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桓玄幕,娘亲以死搭救

七 身陷桓玄幕,娘亲以死搭救

1.冬天到了,多处可见农人破襟袄上捆稻草,抵御寒风的入侵,像是戴重孝的样子,只差一根哭丧棒了。林家湾的,蔡沟村的,黄家大屋的都聚在马头村最大的道场上又饿又冷的,也就顾不上形象合不合世俗规范了。战争持续,提心吊胆,大家聚在一堆不打死就好,不冷死就好,不饿死就好,活着吧。池塘边上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光秃秃的,如同那些没穿衣服的穷苦人,冷冻着,半死不活地活着。

只是活着。活着历经苦,历经累,历经情缘与战争,历经伤感酸楚,历经生死离别,然后,再万分不舍地死去。人间花开四季,我人辛劳一生。可怜的人在有限的时光里,从不觉得活着多余,人人都有某些未完成的事物,等着去实现,等着一个人还清另一个人的债务。人人都害怕死了,另一个人会追到阴间去逼债。

活着还得承受另一种心惊胆战,在孙恩以“五斗米道”为号召发动叛乱后,继续攻打东晋沿海地区,内战已经持续一年整。不远处的浔阳城警戒防卫孙恩的义军,总有些惨不忍睹的故事传到柴桑城,风声鹤唳。内战如同着了魔法的残缺棋局,正在自己的地盘弑杀自己的兵卒。硝烟四起,灰尘四起,怨声四起,人们心底的躁郁无边无际。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过了又几月,内战还未休止。人们从最开始警惕“死亡”这个名词之后,逐渐变成了麻木不仁。

哎呀,管他呢,活一天算一天,莫想多了。

有咳嗽声,嘀咕声,还有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声,在马头村的道场上此起彼伏。有风吹过来,人们的脸都吹瘦了,吹绿了,像一个个干瘦的包菜虫在地面蠕动。

我生活在马头村的灰尘里,憋着劲活着,把心里的恐慌交给寒冷的冬季。我很少再讲人话了,在酒坊,我更像那只干瘦的包菜虫,蠕动着扫地抹桌子,去斟酒给自己喝,去麻痹那根惊恐的神经。酒坊的酒客几乎没有了,都走了,像青黛一样躲起来了。自那年青黛和几名逃兵躲进青山或黛山,青黛从此未见,我在期盼中盼不到友情之光在山路亮起,心更慌张。我非常孤独。我和马头村的其他女人们没有共同语言,面对着马头村的山门,像面对一座坟。无语,肃穆。

公元400年的冬天,当冷空气再次卷入我的后颈窝,小寒节气到来了。起源于黄河流域的二十四节气,远在春秋时代初定出仲春、仲夏、仲秋和仲冬等四个节气。以后不断改进和完善,到秦汉年间,二十四节气已完全确立。想来如此,天气转变有节气之分,人的时运关系转变也可用人气来区分的。我可假设人也有人春,人夏,人秋和人冬了。不同的人活在凡尘原本艰难,还时不时被战争骚扰着,那就是典型的人冬现象。

也就是说,人的时运也与天气一般,人冬即是万木萧条,冷风刺骨。反观人的人春,则百花怒放。当然,某些时候,一个人的自身修养和地位与权势,也可改变一个人的人冬运程。比如渊明先生,在内战纷纭,兵匪流窜的冬季,先生一切皆好,难得难得。

这一年的小寒节气,渊明先生回来了。无数条人影徘徊于先生的茅舍,勉强微笑着,期望先生能带来更好的消息。先生很淡定地告诉他们,莫慌,莫慌,此次战乱实乃内战,一般情况下士兵都不会伤害自己的百姓。况且,近年吧,孙恩的义军正在沿海地区苦战,一时不会打到柴桑城的。唉,也苦了这些当朝的壮年男子,打来打去打自己,像傻子。

先生给一些友邻端来板凳和竹椅子,围坐在一起夜话战争,并耐心地安慰他们,做好冬小麦的管理,安心等候新年。先生很久未见乡邻,难掩亲切之情。

友邻七嘴八舌的,更多的是满腹怨言向先生倾诉,哪次不是内战呢?这朝廷不像个朝廷,义军不是个义军,都在胡闹。

有些友邻不愿意再埋怨了,极尽讽刺之意。他们说这些义军也好,朝廷的士兵也好,都是吃饱了没事干,害人精。

事实如此,先生劝他们消消气,百姓避避风头就好,少埋怨,少出门吧。先生回来短短几日光景,便是让马头村的友邻心安了些,他们的话语便是多了起来,笑声也多了些。他们暂时忘掉了内战纷纭,忘掉了战争的死亡,忘掉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壮年男子痛苦地呻吟。他们尚能看到眼前的马头山上有太阳从东方升起,月亮在晚间出没于寂静的天际,那就是更大的幸运。他们和先生交谈几日,心情愉悦,警戒的心也放松了些。他们玩玩闹闹的,嘻嘻哈哈的,把一个原本枯燥无味的冬季,玩得喜乐起来了。你看看那些可怜的人,简直是得意忘形了,他们推推搡搡的,嬉嬉闹闹的,有些人在道场上玩起了“捉麻雀”,玩起了骨牌。

这种冬季的快乐都是渊明先生带回来的,现在,马头村的安全地带就是马头村的道场上。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少都期望能遇见先生,先生就是他们的定心丸。他们在道场上闲聊,带来手工制作用品,摆在道场上制作,有编竹篮,做草鞋,纳锦鞋的,他们还有的甚至把碾磨也转到了道场上,就着阳光磨小麦,共享时光。

他们都想安心地活着。

他们都非常信任先生,在这个马头村,先生是厉害的文化人。先生不仅仅是诗者,还是善者,是仁者。先生朋友天下皆有,朋友身份威风凛凛。先生的朋友有刘程之,张常侍,周主簿,周续之,等等。先生的朋友桓玄,势力越来越大了。马头村的友邻就这样幻想着:如若战争打来,只待桓玄一声令下,保护马头村的军队即将调拨过来。

你看,这都是马头村人最美的幻想,幻想也是好的,幻想可以让人活得更美。桓玄名气这几年急速飙升,是谁都知道的。在孙恩以“五斗米道”为号召发动叛乱后,桓玄先后兼并杨佺期和殷仲堪,成为长江中下游最大的割据势力。桓玄似王一般的存在于马头村人们的心中,马头村有桓玄的身影和笑声,先生就是桓玄的左膀右臂。先生是桓玄信得过的朋友,先生的威望,即是王一样的存在。

先生依然是和善的,道场上的熟人越来越多了。还有那些曾经崇拜的人,学堂里的学生,都以认识先生为荣。

小寒节气很快翻过了,先生门前的寒风,倒是越来越温暖。很多人挤在五柳树下吹着脸蛋,说着笑话。那些个捆着稻草的农人,自从先生回来后,都把草绳丢进池塘里,改成五柳树上的老柳枝绑腰身了。他们认为,五柳是陶家的古树,古树是马头村的吉祥。腰身系有五柳树,五福呈祥。

哎呀呀,可惜呢,这一树的翠绿,都折断了,变黑壳了。

谣言也不知从哪里传过来的,自从马头村的柳仙姑在五柳树上折断第一根柳枝后,接踵而来的是刀砍的,手折的,还有铁钩勾断的柳枝,长长短短、细细粗粗堆了一地。老人,小孩和青壮年,都把树上的柳枝当宝贝,他们笃定地相信,柳仙姑使用的柳枝就是神仙柳枝,可以保佑人有不死的躯体。也有的人心疼这树,说折断树枝会让先生不高兴的,这种言论便招来另一些人的讥笑,说是傻子。马头村处处垂柳,先生家有五棵垂柳,先生哪会如此小气呢?

先生当然不好意思呵斥这些折树的友邻们,只是嘿嘿地笑着。枝断都是小事,是小事。先生想,大家高兴就好。好不容易活在人间,好不容易活在一个马头村,好不容易有一棵祈福之树,哪好意思为一支柳枝得罪友邻呢。先生一直微笑以对,越来越多的柳枝咔嚓一声折断了,先生的心里便咔嚓的烦恼一下。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先生,问长问短,先生能知道的和不能知道的都轻言告知,不急不躁。越来越多的人来寻找先生,期望能沾点好运,熬过这个冷冬,来年吃饱喝足了行个好年成。越来越多的人来五柳树下和先生碰个面,闲聊什么的,先生并不好意思拒绝他们,依然是客气地应付着:“嗯,啊,呵呵,好吧。”

这些话多了去,先生一律客气应对。你看,又有一友邻很客气地招呼着:“渊明先生好,先生好……先生吃饱了吧?”

只见先生连声回答:“嗯,啊,呵呵,好吧。吃饱也吃不饱……”

先生微笑回答,步步后退,有意识远离问候者。先生的心情有些悲伤,一村的友邻,只看到表面现象,哪晓得自己也有说不出来的苦楚呢?先生并不愿意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友邻,自己当个小毛官,没把自己气死就算万幸了,还能吃饱?气都气饱了,这些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先生一边和友邻客套地应付着,一边想着法子走走跑跑,预备逃之夭夭。

先生想念这山。这水。想念这马头村的亲人们,哪晓得回到村里后,是如此尴尬的关心和问候,烦啦。先生出了道场走了一圈后,不得不又转回道场上。先生不想让老母亲担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先生越来越厌烦这种生活,难得回来听听乡音,却是时时有人问“吃饱了吧?吃饱了吧?”心酸得很。哪有那么容易吃得饱呢?这世道能吃半饱就很不容易了。身在桓玄府邸,虽说是比在家种地强多了,也不是每天都有吃得很饱的时候了。

先生长叹一声,唉,这世道。吃得饱不容易呀。自个儿身在官场,说“吃得不饱”,断然是没人相信了。就当作吃饱了吧。先生想起既心酸又烦恼,先生又起躲藏之心。

这一年先生两次回家,第一次在春天里,先生以一架无弦琴,逃亡在似有似无的爱情里。此次先生想逃,是在岁末的冬季,先生是无法逃掉了。老母亲摔一跤之后,昏死半天又醒过来了,先生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先生再看母亲,神情更为老态,一双苍老的小眼睛凹陷着,不见眼睛,只见一丝丝眼睛缝了。老母亲真的老了,来日不多,先生心有悲凉,又怎敢离家出逃。

天已黑,一家人围炉夜谈,倒也是其乐融融。实际上,先生心里很烦,无处可说。先生拿起簸箕里面的酒壶,仰头一口喝下去,却原来是一壶空酒。孩子们见状,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翟夫人也忍不住笑了,陶母也嘻嘻笑了起来,屋里笑声一片。这个夜晚和所有的家庭一样,笑笑乐乐,也有更多的烦恼忧愁忍隐不说。先生实在忍不住心底里的烦忧,面露微笑,佯装失望地说道:“哎呀,无趣。没酒喝,我要走。”

孩子们笑笑,都不相信自己阿爹说走就走,他们继续嬉闹着。松油灯下,先生端起竹简的诗文,翻了一排又一排,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翟夫人见状,劝道:“他阿爹,这都要过年了,别走远就好。”

先生松了口气,顺着夫人话语说道:“我出门找点酒喝。”

翟夫人也是理解先生的苦衷,这回来几天,先生是忙了,也有些烦恼了。先生的孩子已经有了好几个,自己倒像个孩子一样,说走就走,按捺不住的。走吧走吧,出门玩玩,别闷坏身子就好。

先生笑眯眯地从边门溜掉了,去躲在尚能看见家的方向,松油灯下的妻儿老母亲是放不下的千斤。先生迫切想躲。走的时候,带上了簸箕里的空酒壶,预备回来的时候再带一壶回来。实际上,翟夫人七天前酿就的米酒,后天就可以出酒了,先生哪能没酒喝呢?

2.薄醉的那一瞬,心中的烦恼似乎少了些。说是烦恼太轻了,当某些人某些事和生命联系在一起,重若高山,即当万分谨慎。先生已满36周岁了,哪会那么不懂事的呢?一切心知肚明,先生要稳住,要守住心底的秘密。那就且当烦恼吧,先生持一空酒壶在夜空下行走,假装忧愁满满。先生未醉似醉,借醉酒之意,可躲醒后之烦忧。

先生走着走着,眼前灵光一闪,他想起马头山的刺麻儿洞了。那是个黑黑的好地方,童年躲猫猫的地方其乐无穷。这时候想起刺麻儿洞是令人惊悚的,这种洞在马头山到处都是,在马头村的田埂地坝也有,极少,里面黑魆魆的,可躲在暗处观察外面光怪陆离的人情百态,亦可以看到五柳树旁的九间茅舍。有茅舍在,家就在,能躲掉是非,心也就安了。

如此最好,躲在暗处看外界,有趣。

就这样,先生于寒月之夜,行走在马头村的田埂地坝,去寻找宽敞的刺麻儿洞。必须是荆棘多于青草,必须是灰尘多于水渍,才是干干净净且又有少许疼痛的刺麻儿洞,一如先生的人生。

寒气一直存在,风在吼,冷雾萦绕。冬天的夜空像灰色的浆糨,隐约可见的三处微光,且作星星来看。星星被风吹乱了方位,更多的星星不知藏在哪片灰色的云底。星空是用来想象的,想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剔除掉了生活中复杂的琐碎,心,开始变得轻盈。

月光照在荆棘上,像是人的影子在蜷缩着,瑟瑟发抖。曾经焦虑紧绷的心,连同月光和枯叶被寒风搅到了荆棘丛。先生很轻松地找到一处刺麻儿洞,落叶柔软。

先生钻了进去,如同入了衾帐。若是凡尘间的人被事羁绊着,是真的不愿意做人了,疲倦了,心灰意懒。先生望着不远处的旷野村庄,感觉很不真实。先生感觉自己也是一只不真实的百灵鸟,但是心里却是清醒明白。先生时刻告诫自己,话是不能乱说的。他要躲避的,不仅仅是战乱和琐事的纷扰,不仅仅是马头村那群善良的友邻,先生要躲的是另外一个人,先生是在躲“心”。先生心里对这个世界最美的幻想,从来没有放弃。

世事纷扰,原来是识人太浅。心,都被一层肉痛的皮囊包裹着,看不见心在想什么。先生的心,在家人身边,在挚友身边,在马头村的友邻身边,也在很多穷苦的朋友身边。奈何,此刻的先生,一颗柔弱的心在桓玄军幕,在另一个人身旁,独自徘徊,左右为难。

想想别人吧,先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代替此人。比如说刘程之和周续之。那日别后,先生和刘程之书信来往,常有打趣彼此思凡之心,或嬉笑,或严肃,都能感受对方关爱之友情。刘程之曾打赌笑话先生做不了一年官的,确如他预料所见,这官是一年比一年难做,是想出来也不能轻松地出来了。

再想想周续之吧,他是一个博学的年轻挚友。年轻的周续之融通儒道释三家精髓,勤于笔耕,有典型的玄学家的气质和行为,待人非常诚恳。他依然是那么帅气,那么尊重先生,先生和周续之也常有书信往来,彼此惺惺相惜。先生,刘程之和周续之,性情相投,坦诚相待,不愧为“浔阳三隐”。

刘程之和周续之此刻应在东林寺内,也许正和慧远师父在无量寿像前共同念佛。如此,先生的脑海里,又可以想想另一个人,慧远师父。东林寺的慧远师父,一向可好?先生虽不入“莲社”,但心系佛法,时常也想起慧远师父。先生嗜酒。佛教五戒之一就是不饮酒,虽则慧远师父破例同意先生可不必持酒戒,先生焉能知而违之?久未和慧远师父联系,并不与酒戒相关,实乃先生和慧远师父思想观念截然不同。先生持断灭见,认为人死如灯灭,而慧远师父的“形尽神不灭”,人死魂且在的思想和先生完全相左,此因,两人渐行渐远。

先生藏身于家乡的刺麻儿洞里,思故人念旧友,脑海里塞得满满的,最是不愿意想起的,还是那个让他烦恼之人。

再想想官场上的人呗,先生也有那么三两个性情相投的幕友,可惜,根本无法替先生解忧。官场上,更多的还是趾高气扬,装腔作势的丑态,先生想了半会儿,便是不愿意想起他们了。那些官脸变化太快,那些官音官腔,听起来让人鄙夷。那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让人厌恶,那些谄媚的眼神让人厌恶,那些不得要领的奉承之术让人厌恶。

先生蹲在刺麻儿洞,最先只是想坐一坐就走。想来想去,越来越孤独烦躁。先生头顶荆棘,脚踏厚尘,伸伸懒腰,靠在一棵凸起的树根上,瞌睡来了。好长好黑的刺麻儿洞,现在是先生一个人的天下,眯一会儿,睡吧。

似睡非睡中,先生亦是知道,有些话根本不能说,有些人更是不能想起。先生想无可想之人,半梦半醒之间居然想到了我和青黛。哎呀呀,这些个女子也是凡尘的知己,她们也有可爱之处,而多数也属胡搅蛮缠、刁钻古怪之人,呵呵。远之为妙。先生想了想,笑笑,女人还是不惹为好、不想为好。先生再次眯眼之时,冷不丁睁开了双眼,梦里的某个人无法驱逐。先生不得不想起一直盘踞在心中的那个烦恼的人:桓玄。

桓玄,这是一个沉重的名字。桓玄变了,变得让人无所适从。

一个人的改变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或许这种改变早在桓玄的心里生根发芽,旁人只是发现迟缓而已。想来桓玄也是个倒霉的孩子,因为父亲桓温的缘故,从小就被烙印上“有谋权篡位的标志”。他才华横溢,也善于打仗,朝廷认为他一定会和他爹一样的,会造反的。朝廷从未想到重用过桓玄,如同他当年辞官回乡,路过宰相府,醉酒的司马道子当众质问:“你爹想造反,你是桓温的儿子也想造反吗?”

桓玄落地而跪,只呼不敢。恐怕当时桓玄的心里,已经臭骂司马道子千千遍了,而他心里的每句话,只敢在心里说:“等我成长,我必造反。”

先生从不枉自揣测他人之心,他是从桓玄肢体语言的轻狂和冷傲,逐渐感受到他对朝政的冷漠和野心勃勃。

先生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国在江河在,国破就成亡国奴了。先生不愿意这样,他非常怀念和桓玄的曾经。那个小时候趴在先生背上喊着“哥哥,哥哥”的那个人,彻底变了,变得让人心惊胆战。想起那时候的桓玄圆嘟嘟的脸,微笑的面容,摆起个笑的姿势像个大人般的成熟,先生笑了起来。短暂的笑过之后,先生无比的失落。更多的是担忧自己的未来,还有桓玄的以后危险重重。这篡位一旦失败是要杀头的,是要株连九族的。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先生又想到了他俩的青年。他俩是最好的知己,最铁的哥们,同室而眠,无所不谈。谈皇帝,谈奸臣,谈到自己的未来,无所顾忌。当然也会谈到女人,也会谈到爱。桓玄曾经问先生,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否有真爱的时候,先生回答:你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你。桓玄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反驳先生道:爱情就是一个玩笑。说毕,他俩哈哈大笑,兄弟情深。

实际上,就是现在,桓玄和先生共饮,也是客客气气的,而先生的满腹烦恼,是恼怒自己,不该窥探出桓玄心底的秘密。先生恼怒自己过于敏感,傻一点,呆一点不好吗?先生责怪自己,连桓玄对我朝的野心都能窥探出来,这掐算的能力,比马头村的柳仙姑还强呢。

先生并不喜欢如此,国若没了,有何脸面再谈兄弟感情?

桓玄是有这个能力让我朝的江山地覆天翻的,这是先生最为担心的。桓玄出生于我朝第一流的士族桓氏,他爹桓温是驸马爷,战功累累。在先皇去世后,独揽朝政,曾想废掉皇帝,但是因为第三次北伐失败,声望受损而未能如愿。桓温曾执政三十年,权倾朝野。谢安,谢玄,王坦之等均受其重用。文人袁宏,画家顾恺之也曾在其门下效力。包括,渊明先生的外祖父孟嘉也在其列,也是因为有一层这样的旧友关系,先生才愿意入桓玄军幕的。对于桓玄,先生太熟悉了。桓玄有他阿爹一样的魄力和胆识,桓玄正在秘密进行一场比他爹更为狂野的道路,这是先生最难以接受的事情,是最大的烦恼。

先生早就有所觉察,先生刚刚进桓玄府,便见桓玄袭杀了曾经同谋的殷仲堪,并铲出了余党。同时,桓玄利用孙恩作乱之事,屡次上表,实际也是在为篡权做准备。

先生业已看出某些端倪,还是不愿意去相信,更不愿意去参与。先生像一个醉酒的汉子,酒醉心明,绝不外泄。某些官场的混乱以及价值颠覆使得先生重新审视自己出仕的抉择,内心幽怨,无以排弃,不得不化为诗歌来抒发。先生写了很多诗呢,一首又一首,先生在最为躁郁的情绪当中,只得把写诗当作拯救他的药。

“不想做官了!”黑魆魆的刺麻儿洞里,先生大吼一声,也只有刺麻儿洞里的刺,才能听得到。

先生倚坐在马头村的刺麻儿洞,耳朵被荆棘挂住了,有点痛,脸颊也刮出了小口子,也是火辣火辣的。皮肉之痛,痛也不痛,先生最痛之处的艰难抉择,是该以什么样的借口,而辞官桓玄军幕。

3.桓玄军幕,秘居荆州,屋处南风口,灰尘倒灌。过去一年又一年,公元401年如期到来。在这三年里,桓玄多次问先生,居住可安逸?先生每次都回答,“很好,很好的。”

一句很好,万千愁绪化无了。桓玄对待先生确实很好,偶尔凸显的烦躁和无礼之举,也都是因为官场之事引起的不快,而发泄在身边的人身上,又何必去计较?亲兄弟也有意见相左、相处不快之事,先生和桓玄相处,以看到他的优点为好。

先生修改卷宗,整理文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某个午后,当耳畔隐隐传来桓玄秘密操练兵马的声音,先生的心才开始警觉不安。桓玄这家伙,已经开始行动了,这可是个叛国的行径。先生装着不知,桓玄也不点破,而先生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先生想辞官。长时间以来,先生在犹豫中开始嫌弃自己。先生并没有抱怨过工作的不适,倒是埋怨自己优柔寡断,遇到事情不能当机立断。先生辞官计划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然,要做到体面地离开桓玄军幕而给桓玄一个很好的借口,难之又难。

活在世上,更多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着,婚前为了父母,婚后还有妻儿,先生不敢放任自己轻率地逃离桓玄府。

能病一场多好,先生想,病歪歪的鸟儿必将从鸟笼滚出来,人间大逃亡。奈何先生偶尔小病一两天就好了,灰尘飞舞,心力交瘁,先生依然找不出合适的辞官借口。这是个永久的麻烦。桓玄不比当年的王凝之,他和先生之间是有些感情基础的,先生不想丢牛跑人而让桓玄下不了台的,先生得仔细斟酌。

沉重的压力覆盖着所有的日常,先生一直想生病,他甚至想到自己病了,被鸟雀追杀,想象成瘾。当某一天带信的友邻来到桓玄军幕,先生以为是桓玄请来杀他的。

先生脑袋瓜里都乱了。

来者是马头村吴家杀牛的兄弟,舟车劳顿来到荆川,见到先生已是满头大汗。杀牛的兄弟没有穿着短袍服出门,而是着装似短似长的袄子,下身围着似宽似狭的笼子站在先生面前,就是个杀手模样。先生错以为杀牛的兄弟是桓玄请来杀他的情有可原,杀牛的兄弟曾因失手错杀一名绑牛的帮工,而判过几年监禁。

是桓玄带着杀牛的兄弟来到先生身边,面色凝重。先生以为杀牛的兄弟在桓玄军幕任职,又要借错杀之名,干掉自己。先生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先生不敢责怪桓玄,桓玄这是要把他干掉灭口。该来的会来的,该死也就死个痛快,大丈夫何惧一死?

先生平静地看着桓玄,任凭心中急流暗涌,他自岿然不动。

此时桓玄眉目真诚,满脸体恤先生的样子,看着先生。

杀牛的兄弟也是满脸悲伤,急急地说道:“是是是,不是的……渊明先生,是陶老夫人去世了。”

“哦。”先生心底哦了一声。

先生“哦”了一声后,一身冷汗,转而又感觉有点不对劲,杀牛的兄弟说什么来着呢?是谁出事了?还是谁去世了呢?杀牛的兄弟典型的柴桑城口音,这“去世”和“出事”完全是一个音。恍惚间,先生猛一机灵,原来他不是来杀我的,是死了我的老母。潜意识中,先生拒绝相信亡母的真实性,追问杀牛的兄弟:“你说什么?谁出事了?我阿娘出事了吗?又摔跤了么?”

杀牛的兄弟很着急,因为着急说不出话来急得抓耳挠腮。这时候,才听到桓玄在身旁轻声细语地补充道:“渊明兄台节哀,是你的阿娘过世了。”

“不可能的……”先生冲着桓玄叫起来,语气很大很冲,也很悲痛。

先生的脑袋瓜,是真乱了。先生还想再说什么,已经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亲人死亡,是最悲伤的词汇。蓦然到来的阿娘之死,未给渊明先生半点商量。噢,阿娘的死亡,就是送信的带来一句话,这就算是和孩儿从此在人间永别吗?

阿娘。此生能成为阿娘的孩儿,是孩儿最大的荣幸,阿娘骤然离别,是孩儿最大的惭愧和悲痛。孩儿不在身边,阿娘便是撒手人寰。阿娘,是否盼过孩儿?是否叫过孩儿?阿娘闭眼的那一时刻,是否想过孩儿?阿娘闭眼的最后瞬间,是不是阿娘最最受罪的那一瞬间?一声长啸,孩儿哭也是悲,不哭也是悲痛难掩。

阿娘,是不是并没有去世?

先生神情恍惚,连续敲打几下抑塞的胸口,接着反问桓玄:“我娘是出事吗?不是去世吧?”

桓玄否定了先生最后的妄想,劝慰道:“唉,是过世了,渊明兄要节哀顺变呀,陶老夫人寿终正寝。”

“呜……”先生一声悲戚,一串串余音。

杀牛的兄弟站在旁边,不知怎么安慰先生,他说道:“陶老夫人是享福的寿身哦,没有受到苦,没有拖累阳间的后人。渊明先生你莫难受,你阿娘是干干净净走的,走得很快,很好的……”

走得再好,也是死啊……

据说马头村的老人,都喜欢这种不拖累后人的死法。只有前世积福积德之人,才能享有这种让人羡慕的死法。两眼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

先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阿娘确实是死了。先生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甚是悲痛。短暂的窒息之苦,先生居然感到有些轻松。先生想,阿娘这回是死对了,阿娘死了真是好哇。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刚刚冒出来,先生便是臊得面红耳赤。孩儿不孝呀,要以阿娘的过世来解脱巨大的难题,阿娘一死,孩儿就有足够的理由离开桓玄府呀。哎呀呀,阿娘不是死亡哦,阿娘是来救孩儿逃出牢笼的,阿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阿娘这是成仙呀。先生内心惭愧万分,悲痛难抑。

先生匆忙收拾行囊,准备即刻回家。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来也空空,去也匆匆,就是一大堆文书案宗交给桓玄。这一刻,先生没有任何内心负担,向桓玄轻松说出辞官之事。几年来,如山一样的辞官之请,此刻就以几个字轻松解决了:我回家了,不来了。

百善孝为先。谁又能阻挡人子的尽孝之心?谁又能阻挡人子的丁忧之礼?先生必须离职,至少为阿娘守制二十七个月。

“去吧,渊明兄。我迟两天到,去给老夫人吊香叩头。”桓玄说。

“客气了。”先生回答桓玄,如释重负。

先生为桓玄此举有些感动。桓玄能在秘密篡位的紧张情绪里,还能想到给自己阿娘叩头上香,实属兄弟情长。想来这三年,幸亏自己克制隐忍至今,才没有冒昧地提出辞官之事。此次,因为丧事合情合理的离开桓玄府,既未伤害兄弟感情,也能保全自己全身而退,此乃天意。不,先生甚至怀疑,阿娘是故意死亡的,是阿娘以死换来孩儿一个万全的辞官理由。

人在绝境,能以命相帮的,只有娘亲。

公元401年(隆安五年),先生结束了三年的仕宦生涯,往柴桑城奔丧而归。这年的冬天是个暖冬,路途开满春天的花朵,有春季的桃红,有夏季的石榴,有一些悠长的故事重新开始。先生坐于马车之上,行车于并不寒冷的荆州平原,像是蜷缩于阿娘的子宫里,不分春秋。

仿佛人世间是个巨大的谜团,坠入便是无法剔除的角色,人也跟着成为一个魔方了。冷热难分,生死难分,生死又该以何种形式握手道别呢?生是死的边缘,死是生的锁扣,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不小心成了虚无。

先生正在努力拽着阿娘的脚印,请求阿娘慢一点走,缓一点离开,你的孩儿尚在回程的马车上。先生叫了声:“阿娘。”先生想问问阿娘,自己的寿命还有多长?到时候去天庭如何能找到阿娘?先生这是越想越复杂了,这不是为难娘亲吗?阿娘纵然是成仙了,也是一个刚刚入道的小仙而已,哪能知道那么多天庭的玄机呢?况且先生是从不相信鬼神之说,怎么会因为阿娘一死,就什么都恍惚了呢?先生不想了,越来越疲倦,脑袋靠在马车里的绉纱上,昏昏入睡。

辘辘的马车声迎着灰尘敲打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先生的身子变得轻盈,变得微小,变得像一只蚂蚁。先生匍匐于地面,懒于发声,肢体便是触角,心是镜,是马头村的方向。先生在人间蠕动着,滚动着,不知何时已换了马车,坐上了开往浔阳江畔的渡船。

渡船也是桓玄准备的,算不上华丽,绝对安全舒适。水波荡漾,船舷逐水移动,速度缓慢。可能两天后便能到达浔阳城渡口,到了浔阳城,与柴桑城仅是咫步之遥。先生对桓玄充满感激之情。也算是桓玄想得周到,若是搭乘普通船只,至少要慢一个白天的里程。船是好船,船把桓玄的秘密带走了,杀人的秘密,练兵的秘密,篡位的秘密,先生都知而装着不知。从此后,先生永别桓玄的军事秘密,从此不再提起。

先生怀揣一颗婴儿般柔弱的心,仿佛还在母亲的子宫晃荡。先生在不停地滚动,滚动数滚,爬起来复立。

“到了吗,到了吗?”

渡船上的杀牛的兄弟亮着嗓子回答:“快了,渊明先生,看到浔阳城了。”

先生所有的情绪思想,这才懒洋洋地离开母体。放眼望去,人间都是爬行的蚂蚁,与时间逆行。

4.渡船靠岸浔阳江畔已到深夜亥时,有地方官场上的人员迎来接送,都是谦卑之浅笑,都是肃穆之表情。先生面容憔悴,一一道谢后,便是换上了去往柴桑城的马车,连夜赶往马头村。

车辙滚动数滚,明月如影相随。远山旷野皆为鸭蛋青的颜色,冷冷的青黑。有袅袅飞烟飘向田埂地坝,先生和带信的杀牛的兄弟一路无话。先生想来此时才是最孤独之人,爹没了,娘也没了,天塌下来,再也没有半寸臂弯护着自己,人间艰难。

先生眼前浮现的尽是阿娘活着的日常和音容,像虚幻,像是从前并不存在。那些曾经熟悉的鼻子嘴脸和声音,像是空气里捏造的尘沐,飘呀飘得,不见了。感觉人并不是在土地上行走,而是行走在时间的齿轮上,走着走着就会伸出一把时光之刀,咔嚓一声切断了后来。死了。没了。有些人先死,有些人后死而已。想起来,人还是苦,还是空,还是由一根长长的情感之线,维系着亲人朋友之间的不舍之情。先生在不停地想着阿娘,也想了阿爹,包括死去的庶母,也不经意地想起来,想起来头脑发昏,心情悲伤。爹娘尚在,先生永远是个大孩子,双亲皆走,先生这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先生将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延续着阿爹阿娘的血脉,追寻着阿爹阿娘的脚印,开始了活在人间的倒计时。

想来活着有何意义?人人皆在延续一种庞大繁复的交接游戏,一代交接下一代,了无遗憾。活着,实际上就是为了没有遗憾地赴死。如此说来,一切站着的劳累,就是为了死时躺着更安逸些吧?先生越想越焦虑,在这种艰难的想象中焦虑成痛,痛被揪成一根针,在心脏的中心部位猛地灸一下。

先生在马车的颠簸想象,情绪崩溃,心口的痛感愈发明显。所幸路程不远,所幸明月亮眼,那辆载着先生的马车翻过蛇头岭,再翘过沙河桥,午夜子时回到了马头村。先生连滚带跳地滚落马车,摁压着伤痛的胸口,回家了。那该想的都想了,不愿意想到的事情,即刻会展现在眼前。

村口有人影子在先生面前晃动着打招呼,有鸟粪的味道钻进鼻翼冲淡了先生的悲伤,有瘦骨嶙峋的战马拴在村口甩着尾巴,甩了先生满脸的灰浆。先生脚步踉跄,也没心思擦拭污迹,直接奔回家门,向中堂那具铜色的棺木跪了下去。

“阿娘嘞,孩儿回来晚了哦。”先生抚棺而哭,声音粗重。

先生粗重的哭泣声,引来四方友邻。有搀扶的,有劝慰的,还有一群看热闹的,紧盯着先生哭泣的面孔,看看先生到底要哭几个时辰。已有人在窃窃私语,形如隐蔽性、却是非常公开化地礼赞先生。他们讨论猜测,如先生这般孝子,也许会哭晕的。一群善良的坐夜老人,也“啧啧啧”地连声感叹:“哎呀,陶老夫人好大的崽仔回来了,好大的官呢,好大的福气呢……你看看,这崽仔哭的,也有大官大福气的样儿,哭得真好看……”

然而,先生并没有哭多久,就不愿意再哭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涣散,转而变成抽泣之声。先生不愿意再哭了,哭泣被人夸赞,是让人羞愧难当的。况且,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先生处理,先生作为亡母唯一的正孝子,丧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等他点头应诺。关于丧葬费用,主客礼数,宾客人数,出殡时辰,坟墓位置,以及夜晚叫茶的时辰,正待和房族主事的叔伯兄弟们协议商讨做最后的定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道士正等着移开厚重的棺椁,让孝子渊明先生最后看一眼娘亲。

有人围了上来,有人扶起了抽泣的先生,有人来来往往、又像有事没事的。先生听到了从弟敬远的声音,还有庶妹英儿的声音,都在身旁安慰着先生:“哥哥,莫哭了哦,你看阿娘一眼,你来看看阿娘最后一眼哦。”

生死相逢,喜悲难以形容。阿娘驾鹤成仙之形貌,死也从容。

道士慢慢移开并未完全盖严实的棺椁,阿娘的遗体徐徐映入先生的眼帘。凉切切,心幽幽,说悲也是悲,说苦是抓不到方位。就这样看了娘亲,也好呀,也无奈说声:阿娘,好走吧。

但见阿娘头枕鸡冠枕,脚踩莲花灯,右手握扇,左手执巾与麸饼,紧闭双眼仰卧。阿娘的身子底下,垫有三斤四两纸钱和石灰,上以兜单垫隔。阿娘的身上覆寿被,鼻梁与棺木中线相对,两侧填塞小石灰包数十个,石灰包的数量和阿娘的年数相等,阿娘生前的爱好小物品也随之殉葬。已有人拿来剪子,剪掉先生内衣的布襟放置阿娘的手腋内,以示亲血脉温暖已逝的娘亲。

阿娘的娘家人已到场,阿娘的儿孙皆在身旁,短暂的生死相视,道士重新关严厚重的棺椁,阿娘的遗体再次徐徐从先生的眼前消失,再次关进黑暗里。从此,阿娘再也不属于人间。

细思量,生死相会,也是人间留给生者的安慰。

时间已到夜半,道士开始念经,亲友开始闲扯。先生坐于中堂的棺木旁,忘了疲倦,忘了纷扰的人间。从弟敬远已经二十四岁了,比以前更懂事些了。敬远撑起了整个丧事的大小事宜,忙前忙后的,眼睛都熬出了血丝。敬远既有节操,又有气度,既不固执,也不孤僻,待人温和,情商高雅,诸事交给敬远打理,先生放一百二十个心。

英儿妹妹是提前接到娘屋这边的信息,早早从武昌的程家回到柴桑城的,算是给阿娘送了老的人。随同而来的程氏妹夫带几个外甥也为丧事悉心操劳,此时夜半,正在堂屋守灵静候,随时听从敬远差遣。先生的孩子们,以嫡长孙,嫡孙的身份也在堂屋候着,都不能早早安睡。翟夫人正是忙前忙后的,和敬远准备着茶具,夜半了,后人给亡人“叫茶”的时候到了。

敬远问翟夫人:“嫂子,是叫茶的时间到了吗?到了吗?嫂子你和英儿姐姐哭灵堂,我带所有的大人小孩一起出门叫茶。你记得注意添香时间,不能让香燃没了,要一根接着一根点,还有草钱要记得烧,一张张地烧,一张张地用。你们别挡在棺材的前头,要在旁边坐着。等到我们快到门口了,你们要坐在门口哭,声音要大些,哭声不能断断续续,直到孝子在香龛前上一炷香后,方可停止哭泣……”

翟夫人回答敬远:“放心吧。嫂子都懂得的。现在,叫茶的时间已经到了,你带你哥哥准备着。你带你哥哥前面走,还有一大堆亲戚,还有孩子们都在后面,要慢慢地走,要多走不同的路线,不能漏掉一条路。说不定,就是你们不愿意走而漏掉的路,就是阿娘想走的路。你们要记得,每条路都要走到的。记得记得哈,你兄弟几个要记得,要一寸寸地行走,要一声声地喊叫。我和英儿守灵堂你们不用担心的,给阿娘敬香要跪着的,烧草钱也一样。另外,连喝口茶水的功夫,我们都不会挡在阿娘的棺材头,放心吧。”

只听敬远又道:“放心,放心,我就是不放心我哥,他什么都懂,就是不愿意去懂得。”

翟夫人道:“是哦,是哦。你哥哥是伤心了,是累了。你要记得提醒你哥,记得在路口烧香鸣炮。”

渊明先生的头脑乱哄哄的,敬远和翟夫人说了很多,他都听见了,也像都没听见。也确实如此,他也是伤心得什么都不愿意管了。人间生老病死,终有一别,轮到自己嫡亲的阿娘,还是“别”的那么不情愿。况且,这丧事的规矩也太多了,太麻烦了,这一串串的事情甩在脑海里,头都变大了。先生听到一串再一串的琐事,突然想狂躁地大叫一声。不对不对,千万叫不得的,这有精神崩溃的前兆。先生叹了一口气,随手端起阿娘棺材前的酒,抿了一口。

所幸,并没有人注意到先生喝酒,这香龛上的酒能不能喝?也不管了,是敬奉自己娘亲的酒,喝就喝了呗。娘亲素来知道孩儿的随性,哪会怪那么多。先生再斟一杯酒,先生太疲倦了,二两酒下肚就想睡了。先生想靠着阿娘的棺材睡一觉,歇一下才好。

蓦然,锣鼓声在寂静的夜里敲响起来,吓得先生猛一机灵,原来是正要出门叫茶了。人群中依然是吵吵闹闹的,人来人往的,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在喊着去“叫茶”。

哎呀呀,夜半叫茶夜凄凉,儿在人间敬亲娘。

正孝子是先生,需要先生端着茶托的,要行走很长的路,要喊叫很长时间的娘亲。先生摇摇晃晃站起来,头昏脑涨的。他端好茶托,内盛茶壶和两杯茶,在灯笼火把的引导下,先生带领一大帮子亲属友邻,开始在夜半周游村野,社庙和水库。吹鼓手在后面紧跟着,沿路敲锣打鼓,亲属们逢路口插香鸣炮,并边走边喊:“婶婶(姑姑、婆婆、姨娘、舅妈、陶母)回来喝茶呀。”

锣鼓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马头村每一户的窗棂,冲进人们的梦里。有小孩的啼哭声,有老人的咳嗽声夜半起床。有人竖起耳朵听叫茶的声音,能听出是谁的叫声,能听出谁的声音最过凄凉,谁的声音高过屋脊的横梁。各式各样的喊叫声,亲疏不等的亲朋友邻,把马头村的鸡,提前喊了叫鸣。

“阿娘,回来喝茶嘞。”这是先生的声音,粗重,悲伤,还有更多的疲倦。

渊明先生在马头村的村口路口,插香鸣炮,边走边喊着娘亲:“娘呢,回来喝茶哦”。茶冷也不冷,烫也不烫,冷风吹过,都是冰冷的茶叶垢。死亡让茶变得有些魔幻,人鬼共饮,亲情难分。叫茶的声音像一枚硕大的手掌,叫一声,甩一巴掌,远山近岭都清醒过来。又一个人死了,又会有很多的人接连去死,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

活着累,死亡也累。先生想到自己几十年后走向死亡的情景,便是越发焦虑。生求不得安宁,死亡也是这般聒噪。哎呀呀,死亡缘何不能安静地离开?

整个村庄都在躁动不安,敲锣打鼓的叫茶声吵醒了整个村庄的人。当然,没有半个人埋怨什么,都是这样的风俗,都是这样的孝道,被吵醒是件好事,活着就好,没见过哪个死人被叫茶声吵醒的。马头村活着的人打了个满足的哈欠,有些人翻身做了个梦,有些人开始了长时间的失眠,等候天明。

5.这夜晚,仅一炷香的工夫天就亮了。风很大,温度骤降。先生在一场无知无念无有无欲的梦里醒过来,推开月明之窗。明月尚在天边,朝阳逐渐显露,冷风浸骨。翟夫人送来御寒的里裘,那些芦花所做的麻布里袄子,翟夫人也准备了不少,以防来客受冷之用。先生特意把里裘让给了敬远,随意搭了件芦花袄子,开始起身洗漱,活动活动筋骨。

来吊唁的亲属陆陆续续地到来,男女老少,皆是一脸疲倦受冷的模样。女眷都聚在西厢房里,逐个按辈分给至亲戴孝,要在午后未时前全部穿戴齐备。子侄均身穿白卦,孝子孝婿戴麻布,女儿女婿、外甥外甥媳均要求戴朝布。孙辈戴白帽加块小红布,身披红腰带。曾孙辈戴红帽,玄孙辈戴绿帽,其他亲朋男戴白帽子,女披白盖头。亲属们穿戴妥当,大部分都聚众在灵堂,小声交谈,坐等午后吊唁仪式开始。到时,会有其他远亲以及宾朋好友提着香纸、送来布匹绢帛,向亡灵跪拜。彼时,丧家鸣炮,奏哀乐,正孝子跪于灵堂一侧陪拜,以示回敬。晚上,必须准备好菜肴,摆酒席款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尤需盛宴“八仙”。

卯时已过,先生洗漱完毕,简单吃了些米粥和荞麦饼,身子骨多了些暖意,便在中堂静坐。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屋角,人影晃动一个又一个,直到吴家杀牛的兄弟急急而来,扰了先生的心境。杀牛的兄弟像报喜一样冲到先生面前,又叫了一声正在喝粥的敬远,说道:“不得了啦,桓玄大人来了。”

“噢,贵客贵客,我去迎接。”敬远听罢,连忙丢开手中碗筷,和先生简单交代几声后,就要随着杀牛的兄弟一起去村口迎接桓玄了。

还没起步,只听杀牛的兄弟向敬远啰唆道:“怎么是你接?让你哥亲自去接桓玄大人呀。”

敬远随意推搡着杀牛的兄弟,扯着他边走边回答道:“那怎么成?我哥是正孝子,今天我哥最大。”

“大个猫,谁给饭吃谁就是爹,谁就是老大。”杀牛的兄弟大声和敬远开着玩笑,紧跟着敬远的步伐。

杀牛的兄弟和敬远年龄相仿,街坊邻居平常开玩笑惯了,说话从来不关风门的,乱灌。

只听敬远毫不客气回怼着杀牛的兄弟:“你不知道丧事是大事吗?”

杀牛的兄弟又冒冒失失地回道,“还装大噢,哪能大过桓玄大人呢?死的又不是你哥。”

“就你这哈巴狗,瞎扯……”敬远骂了杀牛的兄弟一句,并且作势捶了他一下,两人嬉嬉闹闹的、脚步匆匆向村口走去,再说什么已经听不到了。风越来越大,声音越飘越远,那些来客也都到了村口吧。

北风灌进南门口,先生冷得直发抖。先生心里有些郁气,一颗敏感骄傲的心,何曾这样被损过?杀牛的兄弟这些话说得一点都不中听,什么“谁给饭吃谁就是爹,谁就是老大”,天下哪来那么多爹?真是瞎说八道!他果然是个杀牛的,虽是没能杀了先生的肉身,终究还是伤了先生的心。或许他仅仅是一句玩笑话。谁都不曾想到,也就是这句玩笑话,完全影响了先生居丧中的心情,并且影响到了先生后来对丧葬之事的抵触之心。也就是说,为了这句伤人的玩笑,先生开始厌倦生死过场了,万一自己死了,也不想办葬礼了。

先生一肚子郁气,跪在阿娘的棺材前敬香烧裱纸,一言不发。先生想起了桓玄,该到村口了么?到了柳树下吗?还是站在池塘边闲聊呢?先生想到桓玄真的来了,还是很感动的。

“桓玄是真的来了,也真是不容易呀。”先生心想。

这桓玄也确实是为了吊唁而来,也未必仅仅是为了吊唁而来。先生懂得桓玄,面子上的功夫是做得天衣无缝。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桓玄给的礼,给得确实满足。不言而喻,桓玄的到来,足以向世人证明,他和先生是一个屋里的人,桓玄的一切,都将和先生有某种潜在的联系。如此一来,桓玄的军事秘密,先生必须当自己的秘密一样守着。桓玄能在百忙中来祭奠自己的阿娘,纵然是用了点小计谋,先生也是非常感动了。

桓玄到底有没有防着他,先生已经不愿意再去揣测了。先生有些惭愧,或许桓玄仅仅是为了兄弟之间的感情,而来吊唁自己的阿娘,是自己想多了。先生曾有若干质疑想询问桓玄,想来想去已作罢。不看破,不说破,保留凡尘间的人情味,也算是对阿娘亡魂的安慰。

渊明先生的朋友很多,有政治上的人物刘裕,刘敬宣,以及江州刺史王宏及其幕僚檀道济等。先生文坛上的朋友,有在一起写诗赠诗的张常侍,庞参军,丁柴桑、戴主簿、郭主簿、羊长史等。这些官位不高的文坛诗友,偶接杯酒之欢,也逐红白之喜,礼尚外来,图个人气。另外一些亲密好友,是在思想情趣上互相影响的人,便是刘程之和周续之。此次和二位结伴而来的,还有十七岁的青年诗人颜延之。颜延续之因为太小太不起眼的缘故,根本没有人把他放在心上,都以为是本村的牧童来灵堂叩拜的。以至于若干年后,颜延之在浔阳做军曹时和渊明先生成为邻居,旁人还以为他们是第一次相识。年轻的颜延之祖籍琅琊临沂,少孤贫,好读书,文章之美,无所不览。颜延之的诗文凝练规整,喜用典故,也是个喜好喝酒之人,小小年纪就是个不婚主义者,因此和“浔阳三隐”交情渐深。渊明先生另一些知己,是那些来往亲密,相契颇深的田夫野老,大家相邀同行,上门吊唁,如此吵吵闹闹的,亦乐乐陶陶。先生几个时辰的跪拜行礼,北风吼吼,他一直跪在阿娘棺柩的侧边,膝盖都跪肿了。

隆安五年的陶母葬礼,是马头村最热闹的葬礼仪式,人头攒动,白帽补天,白喜事的吃酒宴一直延续到当晚亥时末。与其说吊唁陶母,不如说是追捧高官,某些权高位尊者,身后均围着一群马屁翁殷勤伺候。人来人往中,单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高官,谁为奴者。包括一些流窜的兵匪、乞讨的难民,都可以在白喜事的陶家茅舍上炷香,叩上几个响头,即可以居于宴席的首座,美美地享用酒肉。

到了第二日出殡的早上,又是忙忙碌碌,吵吵闹闹的。宾朋多数于昨晚宴席后离去,留下的都是近亲和友邻,孩子们多数围坐于餐桌前,忙于抢着昨儿的鱼冻和今晨的肉骨头。亲属们的早餐都是在灵堂吃完的,谓之陪灵饭,向亡者告别。稍后,亲属子女大人小孩都排列跪于灵前,听八仙缠杆“掌彩”。有一彪形大汉是为八仙头目,领着众八仙,唱起了彩文,只听见他大声唱道:“伏以!此树王母栽,峨眉山上砍下来,此树砍来别无用,护送灵柩赴泉台。今将彩虹来缠杆。履险如夷降幅来。”

众八仙齐声附和,声音洪亮,尾音拖沓:“诶……”

掌彩完毕,鸣锣放鞭炮,奏哀乐,那辆覆盖锦被、上扎白鹤的灵车启动了。人们跟着起身追行,大人牵着孩子,青年牵着老人,哭哭啼啼的孝女孝媳被友邻牵着依次顺位而行。引路幡在前头,其次排列为,锣鼓、散纸钱,鲜花挽幛队,再后面才是孝男孝女及亲属们。其中,嫡长孙陶俨端着亡人的遗像,正孝子陶渊明先生捧哭孝棒于灵车前,徐徐移动至陶家祖坟山上。

送葬的队伍白幡飘飘,棺柩落地于平坦的山丘,山被撩醒,土地肃穆。很多人撞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眼都不抬一下。他们关注着孝女孝媳被几名友邻强行拽走,并在她们的手上塞了一把新折的青穗速速返回。

现在,只留下孝子,大多数都是男人了。有主事的指挥孝子准备“打井”事宜,亲属们正待观摩孝子的“暖窑”之礼。

很多人的头发上沾满了青草,身上也有,脚上更多,一群人站在群山间,就像一群蚂蚁在垒巢一般无异。正孝子渊明先生在墓基地先向前挖三锄,再由八仙“打井”,十八个八仙轮番开挖,很快速成棺柩形状的井窖,横亘于厚土青草中。孝子和八仙一同在井中吃几口面条,米粑,即是最开始的“暖窑”之礼。

随后,主事的遣散众人,在井中请来暗火一堆,袅袅青烟飞起,远离人间屋脊。巴掌大的暗火并不见火,只见暗灰色的一簇黑团散开于地面,如同一叶刚出世的胎衣。主事的指示孝子渊明先生脱掉外搭的里袄,以里袄当扇子,背对着后方的暗火,须以臂力吹风鼓劲。让火燃烧开来,让火温暖亡故的娘亲。

先生遵嘱,脱掉里袄,背对青山而立。主事力喊“一、二、三”,随即,只听里袄似竹排一般,“啪、啪、啪”三声叠响,清脆悦耳。声音带着强大的劲道,稳稳地吹燃身后那摊黑色的暗火。

刹那间,火信子蹿起一人高。有朱红的、橘红的、金橘的、纯白的、天蓝的多色火焰,以弧形的模式相互交缠着。点点碎碎,亮亮晶晶,形如满天星。

“好哇……”主事的惊呼,带动一群人的惊愕,喝彩声此起彼伏。

火,如星星之火把先生挟裹,青山厚土上,绚丽夺目。先生气定神闲,立于五色的火焰中,星光萦绕他伟岸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