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江州祭酒,度一切苦厄

一 辞江州祭酒,度一切苦厄

1.公元394年的孟秋,柴桑城的暴雨挟裹着青木一草的味儿,如一支支水箭般直冲向市集,竹篱茅舍,四方漏雨,我的酒坊摇摇欲坠。一只未名的小鸟撞上我的鼻梁,鸟爪子撩伤了脸颊,印痕似胭脂。我的心里开始惶惶不安,观雨已成了奢侈,酒客们的议论一声高过一声。酒客们都在瞎扯,乐此不疲,他们反复议论着的是同一个话题:“陶渊明先生辞去了江州祭酒。”

先生辞官,于我自是惊诧万分,心忐忑之。转念,也把这当作平常的一件事。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何人能束缚他的自由?何事能羁绊他的自由?何物还能控制他的自由?先生是一个人,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有我有无,有无有我。

我识先生多年。不,不是这样说的。应该是说,先生是我尊敬的朋友,我是先生的陌生人。我于心中敬先生,先生胸怀天下人。

先生多次和众诗友来酒坊雅聚,我关注了先生,仰慕先生,而先生不见得记得我的。也就是说,卑微如我一酒坊妇人,怎敢公开冒认先生为友呢?一屋子油香酒色中,只见我飞速地摆木筷,拿碗勺,斟酒,传酒,与酒客们周旋。能有空隙静下来听先生论诗、诵诗,也都是我躲在草帘后面奶孩子的时刻。

听,是我最早了解先生的开始,就像此时的听雨。雨水时急时缓,声音时高时低,一切如此平常,合乎自然。先生似雨,洒落人间。无论妇孺,与先生交往攀谈,先生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生和老人孩子相谈的声音,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哗哗啦啦,都是一场雨水中的陶醉啊。先生似乎知我在侧耳倾听,似乎是知而不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即是这孟秋的喜雨,存在即是福源。

先生已大半年未来酒坊饮酒赋诗了,甚是牵挂,骤然听闻先生即将回柴桑城,喜忧参半。喜我,喜和先生灵魂相逢;忧我,忧于先生生计堪忧啊。

而这一屋的酒客们呀,可不是这样想的,就像这石桌上的青菜萝卜,切长了切短了切成丝了,都会导致酒客们夸张地大吼大叫,大做文章。关于二十九岁的渊明先生辞官一事,酒客们或同情,或嘲笑,或幸灾乐祸聊着正起劲呢。

人心不可测,酒心更癫狂。但看见那一桌酒客,满嘴胡言,满身酒色,形同酒鬼。

猛然想起三年前的这个雨天,也是这石圆桌,也是这粟米酒,也是这三五成群喝酒的人,醉在酒坊,像个鬼的样子赖着不走。那高胖的黑布衫酒客嚎我去斟酒,那矮瘦的葛布衫酒客喊我去陪酒,那些酒鬼酒妖逼我入流……刹那间,我刹,刹,刹,抄起一把宰牛的刀,欲把自己的掌心伤碎,阻挡这无形中的逼迫。

也就是在这刹那间,雨声骤停。雨声从有声到无声的短暂交替中,一缕祥云绕过眼睑。天空如此透亮,人间多么美丽啊,我看见雨露中浮出彩色的云朵,腾空飞跃五色的麒麟。恍惚间,麒麟云腾空而起,复俯冲而下绕到了石桌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生都不能忘却的浑厚有力的男中音:“众酒客不得喧嚣。”

也是这声音,拯救我,狼狈地逃出酒客们的哄笑中。

随即,一个儒雅健硕的身躯落至我的眼前。这是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憨态可掬,却不失严肃。他良善的笑容收敛在左脸颊的酒窝,像镶着一颗宝石。黑亮的眼睛里装满漫天的星星,闪亮着深邃的光芒。青年男子高挑笔直的身段,披着白色笼冠大袖青布衫,头戴卷荷白高帽,脚蹬青蓝锦丝鞋款款而来。青年男子没有人们想象中那种英雄救美的豪迈,没有那种声色凌厉地嘶叫和教训,也没有扛着大刀宝剑驱马奔腾,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俊朗青年。青年异常平静,却不失威严地拱手施礼:“鄙人陶渊明,各位酒客不得无理取闹,请付了酒钱走路。”

这突如其来的劝诫声,似乎与酒坊中的唱和难以协调。酒客们最初有些骚动,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酒味。黑布衫酒客面露凶光,像是要掐死人的样子,葛布衫酒客跟着起身离桌,掀起一个破酒缸看似要动粗。隔邻几张石桌上的酒客们,也都暂停手中的吃食,伸长脖子等着看一场热闹。

我杵立在草帘外,心里捏了一把汗。我担忧这位名良善的男子,会因为我出头,而遭受恶人攻击。我于心不安,又倍加感激。我得站出来。我握紧手中的宰牛刀,必须挡在这名仗义的青年男子前方。我应该无所畏惧,势必与醉酒的恶客一决高下,若是我伤,我自豪,若是他伤,我承当!

时间并未允许我想象太多的可能,结果也并未与我所想象的沾上半毛关系。酒坊中的陶渊明先生沉着冷静,不怒而威,他身上无形中涌出一种浩然正气,当可拔山扛鼎。酒客们也被这种无形的力量压断了他们卑俗的脊椎,不敢再挺直腰板,不敢抬头直面渊明先生的眼神。酒客们似乎都不敢再多问一个字,或者他们早就知道陶渊明先生原本就不是一个俗人,或者他们早已知道陶渊明先生就是当朝元勋陶侃之嫡曾孙。酒客们妄想通过时间的寂然行走,带走这沉重的无形压力,而淡化他们狂妄无知的行径。然,时间似乎是公正的秤砣,并没有轻易去原谅酒客们粗俗恶劣的行为。时间站在公正的一方,毫不留情地剥去酒客们的无赖外衣,扔在这四面漏雨的酒坊。

酒客们嚣张的气焰,便是一下子蔫下去了。

葛布衫酒客讪笑着,黑布衫酒客也重新坐回原座。他们试图和先生解释什么,妄想在空气中握手言和。然而,他们在一股凛然正气里,并未能有任何举措,便是慌里慌张地败下阵来。几名酒客各自掏出了几枚五铢钱,一起递到酒坊案板上的葫芦瓢里,付清当餐的酒钱,便是灰溜溜地逃离。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此时的现场,连葛布衫和黑布衫的影子都没有留下。我仿佛记得,我的西庐酒坊刚刚发生一场虚幻的决斗,是,也像不是。

我紧张的心情,暂时有些舒缓。彼时彼刻,我站在草帘外,却是忘记向先生道谢了。先生翩翩而来,也是潇洒地离开。望着先生逐渐远去的背影,从此,记住了他的名字:陶渊明。

我必须再次声明,我不是先生的朋友,先生当是我的领路人。先生是我心中的圣者,是我生命中至高无上的信仰。是信念,也是相信。相信正义永居于邪恶之上,相信生命中的善良,随时会在下一秒出现。

我相信先生。先生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面高贵的旗帜,直接影响了我后来的从商之路,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促使我尽量去做一个优秀的女人,一个毫不畏惧的女人,一个积极向上的女人。不久的后来,我知道了先生的大致情况,也知道了先生是一名诗人,更是佩服至极。我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啊,但这并不妨碍我崇拜诗歌。我开始偷偷地认字,学习认字的决心从知晓先生开始,从第一个字开始。

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明,光明的明,渊明的明。我认识的第二个字是酒:酒神的酒,酒量的酒,也是酒鬼的酒……我一天学认三个字,一年下来,我就能写下一首诗。我宏伟的认字计划,也是从我知道先生是一名诗人开始,就这样,我成了先生的隐性学生。

你看,我这是扯远了些,我怎么能扯这些呢。现在,当务之急,我该诚心地祈祷先生能平安归来。先生回来了,就会回到柴桑城马头村我这唯一的酒坊,和朋友们饮酒小聚的。

我这聊以糊口的酒坊啊,并不能拒绝其他酒客的光顾。雨停了,那些恼人的酒客们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一名歪瓜裂枣的酒客,躺倒在东边角落的碾磨旁,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不睡几个时辰是醒不来的,他是酒坊的常客,我了解他。他是名副其实的酒鬼,喝醉了以醉装疯,骚扰我等软弱女子的酒鬼。这是极度厌烦的事情,现在,我已没心思厌烦了。我的心里堵得慌,我在期望能有另一拨酒客进来,让我能旁听出些什么。

此时此刻,我多么盼望他们的到来,比如渊明先生的朋友刘程之,张野,刘裕,桓玄,刘敬宣等,还有周旋人、羊松龄、庞遵、雷次宗、张诠、毕颖之等等等。他们和先生一同来过我的酒坊,彼此间的客套寒暄,旁听的我,便是稳稳地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也是一群我所认识的,而他们并不见得认识我的熟悉人。不,应该说是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因为先生的缘故,我熟悉了他们的身影。

我藏在草帘后面,心烦意乱地削砍青竹。我用的是柴刀,一根根地劈开青竹,再用刀背一条条地磨平,再然后,才会用剃猪毛的小剪子,削成一把剑的模样摆在鱼罾里备用。我不会武功,这些竹剑只会吓唬我自己,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和那些酒客们一般见识,这也是先生曾经的忠言。先生和朋友饮酒闲聊之际,循循善诱。你听,这又是先生的声音,先生说:“善待生命,善待所有人,善待所有物,善待人间所有的无有,善待你我在人间所遇的一切。”

先生的警言,有的人点头,有的人点着空头并未见得听进去了。高尚的酒客依然高尚,卑劣的酒客依然喝醉了发酒疯,不成体统。你看,这群喝了浑酒的酒客们,吼不得,说不得,哄不得,唯有耐心等待他们哪根筋突发正常了,再慢慢地喷着酒气离去。

我,唯有心平气和地等待。等待秋阳从雨水里冒出笑脸,等待天上的云彩懒洋洋地飘荡,等待清风拂过我焦灼的脸颊。等待行走在归途的先生,洒脱自由地回来,不再为功名利禄去纷扰内心的平和。等待先生以恬适的心情,回到柴桑城、回到马头村、来到我的西庐酒坊。

“喝一杯,来……”

2.马头村是我的王,我的国,自我出生至婚嫁后,几乎没有走出过这庞大的山国。马头村位于庐山南麓,是一个以村为名的街巷集市,是半街半村的小商品、戏院、酒坊的和饭庄的集中点。马头村也是德安,星子,柴桑三县通衢之地,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在三国东吴时周瑜曾在这里指挥陆军、训练水兵。早在汉代时,即为柴桑县唐楚城县址。因此,春秋战国汉代三国古迹甚多,我的儿时能捡到春秋的月亮,战国的星火,还能梦到汉代的云朵。彼时彼刻,我坐在马头村的青石板上,数着脚印看太阳,等候渊明先生归来。

先生是马车归来?还是步行回家?我无从知晓。马头山上一轮渐盈的凸月,在星空中自西向东自由地移动,月相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我专注于这轮月亮的时候,也看到了马头山上的树影婆娑,人影绰绰。

追随于先生的似乎不止一人,万物在夜的寂静中,成为先生周围无数个陪伴者。各种不同形象的青灰色图案,在月光下的马头山上变幻更多的复杂,或蹁跹,或呆愣,或狰狞,或和善,或轻轻拥抱,或穿过彼此的身体分道扬镳。在这种似真似幻的瞬息变化中,先生的脚步也以多种不同的式样,丈量在山间的厚土上。

我听到的脚步声,是那种沉重的,又略显欢快的脚步声,渐渐地向马头山靠近,向柴桑城靠近。先生抬头看着明月,月影也跟着先生的脚步,向家的方向靠近。月影落在先生的肩膀之上,也落在马头村碓臼旁边的酸李树上,摇摇晃晃。先生一挥手,随性地小跑几步,追随月影行走的道路更是弯弯曲曲。这时候的先生,并没有感觉出疲劳。年轻的先生已经升级为一名阿爹的身份,家中的俨儿似乎也在期待他阿爹的身影,先生穿梭于这熟悉的羊肠小道中,尽情思念俨儿哭哭闹闹可欣的场面。思念一股熟悉的风声和味道,那种久违的气味,是家的味道。

“味儿好哇。”先生对着空旷的寂夜,由衷地感叹。

这马头山的山丘,树木,溪涧都有不同的味道,嗅之清香,或浓郁,或含有点点熏鼻的苦樟味儿,都是如此美好。

归来,让先生的心灵,自由地游弋。一种源于自身本体的自由,心安理得。先生上扬的嘴角,似乎露出了点点笑意,夜空中的月影也露出点点浅笑。先生长吁了一口气,现在,终于摆脱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摆脱了政坛上的血腥倾轧,终于不再向上司低头笑脸,不再需要向上司折腰作揖,这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啊。

先生自由了。先生曾是官场的一只“失群鸟”,在返回乡村广袤的自由天地,欣喜地变成了一只家乡的“自由鸟”。先生在低飞起落的时候,也会想起那些身居官场之中的鸟人,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先生最先是有少许的不舍,慢慢地便是接纳了这些必然的别离,这是必须要舍得下去的选择。实际上,先生是把自己关在官邸一条狭窄的弄堂里,苦思冥想几日,才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最后得出决策的那一刻,先生整个人霎时轻松起来,脚跟也踩在地下蹬几下想立刻飞走。先生不再为难自己了,不再去琢磨官场上毫无意义的“攻心斗”了,先生需要彻底地放开。现在,先生尚能记住他们不同模样的脸庞,更多的是写满了算计,宛若面具。这些戴着皮具的面具人,在“微笑”和“沉郁”中,随意变幻,微笑的不是笑,沉郁的不是郁。在先生短暂的就职生涯里,面对变脸,如同面对一个个挥之不去的魔鬼,时刻提防恶魔冲上来,不经意地咬一口。

现在,都过去了。

夜深了,月色多么美好啊,归来即是安详。年轻的先生辞去这握有重权的要职,挥挥手,挺直行走的腰板。先生需要挣脱这种心灵深处的羁绊,自由洒脱的生活。但是,先生并没有高唱自由之歌,一切的自由,或许需要磨难来交换。

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先生似乎能感觉到肩膀上重担,比以前更为负重,肩头的老茧,正等待被另一层新茧覆盖。

先生跨过几处刺麻儿时,忍不禁跳跃了几小步,路边刺麻儿洞处,一种无法窥见的黑咕隆咚,藏有潜在的小小危险。先生有点谨慎,绝不是害怕。在望见柴桑城某处一丝丝微弱的亮光时,先生的心情豁然开朗。

“只需一盏灯,天地便亮了。”

柴桑城的天地在这盏柔美的灯光中,非常完美地衔接在一起,万物都是天地的主人,天地亦是万物的神君。先生似乎到达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在这种轻松自如的自由天空里,先生暂时不去想象以后路途的艰难所在。先生看到了灯光就是看到了希望。那些曾经纠结着,辗转反侧的无数个夜晚,已经成为过去。先生回来了。是因为自尊、执拗、高傲,还是因为尚未脱去稚气的孩子心性而做的鲁莽决定?这些无需再去思考了。回来就是回来了,想其他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先生脚底生风,一步步趟过淤泥,杂石,碎草,以及黑咕隆咚的刺麻儿洞,终于踏上柴桑城的第一块青石板。

整个城市便开始晃动起来,那些石砌的矮墙根,也跟着轻微地晃动。也许是地震了,也许不是,睡梦中的人们只是在梦中晃荡了一下,一切恢复平常。夜行人倒是觉得,是自己笨拙的身体倾斜了一下,土地便跟着倾斜了。一场地震来得非常隐蔽,西庐酒坊晃动着的吱呀声,让人怀疑茅草秸秆里,藏着米糠大的小老鼠。平常,酒坊的松油灯总在戌时末准时熄灭,今夜是收工晚了些。松油快燃没了,浅纱袋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孩子的啼哭声从拐角处的后厢房传了出来,又被他阿爹哄住了哭声,我总算安下心来,接下一杯刚刚起甑的米酒。轻尝浅酌,满屋生香。

先生就要到家了,甚喜,甚好。我除了祈祷还有祝福,希望先生一切顺利。我是听闻先生的从弟敬远和家仆大醋所讲,今晚先生要到家的,他俩正在酒坊最东边的石桌上等候先生。石桌上准备了一碗萝卜丝,一碗酱腌菜,还有一碗豌豆叶,还有几个鸡蛋。清茶是两杯。那一杯酒香,自然就是给先生准备的。茶叶呢,是庐山的云雾茶,从通远西边上山,在路边的茶林采摘的。粟米酒,即是我刚刚起甑的头酒,香得很,味也醇。敬远和大醋坐在石桌旁,闲聊片刻,相对问答,“快了,出了堰门口了吧?”

“快了,应该是出堰门口了。”

敬远面部清秀,略显腼腆,他曾来过酒坊寻找先生几次,我便是记住了。年仅16岁的敬远除了比先生个子略微矮一点,面部轮廓,倒是和先生非常相似。想想看,敬远的阿爹和先生的阿爹是亲兄弟,敬远的阿娘和先生的阿娘是亲姐妹,这不像还说不过去呢。家仆大醋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忠厚老实的青年,看上去他和先生家的人并没有主仆之分,更像是一家人。听说,先生曾给大醋取了个文绉绉的秀才名字,叫敬翰。大醋诚惶诚恐,反倒是不好意思领用这敬翰之名,大家依然还是大醋大醋地叫着,先生便也是允了他。

这次,先生本意想回豫章郡的康乐县看看,奈何路途遥远了些,也就作罢,是敬远去江州接回柴桑城的。小小年纪的敬远对于这条路线并不陌生,远比豫章郡近多了。敬远凌晨起步行至沙河后,改坐马车过浔阳至江州渡,渡船再到江州时,已是傍晚时分,大醋早就打包好行李衣物,在渡口候着。三人见面,唏嘘感叹,一个眼神,便是明白彼此内心是同样的喜忧。

次日归来,微风,也无其他琐事烦扰,算是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地归回。过江州渡后,先生一行三人走浔阳再次以马力驱使,过沙河以轿车所代,晚上就到了马头山,穿过山脚的堰口就是马头村了。于是,先生下了轿车,嘱咐他俩道,“快到家了,你们先走吧,我一个人走走看看,随后就回来。”

敬远和大醋应诺着,便是打点好轿夫,然后先行离开。他俩深谙先生的秉性。先生习惯一个人的行走,一个人的思考,更多的时候,先生习惯一个人和万物独处。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先生和马头山上的月影玩起了追逐。这一段寻常的山路,就这样,被先生走了十多个来回。这是什么感觉呢?总之是一种令人奋不顾身的流连,一种令人心动的快乐。

回到故乡,青年即是顽童。年仅二十九岁的先生,也就是个孩子。

亥时初,先生到达酒坊,明月正在竹篱窗棂上。

夜色清凉了些,先生似乎并不知道敬远和大醋在这等候,他是被大醋站在酒坊门前候着的身影引进来的。先生有点惊讶,问道,“你们,还冇睡?”

“冇睡,喝点茶着。”

“噢……呵呵。”先生是踩着月影进来的,人到厅中,微微一笑,便是走进西庐酒坊的酒香菜色中。

真的是先生回来了。先生比前几个月更是清瘦了些,一颗灰色的青春痘夸张地立在左脸颊,历经沧桑的样子。

我起身上前,连忙给先生泡了一杯云雾茶。我的微笑淡然挂在脸上,我对所有的酒客都是同等的态度,从前如此,现在亦不能有何改变。我尊先生为最显贵的酒客,先生坐下的那一刻,我收藏着心中无上的崇拜,又端上满满一葫芦瓢的糍粑,摆在石桌中央。

“先生,请慢用。”

“打搅了。”先生很客气。

“感谢您的打搅,酒坊才见热闹。”

“也是太晚了些。”

先生安之若素,彬彬有礼。转而,先生轻声嘱咐敬远什么,又叫大醋收拢好小菜和美酒,把酒菜带回去食用,明天再送来盛菜的碗瓢和酒壶。

一切收拾妥当,敬远走上前来,付当餐的酒账。我几番推辞不下,不得不收下。

先生带着敬远和大醋即将出门,看着远远杵立于草帘前的我,复转回身,又客气地说道,“辛苦了。夜深了,早点关了酒坊的门哈。”

“谢谢先生,我即刻关门。”

我明白先生,他是担忧我等妇人的安危啊。酒坊乃龙蛇混杂之地,闲言史说之门,我也是曾听闻酒客们聊过,北方的永嘉之乱杀戮女子无数,羯族残暴肉食汉人女子无数,黑暗暴虐的历史让人心惊胆战。虽则过了几十年,晋元帝带领汉人南下后,这个情况得以缓解,当朝已逐渐趋于安稳平和的状态,我等妇人还得时刻警觉自身安危。

感激先生之情,难以言表。我匆忙收拾酒坊,欲回到拐角十几米处的后厢房就寝。只见先生即将跨出茅舍竹篱的门槛,复又折回里屋,以礼相问,“请问店家,你叫什么名字啊?”

“啊?我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的。从小到大,爹娘“密得,密得”地叫我。夫君叫我“芽儿姆妈”。孩子们叫我“姆妈”的。侄儿叫我,“姑阿,姑阿”。街坊邻居都管我叫“贾厘,贾厘”的。在这个酒坊,所有的酒客都叫我“骂耳”,或者叫成“那个老骂耳”。

我等妇人的卑贱,来源于世世代代的生活,来源于我等心底无上的恐慌。我非常心酸,我并没有名字,辛苦劳作的妇人哪来的名字呢?那些富户千金大小姐才会有好听的名字的。先生问起我的名字,我有点小激动,也有些小伤心,并陷入极度自卑中。

妾身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但见先生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先生并没有继续追问我的名字,而是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离开酒坊。

先生走远了。我还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尴尬此时,唯愿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3.佛法面前,众生平等。阿弥陀佛,东林寺的菩萨都是有智慧深奥的名字。和尚师父也都是有名字的。东林寺的花草树木,鸟龟虫鱼,都是有名字的。比如,后山的紫竹林,放生池的怀善龟,佛堂后的聪明泉,山顶上的释运风,等等。东林寺菩萨慈祥和善的面容,让人心安,心静,心善,名号更是让我等凡人心生敬仰。东林圣寺就在我的柴桑城东,离马头村需要大半个上午的路程,渊明先生的朋友慧远师父正在东林寺修身弘道。

雁门高僧慧远,于公元381年经过九江,见我庐山脚下空旷闲静,适宜安居,起心动念,便在九江的威家镇建以龙泉寺,又名龙泉精舍。

当时,慧远同门旧好慧永师父先居庐山西林寺,欲邀约慧远师父共居西林修行。奈何西林寺偏狭窄了些,慧远师父学生太多了。又三年,江州刺史桓伊闻之此意,肃然起敬,便为慧远师父更立新的寺庙,就是现在的东林寺。慧远师父率领大众行道,开凿水池,种上莲花,水上立了十二叶莲花,水波旋转,并分刻昼夜,作为行道的时节。这几年,四方的清信之士闻风而来,越聚越多,慧远师父便以东林寺为中心,开展佛教和佛学活动。造立西方三圣像,建立净业社,并让居士刘程之写了发愿文,刻在石碑上,使之成为我朝佛教净土宗发祥之地。

慧远师父在东林寺潜心佛学,身影未见出山门,行迹不显入俗事。因此,某些时候,渊明先生会在刘程之等诗朋挚友的偕同下,前往东林寺慧远师父处,听学慧远师父阐扬佛理,著述佛书,静心观想。

我佛慈悲,度天下苍生,度一切苦厄。

朝拜东林圣寺,我心向往已久。这也是一条先生曾经走过的听学路,我更愿意追随先生曾经走过的脚印,向沙河街靠近,向石门涧靠近,向剪刀峡谷靠近。我来了,东林寺。我是寅时末从马头村步行出发,巳时初就到了。

来时急切,寺庙的西门被我匆匆掠过,正门刚巧在修缮,不得不绕过。也好,就这样懵里懵懂从东门进入,我的背后就是太阳升起的东方。此时,公元394年的孟秋,年已三十的半老妇人,挽着蓬松的发髻,穿着葛布蓝衫,脚踩新编的满口桑木鞋,正站在东林寺的东门口。

那人就是我,一身灰尘,一身汗。

擦干满脸的汗珠,我的心情霎时轻松起来。走进佛门,业已忘却人间的一切琐事纷扰。我脚底渗血的皮肉已然找不到痛感,我已不是人人,我是佛前一粒微小的尘粒。双手合十,正待一步步向佛靠近。

阿弥陀佛。

稍等一下,待我整理好鬓前乱发,一缕乱发已遮掩了眼前路障。踉跄几步,我索性回转几步,侧身行至樟树下的小河边,掬一捧河水洗个脸,喝了口水。一阵山风吹来,灰尘化为浊水,浊水捏成凡间一个人,我是无名卑贱的老妇人。但见妇人满脸湿尘已清爽,满身疲倦已卸下。我再重新散开头发,洗洗梳梳,一寸青丝就是一个年轮。又重新挽好发髻,重新整理衣襟,转眼看看周围行走的善男信女,虔诚地向佛朝拜。他们有的是有名字的,也有的和我一样,是没有名字的妇人。我等妇人们都像无根的浮萍,在人群中飘飘荡荡、紧张地张望着。她看她们在干什么,她们看她在干什么,她们恍恍惚惚,不认得对方,也不认得自己。

她们心里有一个坚强的信念,前行,前行,前途有更好的路程。匍匐下去,感谢命运,让她们成为一个人。

她们都在努力着,前行。

很多敬佛礼佛的规矩我等并不是很懂,观察半天后,大概知道怎么拜了,才开始继续前行。一群鸽子似乎听得懂人话,认得清人影,鸽子跟在人影后面寻觅食徘徊,其乐融融。有的人轻声驱赶,有的人蹲了下来,和土堆边的一群鸽子说起话来。

有灰色的,青色的,白色的鸽子,围在凡人的脚边。

“阿弥陀佛,小鸽子都有名字吗?”我对着迎面而来的小沙弥请教。

“施主。它们都有名字,万物都有名字。”

“它们知道自己有名字吗?”

“知道。你听,释青鸽,释青鸽……”小沙弥随即叫了几声小青鸽,只见尘土后,风飞扬,一群青色的鸽子,围在小沙弥的脚踝处,不再离开。那些白色的,灰色的鸽子,便是远远地站在土堆上,眼睛里露出人类一样的迷茫。

叫上名字的鸽子向阳光靠近,没叫上名字的,冷落一旁。

万物都有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像一只呼之欲出的火凤凰,撞击着我火热的胸膛。我该拥有什么样的名字?或吉祥的美名,或丑陋的贱名,或能叫出来,或不能叫出来,只要有个名字都好。我是一个妇人,能和男人一样有名字吗?能和所有的万物一样,有名字吗?万物有名,鸽子也有名字,我应亦有名。想到如此,我行走的步伐更快了些。我身上的灰尘,早就在东门口掸落了,一步一步地行走中,唯有我敬佛的虔诚,又多加几许。

佛,到底是什么?我在空旷的人间茫然不知所措,望着苍茫的天空,问东问西问佛祖,佛,到底是什么?

“佛是释迦牟尼佛。”

“佛又是什么意思?佛的本意是什么?”

一切不甚了了,一切又在逐步学习求教中,懂得一些,一切的一切似乎又是一知半解。

佛法无边。

佛,即是智,是觉。是一切智,是道种智,是一切种智。一切智是知道宇宙之间一切法的总相,是空相。所以,一切智即是知空。道种智是知有。一切种智是知道空有是一,空有不二,空有无碍。

一切众生经过三大无量数劫的修行都可能成会成佛。佛即是脱离了轮回,对于宇宙人生彻底明白的人,真正圆满觉悟的人。

在我有限的知识里,并不是很容易理解智的更高层次意思。智所起的作用,即是觉,觉悟。觉,也有三种,自觉,觉悟,觉他。也就是自己觉悟之后要帮助别人觉悟,这是大乘。小乘是你来找我,我才教你,你不找我,我不教你。大乘菩萨是能做到,众生不找你,你主动找别人。这是大乘,即是觉他。觉他是菩萨,觉行圆满是佛。

佛,即是求智求觉。

对于这些过于深奥的道理,我曾求助于渊明先生,期望先生能用我们柴桑城的共同方言,用我们马头村的俗语,能让我理解得更为透彻。

先生似乎也不完全明了,他思忖片刻,抿嘴严肃言之,“菩萨,即是将所有轮回中的众生度化为佛。佛教指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地位仅次于佛的人。佛,即是觉悟了的人。”

我似乎是懂得,似乎还是不敢说懂得。

先生露出一丝丝微笑,再言之,“佛,也比喻心肠慈善的人,也即是我们普通世俗间的说法,某某菩萨心肠,也就是乐于慈悲助人。”

先生即是菩萨心肠。

我似乎是明白了些,还是不敢妄自称之为“明白”。

佛法到底是什么?

先生说,“佛,也是心,是一种心态。佛,即是放下。修佛即是修心。佛无处不在。”

放下?又是怎么样的放下呢?先生。

放下情,是我们从不敢涉及也不敢去招惹的。放下生存法则,又是如此之不易。先生,我等凡人历经艰苦,操劳家业,吃不饱穿不暖,放下劳作,将是饿殍一具没了知觉。因此,这真是个高深莫测的疑难问题,更是个疑难答案。众生锲而不舍,活在凡间永无止境地索取,去盈利,去抢夺,去损耗,又是有多少能放下的?众生妄想执着太深,所以还没有彰显自性,觉悟成佛。

我是凡人。我奢望能放下凡间种种,终归是不能放下哺乳期的娇儿,不能放下生养我的父母、宠爱我的长姐兄弟和夫君呀。我知道此放下,非彼放下,而种种放下,皆是我等不能放下的思想包袱、骨肉亲情。我是个凡人,活着就是上天给我的恩惠。我等放不下凡尘中种种,难以卸下肩上千斤重担,终究还是活着艰难,久在樊笼里。

我是人人,我是妇人。妇人如此疲倦。时有抑郁之心,亦有畅快之意。比起那些饿死的,病死的,打死,天灾而死的,或者被男人折磨而死的妇人,我等亦可称为幸福的妇人。

此时,我已登山至东林山顶,紫竹林的小山道崎岖不平。在不远处的竹林深处,能感觉一双慈善智慧的眼睛,正在和我遥遥相对。那是观世音菩萨。心念至此,疾走几步,匍匐跪下。

阿弥陀佛。容我叩头伏地拜三拜,求菩萨保佑天下太平,保佑我的孩儿们平安,我的亲人平安。

一叩二拜再三拜,手掌舒展开来,再徐徐合拢,默念心中所念,念念求佛。少顷,轻点掌力,再缓慢站起来。南无阿弥陀佛。礼佛已完毕,我已是忘记了自己。

我是谁呢?来到人世,难有一天清闲之时,却是时时都有操劳之事。我疲倦的眼光所到之处,恍恍惚惚。我看到了山顶上的竹叶,似乎自己已变成紫竹,我再看到山中的蚊蝇,似乎我的肉体即是蚊蝇之身。我变成万物,变成虚幻,变成空魂,还是未能剔除深深的凡俗之心。

我的身子轻飘飘的,脚底破皮的淤血处,血划出乱七八糟的横竖撇捺,像天空上紫红色的云线。恍然不知,我是踩在人间?还是飘在半空云朵之上?我的手脚尚且还能动弹,当我木讷地拿出一个黑灰色的荞麦米粑,咬了一口哽下去,我才愿意去想起,我是个人,是个妇人。我饿了,饿了吃点东西真好,我是个人呢。我是个需要吃苦劳作、动情动气的妇人呢。而这个妇人,依然还是没有名字。

回去吧。我。

我叫我自己回去。

回去吧。我的位置在马头村的那间酒坊。此次菩萨跟前跪拜后,期望那些凶狠的,猥琐的,奸诈的酒客百相将会离我越来越远,随之而来的,祈望有更多的慈祥和善的面孔,如渊明先生一样。

陶渊明先生寒素出身,难有进身的机会,此次先生辞官,应是有诸多无奈之举。菩萨保佑。我在东林寺虔诚地为先生祈福,祈望先生有更好的机会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