾本的原型,台湾本则是福建本的同型。

与“曾二娘”故事从福建本到台湾本的流传不同,“张秀英”故事的流传过程乃是从台湾本到福建本。

我曾见“南安清风阁游客抄录”“厦门会文堂书局发行”之《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又曾见《新刊秀英歌》(缺封页,刊年和书坊商号不详)。两者之刻印质量悬殊,显系出于不同书坊的两种传本。从《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和《新刊秀英歌》所见之“四番户”“第八番户”“总督府”“总督”“日本王”和“日本兵”等语可以认定,“张秀英”故事的背景乃是日据时期的台湾。由此又可推论,“张秀英”故事之口头创作和口头流传阶段的口传本乃是台湾本,“张秀英”故事的台湾本乃是厦门会文堂本一类福建本的原型,厦门会文堂本一类福建本则是口传本即台湾本的同型。

我另曾见“厦门文德堂印行”“中华民国元年改订”之《增广长工、缚脚、天干、上大人、十二生肖歌》,该书附录《厦门文德堂发行各种新歌目录》中有《张秀英》之目。据此可知,“张秀英”故事在民国元年即1912年已有厦门文德堂印行的传本。此外,“厦门文德堂”代印之《摇鼓歌》(刊年不详)附录《文德堂批发各种最新诸歌目录》有《张秀英歌》之目;《新刊秀英歌》附录《本年敝局有刊各种新歌名目》里又有《最新秀英歌》,《新刊秀英歌》与《最新秀英歌》显然是出于同一书坊并且刊年相同的不同传本。而作为出于不同书坊的两种传本,《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与《新刊秀英歌》刻印质量悬殊而内容文字无异。那么,出于同一书坊(“敝局”)并且刊年(“本年”)相同的《新刊秀英歌》和《最新秀英歌》在内容文字上有何不同?《张秀英》(厦门文德堂本)与《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新刊秀英歌》《最新秀英歌》诸传本之间有何关联?识者幸告!

在闽南语方言里,某些字有文读和白读两种读音(俗称读书音和说话音),文读音与白读音“交互为用,但又各司其职,几乎各自形成一个语音系统”[125];在闽南语方言区里,某些字的读音又有区域性的差异(俗称漳音、泉音和潮音),某种读音在某一区域通用而在另一区域不用或少用。[126]

利用闽南语文、白异读甚至训读和漳、泉、潮殊音的特点,变换使用文读与白读,变换使用漳音、泉音与潮音,这是闽南语歌仔册在用韵方面的两种手法。

兹从闽南语歌仔册《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厦门会文堂书局版)举例取证。

首先,在利用闽南语文、白异读甚至训读的特点,变换使用文读和白读来押韵方面,《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有如下例证:

1.“朋友听唱就分明,闻名内胡张绣(秀)英。一身生水甲朕定,名声算来十分清”句之明、英、定、清押[iŋ]韵,其中“明”用文读[cbiŋ]而不用白读[cbi],“定”用文读[tiŋɔ]而不用白读[tiɔ];

2.“一仑过了又一仑,一身爱卜娘厝云。无看娘面心头闷,举头看见一火烟”句之仑、云、闷、烟押[un]韵,其中“烟”用白读[chun],而不用文读[cian](附带言之,其中“云”亦当用文读[cun]而不用白读[chun]。此为泉音,意即游玩);

3.“卜去乾山乜人兜,照实共我说透流。我通报尔行甲到,出外是我问遇头”句之兜、流、到、头押[au]韵,其中“流”用白读[clau]而不用文读[cliu],“到”也是用了训读[kauɔ];

4.“来去共娘斗挽茶,君身程脚店块坐。害娘心肝想甲牙,相似天顶云过月”句之茶、坐、牙押[e]韵,月押[e]韵,其中“月”用白读[geɔ]而不用文读[guatɔ];

5.“想卜恰娘挽同丛,一心问娘通不通。人人块说娘喜弄,看娘挽茶是调工”句之丛(株)、通、弄、工押[aŋ]韵,其中“丛(株)”用白读[ctsaŋ]而不用文读[ctsɔŋ],“通”用白读[ct‘aŋ]而不用文读[ct‘ɔŋ];

6.“君你不信你就太,总督面前你就知。共君力入法院内,无好势头难得开”句之太、知、内、开押[ai]韵,其中“内”用训读[laiɔ],“开”用文读[ck‘ai]而不用白读[ck‘ui];

7.“头人劝和无劝开,平数风流大武堆。不论贫家人富贵,头人不判便退开”句之开、堆、贵、开押[ui]韵,其中“开”用白读[ck‘ui]而不用文读[ck‘ai];

8.“娘你会推君会数,不京蛤我乱乱呼。刺看何人会干苦,乜人头身困草埔”之数、呼、苦、埔押[ɔ]韵,其中“数”用文读[sɔɔ]而不用白读[siauɔ]。

其次,在利用闽南语漳、泉、厦、潮殊音的特点,变换使用漳音、泉音和潮音来押韵方面,《最新张绣(秀)英林无宜相褒歌》有如下例证:

1.“本然是在阮只块,今日分开年久月。古早朋友爱相寻,全望朋友实实说”句之块、寻押[ə]韵,月、说押[ə]韵,其中说[səɔ]为泉音;

2.“照实言语共君说,君卜返厝着恰早。又惊警察来巡查,路头生疏着恰早”句之说、早、查、早押[a]韵,其中说[tɔ]为潮音,说[tɔ]在潮州皮影戏唱本里记为“旦”加“口”字旁的俗字,即“呾”字;

3.“契兄敢是当百总,恁翁敢是日本王。世头好用不使广,刺看何人变神通”句之总、王、广、通押[ɔŋ]韵,其中广[ckɔŋ]为漳音,广[ckɔŋ]亦记为说(讲)。

《最新百花样歌》有如下例证:

4.“蜜蛇开花有一丛,盘古开天第一人。早日姻缘对面讲,父母袂骂哥即通”句之丛(株)、人、讲、通押[aŋ]韵,其中讲[ckaŋ]为泉音;

5.“是咱一时心慌忙,卖田卖厝不通广”句之忙、广押[ɔŋ]韵,广[ckɔŋ]为漳音或厦音,亦记为说(讲);

6.“杨□开花成丛柏,遇着狂风吹一个。是卜是不照实说,免得乎哥恰别个”句之柏、说押[e]韵,个、个押[e]韵,其中说[seɔ]为厦音。

《最新摇古(鼓)歌》有如下例证:

7.“要往何方紧紧去,不通在此相延迟”句之去、迟押[i]韵,其中去[k‘iɔ]为漳音;

8.“放断心肝乎君去,相花我君心会如”句之去、如押[]韵,其中去[k‘ɔ]为泉音;

9.“娘仔那卜相台举,那巧便宜也买尔”句之举、尔押[]韵,其中尔[cl]为潮音或泉音,尔[cl]亦记为你(汝)。

“凡字之尾音相类者为韵。字以韵而有所归;句以韵而得所叶。古无韵书,其谣谚歌诗皆由口音自然之调协。”[127]闽南语歌仔册属于民间说唱文学,用韵不拘于韵书、但求“字之尾音相类”和“口音自然之调协”。韵之自然调协(俗称斗句、逗句和罩句)乃是闽南歌仔册“发作者之情、动读者之听”[128]的魅力和动力之一。

闽南语歌仔册里常见用典之句,亦常有用典之作。例如,“宣统庚戌年印”“寄厦石埕集记兑”的《最新采茶相褒歌》有“仁贵射死薛丁山”“仁贵困在白虎关”“第一尽忠包文拯”“三朝元老程咬金”“昭君艰苦乱弹琴”“三国一猛是吕布”“三国猛将赵子龙”“唐朝猛将尉迟恭”“钦差造桥在新庄”“蔡端去造洛阳桥”“七子挂帅是罗通”“牛郎织女是天仙”“三藏取经往西天”“八仙过海蓝采和”“王允用计献貂蝉”等32个用典之句。又如,“中华民国元年改订”“厦门文德堂印行”的《新样天干歌》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序并起句,全歌40句凡280字,篇制短小而语涉吕蒙正发迹、伍员鞭尸、孟母教子、李旦落难、苏秦拜相、西施败吴国、王允计除董卓等10个文史典故。其中“庚字改来正是唐,金莲害死武大郎。奸天(夫)正是西门庆,报仇杀嫂是武松”句将当事之人潘金莲、武大郎、西门庆、武松及其兄弟、叔嫂、夫妇、奸夫淫妇、凶手苦主、仇家冤主之关系,以及事之始末(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潘金莲害死武大郎、武松报仇杀嫂)概括完备。总而观之,《新样天干歌》颇近于中国文史典故的提要汇编。

中国文史典故往往富于劝世、劝善、劝学和劝业的说教意义,富于人情世故。闽南语歌仔册乃是中国文史典故和人情世故、文史知识和伦理道德的一种载体,是中华文化的一种载体。

我近访见泉州继成堂印行的《庚午年通书便览》一书,书之封页有“专售台湾”字样。据书之“参校门人”(共400名)名录,参与该书校阅的“台湾门人”有140名。“庚午年”为民国庚午(1929),时当台湾的日据时期。此一实证可以说明,大批的日据台湾时期在大陆印刷、在海峡两岸流传的闽南语歌仔册更可以证明:日据台湾时期,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并不曾“阻断”或“隔绝”。

我在《西观楼藏闽南语歌仔册〈台省民主歌〉之研究》[129]一文已经指出,闽南语歌仔册作为读本可以看或读,作为唱本可以唱而听。

现在,我们来谈论闽南语歌仔册作为读本的用字和用语、作为唱本的声调和曲调问题。

从清代道光初年以来,闽南语歌仔册在流传过程中逐渐接近和接受闽南民间的白字(俗字)系统和用字规则。《最新十二碗菜歌》[130](上海开文书局发行)末页有如下附言:

本局所编歌向以漳泉俗语土腔编成白话,故重韵而含义足、白字居多,俾得人人能晓、一诵而韵洽。兹时将本歌内中借用白字表出,祈阅者注意:加己作自己讲,代志作世事讲,卖字作不字讲,归大阵即大多数,最字作多字讲,绘字作快字讲,以字作透字讲,哉字作知字讲,不通作不可讲。

闽南民间的白字(俗字)系统乃由替代字和生造字构成。替代字的用字规则是拟声而不必拟义,因而某一字的替代字往往不止一种。例如,自己之“自”的替代字有“加”、又有“交”。“加”有文、白读[cka][cke],“交”也有文、白两读[cka][ckau]。读者于此往往须选择判断,难得“一诵而韵洽”也。生造字有约定俗成的音、义,个中人谅能知之,“约”外之人又从何而“人人能晓”?

《最新十二碗菜歌》是典型的“白字居多”的作品,几乎句句都用了替代字或生造字。歌中“交椅毒块是宣芝”(意为:每把交椅都是酸枝木做成的)、“甘蔗锡皮甲切科”(意为:甘蔗削了皮并切成块)、“瓜只加买即卖无”(意为多买些瓜子,宴会席间就不会供应不上)、“不通箱甜即有好”(意为:不可太甜,如此便好)、“人客小停就巢来”(意为:客人们稍会就全来了)、“肉皮着烧恰到赤,到赤碰皮即有额”(意为:烧猪皮应烧到更加近于赤焦,赤焦膨胀量就多了)、“毒碗共阮煮伊好”(意为:每碗都为我们煮得好好的)、“长城个烟野卖呆”(意为:长城牌的香烟相当不错)一类句子比比皆是。

从闽南语歌仔册用字方面的此一状况看,闽南语歌仔册作为读本的流行范围不能不囿于闽南语方言区也。

闽南语歌仔册某些用语如《新样缚脚歌》(“中华民国元年改订”“厦门文德堂印行”)用“肉粽”喻缠缚而成的小脚,新奇而又粗鄙。郑振铎尝谓:

(俗文学)的第四个特点是新鲜的,但是粗鄙的。她未经过学士大夫们的手所触动,所以还保持其鲜妍的色彩,但也因为这所以还是未经雕斫的东西,相当的粗鄙俗气。[131]

新奇的用语值得欣赏,粗鄙的用语不足诟病。然而,闽南语歌仔册的读者往往要对某些音、义不明的用语揣摩再三。

例如,《新样缚脚歌》有“爱子来缚脚,情理讲一抛”句,《国语对台湾话新歌》(基隆市杨德明编)有“搁念一抛卜来宿”和“野阁二抛著尾后”句。闽南语歌仔册常用的“抛”音、义如何?从“爱子来缚脚,情理讲一抛”看,抛押[a]韵;从“一抛”“二抛”看,“抛”为量词。我曾见《改良畅所欲言》(杨介人著,泉州绮文居1917年石印)一书里有“大抛绶”之语,“抛”亦为量词。据《厦门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抛”读为[p‘a]。闽南语常用“抛”作灯、绶、尾巴的量词,也可作为诗文段落或章节的量词,“一抛”即一段或一节。

又如,《最新百花歌》有“世间做人真荒花”句。“荒花”一语怎么读、什么义?闽南语方言区年老于我、年长于我的许多老人多已不知其音、义。我近见台湾某学者在其谈论闽南语歌仔册的文章里亦为“荒花”一语纳闷。但此公似乎已无研究“荒花”音、义的兴趣,转而侈谈其“台语”脱离“华语”之论:“(荒花)等词,则明显是由华语直接借用而来,就台湾的一般口语而言,也是格格不入的。相对地,台湾的书写读来则大多通畅无阻,这显示台湾的歌仔册书写已渐脱离其所从来的源头。”此番言论即使在学术上也是不确之论。政治的偏见往往导致学术的倾斜,此其例也。实际上,“荒花”一语在闽南语里曾是常用语,《新刻过番歌》(“南安江湖客辑”“厦门会文堂发行”)也有“荒花留连数十载”句。据1899年出版的《厦门闽南语之汉英词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of the Vernan Language of Amoy)第2版第136页,“荒花”音为[haŋ hue],意为凄凉即无助的(desolate)、无用的(laid waste)、凌乱即无序的(all in disorder),无助、无用而无序,意近于“无奈”。

又如,《台省民主歌》一再使用“龟里”之语。今之读者亦多困惑于其音、义。厦门大学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吧城华人公馆档案丛书:公案薄(第二辑)》附录《18-19世纪印尼华文中的外来语初探》于“龟里”条下记:“[泰、马],kuli,苦力”。[132]原来,“龟里”是闽南语方言里的外来语(泰米尔语、马来语),意为“苦力”,即重体力劳工。“苦力”在今之闽南语方言里仍是常用语,“苦力”拟音并且拟义,比拟音而不拟义的“龟里”更为接近读者。

与读者对于作为读本的闽南语歌仔册之要求不同,听众对于作为唱本的闽南语歌仔册之要求是:唱起来好听。除了说唱者的音色,除了押韵即相同或相近的音有规律地重复出现而形成的旋律,音长、音强和音高有规律地重复出现而形成的旋律也是作为唱本的闽南语歌仔册“唱起来好听”的魅力之所在。音长、音强和音高有规律地重复出现,可以表现为声调的旋律和曲调的旋律。在声调方面,我们在闽南语歌仔册里几乎完全找不到利用声调之长短、强弱、高低即声之平仄的变换来形成旋律的例子。但在曲调方面,我们有“可靠的依据证明这些歌怎样唱”。例如,福建部分图书、文化馆(站)的收藏品里有20世纪20-30年代由新加坡德商兴登堡唱片公司、20世纪50-60年代由台北环球唱片公司出品的《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状》《采茶相褒歌》《蔡端造洛阳桥歌》《大伯公歌》《安童闹》《无影歌》等闽南语歌仔册的唱片数十种。又如,1984年启动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故事、歌谣、谚语)集成”的采编工作中,福建泉州的文艺工作者记录了《病囝歌》《采茶歌》《长工歌》等闽南语歌仔册的曲调,并收录于《中国歌谣集成·福建卷(鲤城区分卷)》[133]。又如,闽南地区至今仍有居民熟悉歌仔册的曲调。吾友蔡永强先生和蔡湘江先生分别是东山人和泉州人,他们都知晓闽南语歌仔册“怎么唱”。

以上,我简要地谈论闽南语歌仔册之版本的收集和收藏、传本的原型和同型、文本的用韵和用典、读本的用字和用语及唱本的声调和曲调诸问题。在我看来,闽南语歌仔册的研究应提升及于学术研究的基本水准。我愿与海峡两岸同道诸君勠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