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五柳先生,友聚西庐酒坊

二 诗书五柳先生,友聚西庐酒坊

1.二月寒风起,春兰九节开。千年皆若此,竹影摇窗来。我在无数个竹影中,做了无数个竹叶梦,来年的仲春,翻身做个小梦就到了。这是公元395年的春天,是陶渊明先生的仲春,先生三十岁的生日即将到来。先生仰首阔步的姿态,越来越夯实,在马头村的青石板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马头村的欢笑声也越来越多了起来,豆腐巷的老蔡头家添了两个千金,碾磨房的李二婶生个小子,咱们渊明先生家的俨儿已经快两岁了,早就会撒手自己走路了。小俨儿翘着小屁股,咿呀咿呀地跑着,笑着,闹着。马头村的小的们呀,变化来得比“通杠宝”都要快,而我等这群老妇,一如既往的衰老。额前的几缕头发,已经有一根白色的蹿出来,让我莫名地惊慌。于是,我照镜子越来越少了,看字读诗越来越多了。在我的脑海里塞满了横竖撇捺点点勾勾的方块字后,便是疲困起来,我的酒曲也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又抬起头来,专注于远山的景象。

遥望群山,满目青翠。马头村乃柴桑城依山最近的村子,沙河村和南山村相对来说就散了些,远了些,但也能在薄雾袅袅中,远眺那山那景。现在,请来到我的眼前。你看,那庐山似仙,南山似巨石,马头山似一匹烈马,似乎要在马头村人们的眼皮底下,腾空飞跃。这一山青翠,一世的责任锁住了马头山的心扉,捆绑了烈马的肢体,这匹马,将永远与这片土地共存。这座马头山的精神思想意识,也正当壮年,如同渊明先生三十郎当的健康体魄。

古人说,三十而立。先生的独立自主,不仅仅是要从精神上开始,还有土地和耕耘。先生开始向家仆大醋学习庄稼活计,学着在田地里和蚂蟥蝗虫作斗争。先生不厌其烦地请教大醋怎么样避开蚂蟥的叮咬,怎么样躲开蝗虫撞上眉梢。

大醋笑着说:“好简单,杀死它。”

先生慢吞吞地回答,“不。最为简单的杀法,是最为残忍的。”

大醋缓过神来,似乎是明白了先生的意图。大醋年少先生几岁,什么事都以先生为准则。于是,大醋收敛笑容,细心教导先生,怎么样去和这群细小的虫蚁,做最为友好的驱赶方案。

天上成群结队飞着的蝗虫,水里成群结队游着的蚂蟥,还有那些小青蛇,恶黄鳝,哎哟,多如尘末。先生学着大醋的样子,用柳枝在水中驱赶,用巴掌在空气中拍打着。最为恐慌的是那些刺麻儿洞里的小青蛇,一不留神从黑咕隆咚的暗处蹿出来,能吓掉人的三魂六魄。先生看见了也不敢去看,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去看。先生学着大醋的样子用桃木驱赶,像是驱蛇也像是驱鬼。先生不信桃木能驱蛇,每次不信,又不得不信之。这些孽障的小虫什,青不青,黑不黑的众多小玩意,伸出软绵绵的头颅,来回摆动着,看得人发抖。这群动物界的敌对分子,先生忍着性子,闭着眼睛把它们赶到土地的尽头。

先生起初跟着大醋去田间地头是非常胆怯的,那根从桃花尖截取的歪桃木,从不敢离手。哎哟哟,但凡看见蚂蟥和飞虫,先生便是头皮起皴,起皴后发麻。后来,先生跟着大醋的时间多了些,次数也多了些,便逐渐锻炼出些胆量来,偶尔看见活着的小恶虫,先生也敢伸手驱赶了。特别是碰上那黏在脚踝的蚂蟥,越拉它会越往肉底深处钻去,先生便学着大醋的样子,使劲用手掌拍着。大醋是睁着眼睛拍打,先生是闭着眼睛拍打,这些吸血的蚂蟥太可怕了。而碰到这些要扰人身体健康的吸血蚂蟥,先生不得不把它们拍死。

这是逼出来的。在某些恶虫不死,但却伤人或致人性命的情况下,先生必须卯着胆子,拍死它们。先生即将迎来自己的而立之年,上有老下有小,先生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不能有何闪失。先生不得不扛着生活的全部,自从八岁那年父亲大人过世之后,家中诸事都是母亲大人主理操劳。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大人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新娶的妻子翟氏有孕在身,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也是不能让她干重活了。

自从先生旧年辞官以来,家中经济日渐捉襟见肘。这钱不能下崽,粮食吃了就没了,先生得扛起生活的全部。凡间的人活着都是在硬抗着,在搏斗着。有的是人和人之间,有的是人和畜生之间,有的便是国和国之间的战争。而一旦国与国之间开战,那遭殃的还是战场上的兵士。仗若是要打起来了,那时候,兵士不叫兵士,也不叫人人,兵士叫蝼蚁。黑压压的一群呀,这一群踩死那一群,那一群踩死这一群的,杀呀,杀呀,锣鼓震天响。但凡某一国赢了之后,便是残杀另一国输了的兵士,剥皮炖肉,烧了煮了吃了的,都是人吃人。

先生和大醋赶着恶虫,玩玩闹闹的,开开心心的,偶尔谈谈笑话,偶尔不经意地和大醋谈起战争来。大醋有些害怕,大醋怕的不是死亡,是俘虏后的生剥活烤。先生看见大醋真的吓得不轻,便会停下手中的锄头或耙子,和大醋坐在田埂地间,细语安慰。先生耐心讲道,“中原大地,虽则连年兵乱,目前还没有强兵敢入侵东晋。我等耕耘劳作,暂不用担忧兵役之苦。人人都有善良之本性,我等想想战争,想想自己,再看看这田埂地坎上的虫蚁偷生,便是饶了它们的命吧。”

大醋问道:“虫蚁也有感知吗?”

先生笑道:“这还真不知道。看它们急急逃窜的样子,怕是有感觉吧。这凡间,人不能理解人。人又怎么能对万物的痛楚感同身受呢?”

大醋也笑了:“先生言之有理,或许虫蚁会痛,或许我等饶过虫蚁,它们也会感恩的。”

先生说:“只求心安。对于大自然界没有半点威胁的异类,放过它们也是救赎自己。”

“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大醋由衷的感叹。大醋母亲年纪也大了,先生辞官后,由于家里经济口粮等各方面的原因,大醋就要离开先生家了。先生已和大醋商量好了,等过完这个秋收季节,主仆二人就得风流云散了。大醋无比惆怅,想到以后和先生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大醋越发难过。多么好的先生呀,先生行走在柴桑城的土地上,从不愿意去踩死一只蚂蚁。

大醋想想说道:“先生你这样心软,不下重手,只是不停地驱赶恶虫,恶虫一样地重复来过。先生,你这样会有多么累呀。”

先生说:“再累再苦,心里不苦。”

大醋说:“人人若都像先生这样的善心,天下永无欺凌,永无争夺,永无战争。”

先生说:“一旦发生战争,人人不如蝼蚁。都活着吧,活着就好。”

天下太平,就是我等的福分。所幸我东晋大地这十多年来政局稳定,暂无外族敢来侵扰,也是得益于那场著名的淝水之战。这场战争原本就是个奇葩,前秦君主苻坚的八十万大军败于我晋军八万军队,都说是中了邪门。但闻长相丑陋的君王苻坚,且有同性之癖好。若不是他曾强迫落败的前西燕皇帝慕容冲及其姐姐做他的性奴,也不至于在淝水之战的关键时刻,被英俊貌美、骁勇善战的慕容冲结集队伍前后夹击,让苻坚兵败断背山。这或许就是,作孽太深的缘故吧。

我等很荣幸自己好好活着,死了也希望能死得其所,最起码也希望自己死于自然。我等开始缅怀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勇士。东晋的,敌国的,活的尚可分出敌我,而死的都是蝼蚁。人是蝼蚁,在大自然面前都是如此渺小,都活着吧。

于我等东晋臣民来说,那场淝水战役的胜利是天的庇护。于前秦来说必是败于德行,败于人心。所谓万物皆有天命,而天命也多为人心素质涵养而影响天命的起起落落。

谈起这场淝水之战,我朝丞相谢安运筹帷幄,在闻报前秦来犯时,早就做好了抵抗准备。他当机立断,举荐自己弟弟谢石为征讨的大都督,侄子谢玄为前锋,率领八万“北府兵”前往淮河流域抵抗前秦苻坚部队。然后,他又派遣胡彬率领五千水师增援战略要地寿阳,任命桓冲为江州刺史,率领十万水师控制长江中游,以免前秦部队沿江东下。谢安所选的北府兵将,一共只有八万人,其主力是晋室南渡时跟随其从北方南下的精壮流民。这些流民均为骁勇士卒,战斗力极强,在淝水之战中,击败前秦部队。这即是天意,亦是人和,更是丞相谢安的智慧所在。

东晋已过了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可惜,现如今谢安丞相已死,丞相司马道子当权晋朝的江山,且孝武帝司马曜越来越荒唐,嗜酒成性,优柔寡断,政局已逐渐陷入混乱,官场是谄上骄下的黑暗。

如此说来,渊明先生是看不怪官场上的黑暗丑态,而辞官不干的吧。大醋曾日夜侍候先生跟前,先生辞官原因,也是略知一二。但是每每想起来,心中也是为先生鸣不平。

大醋说道:“先生,看你田间地里驱虫如此辛苦,真想旧年你不辞官为好。”先生说:“慢慢来吧,官场如战场,不再想了。”

大醋说:“先生,你就是太刚,太直率。”

先生说:“也是如此,也不是如此。在职做官,是太不自由了。”

大醋说:“先生,是你的心太善良,你太心软。你沉不下脸教训你的下属,你也绝不舔脸对你的上级。先生是心善,且有骨气的人,所以,先生在官场,是先生的心不自由。”

大醋的一番话,说得先生倒是有些羞赧。先生抿嘴一笑:“此时自由,就足够幸运啊。现在多好,我就像那树上的一只自由的鸟。”

大醋也跟着先生笑着,打趣道:“先生,那柳树上的鸟儿真是叫不出名字的。来一壶酒可好,这样,先生和鸟,即可对饮。”

大醋是疏忽了哦,先生从不和陌生人对饮。

先生喝的酒都是纯正的粟米酒,先生可以和亲友对饮,却是谢绝向人敬酒。敬天敬地敬父母,一个敬字,若不是从心底所敬,不敬也罢。先生对于我们柴桑城里罗里吧嗦、七七八八的礼节性、虚套的酒场把戏,从来不愿意苟同。先生行走的路,也和别人不一样。先生此时的生活很是艰难,处处堵路,也不得不寻找最为平坦的路。在这人间美好的岁月里,无数条路,就这样走出无限的感叹。在柴桑城无限的时空里,但见渊明先生,持一壶酒,就是忘了所有。

2.从一条路走向另一条路,像是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先生行走在官场上的路,被周遭的人极尽追捧,高高在上。而这次辞官回来,受尽闲言冷语,偶尔会被人背后嘲笑成马头村的农夫,被少数人无来由地贬低,或轻视。先生并未局促于尘埃,懒得理他们看似玩笑般的嘲弄,依然不喜不惧,独自徜徉在行文流水式的赋诗生活。

渊明先生辞官回家已经有小半年的光景,我偶尔在乡村小路遇见,擦肩而过,心存敬念。未见先生落寞的情绪,倒是多了些憔悴身影,但是绝不邋遢。先生的卷荷高帽在田畈地间不再佩戴,而是换了一顶圆形的斗笠,晴天遮阳,雨天防雨。先生的衣服也换成了蓑衣,鞋子是草鞋,是大醋教先生编制的。先生这一身行头,远远望去,就是马头村庄的一名农夫呀。而此农夫和彼等农夫不一样的是,他的身子骨永远挺得直直的,头向着远山平视。先生若看见远方的花卉,会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走上前,仔细端详。先生爱花,柴桑城各式各样的花卉,如兰花,牵牛花,映山红,野百合,紫萼,虞美人,白色的蛇床,红色的彼岸花,美不胜收。先生最爱柴桑城山区地埂上的野菊花。黄色的野菊花看上去喜庆,也可以摘取晒干后泡茶喝,有清热去火,抗菌消炎,清肝明目之功效。我从未见过先生采摘野菊花,倒是看见先生连根带土,挖上几簇野菊花,移栽到家里的晒坝边。我的西庐酒坊,有幸也有先生挖掘过来的野菊花,栽在酒坊左后方的土坝上,秋风一吹,香飘好几十丈。

先生是个爱干净的人,每次忙完田地里的农活,他都会及时清洗身上的尘土和淤泥,把自己整得熨熨帖帖。头发以葛布巾挽起,衣服也换成了青白布衫,脚穿葛布黑色布鞋,穿戴简单得体。先生身体健硕,精气神十足,行走在马头村的青石板上,大气中带着隐隐的孤傲。

哎呀,说什么呢?问我会不会和先生打招呼?怎么可能呢?先生绝对厌烦被人虚伪的客套,妾身也是个从来不主动和人打招呼的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柴桑城的马头村,总有些类似于先生秉性的人,都是不爱打招呼的。实际上,两个人路上相逢,业已看到,看到已看到的就是多余,还再打个招呼不更是多此一举吗?因此,大凡在路上遇到先生,我会朝着前方有亮光的地方,浅笑致意,从不会主动去盯着先生的眼神,等待和先生双眸对视而来讨个人情的。我从来不会。这有巴结先生的嫌疑,更是极大的不尊重,是在打扰先生的清静。怎么能在先生安静行走的时候,冒昧打扰呢?那会吓他一跳的。我相信先生也和我所顾虑的是一样的,他的眼前只有阳光和对世间万物的博爱。我相信,我和先生路上的偶遇,如同路上行走的两只蚂蚁一样,匆匆再匆匆,后会有期。

非常荣幸,我的西庐酒坊再次等到了先生和朋友相聚的身影,那真是个好日子。我等像一群蚂蚁,摆动触角,不停地忙碌着。我等谈论着蚂蚁人能听得懂的语言,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若是先生五指弯成一个C形,我能明白他是要添饭了,先生轻点酒壶,这是要加酒呢,先生用手在空气中横画两下,我知道先生是要算账付钱了。这些还要多问吗?问了只够让人生厌。我等在凡间尘世能找到一群彼此听得懂,明白对方意思的人,真的很好,也是很难得。我等在一群嗡嗡嗡,唧唧唧唧,彼此能十分明确的声音和手势中相遇,相聚,存在于时空里,简单愉快地活着。时间一秒秒地过去,生物一群群地老去,听着一杯又一杯的“噗噗”碰杯声,我等沉浸在酒神的故乡,装死、装懵成为另一种糊里糊涂,且又心中透亮的人。

当然,我也会独自喝点小酒的。哎呀呀,这不能说的,我是开不得小差的。我的粟米酒才刚刚起甑,粟米饭也烧糊了,锅底的甜瓜锅巴,烧黑了。这样一大锅甜瓜锅巴饭端上桌,怕又是要被一群酒客们,剋得半死不活的。唉,我这潦草的、不受人尊敬的酒坊生意活儿,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要干这行。

来了,先生和朋友们来了就好哇。我总能在心情郁闷的时候,遇到一些让人高兴的酒客,比如上街头的蔡掌柜,枫树湾的李掌柜,以及马头村的首富黄二虎,都是素质高雅,出手大方的酒客。他们喝酒从不找茬、不生事,是我等生意人眼中的大好人。这与穷富绝搭不上关系,绝不是有没有钱帛的问题。有的人富裕,富得奸诈,有的人穷,穷得有志气。陶渊明先生,更是马头村口碑最好的贵客。先生的到来,我的酒坊蓬荜生辉,四处飘香。

小雨过后,酉时来客,先生在仲春的最后一缕斜阳中,跨进西庐酒坊的门槛,我特别高兴。那位高高瘦瘦的,一脸谦卑笑容的张野跟着先生后面进来了。再后面跟着的是脸型微胖,略带严肃的刘程之。刘程之比先生略长十来岁,在他们当中说话很有分量。并排和刘程之走进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青年是第一次来到西庐酒坊,对于这个陌生的地方,年轻的他,并没有表现出东张西望、畏畏缩缩的样子。青年和先生一样,一脸正气,傲骨凛然。青年相貌堂堂,话语轩昂,先生一行人喊他周续之。

张野和先生家有姻亲,我最少见过五六次了。张野原本在孝武帝司马曜身边供职,官称散骑常侍,也就是骑马的侍卫。因此,先生一行人都笑称他张常侍,就这样,我等都记住张常侍这个名字。就改口叫他张常侍吧。

张常侍随着先生一起,坐到了他们常坐的圆形石桌前,椅子还是上次他们几个闲来无事,自己动手编制的竹椅,有六把了。张常侍和先生性情相投,也都爱写诗,是亲上加亲。他来的次数也并不是最多的一位,每次和先生相聚,都是谈一些严肃的话题,谈他在孝武帝跟前当差的苦恼。当然,这些话题是不能随便说的,若是不小心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这是要杀头的,有可能还会全族诛杀。因此,每次谈这些话题,都是等到酒坊其他的酒客们都走光了,才敢涉及这些个问题。

也巧,这个晚上的酒客们都早早离开了,可以说话了吧。彼时,我的酒坊杂事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夫君也喊孩子们一起,回到拐弯处的后厢房安睡去了。我的夫君是做打铁的营生,也是出汗卖力的活儿,两个人支撑一个家,各忙各的,勉强能饿不死的活着。此时,夜已深,我独自一人候在酒坊的草帘后面,写字读诗,安静地享受着酒坊惬意的生活。寒潮还未完全褪去,先生他们谈话的声音,很清晰地从石圆桌上传到我的耳郭。有些冷,也有些亲切。我听也听了,没听也没听,我是从不传言半个字的。我在酒坊的草帘后面,听着他们的故事,也就对他们逐步有了些了解。

他们几个人都有些脾气,都有些固执。总能耳闻他们不停地闲扯一些事情,另几个人在不停地劝慰。什么司马曜,司马道子,张贵妃,以及已逝去的丞相谢安的姓氏名讳等等。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张常侍原本在司马曜的手下当差,本不该议论孝武帝种种劣性。然,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是遗憾那司马曜越来越放纵,经常不理朝政,后宫独宠张贵妃,餐餐酗酒,夜夜笙歌。张常侍担忧这东晋的江山,很难安稳下去。

“这样劣性不改,我东晋大朝恐怕会沦为亡国奴呀。”张常侍一声感叹。

先生和刘程之轻声劝慰,并嘱咐张常侍,绝不要外传。当我听到先生他们谈论如此严肃的问题,便从草帘后面转出身子,移坐到酒坊大门口去了。我警惕地盯着为数不多的夜行人,时刻做好准备着。若有其他酒客闯入,我会立刻大声咳嗽,故意夸张地打招呼,提醒先生有外人进来了。

先生似乎知道我在为他们望风把哨,谈话的语气越来越轻松,时而有些笑声传出来。我从他们的谈话里,也就知道是刘程之也是个怪人,也是弃官不做的人。如此说来,他们就是一群古怪的人人,不食人间烟火,又不得不在人间生存的读书人。

刘程之也是官职人员,不屑于混杂于当今的俗世。他最初担任政府的参军,某些王公大臣先后引荐他高升其他官职,刘程之都坚决地推辞。又听见刘程之围坐石桌前清唱道,“为官不为官不是大事,为国不违国才是大事啊。”

想想刘程之,想想张常侍,想想先生,还有这新加入他们群体的周续之,他们不是不想做官,他们是不想做着窝囊的屁官吧。在我无尽的遐想中,只听张常侍接着说道,“为官不为官不是大事,为民不违民才是大事啊。”

紧接着,我听到的渊明先生的声音,依然是不急不缓,不轻不重,行如流水,娓娓道来。先生说道,“为官不为官不是大事,为心不违心才是大事啊……”

何为“违心”?良心被狗吃了,才敢违心呀。大家因为渊明先生的话语,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他们略带酡红的脸颊,逐渐有了微烫的感觉。

“我佛慈悲……”年轻的周续之,总结他们此次谈话的内容,“我等心若能放下,业已成佛了。”

“唯心,才是指引我等到最想去的地方,心是方向。”刘程之顺接周续之的话意。

刘程之信奉佛教,擅长老子、庄子的学说,厌倦混杂于当今俗世,厌倦当官。前几年,他前往东林寺的慧远大师那里,跟着学习念佛。慧远大师说:“官禄显赫,云何不为呢?”刘程之说道:“朝没有磐石的坚固,有情众生却有累卵的危险,我又何必去做官呢?”因刘程之曾做过柴桑令之缘故,也有称之为刘柴桑的。至于后来他又拥有了一个比刘程之、刘柴桑更为响亮的名号刘遗民,那是后来的事了。

先生、张常侍、刘程之等朋友们的出身背景不完全一样,善根功德也不完全一致,但他们有共同的傲骨,也有共同的善念。他们从不会忘记去拯救那些深谷陷溺的众人。还有今夜雨中同行的周续之,是他们当中最为年轻的诗人。他目光笃定,神情肃然,沉浸在先生和朋友们的讨论中。他和他们也应该是同一样的人,一样的澄明之心。

3.酒喝两壶,已过戌时初,先生一行总是扭转身往门外望去,松油灯的火忽闪忽闪地在笑,似乎还有人来。屋外的浅影处,白月光照上房屋檐角,模糊中能看出各种古怪的形状,像是两军对垒的怪兽。越看越像,看多了自己有些骇然,怪兽似乎像是要闷打对方一掌,吓得我不敢再盯着暗色的屋檐角。转过身,我正向黑暗处倾倒,绊倒我的,却是周围微弱的灯光。

白天储存在脑海里的记忆,是几处茅舍翻盖的饭馆商铺,在黑暗处形成一个个硕大的蘑菇房,把我拉进黑咕隆咚的战鼓里。要打仗了吗?仿佛从皮鼓里直起腰身,踉踉跄跄晃动了一下,又发现低空中有移动着暗影。

我非常紧张。黑,是不能看的,越看越古怪。

西庐酒坊微弱的亮光,让黑夜有了个定位的方向,松油灯淡黄的火焰,把暗影扯向这个有光的中心地带。暗影从马头村百米外的地方,以低空浮动的形状向西庐酒坊滚过来,伴随着轻微的踢踏声,两个滚动的球上,滚动着两个人。我使劲瞪大了眼睛,才发现是两匹战马驮着两名骑兵。低矮的土围墙挡住了马脚,马头村的暗夜锁住了马鸣,马背上的人也变得神秘起来。

柴桑城离浔阳城的晋军事防御战地仅仅十多里之遥,因此,白天遇见晋军骑兵倒不稀奇,这大晚上的还是头一次遇到。我警惕起来,站起来准备咳嗽一声,先生已移步来到了我的面前,和蔼赞许的声音说道,“你辛苦了,他们两个也是我们的朋友。”

“噢,兵马来访。”我轻轻应答,脑袋瓜里七上八下地想着,莫不是先生早就发现了,我一直在替他们守着暗哨?这样一想,我似乎有更大的成就感。

我的心情好极了,迅即后退几步转身忙着热酒热菜去了。松油灯之光并不明亮,先生应该看不到我浅笑的表情,他能听出我欢快的脚步声,以及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锅铲炒锅声。屋内风箱呼呼,屋外人马嘈杂,笑声朗朗,先生踩着稳健的步伐,跨出门槛迎接屋外来客。张常侍,刘程之和周续之他们也都起身离座,招呼刚刚进来的两个人。他们把马匹拴在屋外的柳树下,柳树下的粪蔸被马掌一下就压瘪了,行李卡在粪蔸上,滚了好远。几个人手忙脚乱提起行李,把粪蔸一脚踢开,拉着刘裕和刘敬宣进了屋内。

几个人拱手弯腰,相对施礼。刘程之和张常侍在轻度酒精的刺激下,声音有些高扬。他们几个人你揽着腰,我搭着肩膀,在你推我搡中,重新落座于酒坊的石圆桌旁。

他们的笑声中,我总是能找出一个人的空笑,到底是谁的空笑?我并不能确定。后来我知道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会发生多种幻觉,也许有笑,也许只是暗影中风的呼啸。我存在于深度恐惧中,说明我对战争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慌,我对兵马有强烈的排斥感。我舀粟米酒的右手,有些轻微的颤抖,骑兵的身影,在笑声中无限度地扩大,越来越空旷。他会是谁?目前我不知道,以后他将是谁,我更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卦的。

不管了,总不会笑死人的。

我在先生和朋友们还没有笑完的情况下,快速地摆好了酒杯和竹筷子。碗也是竹碗,是我用篾刀制作的十来个小碗,除了自己留用几个外,其他的专门为先生这些读书人专用。酒杯是用湿爽的荷叶制作的。是用粟米酒浸泡后,上下对折,左右再对折弯出两角,折叠成四方的酒杯形状。方酒杯的小方口,无论是装酒装茶都好喝。我把临时叠好的酒杯送上桌子,分别给新到的骑兵斟了七分酒。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两名骑兵是谁了。

刘裕和刘敬宣两骑兵的到来,吓得我半死。而这两个人的名字,我并没有多少意外。这是我耳熟能详的两个名字,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刚一落座,只听刘裕问道:“桓玄兄没能来?”

渊明先生简短地回复道:“桓玄公务繁忙,今夜无缘参加,下次再会。”

“他这人,也是忙,约好的盟约也能推掉?”听得出是刘裕略显遗憾的声音。

“我们聚聚一样的,他下次再补聚……”先生笑笑。

桓玄也确实是忙,他是先生的好友,若是有空,怎么会不来呢?桓玄年少于先生四岁,两家世交,感情颇为深厚。桓玄于太元十六年(391)任命为太子洗马一闲职,近期刚刚出任义兴太守,各方琐事交接频繁,自是不能应约今夜之盟会。

原来,这场盟会,他们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修书约好。桓玄也确实是临时有了公务,已代人从义兴传了口信,不能赴约。先生简短说了个大概。再说道,“桓玄不能来也好,免了你等又去忙于交谈公务的繁琐,不如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不谈公务,不谈。”刘裕和刘敬宣双双应答,酒桌上又开始热闹起来。

“西庐酒坊不谈公务,只谈诗歌,只谈人生。大家都是朋友,同时活在东晋大地上,相遇就是一首诗。今晚上的月亮时隐时现,我等以诗歌当明月,让明月一直照亮凡尘吧。干杯。想写诗的就写,想听诗的就听呗,若是不写诗也不听诗的,就痛痛快快地喝酒吧。”先生话一说完,已给自己灌下了一杯酒。

“喝。客随主便。”刘裕和刘敬宣双手举杯,很恭敬地和朋友们互道祝福,痛快地喝瘪了荷叶酒杯。

刘裕是豪客,一声豪气,喝酒干脆利落。刘裕气度宏大,侍奉姨母,以孝顺出名。他小名寄奴,母亲难产,生下他后就大出血而亡。他阿爹悲痛忘我,气得想把他扔掉,是姨母从他阿爹手上抢下他的一条命的。刘裕待姨母,就是亲娘亲。成年后的刘裕从军于北府将领孙无终门下,前将领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和刘裕性情相投,感情深厚,情同兄弟,时常如影相随。此次,他俩从京口飞马同来柴桑城,也是想来会会渊明先生和朋友桓玄等。二人马不停蹄地从京口赶到西庐酒坊,疲倦之至,并未显现于脸上。但看见刘程之,张常侍和周续之在此,偏偏不见桓玄,倒还是很有些不悦。

刘裕有何事要见桓玄,先生不知也不想知之。朋友相聚,官场兵帅,都同等对待。不谈国事,不谈军事,不谈人事,只谈诗歌。先生弃官不做,以后将要走什么样的路,还是未知。先生似乎有些苦闷,似乎也根本没把这苦闷当作一回事。先生的烦心,已跟随于时间的逝去,消失殆尽。先生把玩着手中的荷叶杯,方形的瘪成了椭圆形,椭圆形的变成了一个线,还是装得下满满一大口的粟米酒。先生潇洒地喝下一杯,镇定自然,非常轻松地说道:“来,我的各位老友,请听鄙人吟诗一首。”

啊,先生吟诗?听于此,我连忙搁下手中的锅铲,擦干油腻的滑手,垂手站在草帘后面,仔细聆听。我以无比钦佩的心情倾听,似乎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遥远的古代,又似乎是此时此刻,踩在松油灯的火焰上舞蹈,疯狂地跳跃。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个男人,参与男人们的豪情狂饮之中。可惜,我是个女子。我必须谨记,东晋是我的国,酒坊就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是谁已不再重要,我是一酒坊妇人,能听先生赋诗是何等幸事。我在三尺开外的草帘边,静静地站着。夜空的小雨早就停了,繁星挂满了天空,冥王星、天王星、火星,还有……先生也是一颗星星。

先生神情有些亢奋,他站在竹椅上开始吟诗。左手抬起,右手举杯,先生浑厚的男中音,带着磁性的柔感。刘程之、张常侍、周续之、刘裕、刘敬宣围坐在先生周围,屏气凝神,友善地望着先生微笑。少顷,不知道是谁提了个建议,他们也都举起了酒杯,等着和先生同时碰杯。

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茅舍一间,酒香扑鼻,星星和明月从草蓬中冒出一点点边缘,松油灯下的几个人如痴如癫。

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这非常神圣的时刻,这非常有意义的盟会,就在我的身边发生,无比感慨,无比幸运。我从不会忘记那晚上的声音,像是战鼓的嘶鸣,又像是泉水的叮咚,清新悦耳。先生微闭双目,立于松油灯的光亮中,像人,又像是一个神仙。只听几声拳头撞击荷叶的闷响后,先生仰着脖子喝完酒,声情并茂地念出了他昨儿写的《饮酒诗》之一: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

渊明先生念毕,再碰瘪荷叶杯,朋友们击掌鼓励。现在,我才明白,最深的友谊,是喝下一杯酒,再把荷叶酒杯敲瘪。

你听,先生在讲解这首诗的诗意:就这么活着,好好活着吧。衰败,繁华并无实际的意义。并未固定于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彼此交替着,共同为这个人间所有。那位邵君田里种瓜种果,怡然自得,你又怎么可能会想到,他曾经是秦朝的东陵侯呢?谁都有他存在的价值。此一时,彼一时,天冷寒热也是在不停地变化着的。人文思想,世事如烟,也是在不停地变化着的呀。我们将时刻保存一颗乐观的心态。只有通达的人,洞察了流变的时机,就不再对万物万事有存疑惑。我们一起,我们,就这样享受我们的命吧。此时,我等最想得到的是一壶美酒,我等痛痛快快地从白天喝到晚上。

听完先生的讲解,我所能理解这首诗的意义是:不管你现在做什么,哪怕是在放羊种豆或乞食,只要认真做好你的事,总有一天能呈现出它的价值所在。

同时,我听到了刘裕、刘程之、张常侍、周续之等好友,对于先生这首诗的礼赞声:“生而为人,苦而为人。人人相聚,喝一杯美酒吧。我们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我也跟着叫了一声,我的声音有些激越。我相信这句话是对先生而讲。先生辞官已经有大半年了,是否朋友们有邀请先生出仕之心?那就快点把先生带走吧。出于私心,我巴不得先生窝在马头村,可以时而关照我西庐酒坊的生意。出于本心,我是多么愿意,博学多才、善良待人的先生,能有更好的出处。

只见先生的朋友们都是情绪高涨,轮番在读他们的诗。他们也像先生一般,立于竹制的椅子上读诗,挥手致意,兴致高昂。也许他们是身材魁梧了些,或者是有些心神不定,站在椅子上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的。他们读着刘程之的旧作、张常侍的旧作。刘裕和刘敬宣也带来几日前的五言,带过来请先生他们指教。只有年轻的周续之是临时写的,被他们抢着朗诵。

这真是个有趣的晚上,先生他们不像一般的人。像是人在酒气上飘,像是神仙在酒香里飞,更像微尘,聚聚分分,虚无缥缈地和凡人混合在一起,成为凡间可有可无的微生物。我的脑海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此情此景,似梦非梦。

“垚月……再来一壶。”仿佛从梦中惊醒,我听到了先生的声音。

我听到了静夜中一声响亮的名字,先生是在叫谁呢?我知道先生是要添酒了,连忙去里灶间打了一壶酒。我笑着掀开草帘,先生已离开石桌,站在我的面前。先生非常郑重地说道:“来,这是给你的。”

先生送给我一张长方形的竹简,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第一个字我不认识,第二个字是月字。

我狐疑的眼光看着先生,不得其解。

先生大概是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把酒壶放在簸箕篓子上面,用手指着窗外问道:“你看今晚上有没有月亮。”

“开始没有。现在又有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不用看就知道,戌时中的明月现在正在丛山上,是庐山,桃花尖山,还有马头山……”

“那就对了。你我眼前所掠之处,皆是厚土和明月。”先生说着,平静地看着我,说道,“这两个字念垚月,是你的名字。意思是高山上的明月。”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垚月?”

真是受宠若惊!我非常激动,以至于先生最后一句说了什么,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忘乎所以,我已经有名字了。

我叫垚月。

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这是多么美丽的晚上,群山之上,新生一枚透明的月亮。

4.夜,开始向黎明挺进,盟会并未结束。他们在谈诗,似乎又是在密谋造反,歃血为盟。他们的讨论持续了很长时间,关乎于朝廷、民生和军事,声声控诉,句句驳斥,听得我心惊胆战。他们六个人的观点不尽相同,渊明先生和刘程之、周续之的观点更相近些。反之刘裕,刘敬宣和张常侍的想法大致相同。他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时而论诗,时而论国家大事,以一夜之黑,掩盖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

夜过亥时,他们不再争论了,他们之间似乎产生了分歧。大家静默不言,渊明先生也找不出话茬,便是起身站立,拉起竹制的藤椅拆散开来。

“渊明兄拆椅子干什么?”有人在问话。

先生笑而不答,继续拆。看样子,先生是在生闷气了呢。

刘程之见状,代替先生回答道,“绑在一起不舒服,拆掉不好吗?”

其余的人恍然大悟,想来也是明白了先生的用意。他们都起身,阻止了先生继续拆散藤椅,说道:“不拆了,算了,也不再提了吧……”

他们似乎是说不再提桓玄之意,似乎也是在说不提别的事,具体原委,我不甚了了。容我个人的揣度之心,应该又是关乎朝廷,关乎桓玄之事,让先生左右为难了。先生是个老好人,生气了也不会向朋友们发牢骚的。先生不愿意背后去说另一个人的闲话,而这个人恰好是他少时的好友,桓玄。

桓玄今日未到,于公于私,都会被其他朋友们诟病的。先生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意扯着些事。先生被大家阻止不再拆椅子,也不能干坐,还是谈诗吧。

此夜长情漫漫,香风美酒,适宜吟诗。有关人事物事的前朝后事,不谈也罢。

“要不叫垚月再上一壶酒?”有人在提议。

他们不再喊我“老骂耳”,实际上,他们也从未喊过我“老骂耳”。先生开始喊我垚月,先生的朋友们也都是这么喊的。喊着喊着,我觉得自己形象越来越高大起来。我不再是一名低贱的妇人了,我是有名字的人,生活在凡尘间的人人,我是垚月。垚月不问国事天下事,偶尔酿一甑老酒,偶尔还会错手烧糊而去酿一甑烧焦的老酒。

“垚月,来壶酒。”

“哎,来了。”我欢快地应答着,蓦然感动。

往事如烟,女人似奴。妾身打小就没有名字的,自从十八岁成婚之后,经营着小酒坊业已十三年整了,妾身还是没有名字。这么多年了,妾身就是一个长着头颅的怪物,被无数酒客莫名地呵斥、狼狈不堪地活着。妾身低头行走于人世间,收藏着所有的苦楚,倔强地活着。所幸,妾身遇见渊明先生了,唯有先生,把我等女人当人看,从未有任何轻贱之心。先生于我等妇人,更多的是尊重,是对一个普通街坊邻居的尊重和体谅。

仰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那是先生赐予我的光芒所在。我对着明月笑了起来,有流星划过。我又听到先生他们喊我的声音,“垚月,加点萝卜菜哦。”

“哎……”我轻声应答,手脚利索地拿起锅铲瓢盆。

风箱吼吼,烟雾黏稠。我给先生他们热着小菜,舀着粟米酒,临时又给先生他们加了道焖煮泥鳅。呛人的烟味并没有给先生他们带来不适,反而是更多的欢笑,和几声低低地咳嗽。我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滚烫的焖煮泥鳅,轻盈地走向石桌。这是一道下酒的好菜,我的拿手菜,我做这个菜的速度很快,呼呼翻炒几下就好了。

行走中,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我自己:“垚月。”

我的心里,又涌出无限的欢喜。

于是,我向着东林寺的方向深深地鞠躬。我佛慈悲,我终于有名字了。

此时,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心事,我要开始做功课了。先生一边吃着热菜,一边闲聊,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的欢笑。他们不再扯国事人事,仅谈诗歌。我要记下他们的诗歌,是用绣花针在竹简上速记的。

渊明先生似醉非醉,眉头紧锁。他似乎是在酝酿情绪,似乎也是在排弃无限的烦忧。先生左翻右翻,挑了几首新作,和刘程之低声商量,先念《饮酒诗》。

开始了,先生吟诗的速度并不快。先生似乎是有意在放慢吟诗的速度,或许也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一首诗要反复念几遍,这就给我的抄写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我的笸箩筐里早就准备好了绣花针,一排排青竹就是我的砚台。我左手掌着青竹,右手飞快地在青竹上写写画画。我写字的速度很快,根本不用担心跟不上先生念诗的语速。有听不清楚的文字我会打叉叉的,写不出来的字,我就打圆圈。直到先生第二遍,或者第三遍重新吟诵的时候,我再加记在竹排上。

这时候,我已经是第三遍在听先生的《饮酒诗》了。刚刚听完,便听到张常侍在喊我:“垚月,再来一壶酒。”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就喜滋滋的,我问道:“还能喝吗?少喝一点吧?”

张常侍说道,“没事的,你放心拿酒。”

“好的。”

我的身后,传来他们故意为难周续之的声音。当然,此为难,非彼为难,他们已经把为难对方的诗文,当作一种荣耀。他们正在要求年龄最少的周续之,在喝完一壶酒的时间段,写出一首诗来。这又怎么能难倒周续之?他们都是奇才,都是将才,区区一首诗,又怎在话下,周续之欣然领命。然而,刘程之他们又不干了,他们改变主意了,由衷地感叹道:“写诗难不倒续之兄,不如兄台背诵《高士传》如何?”

“行,一切听从兄台的意思。”

年轻的周续之是神情专一的学者,他兼通儒释三学,且以老庄为主。在玄学兴盛的当朝,他既不盲目效仿玄学的放大,也不持他老师范宁斥玄学家为桀纣的武断,而是不趋时尚,唯求知识的博深和个人精神的悠游自在,无挂无碍。周续之常常诵读嵇康的《高士传》,十分欣赏书中那些高士的风度。因此,周续之和渊明先生有相同等的气质和行为。

周续之在众人的督促下,正在背诵嵇康的《高士传》。他眯着眼睛,神情专注,举手投足间,和渊明先生的面部表情极其相似。他们都是书痴,诗痴也。我等也是看痴了,听痴了。此《高士传》何时朗诵起,何时结束之,大家都是忘却了时间。

两遍了吧?周续之已经朗诵第二次了,又轮到渊明先生了。

先生从酒坊的斗笠里,抽出一沓竹简,抽出他藏在里面的新作,笑道:“续之兄有《高士传》,我藏诗《五柳先生传》如何?”

“自当是好。渊明兄,五柳先生是谁?”周续之问道。

先生调皮地笑着说:“我是大地的儿子,河流是我的母亲,尘沫是我的子民,五柳先生是谁就是谁。”

噢,这样子的呀。大家不甚其解。

“我来读吧。”周续之想来是朗诵上瘾了。他喝了一口茶,接过渊明先生的文稿,笑吟吟地慢慢展开,又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知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周续之刚刚朗诵完《五柳先生传》,我已经理解了一大半,这是先生的文风。他经常性地以“你”代我,以“他”代我,以万事代万物,万物也是我。此篇《五柳先生传》开门见山自问:“不知五柳先生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清楚他的姓氏,宅前有五棵柳树……”先生又是在淘气地和自己做游戏了。

刘程之深谙先生秉性,周续之一读完,刘程之就笑呵呵地说道:“‘宅前五棵树’,那是陶宅呀。那五棵树,至少有四五十年树龄吧?”

先生听于此,也不好意思浅笑着。

张常侍听完,一脸坏笑,连忙接着刘程之的话茬:“‘好读书,不求甚解也’。那是我亲家呀。”

刘裕和刘敬宣也相视一笑:“原来如此。‘性嗜酒’,难道还有第二个渊明兄不成?”

他们插科打诨,窃笑不已。他们都明白,此文出自何人之手,这还要质疑吗?

“好一篇妙文。”轮到周续之说了,他不再微笑,非常郑重地说道。“渊明兄在《咏贫士》中,曾写过‘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而箪瓢屡空,是五柳先生以颜回自况。颜回箪瓢屡空而“不改其乐”,说明他安贫乐道。五柳先生亦当如此,渊明先生当如此。渊明兄著文章以自娱,颇示己志。了不起呀。”

《五柳先生传》用直叙的笔法,却多言外之意。先生看似平和的语气,藏有一种傲骨。先生年轻气盛,一篇《五柳先生传》也道出了先生暗讽世俗的文风,对抗门阀社会风气的意味。那明朗,幽默的语言,无不透露先生一颗年轻的心,对世事认真的劲儿。

渊明先生闲居柴桑城,时而恬愉,时而忧虑,而最大的快乐,便是和朋友相聚,饮酒赋诗。这篇《五柳先生传》也是先生送给自己最好的礼物。这一天,这一夜,正是先生三十岁的生日。

三五好友,文朋知己,彼此懂得,即是欢喜。

先生,在你三十岁生日的这一天,请允垚月致以最诚挚的祝福。但愿先生于崎岖世道之上,寻遇到最好的仕途。

这一晚,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先生他们从哪条路到达我的酒坊,又将从那条路撤离。马蹄踢踏响,月隐桃花尖,刘裕和刘敬宣坐上了战马,再次以滚动的姿势缓慢移动。他俩消失在马头村的十字路口,刘程之和周续之张常侍三人才相继离开。渊明先生是最后一个离开西庐酒坊的,他再三嘱咐我扣好门栓,直到看着我拿起米把长的门杠,先生才安心离开。

这一晚,马头村的狗像是吃了老鼠药一样,都被迷昏了脑袋,没听到半声嘶叫。人也睡得很早,有孩子的啼哭声在催促我回家。这一晚,我最终没能旁听出什么激动人心的秘密,关于先生的出仕之事,暂时还是没有着落。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先生还是会离开柴桑城,离开马头村的。我能猜得出来。这个春天的夜晚,也是我第一个猜测出来,今夜是渊明先生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