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的征途

第十四章 未尽的征途

我会永远战斗,把每场演出都当作最后一场。

我在2012年10月进行了手术。九个月后,我重返舞台。

术后恢复期间,我开始进行私人地面芭蕾课程,也叫作把杆治疗法,由博里斯·尼雅瑟夫(Boris Kniaseff)所创立。术后仅仅一周,我就交了一个朋友,马乔里·莱伯特(Marjorie Leibert),她是地面芭蕾教练,她就成了我的私人地面芭蕾老师。

刚脱离纽约大都会表演季的头两个月,那时我正在做心理治疗,准备接受手术,马乔里仿佛我的救星。是她让我在想到身体恢复这件事情的时候,心理和精神头都保持乐观。

后来,马乔里会来我位于曼哈顿上西城区的公寓,我便从床上滚下地。我刚刚丢掉了演出机会,双腿无法行走,于是我只能练习地面芭蕾,将身体重量放在腹部、背部以及侧身处。她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上。我专注于手臂动作的练习,保持手臂肌肉结实强健,这样才能保有女芭蕾舞演员瘦削的线条感。

术后一个月,我重新穿上了足尖鞋,虽然我依然不能用脚尖站立,但是能让脚上每一块小小的肌肉都活络起来。

我想起第一次穿足尖鞋时自己兴奋的样子,也记得辛迪惊叹我刚开始练习芭蕾,短短几个月就能用脚尖站立起来。

以前轻轻松松就会能做的事,现在却无法办到,这让人绝望。但是马乔里时刻提醒我,我的伤只是暂时的,未来跳舞的日子还很长,不要放弃梦想和目标。她的一席话就像是镇痛剂,激励着我重新评估和调整自己的技术,让我能够更加充分有效地利用自己灵活的身体,希望可以避免未来再次受伤。

我已经做了十七年的舞者,但却从未像术后恢复的那几个月那般专注于自己的身体和舞蹈技术。

从早上醒来到晚上躺下的那一整天,我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康复和强化身体上。

我每隔三个月便到医生那里复查,拍X光。每周都去按摩师和针灸师处,让肌肉得到按摩和巩固。我开始了私人禅柔课程,这能让我通过机器辅助,恢复腿部力量。我还可以在仰卧时练习跳跃运动,这样身体就不必承重。

胫骨手术后半年,我回归美国芭蕾舞剧院排练。两个月后,我重返舞台。

如果我否认回归不算迅速,那肯定在说谎。我的腿“没法用”,还差得远呢。

重新登台后的第一场演出便是《堂吉诃德》首演,我在其中担任主要角色林德女王。演出结束后,我收到一片差评,大家的批评都太过明确直白。

评论说道:“米斯蒂·柯普兰连一个跳跃动作都没做。”

这对我来说杀伤力很大,尤其是长久以来,跳跃动作都是我的强项,而大跳跃动作的确是导致我受伤的原因,差点就要终结我的舞蹈生涯。但评论说得没错。我在地面芭蕾训练课程中并没有恢复规律性的跳跃练习,直到实实在在开始演出,我才真正铆足了劲儿,试图完成大的换脚跳。

然而我的表现远低于我的实际能力。

可能对我来说,复原过程中最难过的事莫过于在聚光灯下恢复,在上百人的注视之下展示我残次的舞姿。这不是我最佳的水平,但在那一刻,已经是最好的水准。站在舞台上饱受质疑真的很难,质疑者们对我受伤并不知情,也没有兴趣理睬我是否带伤。还有,我知道有一些芭蕾舞迷可能是第一次看我演出,他们对我的印象会建立在远低于我正常水平的舞台发挥上,这对我来说也是件同样受煎熬的事情。

但既然我决定回到舞台,这些责任便该由我承担。

我确实有紧迫感,我要返回舞台,重新开始,找回自己,找回粉丝和美国芭蕾舞剧团。这种处境很艰难。你需要,也想要痊愈,但是你同样不想淡出太久,被人遗忘,错过角色,失去属于自己的那些时刻。

有些人不懂,为什么我明知道一些编剧批评起来言辞犀利还费心思去阅读评论。没错,他们可能很残酷,主观甚至是片面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芭蕾有运动竞技属性,但它本身并不是一项运动,没有一套纯粹的、清晰的标准来评判。单脚小跳并不存在运动中所谓的触地得分,屈膝下蹲跟全垒打也没有可比性。

某个评论者会觉得你的表演美妙绝伦,而同样一场表演,另一个评论者能指出种种缺陷。或许你还会注意到,当涉及某些特定的舞者时,无论他们的表现如何,评论里总是有闪光点。

但我相信自己能从批评中学习,尽管有些是偏颇的,不公平的负面评论。我选择看观众评价中的差异,这是我进步的一种方式。比如说,我注意到有十个人都对曲臂动作不太认同,那么我便会将注意力聚焦到这一舞姿,将自己的手臂动作做得更为完善。当然,要是批评意见是从凯文那里听来的,我更加不会犹豫了。

我记得曾看到一段话,是凯文说的,他认为我还需加强手臂动作才能赶上腿部及足尖的技术能力以及协调度。这话我听起来很不舒服,但也决心从那时开始把我的手臂调整到最好的状态。目前我的上身,手臂动作,艺术感染力已经成为我作为舞蹈演员所具备的几个最佳素质,甚至超过了上天赋予我的灵活足尖,美丽的线条,敏捷的位移能力以及流畅的身体协调能力。

我也相信自己的耐力终于在过去的三四年里得到了提高。正如我一开始就比别人入行晚一样,在我的芭蕾生涯里,耐力好似也来得比大部分舞蹈演员要晚一些。现在即使我感到疲惫,依然有能力保持足尖和腿部待在正确的位置,而过去我的下肢会绷不住。我经常说,在习得芭蕾技术的路上,没有捷径。你得重复,再重复,将你想掌握的动作技术变成第二本能,变得像走路一样自然而然。接着你才能跑。

最后,我终于能跑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在尝试微调某些动作或舞步,改善也显而易见,这时我便能更轻松地忽略一些批评意见。我明白自己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简单地讲就是,我无法取悦所有的人。既然我尽我所能力求完美,就已经足够了。虽然这种完美近乎无法企及,但它永远是职业芭蕾舞者永远的目标。

在退出大都会芭蕾舞季之前,和整个康复期,我总能很好地利用美国芭蕾舞剧院之外找上门来的好机会。我同出色的摄影师格雷格·德尔曼(Gregg Delman)合作,拍摄了一组以芭蕾舞为主题的日历图片;还成为了“佩珀医生纤体餐”系列广告中的几个运动员和艺术家之一。此外,我依旧为芭蕾苗子开设高级课程,并担任男孩女孩俱乐部的大使,那是我童年时期的另一个家。

我在美国芭蕾舞剧院之外以及同芭蕾无关的项目上的额外尝试遭受了一些误解。我也知道芭蕾舞业内有很多人并不认同我在主流人群中的吸引力,更不会肯定我将芭蕾舞推广给大众尤其是弱势群体的这股热情。比如之前有一个博主,对我同普林斯合作演出以及在我其他项目上的尝试都做出了负面评价,理由是我“引外人入圈”。几乎是把芭蕾舞圈子认定成了一个独享的、封闭的圈子,惧怕改变。然而他忽略了芭蕾本身就在不断寻求新的方式,以求跟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站稳脚跟发展下去。

要说明白的是,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或任何人牺牲自己的一身技艺。我所接受的那些机会,都在日程许可之内。没错,有些时候,我甚至感到一些额外的曝光对我的职业生涯是有益的。但是我有更大的目标,我想让芭蕾变得更加兼收并蓄,我希望能够和不了解或者是不太懂得该怎样欣赏芭蕾的观众们分享芭蕾艺术。并不是每一个芭蕾苗子都那么幸运,能遇到莉兹·坎廷做操典队教练,发掘她们的天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辛迪,将一身专业知识带到工人阶级的社区,免费教授给心怀梦想、极具天赋的新人们。

我不单单想要培养和指导新舞者,也深深感到还有极大的潜在芭蕾观众群没有被发掘。很多贫困家庭的孩子,或者有色人种小孩很少能接触到芭蕾这样的艺术形式。我相信芭蕾这门艺术能带给人很多东西。有研究表明舞者在尝试的诸多领域里都有非常高的成功率。因为舞者在提高自己技艺的过程中,身体上和心理上都需要毅力和纪律性。这些特质对任何人来说都十分宝贵。但如果孩子们没有接触这些优秀特质的窗口,也就无法习得这些优点。我非常乐意将这些信息带给他们,向他们传授这类课程,即使我已意识到在有生之年,可能无法看到一些及时的改变。

然而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在舞台上尽我所能诠释芭蕾艺术的绝美依然是我最初和最炽烈的热爱。

我喜欢火鸟的样子。

它展示着舞蹈演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演出时洋溢的欢愉,痴迷地让自己沉浸在舞步中。但这些时刻转瞬即逝。在这些快速消失的时刻间,是数小时繁重而疲惫的练习,若是受到伤病或是别的困扰,无法跳出最佳状态,抑或是根本无法跳舞,那便是日复一日,一周又一周甚至连续数月的绝望。

胫骨受伤恢复期间,我有了大量的时间反思。我常常会深思我还要再跳舞么,我还应该继续跳舞吗?以后会不会有别的道路或者为了别的目标前行?我都已经尽我所能地走了这么远了,或许从现在开始,我是时候转换角色,做一个激励鼓舞学员的导师,而非继续做一个舞者。

然而现在,我再次回到舞台,重新成长了,此前我以为这再没可能。这时我便知道,导师和舞者,都是我要做的。

不论投入多少时间训练,不论把多少生活献给芭蕾,工作都没有尽头。每位舞者都明白,总有更年轻更优秀的人在台下等着取代台上的人。年纪越大,身体素质越发退化。可年龄和经验也会让你的艺术有深度和复杂性。我很激动,希望自己能继续成长和探索。所有这一切只需把握好平衡。

我仍然在意芭蕾圈对我的看法,程度大大超出了合理的范畴。我会担心,大家是会继续接纳我,认同我是个人才,一如当年他们称赞我是个天才,一个全能的值得尊敬的艺术家;还是会永远将我定义成一个“黑人舞蹈演员”,一个不值一提的怪人?

但在我思路清晰的时候,我会设想,总有那么些人会被我的故事和成就打动。那些看到我人生历程的人们会知道,你可以开始得很晚,也许跟别人比起来很异类,你会怀疑,摇摆,犹疑,但仍然可以成功。

我所惧怕的是,下一个黑人女性要像我一样走到顶尖芭蕾舞团的这个位置,需要再有两个十年。如果我不走到首席的位置,大家会觉得我辜负了他们。

所以我依然渴求着,想成为美国芭蕾舞剧院的首席舞者,想成为《舞姬》里的尼基娅,成为罗密欧呼喊的朱丽叶,成为《天鹅湖》中的奥杰塔和奥迪尔,想成为吉塞尔。但不论我是否能成为美国顶尖芭蕾舞剧院的第一个非裔首席舞蹈家,我知道,发声并分享我的故事总会有收获。

火鸟还有一个形象我很喜欢,那就是它成功地挣脱出来,冲向天空的样子,如同从灰烬里涅槃的凤凰。

从我穿着宽松的健身裤开始上第一节课到现在,我已经一路走了这么远。这十七年来,在这个高雅、艰难、精英遍布的美丽世界里,我在历史上留下了印记,也在芭蕾艺术上刻上了我的标记。我会永远战斗,把每场演出都当作最后一场。

我会每分每秒都爱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