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的天鹅

第八章 棕色的天鹅

然而芭蕾舞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和力量,还需要舞者能够融入集体。

在脑海里想象一个女芭蕾舞者,穿着芭蕾裙和舞鞋,她看起来应该是怎样的?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她是个四肢纤弱的小仙女,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象牙色的皮肤,身着浅粉色薄纱,翩然起舞。

大家看到的我是这样的:胸部饱满,四肢健壮有力,臀部有美好的曲线。

几乎不论哪一个方面,我的身体都像是为舞蹈而生的。我的双腿和手臂极其舒展,柔韧性极好,宛如可以随意摆弄的橡皮筋。我脖颈修长,脑袋小,站立时膝关节自然向后缩。有很多年轻的女芭蕾舞者看见我那奇异的膝盖都十分羡慕,恨不得能有跟我一样流畅的线条。而我生来如此。

我敢打赌,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还会飞。我向空中跃起做经典芭蕾动作,空中悬浮,在轻轻落在舞台上之前,我能够在空中保持一小会儿。

我身体素质很好,能够在舞台上,练习室里,连续数小时尽情地完成小跳、连转、跳跃和旋转动作。

然而芭蕾舞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和力量,还需要舞者能够融入集体。

很多人都觉得我的棕色皮肤看起来格格不入。也曾经有段时间,站在一群体格像男孩的女芭蕾舞者之中,我同样十分扎眼。

我觉得大部分原因是青春期过得太幸运。我从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裹满芝士的奇多、汉堡……总之一切能找到的罐头食品和垃圾食品,我都吃了个够。甚至在我开始学习舞蹈之后,我仍然一窍不通,不知道哪些食物能辅助塑造专业芭蕾舞者的形体,使得身体成熟起来。辛迪确保我的饮食口味更加多样化,但是意大利面这类食物,尤其是我很喜欢的鲜虾意面,根本就不能让我保持苗条。在劳瑞森舞蹈中心以及旧金山芭蕾舞团,我所接受的训练和指导都是关于舞蹈技术的,而不是关于我该吃些什么。

所以现实就是,等我终于成功练好大跳,能够在半空中定格了,我的身体仿佛也被定格了,永远被挡在了发育期门前。十九岁的我,体重还不到九十斤,月经也没来过。

为了调养恢复身体,我返回了家乡圣佩德罗,那是我记忆中玩得最愉快的一段日子。妈妈很开心我能回家,她无微不至地照看我。老实说,长大以后,妈妈几乎没这么娇惯过我。莉兹和迪克也在家照顾我,关心我。我也终于有机会去做些在高中没能尝试的事情。以前高中的时候,我的重心都在芭蕾舞上,有时候又太害羞,很多事情都没机会体验。

我拿到了驾照,和好朋友卡塔利娜一起外出,她是我刚到辛迪学校那段时间认识的。我们一起参加沙滩派对,和好友围坐在篝火旁,聊天,开玩笑,闹到深夜。我还和蕾拉一家去了墨西哥和牙买加旅行,那是我第一次乘船出游。

这样愉快的时光也逐渐被身体恢复训练分走,为了康复,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跟着之前的芭蕾舞老师黛安以及一位普拉提老师做训练。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跟着这位老师做普拉提。

我同美国芭蕾舞剧院一直保持联系,凯文和其他同僚也都很支持我。我频繁地返回纽约,进行物理治疗。凯文也明确让我不要着急,安心养伤,待彻底康复后,他们十分欢迎我回归剧院。

在群舞团的第二年到来时,我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回归舞台。我签署了一份新合约,回到纽约,迫不及待地加入舞团,重新开始跳舞。

但彼时我已经不是美国芭蕾舞剧院之前所熟知的那个舞者了。

在多次往返纽约期间,我做过一次常规体检,那时我还在康复。我的医生告诉我他对我的骨骼力量很是担忧,而且我仍然没有月经初潮。虽然我并没有性成熟,但他认为有必要加速身体机能的成长,于是决定让我服用避孕药。

这并不是让身体进入青春期最自然的方式。说到底,这基本上就是强制性地让我的身体发育。的确奏效了。在几周之内,我就长了九斤,有了月经初潮。之前连内衣都无法撑起的胸部现在变得饱满而性感,重得让我很不舒服,这种感觉很陌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待我彻底回归纽约,我的身体已经完全转变了。我开始月经来潮,体重增加,胸部也变得丰满。这具成熟女性的身体让我感到生疏。很快,我就发现,芭蕾舞剧院也在找寻之前的那个我,那个有着小女孩身体的我。

在群舞团,你经常同其他女孩互换共用服装,一场芭蕾舞剧就至少要换三套不同造型的服装。公司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闲钱给每个舞者量身定做。

初回纽约,我就要参演《吉塞尔》和《天鹅湖》。但是从其他演员那里换到我手中的戏服,版型都太男孩了,胸部非常紧。后台的工作人员只好把缝合线打开一些,再打开一些,好让我能穿进去。这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也十分尴尬,我能体会到自信开始一点点流失。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胸衣,想穿在戏服里支撑胸部,也不要让胸部看起来那么显眼。我需要那种能让我在跳舞的时候能自由呼吸,能活动得开的胸衣。

最终,剧院的工作人员找到了我,跟我说我需要减肥,虽然他们没直接用“减肥”这个词。让苗条的女性减肥,可能会出问题。在芭蕾舞里,有一个更加礼貌委婉的常用词——“塑形”。

剧院的职员告诉我:“你需要塑一下形了,米斯蒂,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这样还能保持身体曲线。”

我身高一米六,体重才刚刚九十斤。他们向我推荐了一位营养师,但是舞团不会承担这笔费用,得靠我自己来。我在剧院伴舞团一周只有九百美元,靠着这份收入想在纽约,这个生活成本最贵的城市生存下来,已经十分不易。现在我又多了一份压力,要额外雇一个专家来帮我减肥。

此外,我还需要保持体力和能量以应付繁重的训练。我无法坚持严苛的节食,这很可能让我变得虚弱,体力不支。

我的生命里,很多事情都来得很晚,比如芭蕾启蒙、成熟的身体、驾照。还有一样,我开始觉察到一种情绪,这也是大多数人比我早好些年,通常在高中时期就体验到的东西。

叛逆。

“他们以为是在跟谁讲话?”我会在漫长紧张的一天后跟自己咕哝,“我天赋异禀,凭什么一定要骨瘦如柴才行?”

我的后备计划就是要跳得比所有的人都好,要有无可挑剔的技术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节奏感,这样他们才能看到我的天分,而不是我的胸和身体的曲线。

在排练的时候,我拼尽全力,全神贯注,再竭尽全力,集中精力。每天回到家,全身都如同散架一般。

然而内心深处,我明白后备计划这回是行不通的。我的身体就是不合适。这不是我所深爱的经典芭蕾舞角色需要的那种身体,也不是美国芭蕾舞剧院这样久负盛名的公司所需要的。这个认知戳痛了我。夜晚独自在家,往往是我最情绪化的时候。

* * * * * *

很多人会以为在芭蕾舞圈子里,饮食紊乱是司空见惯的事。

毕竟在一个如此看重外形,而且竞技素质同样关键的行业,舞蹈演员们肯定很关注自己的体重。没错,饮食习惯有时确实变得不健康。对年轻人来讲,进入一个高压的权威机构,例如美国芭蕾舞剧院,很容易产生不安定的感觉,觉得自己无法融入。这时,在寻求稳定感的路上,去改变一些自己能掌控的东西,比如自己的身体,就变得很有诱惑力。

但与这个谬见相反的是,剧院工作人员并不会定期检测团员们的体重,也没有严厉要求减肥或“塑形”之类的警告。实事求是地说,在美国芭蕾舞剧院的十三年里,我只听说过两三个舞蹈演员有厌食症这类饮食紊乱的病症。而且这都还是小道消息。除此之外,我对这种病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一生一次”运动中的一个转述的悲痛故事,还有就是在读首席芭蕾舞演员格尔塞·柯克兰的回忆录时看到过。她承认自己曾跟厌食症和毒品抗争。

我从来没想过让自己挨饿或是吐掉吃进肚子的东西。但是回想起来,我也曾遭受过另外一种形式的紊乱。我总是感觉自己吃得太多了。

认为自己很胖仿佛变成麻痹的精神死循环,我甚至偏执臆想地认为每个人都能看出我胖。心里的自我形象开始变得扭曲,就好像透过哈哈镜看自己。

因此我羞愧得根本不好意思去餐厅点餐。我心里会想:“我都这么胖了,还去柜台点汉堡和薯条,像什么样子?”

所以我又一次给自己想了一个后备方案。

上西区有一家卖甜甜圈的公司叫卡卡圈坊,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他们提供派送服务,但只有大批量的购买才送货。所以我会打电话叫两打甜甜圈,这对一间小公司来说算是大订单了。

接着就坐下来一口气吃完所有的甜甜圈。

这样暴饮暴食会激发一大堆情绪。我一开始感到满足,接着想到自己不仅无视了那并不是很含蓄的减肥要求,还暴饮暴食,就生出一股叛逆情绪。“他们不是要我减肥吗?”我在心底大喊,接着来一口甜甜的酥皮,“我就偏要想吃什么吃什么!”

但等到早上,就觉得糟糕透了。胃很紧,整个身体里都裹着内疚。我来到练功室,不得不面对镜子里臆想中肿胀的自己。我盯着自己,厌恶目光所见。这时前一晚自己做了些什么全都记起来了,心里只有懊恼。

等到返回家中,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由于我一直在跳舞和不间断地训练,我并没有增重,但实际也没有减重。每隔几个月,工作人员就会委婉地来敦促我。

他们说:“我们相信你,米斯蒂。我们想发挥你的潜质,但是你的线条没有之前瘦削古典。我们希望你把它找回来。”

我加强健身强度,几乎达到一天两次。但是我察觉到自己很容易练出肌肉,所以我还得当心,防止自己变壮。我了解到可以做些有氧运动,但是在运动过程中不能使用颉颃力。

渐渐地,我开始找到平衡。这并非是某个瞬间就能领悟的东西。事实上,我用了差不多五年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身体,才知道什么样的训练是有效的,哪些是无用功。我坚持做普拉提来提高自己的核心力量。我也发现自己的体重上升,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都是由于我摄入的食物所导致的。自此,我意识到,饮食对我身体的影响比健身和练舞都要大。由此,我决定开始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

我尝试着尽量远离盐、白糖以及面粉,不吃无营养高热量的食物,比如薯片和我曾经深爱的甜甜圈。由于工作日程紧张又无序,我无法控制自己在固定的时间段用餐。不过我一旦开始专注于一个特定的角色,我会停止饮酒。并且,我从四年前开始,就没再吃过牛肉、猪肉以及鸡肉。从我将饮食习惯转变成严格的非海鲜不食后,身体有了巨大的改变。

我已经学会调整自己的身体和技术,接受这个身体并确保它保持最好的状态,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每一场演出。作为舞者,表演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不能跳舞,怅惘便油然而生。所以我需要找到身体的平衡点,我需要在技术上有飞跃,但也不能用力过猛,超出身体本身所能掌控的范围。我知道,不断地练习再练习,就像有魔咒一样诱惑,但身体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完全有可能不堪重负,让我永远失去跳舞的能力。

一段糟糕的回忆让我一直以来都憋着一股劲儿,时刻提醒着我,我并不是空有一副四肢发达的躯体。

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与我那聪明的哥哥克里斯发生争吵,争辩有朝一日谁能当上律师。

“你懂什么?”他朝着我咆哮道,“跳舞的都是笨蛋。只知道动手动腿,不知道动脑子。”

他的话刺痛了我。我很受伤,连句反驳的话都憋不出来。我明白,他并不是唯一有这种看法的人,很多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舞者背后的付出,他仅仅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而已。他们不会明白我们是怎样将无数各异的舞步融合到一起,心、脑、身三者合一,全情投入演出,将幕后所有的汗水都掩藏,把聚光灯下最完美的姿态呈献给观众。

克里斯的话一直萦绕至今。不论我是站在舞台上,还是和对舞蹈一知半解的人做采访,我总想要试图去证明,舞蹈这个艺术形式的热切、多面性和独特性,想去证明舞蹈艺术背后深入的思考和深沉的爱意。

我有胸,有肌肉,但我仍然是一名芭蕾舞者。我注意到其他舞蹈演员有女性线条更突出的上半身和肌肉线条明显的体格。美国芭蕾舞剧院看到了我的努力,也看到了我在演出中的出色表现,最终决定让我停止塑形。他们也开始从我的角度来看待问题,我身体的曲线是我身为舞者的一部分,不应该为了将我塑造成舞者而牺牲。

* * * * * *

有些时候,在芭蕾舞台上,懂得紧跟聚光灯很重要。舞步随着音乐,和着灯光,为观众呈现魔幻般的整体视听享受,而不是让他们去细究烦琐的技术细节,才是真正的明星。

但有些时候,融入整体更加重要。芭蕾群舞团成员的选择,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你的腿长,埋首时脖子的姿态以及这些身体的部位能否与其余的舞蹈演员配搭和谐。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观众席里一个相对较低的视角,看到一个脑袋尤其小的舞蹈演员会感到非常古怪,非常不同步。

在著名的情景芭蕾舞剧,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中的《四小天鹅之舞》里:四只“小天鹅”组成一个人链;四人的手臂相互交错,每个人分别将身边舞者的手攥在自己的手中。紧接着四人一起移动,行动一致,做猫步,即常被形容成猫跃式的舞步。这组舞步需要向侧面跳跃在舞台上腾空,接着屈膝,膝盖朝两侧大角度打开,踮脚尖,越高越好。

这是一场杂技般的舞蹈盛宴。每个舞者不但要呈现出芭蕾的优雅和灵巧,还需跟串联在一排的其余三名同伴配合默契,使之呈现出来的四人层叠效果就如镜面反射效应一般,而非四个分离的松散的人。

如果四名舞者之间的对比悬殊,比如你的躯体要比别的小天鹅更修长一些,或者你比其他人高出一截,都会导致同步性缺失。这样一来,群舞就有了瑕疵,舞台演绎亦幻亦真的魅力也随之流失。

这些我都理解。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明显地高出舞团的同伴,也没有明显地比她们矮。而且我的身材比例是理想的芭蕾舞者比例,这一点不仅被乔治·巴兰钦认可(虽然他最终也没见到我),也是被美国芭蕾舞剧院的总监凯文·麦肯齐认证的,他显然见过我本人。

但是仍然有人认为在芭蕾的世界,容不下一只棕色天鹅。

有一天,我同其他几名舞者在午餐后散步,喝点水和果汁。那时我们刚刚开始夏季剧目《天鹅湖》的排练。我正如火如荼地练习猫步,决心在开幕前与其他三只天鹅练到完全同步。

一个舞蹈团员很不友善地扫了我一眼突然问道:“你真的确定加入群舞了?”

“怎么?”我有些惊讶,答道,“没错。你怎么这么问?”

她低头盯着地面。显然,她与别的一些团员听到一个工作人员质疑我凭什么入选四小天鹅之舞。那名工作人员轻蔑表示我根本无法融入整体,我看起来会很别扭,因为我的肤色比其他舞者都深很多。

我感觉像是被扇了一巴掌。我喝完那杯水便准备去上下一节课。而此刻,一边练习着跳跃和弯曲,我开始担心起表演的另一个元素,那个我无论如何努力排练都无法把控的因素,一个即使能改变我也不愿意改变的东西。

我感到很奇怪,人们不是通过我的天分和努力来评判我,而是通过肤色。跟布莱恩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曾见识过最卑劣的偏执,我曾听到他大声辱骂诋毁我的小妹林赛,也知道他们一家人在背后用丑陋的语言议论我。但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太过荒诞,畸形得可怕。

我的家乡圣佩德罗,一直以来都是俄罗斯、日本以及墨西哥移民的聚集地。我的朋友们邻居们也都来自不同肤色的种族。多年以来我都生活在舒适快乐的犹太家庭荫庇中,辛迪一直让我觉得小麦色的皮肤和浓密的鬈发,使我更加美丽迷人。

而现在,突然之间,我皮肤的深色反而成了问题。

在舞蹈世界里,有一个流派叫“白色芭蕾”。《天鹅湖》就是这个派系的典型作品之一,同样的还有《舞姬》和《吉赛尔》。这些舞剧的第二幕通常被身着白衣扮演着世俗动物或死者灵魂的角色主导。于是通常要求第二幕的伴舞团,甚至主演们都必须要看起来一样。

雷文·威尔金森(Raven Wilkinson),是我崇拜的导师,她在20世纪50年代加入了蒙地卡罗俄罗斯芭蕾舞团,成为第一个全职加入大型芭蕾舞团的非裔美国人。在表演的时候,她经常必须把自己的脸涂白,是实实在在地涂抹成白色。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依然时常需要做类似的事。

刚开始,我泰然自若,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并没有介意。为了呈现出幽灵般的飘忽效果,所有的舞蹈演员都用白粉扑脸。但是在许多舞剧里,扮演一只塞尔维亚的山羊,或者在《吉赛尔》中扮演仙女,我得将皮肤完完全全修饰成另外一个颜色。我用其他女孩使用的粉底色号,将脸和胳膊遮盖起来,以提亮我的肤色。

这成了其他的舞蹈演员眼里的笑话。

“你是唯一一个黑人女孩,米斯蒂,但是你总演那些需要变白的动物。”这时伴舞团里的某个演员就会咯咯地笑起来。

我常常也跟着笑。直到有一天,演出太过频繁,脸上的妆太过厚重,我开始觉得这并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