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首演
生活就像芭蕾,你必须找到平衡。要强迫自己走得尽量远,但也要知道什么时候得把自己从崩溃、伤害和绝望的边缘拉回来。
小时候,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怕被别人评价,怕让别人失望。我总是在讨好别人。做纠察队长时,我努力确保每个人都按时到教室上课。我总是第一个举手自愿跑腿、清理桌子、帮助我的兄弟姐妹。
我的兄弟姐妹总是抱怨妈妈的男朋友,甚至会吐槽妈妈几句,而我总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我宁愿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自己的回声,也不愿冒上课迟到的风险。和辛迪住在一起时,我还在公立学校上课。我会拿被单搭个帐篷,闷在里面用手电筒复习功课直到深夜。
然而,我选了一条不可思议的路,成了一名芭蕾舞演员。这意味着我永远在被人评判。
每一次在美国芭蕾舞剧院工作室的排练,每一场在大都会歌剧院或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演出,我都冒着让相信我的人失望的风险;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
有无数人在背后支持我,比如我的妈妈,她很爱我,甚至愿意让我离开她和布拉德利一家住在一起;比如凯文·麦肯齐,他让我有了去美国芭蕾舞剧院跳舞的梦想。
但是,在芭蕾世界里,批判我的声音一直都存在,没有片刻消停,他们对我的长相、能力、动机抱有偏见,这一点依然让我觉得很受伤。
“我觉得,米斯蒂·柯普兰在舞蹈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离芭蕾明星还远着呢!”一个愤愤不平的博主写道。在她眼里,我和普林斯一起出场简直玷污了芭蕾艺术。她说,我不要脸地打“种族牌”,在她看来,这是赤裸裸的噱头,“因为她根本不是纯种黑人”。
这个博主还引用了很多关于我的文章,证明我不过是个渴望关注的业余演员。
“我不能责备她贪婪。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她写道,“但事实看来,她借此创建了自己的平台,与舞蹈完全没有关系。她是媒体的宠儿,但媒体喜欢她的原因可能对正宗芭蕾的未来没什么好处。”
我不想看她刻薄的评论。但在那时,好奇心让我无法视而不见。我不想让这些评论伤害我,让我生气。可它偏偏两样都做到了。
我该怎么解释这种感受,这些人明明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走过的路,他们戴着有色眼镜看你,然后擅自下了定论。我现在做的一切,包括接受采访,和普林斯共舞,利用一切机会和年轻人对话,都是因为我喜欢芭蕾,而不是想利用它。芭蕾的核心非常令人振奋,我想把这个美丽的艺术形式和尽可能多的人分享,因为我知道它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快乐和优雅。
人们谈论我的混血背景时也很有意思。大多数黑人的祖先都来自欧洲,或者是美洲的土著人。那些认为我不适合古典芭蕾世界的人,对我的黑人身份一清二楚。但是,等我因为打破常规获得了媒体的关注,在这个白人占优,相对封闭的世界里赢得了难以想象的胜利时,突然间,我那意大利和德国混血的祖母站上了舞台中央。
我选择自己定义自己。我是一个黑人女性,我的身份不是一张纸牌,也不是一张分配给我,我不情愿接受的标签。我生长在美国黑人文化之中,它塑造了我的身体和我的世界观。我在舞台上驰骋,虽然想让每一位观众心旷神怡,目不转睛,但更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背负着每一个黑人小女孩,那些被折断了翅膀的女孩,那些即将起飞的女孩。
曾经有人问我,身为舞者,有没有哪一晚的表演我自认为完美。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完美地掌握了平衡,每一次跳跃都完美落地,你的手臂柔得仿佛烟雾,你的身体拱起,既强大又优美。那时,舞者就会说:“有了。你有腿了。”
但是,这种情况很罕见。相反,我认为专业舞蹈演员始终努力纠正一切不足,即使在休假,也在想办法打磨自己。我们训练身体在失衡时快速找回平衡,快速处理一切突发情况——踩错拍子、脚踝扭伤、失误或跌倒。
每次排练前,我都会去上芭蕾课,从不间断。我总是从把杆热身开始。我在把杆上练习,仿佛又回到了圣佩德罗的男孩女孩俱乐部,第一次接触把杆时一样。有些日子,我单腿站立,发现累了,站不住了,于是转移重心,重新寻找让自己屹立不倒的方式,并坚持下去。
这也一直是我的精神战斗,屏蔽掉批评,记住所有依靠着我的棕色皮肤小女孩。屹立不倒,坚持下去。
* * * * * *
在东京时,我在《堂吉诃德》里扮演花童,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火鸟》。
那是2011年的秋天,我成为独舞已经四年了。《火鸟》由斯特拉文斯基创作,融合了最负盛名的芭蕾片段和技艺精湛的独舞,讲述了一个关于咒语、神秘生物、爱情战胜邪恶的故事。
随着故事的展开,伊万王子迷失了自己的道路,沿着曲折的小路走进了被施了魔法的花园,他在这里遇到了美丽的火鸟。他抓住了火鸟,后来决定放她走,火鸟给了他一根魔法羽毛,一旦遇上麻烦,他可以用羽毛召唤她。
后来,流浪的王子来到了一座城堡,这里有十三位嬉笑打闹的公主。年轻的少女们中了不死魔王卡谢伊的魔咒。魔王想把少女们据为己有,把来救公主的人都变成了石头。但伊万王子爱上了美丽的瓦希莉莎,其中一位跳舞的姐妹。
晚上,他试图潜入城堡,却被国王的宠臣袭击。他挥动火鸟的神奇羽毛。火鸟奇迹般地出现,让他幸免于卡谢伊的巫术。然后,火鸟自己下咒,迫使邪恶的国王和他的卫兵不停地跳舞,直到筋疲力尽。她带领王子去花园里埋葬卡谢伊灵魂的地方。很快,公主们从笼罩着她们的黑暗魔法中苏醒,变成石头的追求者也起死回生,魔法花园里的花再次在阳光下盛开。火鸟得意地在王子和他的爱人头上盘旋,渐渐消失在云中,像天使一样。
这是个充满魅力的标志性角色。一天,凯文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我要学这部分。
这很不寻常。通常,美国芭蕾舞剧院总部的告示栏上会贴一份选角名单,舞者们可以看到当年每场芭蕾的每个角色。角色旁边是对应的演员名单,按出演顺序排列。名字出现在名单上不代表你就是领舞。你很可能只是一个替补。
第一场演出前的三到四周,告示板会通知要出演的日期,你也会最终得知,自己是不是领舞。美国芭蕾舞剧院也会发出通讯稿,宣布谁在本季的什么时候扮演哪个角色。
凯文亲自告诉我,我要学《火鸟》。这是用最便捷的通知方式,意味着我必须把整个休假期都投入排练。
我假设自己是个替补,但要学习阿列克谢·拉特曼斯基的新编舞,我还是很激动。
我一头扎进排练,下定决心,我会做好随时登台领舞的准备。
阿列克谢用古怪、精彩的舞蹈挑战我的能力。他的舞步比经典更现代,找不到语言来形容。《火鸟》有两段大独舞和一段双人舞。第一段独舞非常重要,它决定了观众对这种神秘生物的第一印象。而阿列克谢执着于让这一段表演分毫不差。三名演员表演这段芭蕾,每一只火鸟都有她自己独特的出场方式。
我入场时,阿列克谢要求我全速奔跑,然后突然停住,而同时音乐还在缓缓流淌。接着,他希望火鸟用一个戏剧性的动作展现自己的力量和野性。排练期间,我经常对着镜子集中练习这个部分。古典芭蕾中,你的脖子通常与你的脊柱呈一条直线。但变身这个狂野的角色后,我把下巴向前伸。与阿列克谢合作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在于,与大多数只用语言表达期望的编舞不同,阿列克谢能示范给你看——失去平衡的平衡步,磕磕绊绊的单腿旋转。我那能立刻模仿所见动作的能力变得至关重要。这种依靠本能学习的方式也让我觉得很新颖。许多古典芭蕾创作于几个世纪以前,你无法真正了解创作者的本意。于是,你只能试图演绎自己想象的结果。但阿列克谢的现代创作绝非如此。
同时,他的想法很难演绎。他也没打算让它变得更容易。在《火鸟》的双人舞中,伊万王子试图抓住火鸟,火鸟则疯狂地、拼命地想逃跑。这是斗争,不是浪漫的拥抱。阿列克谢的编排能表现出这点。
学习《火鸟》的同时,我还参加了哈莱姆舞蹈剧院的编舞工作坊。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哈莱姆舞蹈剧院又重新开张了,而美国芭蕾舞剧院正处在为期两个月的休整中。这次的工作坊没有最终演出。就是简简单单的创作训练,我、两名青年男子,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共同表演。
我很高兴能再次在这个舞团跳舞。我喜欢它的传奇创始人亚瑟·米切尔,尊重这里才华横溢的舞者团队。此外,我在这里继续寻找慰藉,周围都是和我同样长相的舞者,他们无条件地支持,而不是质疑我的天赋。
一早上,我们都忙着编排和即兴表演。最后,我们有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我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手机。我一边拉伸疲惫的双腿,一边漫无目的地刷着推特。
我就是这么得知的。
有一个美国芭蕾舞剧院关于《火鸟》官方演员表通讯稿的链接。纳塔利娅·奥西波娃(Natalia Osipova),美国芭蕾舞剧院的客座首席舞,将担纲首场演出。
而我,米斯蒂·柯普兰,将成为第二场的火鸟。
我将成为历史上首位在大型芭蕾舞团扮演火鸟的黑人女性。我的眼中涌出了泪水。有那么一刻,我说不出话来。
“你还好吧?”有人关切地说,“家里出事了吗?”
“不,”我说,“我要跳火鸟了。”瞬间,眼泪流了出来。
我周围的人都哭了。四周都是手臂,他们伸手紧紧地抓住我,拥抱我。
身在舞团,其他成员就像是你的家人。我的一些最亲密的朋友一直都是一起跳舞的男孩和女孩、男人和女人,无论是在圣佩德罗,还是旧金山,当然还有纽约市,在美国芭蕾舞剧院。
美国芭蕾舞剧院的很多同僚后来也向我表示祝贺,为我的成就感到开心。但我知道,在我得知自己被选中的那一刻,他们的反应与那天我在哈莱姆舞蹈剧院成员中感受到的一定不同。
虽然我不是这个舞团的正式成员,我们依然是家人,因为我们之间有不同却更加深刻的羁绊。他们是黑人舞者,其他人很难体会这一刻对他们而言的重要性:深深根植于他们的灵魂。我不需要讲出来,他们就知道这条路上遭遇的每一个挫折,走过的每一条弯路,他们知道为了得到认可,证明有跳古典芭蕾的天赋和能力,我打拼了十几年。在这场奋斗中,他们与我并肩同行。因此,看到黑人舞者在标志性古典芭蕾舞中担任主角,他们心中的骄傲和自豪与我不相上下。
至于我,我的眼泪既是如释重负的宣泄,也是幸福快乐的流露。我当时激动得不得了。我同时感受到,十年来背上的重负慢慢地变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比以前排练得更加密集了。我把每一堂芭蕾课都当作排练,把每一场排练都当作正式演出。我完全沉浸在角色里,每天排练七小时,每周训练五六天,连续训练六个月。
我专心于表演的同时,美国芭蕾舞剧院历史性的决定掀起了巨浪。许多非裔名人,从电视界、文学界到艺术界,都忙着买我首场演出的门票。我的导师们,亚瑟·米切尔、雷文·威尔金森和苏珊·费尔斯·希尔,都打电话来祝贺我。压力越来越大,但扮演这样影响深远的角色实在让我兴奋,我没时间紧张。
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开启这个表演季之前,我们在巡回演出期间献出了《火鸟》的首演。第一场演出在加州橘子郡的西格斯托姆艺术中心。对我来说,这像是荣归故里,妈妈和兄弟姐妹都在。演出后,普林斯慷慨地准备了一场晚宴让我坐下来和二十个亲友共同庆祝。
芭蕾博客谈称赞我和赫尔曼·科尔内霍(Herman Cornejo)的表现,他在剧中扮演伊万王子。
“看赫尔曼的独舞是一种享受,他看起来美极了,”文中写道,“而米斯蒂,她的脚!她的手臂!她的腿!她的背!真是难以置信。赫尔曼和米斯蒂用背影移动,一切都发自他们的内心,而不是来自四肢的扭曲和舞动。他们各自都很出色,在一起更是交相辉映,这在芭蕾中尤其重要,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浪漫的情侣。”
“这对搭档只会越来越好,我敢肯定,”文章继续写道,“我等不及想听大都会舞台对他们的印象了。”
我得到了肯定,不仅因为技术精湛,同时也因为风格强烈。
“尽管火鸟与奥杰塔和奥迪尔完全不同,米斯蒂用超凡脱俗的戏剧性和流动性,让我真的希望看她出演(天鹅)湖了。这部芭蕾舞剧真的向我们展示了她不只是个技术达人……我希望我们能很快看到她更多表演。”
《洛杉矶时报》博客的评论也大大赞赏了我。
“拉特曼斯基修订后的故事情节与前后运动的艺术风格,在第二对演员的演绎下终于清晰地呈现了出来。米斯蒂·柯普兰和赫尔曼·科尔内霍,这一对真让人痴迷。科尔内霍巧妙地承受张力,积蓄能量,把更多的力量给了柯普兰放纵的、动物性的演出。有了他们,观众的起立鼓掌是绝对自发的。”
* * * * * *
我们掀起了一股风潮,赢得不少积极的评价,不断打磨我们的演出。大都会歌剧院首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发出信号,已经超过极限了。
应力性骨折是慢性病,轻微地、不动声色地潜伏着,直到发展成不可忽视的力量。
我在群舞团的第一年受了重伤,下腰椎应力性骨折。那次,我发现得早。可这一次,我没能有这种先见之明。
大概在《火鸟》大都会歌剧院首演半年前,我开始觉得左小腿有点疼,那条受过伤的腿。在残酷的排练中,我弄伤了自己。纽约首演前,舞团一直在巡回演出,其间我不断给腿施压。
在橘子郡,我演出了两场《火鸟》,其间有时候腿疼痛刺骨,我几乎无法呼吸了。
我试着给自己找理由。
“你练了一整天,太辛苦了。”我告诉自己,“腿疼是自然的。”
我没法在课上跳了,我知道这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我把大跳、踢腿和小快板留给了排练和实际演出。
但我对自己的感受闭口不谈。除了火鸟的角色,我还在《舞姬》中担任加姆莎蒂的第二领舞。我担心,一旦透露自己受伤了,自己甚至可能会失去两个角色。我不愿冒这个险,也不想失去它们。
这是为了所有棕色皮肤的小女孩。
我练到精疲力竭,还必须试图把腿伤的事抛到脑后。在这当口,我和帮助我准备《舞姬》的芭蕾老师相处得也不太愉快。
娜塔莉亚·玛卡洛娃是一位传奇舞者,她曾是基洛夫芭蕾舞团的首席女演员,后来从俄罗斯叛逃,成了美国芭蕾舞剧院的首席。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米斯蒂,”她会说,轻声细气的,“我觉得你还没准备好出演这个角色,看看你现在,我越发觉得自己是对的。”
我的经理人吉尔达·斯库埃尔参加了一场我的排练。又一次被责骂洗礼之后,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我走向吉尔达,放声大哭。
吉尔达,直截了当地,让我擦干眼泪。“哭什么?”她说,“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米斯蒂·柯普兰。你得记住这一点。不要让那些虾米让你忘了自己明明会做的东西。”
看到别人对我颐使气指,她也很难过。但吉尔达和我都知道冰雪消融还需要时间。我必须集中精力,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立稳足尖。我走得踉踉跄跄,但我把流言挡在身后,继续前行。
这是为了所有棕色皮肤的小女孩。
《火鸟》首演前,我用加姆莎蒂拉开了美国芭蕾舞剧院大都会演出季的大幕。那时,不知怎么了,我达到了一种强大的精神境界,能支持我的身体完成很多彩排时做不到的动作。
现在,到了我用火鸟占领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的时候了。
纽约首演的当天,舞团有一场带妆彩排。彩排结束后,我走出大都会歌剧院的前门,准备快速剪个头,因为那天晚上我要出席首演晚宴。
在剧院里待久了,明媚的阳光落在脸上,感觉很好。我呼吸着纽约的空气,出租车在林荫道上穿梭,游客人群和艺术爱好者信步走过。我在这座城市待得很舒服,它总是在那里迎接我,把我拥入怀抱。
我转过身来。然后,我就看见了。
是我,容光焕发,色彩鲜艳。我的脸出现在大都会歌剧院门前飘舞的七米多高的广告牌上。头快乐地后仰,身体兴奋地跃到空中。米斯蒂·柯普兰——火鸟。
我再次泪流满面。我在纽约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在大都会歌剧院的外墙上见过黑人女性。
* * * * * *
几个小时后,我穿着红金相间的华丽演出服,端坐在大都会歌剧院的更衣室。
但我不再确信我能圆满完成舞蹈,太痛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痛,痛得灼热。
“我几乎都不能走路,”我心想,盯着镜子,“还怎么跳舞?”
我知道,今晚之后,自己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跳舞。
可今晚,想到有这么多人来支持我,想到一路的奋斗,想到这一刻的非凡意义,就够了。我提醒自己,不管舞台上发生什么,我的目的比个人成就更重要。
时间到了。我站起来,朝舞台走去。
我在圣佩德罗千里之外,也与十九岁时的我截然不同。那时我第一次站上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内心充满了敬畏、震惊和不确定。
现在,我是独舞演员,即将在全球最受尊敬的古典芭蕾舞团中承担标志性芭蕾中的主要角色。这些养育我、支持我的人,都在这里,还有很多从没见过职业芭蕾,却因为我而来的人。他们都在黑暗中翘首以待。
我的小腿在抽搐,但剧烈程度远不及我心脏的跳动。我把这两者抛诸脑后。这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是时候实现它了。我停在侧幕旁,准备我的第一次亮相。
吊灯升起,乐团开始演奏,灯光亮起。
我不再是我。在接下来的九十分钟里,我振翅飞舞,昂首阔步。我是火鸟。有小跳,有等距分腿,还有快板。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疼。所有的训练,所有的练习,所有的培养,都是为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时刻。
“这个是折跃。”我听到萝拉·德·阿维拉在耳边低语。
“你是神的孩子。”我想起了辛迪的话。
“你是为舞台而生的,米斯蒂。”记忆中,我第一次上台表演,站在弟弟克里斯身后唱《邮差先生》,妈妈这么对我说。
他们都和我在一起。还有更多人。
这是为了所有棕色皮肤的小女孩。
表演期间,有时候观众的掌声太响,我几乎都听不到音乐了。然后,就结束了。
演员把我——火鸟举起来,这样她才能随风而去。观众们站了起来。“Bravo”声此起彼伏。我看不见他们的眼泪,但我后来听经理人说很多观众都哭了。
我接过给我的花束,沉浸在掌声中。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下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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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舞台上有一场庆祝凯文·麦肯齐担任美国芭蕾舞剧院总监二十周年的派对。我和我的很多朋友以及支持者都参与了这场派对。
我们拍了照片,几天之后,祝贺的电子邮件和字条蜂拥而至。
“你做到了。你现在是一名真正的芭蕾舞演员了!你已经先后在加姆莎蒂、火鸟这样极端的角色中证明了自己。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比我更有天赋,我能看得出来,你是货真价实的。你身上浓缩了芭蕾舞演员需要的一切素质。”
我的导师和偶像雷文·威尔金森的字条中也这么写道。
“我被昨晚的演出深深地征服了,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显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你的广大粉丝不停地谈论你昨晚的精彩表现。你的表演太精彩了,我们忍不住屏息观看。”苏珊·费尔斯·希尔说道。
“我们的生命中会出现很多特殊的时刻,而昨晚必定是其中之一……能看到米斯蒂站在舞台上,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能和她一同分享这了不起的成就和具有历史意义的演出,是多么大的荣幸。”黑人娱乐电视的总裁黛布拉·李这么写道。
“今晚,你仿佛交给我们每个人——每一个小女孩和大女孩——一双翅膀。”作家维罗尼卡·钱伯斯(Veronica Chambers)说道。
明星琼斯也来了:“米斯蒂的火鸟对每一个曾经站在镜子前用脚尖旋转的棕皮肤女孩来说,都是一场胜利。”
“我真的不想去睡觉,生怕这个奇妙的夜晚消失了。”前超级名模,盖尔·奥尼尔(Gail O'Neil)说。
我还收到了对我扮演的加姆莎蒂的称赞。我的芭蕾舞指导玛卡洛娃,在排练过程中对我非常严苛,这一次也对我大加赞赏。
“摘下头上的面纱,听到观众的掌声,我感到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在日记中写道,“凯文感到欣慰,玛卡洛娃也欣喜若狂。(她)说我应付自如,她一直要求的所有东西我都做到了。火鸟的成功令人难以置信。无边的黑夜,笼罩着我。”
我被来自黑人群体、美国芭蕾舞剧院的众多成员、同龄人和评论家的爱和支持包围。
《纽约客》刊登了一篇精彩绝伦的评论。
“火鸟必须像一只鸟,”琼·安科塞拉(Joan Acocella)写道,“但要感动我们,她又必须像一个人。这很难两全,直到演出的第二晚,火鸟的扮演者从奥西波娃换成米斯蒂·柯普兰,一名美国芭蕾舞剧院的独舞演员。柯普兰是纽约芭蕾界中唯一一位身居高位的非裔女性。现在,他们推崇她,因为她的艺术才华,也因为她背后的政治意味。这是她应得的。”
这样一本备受推崇的杂志评价我在艺术上证明了自己,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和潜力,这是莫大的肯定。我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火鸟》演出结束几天后,我和芭蕾界的朋友以及几大巨头共进晚餐,那时,我也几乎被赞赏淹没。餐桌上有亚瑟·米切尔、前舞蹈演员洛林·格雷夫斯(Lorraine Graves)、哈莱姆舞蹈剧院的罗伯特·加兰(Robert Garland),与我的朋友,和美国芭蕾舞剧院合作的弗农。
那次晚宴上,亚瑟说,我已经登顶了。我是女王,是真正的芭蕾舞演员。在此之前,他曾打电话告诉我,看了我在《舞姬》和《火鸟》中的演出后,他心中非常自豪。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谈到我心中的火焰,那是他之前从没发现过的。谈到我有能力,也有天赋,超越美国芭蕾舞剧院的众多同僚。
“你很美,”他说,“你有线条,有技术,有身材。你很优雅,也很聪明。你拥有全部素质,很少人能这么全能。你能拿到想要的任何角色,前途不可限量。”
我坐在那里,既谦虚,又感激。我想我应该记住这些特殊的时刻,记住我有多么幸运,而不是不停地担心未来的障碍。我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努力终于换来了回报。
不过,我很难沉浸其中。在我心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后进生,一直是那个学生,那个只想着讨好所有人的害羞女孩。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站在顶峰,即使在《火鸟》《舞姬》演出后收到了众多留言和好评,我依然会轻易地因几句消极评论而气馁。
紧接着,轰然倒塌。
与亚瑟、洛林和其他许多人共进美妙的晚餐后,我回到家里,打开电脑,阅读博客的评论。
“米斯蒂·柯普兰的加姆莎蒂比起其他演员差远了。”评论写道。评论还说,我不配当主演,美国芭蕾舞剧院给我升职只是为了体现种族多元化和包容性,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很可怕。我坐在那儿,不敢相信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经过我备受好评的演出,我依然要打这场仗。而我也知道,这个作者表达了部分观众心中的想法。
然后,我就生气了。伴随着火气而来的是我的决心。我意识到,要改变现状可能需要不止一个表演季,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会不断成长、学习,并获得更多主演经典剧目的机会。没错,我是黑人。但同样肯定的是,我也值得被提拔,也有资格站在舞台中央。我知道这很荒谬,我竟然跟那些出身优越,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充斥着机会和赞赏的人相提并论。他们只需要跳舞就行了,而我,还要战斗,与偏见和狭隘的观念对抗。
我让少数人消极保守的评论暂时淹没了所有鼓励我的支持和厚爱。但是,我很快恢复过来。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有一些人,我永远无法赢得他们的青睐。只要我被提拔为主角,消极评论就很可能有增无减。我必须坚守我的特殊时刻,继续战斗。
那时,我对自己即将面对的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一无所知。
* * * * * *
“所以,我先从哪里开始。”
我坐下来写日记时,是2012年6月22日,星期五。五天前,我退出了整个大都会表演季。
辉煌的夜晚是我唯一一次出演火鸟的那天。我离开舞台只有短短一周,感觉却像过了一个世纪。
表演结束几天后,我疼得受不了,不得不承认情况真的很严重。十年前第一次受伤后,我遭遇了多次应力性骨折。骨折频发归咎于我的膝盖——向后弯曲的膝盖,过度伸展了。这意味着,立足尖时,我胫骨前部承受的压力比一般人更多。
我第一次去劳瑞森舞蹈中心时,黛安要求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最基本的姿势和动作,确保我动作完美。因此有时我很恨她,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不让我自以为比其他舞者更特殊,尽管我顶着天才的光环,尽管我不同寻常的天赋赢得了所有的注意力。但是,我现在明白,她想通过反复练习的方式拯救我。我非常灵活,因为也很容易受伤。她希望我能标准地完成所有动作,这样才不会受伤。
过去的几年里,我多次受伤,都痊愈了。
但是,这一次更严重。我的胫骨,也就是膝盖以下的大骨头上至少有六处骨折。在筹备《火鸟》和《舞姬》的六个月里,我一直承受着痛苦,不知不觉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彻底绝望了。职业生涯中,我处理了数不胜数的情绪和心理压力,艰难地维持着勇气和信心,不顾芭蕾世界里假内行的批评。这群人从不认为有着和我一样肤色和体形的女孩真正属于芭蕾世界。这一生跌宕起伏,从最高点落入深谷。
这一季初始,我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横幅上,挂在大都会歌剧院前面,在微风中轻轻飘荡。那一刻,我,一个黑人女性,是美国芭蕾舞剧院的门面。紧接着我在纽约首演,观众席上不乏名人、黑人芭蕾舞界的传奇人物,我代表他们获得的掌声是他们应得的。这一切都太惊人了。
而现在。
我不得不退出表演季,这个我扮演火鸟和加姆莎蒂的表演季,这令人无法忍受。我感觉,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离我远去。
医生说我需要做大手术。而舞团开始选角时,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上一秒你是明星,然后你受伤了,就会有别人走进追光里,而你则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把我的心痛写在纸上。
“我只是不知道我还得要多强大,还要撑多久。”我在日记中坦白写道,“我比周围的人更努力,这么工作了整整两年,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我的机会。我绽放了光芒,战胜了我的体重和很多其他东西。但这远远不够。这很尴尬,很屈辱。我感觉自己正在打一场注定要失败的仗,而我却真的以为自己能成功。
“我瞎了。我瞎了才看不清这么明显的现实。就像我压根儿不属于这里。他们就是不想要我。我想实现自己的价值。我对所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激,但可悲的是,这些还不够。上帝呀,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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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它永远不会很容易。
生活就像芭蕾,你必须找到平衡。要强迫自己走得尽量远,但也要知道什么时候得把自己从崩溃、伤害和绝望的边缘拉回来。我想逃跑,但我能去哪里?我能怎么走?
我想成为能启发别人的人,我真的太想了。我想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
我知道,我的词典里没有“放弃”,即使要像傻子一样继续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