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觉今是而昨非

十 归去来兮,觉今是而昨非

1.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我心不理凡尘人事,人事于我只是风景。

渊明先生是马头山的子民,先生的自由就在马头村的田地山水间。先生从此不再踏进官场,同官场断绝交往。先生愿意相见之人,必是志趣相同的知己好友,且谈诗饮酒,且谈笑风月,且不愿意触碰人间太多的忌讳。与田园做最好的知己吧,不懂得钻营取巧,不如抱守愚拙,与万物相守。你看看,辞官之后的渊明先生忙着呢,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持柴刀,在马头山的茂密老林里钻出钻进,忙来忙去的。先生欲在马头山的偏僻之地寻找一块读书的好去处,据说,他还要移栽些菊花和青竹,与草木对酌。

有些友邻笑话先生疯了,好好的官不做,要和草木说话,草又是谁?木又是谁?它们能当酒喝么?

自辞官彭泽令之后,先生口袋里也是有些小钱的,一些文朋诗友佩服先生辞官的豪迈而源源不断地涌进先生家里。透过竹窗棂,可以看到一群文人酒客在马头村的田埂地坝,闲庭信步。飞蛾在丛林萦绕,人影在树下侃侃而谈。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带来更多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文字和诗歌而走在了一起。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服饰新旧不一,有士族也有寒门,有权臣也有草民。他们经常为了一首破诗,一段话或者一个字,争得面红耳赤,乐此不疲。他们都是渊明先生的朋友,而爱上了渊明先生的生养之地。实际上,应该说是先生的朋友的朋友,又带来了朋友的朋友和新的朋友,这样一个带一个的,挤满马头村的时空。先生家的酒菜差不多用完了,月尾盘算吃了仔鸡十八只,鸡蛋一百八十个,粟米八担,还有菜园中的包菜和花菜,未长到巴掌大就被提前拔了,炒了,煮了。后菜园的韭菜连割三天,只剩疙瘩和土块了。野薅做的粑,是打算以水浸养吃过十天半个月的,那日来客偏多,便是连吃带拿走的,一天时间,薅粑不剩七八。翟夫人唉声叹气,面子上还得强颜欢笑客客气气的。翟夫人同渊明先生谈论过这些问题,先生是太好面子,太实在了。你说这么多人谈诗弄词的,谈就谈呗,谈着谈着还谈成了包吃包喝。

委实不太好意思,家里的米缸又见底了,先生开始逃避那些登门闲扯的诗客。

先生依然嗜酒,一个人的忙碌与孤独对饮。公元406年孟夏的傍晚,先生在山地里穑地时猛然看到青黛,霎时激动可爱。最开始,先生真把她看成了一堆草。盘尖的发髻,青色的衣衫混在青色的坝埂草中,就是一簇草。哈,这家伙,当年负气离开,杳无音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马头山区呢?她应是有夫家了吧,看她服饰和发髻,明显的是贵妇人的打扮。也好也好,看来她生活是不错的,马头村是等着她来报喜的。想到此,先生乐滋滋的。天将断黑,先生带来的酒还剩半口,先生一饮而尽,似醉非醉。微醉的先生眯着眼睛看着西边的斜阳,以为是自己茅舍的灯光。先生向着灯亮的地方扬了扬手臂,喊道:“青黛回来了哦,火芯笑起来么。”

哈。这是非常有趣的遇见,青黛就是天外来客,让某段时光也有了仙气的存在。

青黛体型微胖,看不清肤色,能看得到她侧脸专注于坝埂上的一堆草。青黛舞着镰刀正在草根挖掘的模样,是似曾相识的动作,煞是好看。风飘飘衣飘飘,先生来不及细看就笑了,先生笑问:“是青黛呗,你在这做么事呢?”

青黛微胖的身影怔了怔,起身撩了撩右脸颊的乱发,又弯腰侍弄她的草根去了。她并没有回复先生,连头都没抬,她挥舞镰刀的速度比开始更猛、更狠地掘向干涸的土地,她这是和土地拉下了仇隙吗?

她像是青黛的魂,不理不睬凡间的人。

她是不是青黛呢?她是没听到自己的招呼声吗?先生趋近几步,想仔细再看看她是谁,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年头。五年前,青黛赌气不辞而别给先生留下困惑,五年后,她那小女人的佞气消化掉了吗?先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早已释怀,难道她还怨他?他们之间曾经有些爱的情愫,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日子只是重复着把过去搬回来,又把现在搬到过去了。他们再次相遇了。巧合的是,他们的离合总是与五年有关,或许五年就是一个坎。

五年前,先生未能让青黛站在面前叫一声:陶渊明先生。五年后,先生最终辞官归隐,还真愿意曾经的朋友,叫一声自己的俗名。先生尴尬立于田埂间,对着地埂上的人影,提高声音自我介绍道:“你认得我吧?我是陶渊明”。

声音洪亮,人影黯淡。有点遗憾,先生这个名字不再响亮,也缺少了甜蜜的趣味……

青黛没有理会先生。风也不理先生,草根也不说话。青黛站起来向前方的坝埂走过去,那里还有几名奴婢模样的人,她们站在傍晚的余晖下谦卑的笑等青黛。她们应该是陪着青黛在挖笋芽的,地埂上的笋芽被她们堆砌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状,箭头直指陶里冲墓地。

“姜不认得我了……”先生自言自语道。

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他在感叹余生的无奈。先生有些灰心丧气,在自己落魄的时候,还有多少人愿意搭理他呢?无非是男人间的吃吃喝喝,瞎扯胡说。人与人的相见相遇,也是随缘,一切随缘,听天由命吧。天命是个深奥的疑题,天命断你“辞官归隐”,你必成为马头村的风景。马头村的友邻有不少背后碎言先生的,说什么有先生得罪人了,太刚直,太傻。先生放着那荣华富贵的小官不当,偏偏要做这犁耙前的老躬身,是固执,是放憨。更多的人笑话先生,笑先生容一群诗人在家里吃吃喝喝,纯粹是强盗打劫。彼时,先生对于青黛的无礼无视,自我解围,笑笑,便是念起自己的近作《归园田居诗》,扛起锄头回家了。

唉,这个青黛,是嫁于谁家公子呢?

第二天,先生顺路来到西庐酒坊小憩,并没有提起青黛这事,他一心喝酒去了。他没有心思扯起话头,这个垚月并不善于经营,硕大的酒坊,只有先生一名酒客。唉,还能开多久呢?大灾大荒之年,能来西庐酒坊喝酒的酒客,只有那些能叫出名字的响当当人物,或福或贵,或文或官,且把酒坊当官场。那个刻着“酒”字的大竹排挂在西庐酒坊的茅屋顶上,像一个硕大的飞鸟,扑棱着翅膀挣扎着想飞掉。

2.孟夏是个燥热少雨的天气,蝉嘶鸣,灰尘漫空。渊明先生和大醋来到西庐酒坊,吓我一大跳。我以为时间跳到了从前,我以为大醋是从地窖里蹦出来的,我以为门外还有很多追兵。哎呀,这是何年何月?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恍个神来。

“垚月,你还好吗?”

我还活着呀,我想哭。关切的问候声,是时光里的一剂良药。很大程度上我是在犯傻,一声惊呼,掩口笑着说:“先生呀,你来了么……哎呀,是大醋也来了呀?”

天性率真的先生微笑地看着我,目光温良。先生的笑脸真好看。我恍惚不知自己是谁,喧嚣中总是找不到自己,巨大的浓雾总是看不见自己。精神上的良知如水般清澈,被我掬于掌心的温柔依然是文辞歌赋,先生给了我足够的尊重和包容,先生给了我内心成长的力量,也给了我幻觉,期望一辈子能当两辈子活着。而我的从前去哪里了?再见从前的熟人大醋,总感觉自己空活了一大截。

大醋抢着回答道:“是我,我还活着。垚月,你还没变,是胖了点呢。”

“我没饿瘦,是老了呢。”难掩高兴,我欢快地端茶倒水,并找了一点能吃的蚕豆上桌。时光催人老,不知不觉中先生42岁了,老身也43了哦。

大醋很是兴奋,在当年救他的那个石圆桌前转圈圈,转了大半天,眼眶都红了。先生也开始沉默着,他那种孤傲,略带发怒的脸相也围着石圆桌转圈圈,转着,转着,以冷酷掩盖真情。

“我们真是老了。”我在找话说。

“谁说你老了,还是蛮好看的。”先生的语气有些嗔怪。也许是怪我倚老卖老,也许是怪年轮飞得太快,美人迟暮,江山未改。

我想和先生解释一下,我并不畏惧衰老的,活着的路上隐藏着我的焦虑抑郁,也有强大的日神光芒,我爱这人间的良善。我想说说我已认得很多字了,想说说我也会写诗了。这需要说吗?先生写一首诗,我也跟着写一首,先生早就知道我会写诗,且能轻松驾驭一篇“世情话本”了。那就说什么猫猫狗狗,枝枝叶叶的事吧,不能冷了场,该说点什么吧?诗歌还是坚决不要提起,这有卖弄的嫌疑,我和先生的文学距离,那是隔山隔水,隔了天地和日月的。

我和大醋聊起了话常,聊东聊西,聊南聊北,聊了自家的孩儿,也聊了各自的配偶。我俩甚至聊到了对亲家的事情。你看看,我的三个儿子都已有了婚约,还有两个女儿尚未婚配,大醋的长子,刚好可以做我家的女婿呢。

几年未见,这次见面谈话的美感,处于一种无意识的思想状态,忘了人间颠簸着苦难。

我等又忘记了另外一件事,是今天的事。今天缘何相聚?缘何是三人相聚?配角是谁?主角是谁?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和大醋畅所欲言?不太像的,先生是从不会随意来到我的酒坊的,要么喝酒,要么谈事。先生闲静少言,性刚才不拙,与物多忤,能来酒坊客座,理应是有正事相说。

无暇顾及心中所虑,菜肴已做好,粟米饭是金黄色的,先生还带了昂贵的猪肉,我等今天是要奢侈一餐了。你说这世道,这兵荒马乱,天灾蝗灾的,我已三年未吃肉了。

先生请上座,居北坐首席,我和大醋挨着先生一边坐一个,一东一西。菜是足够吃的。那锅甜瓜羹因先生多塞了一把火,烧糊了,都煮成祸害了,先生不好意思地抿嘴偷乐。先生说他炒菜的手艺还是不错的,那盘大蒜炒肉炒得久,蒜叶炒成了叶不见。再看那五花肉,切的都有拳头大呢,那不叫肉块,叫肉拳头。那是我久未磨刀的原因,刀钝了,没切好肉块,可不能赖先生的厨艺。快乐地吃吧,大醋的炒鸡蛋虽然炒得好,油是放少了,不算佳品。我呢,那盘活泥鳅烧得不错,只是数量太少了,也算不及格的厨艺。

先生不紧不慢地吃着美味喝着米酒,一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说是酒话,也是宣泄。先生辞官隐居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有厌见之人,也有想见之禽,五柳树上的飞鸟,总是在清晨把先生叫醒。此后的时辰,先生总能偶遇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也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扰。先生是无法逃避,更是无法改变这个人间,于是,先生想到了篡改个体。今天来酒坊,先生确实是有正事要说。酒过三巡,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我明天去山上找屋。”

“好,我们陪你去……”我和大醋异口同声。

这还需要解释吗?我们马头村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找屋”就是寻找个人死后的墓葬地,先生是要提前寻找着。他是请我和大醋帮着他篡改一些他个人礼俗的问题,剔除一些原始经验的不足之处。先生希望活着自由,更期望死后不被打扰。也就是说,先生不希望他死后的墓碑前,站着一排排不熟悉的人物假装悲悯,先生要隐藏自己死后的墓址。先生将在人间玩个天大的捉迷藏游戏。这个游戏期望得到我和大醋的协助,我和大醋是先生的左右臂,左臂托生,右臂托死,生生死死,只许我等三人知晓先生死后的真正安眠之地。

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主意,我能不能参与呢?实际上我已经参与进来了。

难得相识、相知、相互信任,先生,有何吩咐,说呗。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得到,我不能做到的,也偏偏要做到。

先生多喝了几杯,微醺。先生眯缝着眼睛,脑袋靠在藤椅靠背上,轻轻摇晃着脑袋说道:“首先,活着不敬酒。敬天敬地敬父母,不敬闲人庸俗的酒。”

“只干杯,不敬酒。”我抢先答应,我也讨厌向人敬酒。

先生接着说道:“其二,死后,葬礼仪式一律从简。”

先生决定,百年之后,不要自己的孩儿们大操大办,简单地搂出去埋了,了事。就这个问题,大醋和先生争论了大半天。大醋回答先生,“我等死后,何苦为难孩子们?孩子们不遵守丧葬礼仪之风,会被族人套上不孝的罪名。”

先生可不服气,佯怒道:“死的是我呀,关别人何事。当然,我会写上临终遗言的。”

大醋辩道:“族人来祭拜亡者,也是给亡者面子呀。”

先生回答:“又有谁的祭拜是给亡者的面子?不都是为了生者的面子吗?”

先生再饮一杯,又饮两杯,杯杯郁气。想当年,母亲大人过世的丧葬之礼,差点没把先生气死。那吴家的杀牛兄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言贬低先生而抬高桓玄,像一记响亮的长鞭,鞭鞭灼痛。那时的先生已有逃避之心,生,逃离俗人,死,逃离俗事,生生死死,逃离虚假的套路。先生此次重申,他年若是归西,丧葬之礼定要简极。

一壶酒见底,再来一壶何妨。三个人的谈论,最终还是依了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说,假如先生离开了人世,庄严的拜别仪式只留给亲人和知己。人间这永恒的受苦者,甩脱那虚幻的面子吧,痛苦的亲人跪在你的脚下,忘情的是那无限的、无暇顾忌的陌生。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请你丢下那虚荣的面子,生是麻烦,死是轻松。

这是第几杯了?粟米酒的口感已逐渐麻木,微醺的酒,灼热的风。风呼啸未见醉几许,醉人儿继续迷迷糊糊从午间喝到断黑掌灯时分。

“还喝吗?”我问。

先生眯眯笑,说道:“最后一杯,预祝陶渊明的墓址成为永久的谜。”

严肃点。我和大醋想笑又不舍得笑,先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如此,这事听起来还蛮有趣的,做起来不是那么简单吧?酒话,酒话,且当作酒话。这都是醉了,半醉半醒中,且说且听,醒后再从长计议。

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先生的决定,先生提前预备的临终遗言,并无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先生决定,生死皆隐,一些内在的思想幻觉,一律在生前安排妥当。生死勿扰,那些个什么王公子,吴公子,或者什么张夫人,还有什么赵夫人的,以及所有一切的陌生,都隐而不见。陶里冲墓地仅是先生的衣冠冢,真正的肉身空灵,必将随着飞鸟的翅膀,秘密转移。

飞鸟是我,也是大醋。

那么,我等得借这苍茫的夜色好好商讨一番,先生的位置在哪?先生几十年后的存在的处所,是这个酒桌上必然讨论的问题。我等反复商讨,重复研究,吃了喝,喝了说,一杯又一杯,一醒又一醉,醉醉醒醒,醒醒复醉醉。酒喝饱了。我等约好明日里早起同去马头山,在我们约好的方位相见,那将是先生那边“屋头”方位。并坚守重诺,不允人间的人人知晓。

3.二日里的半夜,不知是谁走漏风声,敬远也想和我们一同上山,被先生连哄带劝稳住了他。敬远病了很久,咳嗽不停,最开始大夫嘱咐,咳嗽是不能吃辣椒,不能喝冰水,敬远都是忍着克服着,依然咳嗽。后来,大夫看此药疗不见好转,又嘱咐,不能吃干的,不能吃冷的,且不能闻油烟味。敬远便是生气了,哪来的油呢?我都想舔几口油解馋,不治了不治了,咳死算了,咳嗽就是不治之症。

敬远说咳嗽上了身,就是魔鬼在上刑,他在坐等刑满赴死。

先生上山“找屋”,原本从弟敬远是陪同的最好人选,奈何敬远的病,恐怕是会走在先生前头了,这是难以言说的悲伤。人不能病呀,病了就衰了。敬远为了控制咳嗽的加剧,在先生离开他家的篱笆墙时,抓了一只蛇胆含在嘴里,苦得钻心。

寅时初,天极黑,我和先生一前一后向马头群山挺进,悄悄的。苜蓿滩前留倩影,香樟树底数归鸿。远山轻雾锁空濛。先生,这时,我在也不在现场?你在也不在此地?我在时空里,找不到落脚之地。

我听到暗黑里先生的柔声,他问:“你怎么不出声?”

我笑着小跑几步,答:“我怕……”

先生轻问:“怕我,是吗?是信任之怕。”

我没有回答,先生已经悟懂我的心,我更不好意思说话了。先生语言极轻,目光极柔。我们的灵魂站在高山上的自由空气里,一排排大树向我们点头致意,路过的都是纯情。

辰时初,开始热了起来,我的脚步有些踉跄。先生取下我肩上的葫芦水,喊我放慢点脚步,别太累了。我哪里累呢,我一直走在先生的后面。

这个时间只有你我,先生。生机盎然的思想,在时空里孕育你我内心莫大的满足。

先生,你从蔡家山上,我是从桃花尖山上去会合的……先生的背影醉醺醺地摇晃着,酒醒后的马头群山极轻,极柔,极其清秀,绿树葱葱。几重山都被杂树和芭茅草覆盖,我看到最多的是刺麻儿洞。先生,你我能找到什么呢?光阴和因缘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周围的障碍物太多了,我的心一直在丛林中忐忑。此刻,有颗心藏着先生,有个人在关爱着我,我们从未越过篱笆前的门榫,我们彼此尊重对方的院落。偶然,先生会有些忧伤,那些人间的忌讳,那些心灵的忌讳总在无形中左右人的情绪,包括我。

人已惹了尘埃,心也难静。我和先生的距离,无意识拉远,无意识靠近。

先生在一个陡峭的山石上拉了我一把,费很大劲,才把我拉到山坳上。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我们相视一笑。随即,先生折断一根未名的树枝,就这样以木代手牵着我继续前行,向上。

先生走在七重山之前,我在一个人之后,眼前的山峰重峦叠嶂。有桃花尖山、马头山、蔡家山、南山,还有不远处的青山,黛山,以及更远距离的庐山。这里的山连山,太多,树生树,太密,我和先生搜寻方圆几十里,最终找到了昨天议好的位置:一朵山莲的土坡上,莲坡。山坡有些陡峭,溪涧流水叮咚,有莲护着青蛙,有旺星结着蛙嘴,此乃藏风聚水之地。

好吧,总算找到了,请容我们稍事歇息,等等大醋。那个大醋呀,磨磨蹭蹭的,还没准时到达我们约好的聚集点呢。大醋在哪个山头呢?我亦不记得先生坐在哪个位置,亦不记得我自己的位置,生和死的位置一样的虚化。我的心跳的很快,先生的眼眸泛出别样的风采。我们躲过彼此的目光,靠着一棵大树歇息,转脸观望,寻找大醋的身影。

彼时,我看到了漫天浮云的暗影,落在了青山的屋脊。他们是人,他们彼此并不友好,互相唾骂肆意调笑,并用手中的利器刺向对方的左臂,那是半山腰一群密密麻麻的凡人。他们活得不耐烦了,突然接到柴桑县令的密旨,要去马头山上捉人。具体是什么人,县令的密旨并未详细交代,去捉就是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很多是马头村的友邻,都是上山捉人的,都在喊,冲啊,冲啊的。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像蜘蛛,更像蚂蚁,以排山倒海的方式,向我方百米远的刺麻儿洞窥探,黑麻麻的。太阳也正在高空中窥伺,马头村的方言在议论中携带着尖刀,利斧和榔锤,还有碾磨的几扇上磨,也被十几个人抬着向山坡挺进。

“冲的,冲的呀……”人群中,有癫疯的凡人在歇斯底里的呐喊,一半是幸灾乐祸,一半是嫉妒心在膨胀。他们尚且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要他们如此庞大的阵势去捉拿。

那必然是离经叛道的妖人,太猖狂了,县令的密旨里已做出最高的指示,要以族法伺候。他们要惩罚的人,是要被捆绑在马头村的祠堂示众五十九日的,然后呢,再身绑碾磨丢进马头水库喂鱼,再然后,以水鬼的名讳,去祸乱世世代代的女娃们。“要听话!这是祖宗的规矩。”这种阵势曾经无数次发生在我清晨的梦境里,根深蒂固潜伏在梦境的边缘,从未滑落。那是梦的邪恶。那些深邃的伦理道德法则,那些传统的三纲五常的道德标准,纲纲不漏“夫为妻纲”。哎呀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冷静的头脑骤然发现,在这叶繁枝茂的山莲土坡上,孤男寡女的,只有我和先生。

他们要抓的是我和先生么?我是一个我,先生是一个人。

我听到了莲上青蛙的呱呱责骂:“你这两个人的愚蠢,糟蹋了我殷切的期盼。”

糟糕,我在人世间忽略了老祖宗神圣的礼仪。这里只有我和先生,我们在悬崖,前方的路悬吊在溪涧旁的山沟上,后背是莲坡,林高坡陡。

糟糕透顶,我从未遇到过如此险要的困境,我必需要改变,而我无法改变这一切。我听到了牙齿的颤抖声,我的心脏布满夏季的冻疮。

“先生……”我这沉重的语言负担呀,我的精神在血管中横冲直撞。

“先莫急。”先生看似平静的脸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出于爱,先生的掌心非常温暖。先生拉过我的手,寻到一处茂密且隐秘的刺麻儿洞,叫我藏进去。

“我不。”我说。我又没做什么。至少是现在,你我依然是澄明的友爱,我还是我,先生还是先生,我和先生并未发生什么。我蔑视这肮脏潮湿的刺麻儿洞,那是埋葬死人和污秽的地方。

“我知道。先求生,再绕过死……”先生回答。

先生懂得我的意思,先生请我把高傲的头颅,暂且埋进暗黑的从草中,万物都将是我们的屏障。先躲起来。先生选用这个法子也是逼不得已,因为他看到喧闹嘈杂的人群中,举起了一枚枚黑褐色的长形骰子。那骰子是一节节空心的黑褐色竹简,掷黑是死,掷褐还是死。那是我当年给先生运输“酒雨”工具,它深埋土中多年,一经挖掘现世,必将毁了我和先生一生的清誉。哎呀呀,烦得很,这“酒雨”的秘密最终曝光在马头村人的古老腐朽里,我当年的豪情壮举,给先生和自己惹上麻烦了。

那么隐蔽的“酒雨”工程,怎么会被凡人发现呢?先生在我狐疑的神态里,简短几句说出了那日在地埂看到青黛的情况。也许青黛夜幕下的挖掘,是贩卖友情的开始,奈何先生太大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当然,我们还没有实证,证明这是青黛所为,她真的是在挖掘空竹简吗?

“你看到青黛了,怎么不早说?”我问先生。

先生未语,先生的处境也不好,先生的心情也糟糕透顶。

那么,青黛又是如何发现这个秘密的?几年未见,我并没有机会告诉青黛关于我的小秘密。也许是青黛猜了我的心,我的秘密被青黛窥探,我的情感桃花源,即将被青黛解散。

女人的智慧在爱情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是青黛赢了。青黛在尖锐的笑声中扶摇而上,带领一群永恒的救赎者,必将摧毁我和先生美丽的启程碑。

“先生,那你快走,你躲起来。”我平静地说着。

我命令先生躲起来,我愿意和世俗来一场公开的决斗。无处可藏,我请求先生躲进翠绿青葱的树木上,我说:“先生,你先走,我很自责,我不想你如此为难。”

先生说:“惭愧,是我疏忽了世俗是如此顽固。垚月,你走,我扛下所有。”“不。”我誓不妥协。

那伟大的时刻即将来临,我深爱自己的灵魂。我用力推搡先生,搡他出逃。先生借着我的臂力,转过身,踉踉跄跄靠向溪涧。我非常心疼先生,活着的比死亡将承受更大的残忍。蓦地,先生沉着脸跑向溪涧边的巨石后面,他在跑。这是我真心祝愿的结果,也是我未曾想到的样子,先生跑得有些快……

莫大的孤独和恐惧侵袭我的灵魂,我的肉身也疼痛不已。先生是真的走了,请允许我焦灼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我必当自信勇敢地接受人类这至善至恶的观望。

4.暗黑的云影向我靠近,地面燥热,有毒的飞虫蜇伤我裸露的脚踝,我看到了青黛的匆忙。

果然是青黛。面露笑,发乱鬓,素衣紫带似秋锦。依然是美女,我对青黛的敌视,再也不会因她的貌美而改变。青黛和几年前一样的打扮,长裙曳地,宽袖翩翩。连同青黛一同出现的,还有身材魁岸的渊明先生,驮着一个人从南面山道相反的路口缓慢走出来。

这时,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溪涧是变幻的道场,在虚实中摇摆。我听到棺椁在溪涧旁的坟墓里轰然炸响,一半是花环,一半是诅咒。

恍惚中,步步后退,我不敢去看桎梏中的鬼怪,转过身向人群中观望。真的非常遗憾,我看到了跟在先生身后的敬远,也看清了先生驮在背上的大醋。我诅咒时间来得太快。原来,先生在分秒钟前跑向溪涧并不是出逃,而是发现敬远肩背着沉重的负担,是生与死的结伴,是把大醋背着回来。这时,我们终于等到了大醋,在昨日的醉酒中,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再见面已是今日的肝肠寸断。

大醋……

大醋死了。死于公元406年孟夏的末日,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捉人阵势中,大醋果断找到先生的从弟敬远。他们从南边的黛山路上山,趁一群人在北山围剿,他们在陶里冲墓地挖出最后一节竹简,毁灭了最后的证据。大醋和敬远继续搜山寻来,当他们的脚步踏上北面蔡家山的蜿蜒山道,终于看到了青黛、垚月以及先生三人对峙的背影。这时候,大醋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就是终点。”

敬远累得气喘吁吁,咳嗽连连,极度疲倦,敬远没理会大醋的自言自语。敬远怎么都没想到,大醋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后,以一根蜘蛛网轻易地勒死了自己。

敬远这才惊问,“你为什么要死?”

“为兄长解围,为垚月脱险。”

“为什么是死?”敬远的哭腔,充裕着对生命控诉的悲愤。

“死者为大。”大醋说,“任何卑微的生者,都控制不了算计者背后强大的势力。”

那些捉人的吆喝声在半山腰戛然而止,大醋以死阻挡了凡人对县官的朝拜,破解了我和先生的死局。那时候,带队的青黛已经追到了山顶,响雷滚滚,天,迅疾暗了下来,未雨的天空,有鹈鴂的惨叫。

大醋的死亡携带有帝王的胎衣,亡灵扼住了权贵者的喉舌。这时候,凡人不再嘶吼着要冲的,冲的啊,要捉人啦,要密令啦,他们的职司是要逃命。快逃吧,天上雷声滚两滚,闪电亮三亮,一场暴雨、骤雨或豪雨即将来临。凡人立刻忘却了那县官要索命的密令,他们丢弃了榔头,犁耙,利器和碾磨,也丢弃了嚣张的杀人之心。这一刻,他们都知道了带队的青黛是现任彭泽县令的小妾,也是浔阳郡何隆手下叶督邮的远房亲戚。至于青黛缘何如此积极地上山捉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都不想捋这些关系了,太复杂了,连青黛自己都不知此次上山是想逼死渊明先生,还是幻想先生重新爱上她。爱是人类骨子里的贱性,陷进去了,就会趿上奴仆的木屐。

说到这里,青黛明确表示,关于渊明先生辞职彭泽县令的事情,真和她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某些看似有牵连的因果,那完全是个巧合。青黛绝不会在先生任职期间去彭泽捣乱的,她没有那个本事,她只会暗地托叶督邮关照渊明先生的。

这话说得真好听,敬远听到青黛一大堆的胡说八道,气得上前呼了她一巴掌,后来被青黛的奴仆拦住了。敬远气鼓鼓地大声怒吼道:“大醋就是被你关照而死的!”

“我想关照你死,你不是还活着吗?”青黛巧言以对,毫无愧意。

天啦,闪电吧,再炸雷,这就是人类的所作所为。青黛和敬远这两个曾经最好的朋友,最终变成了生死仇敌。他俩在丛林中唇枪舌剑彼此谩骂几个时辰,青黛就是不承认她有暗杀先生的心机。青黛说她是携着柴桑县令的密旨来看望先生的,来关照先生的,一群凡人携带的利器,是用来刺伤这麻木的世俗礼仪,没有人敢要先生的老命的。青黛越说越兴奋,居然还要求敬远像从前一样,和她在林中玩一场“木头人”的游戏。

先生不屑于和女人吵架,他连质问青黛的力气都没有。先生陷于无尽的悲伤中,向大醋声讨自己无以言喻的愧疚。几个时辰过去了,先生睡着了,他趴在大醋的坟坡前,陪大醋睡饱人世的最后一场瞌睡。

我没资格感叹人间万象,我已冷静下来。死里逃生后,我在指导我十三岁的女儿跪向她未见面的公爹大人,三叩头九作揖,守着亡者生前的誓言,守住这个墓葬的秘密。这个溪涧上的莲坡地,埋葬着她的公爹,也将是渊明先生逝后的墓址。大醋的儿子实诚,听话,他跪在他爹坟墓前起誓,醋家的儿女们,将世世代代厮守这个合墓的秘密。这样说来,飞鸟的重任将落在这对年轻人的肩膀上,左边是大醋儿,右边是大醋媳。

稍后,我看到青黛的身影,尚在丛林间游荡。她在电闪雷鸣的第N次后,对着空中的响雷,放肆无礼地说道:“别轰轰,这世界根本不值得期待。”

青黛这是要疯了,我也是半疯癫之状态。

我无法抑制自己愤怒的思想,向那棵歪脖子甩了一巴掌。随即,我折断树干,把它当作自己决战的武器。来吧。打一场,时间允许我们进行一场,单打独斗。青黛,开始吧。

善良是个病,我得在人间为自己抓回一剂超量的猛药,打回去。

“你这疯婆子。你得巴结我,我是县令的女人。”青黛在干嚎。

委实是疯了,我全身的热度汇聚于脑部,发梢如剑。我的掌心有青黛的碎发,也有自己发尾的孤独,我怒言:“在我这里,你是魔鬼。在我的内心,你抵不上大醋半分。”

“他只是个奴才,他死了。”青黛说,“我们可以和好。我可以帮你,包括你酒坊的生意。只需要你的服从。”

“绝不服从。”我说,“在我眼里你只是一具墓碑,你死于大醋之前。”

青黛恼羞成怒,吼道:“你不服从,你会后悔终生。”

我很平静,答:“我服从你了,才会终生羞愧。”

我以空中的第 N道闪电,拉黑了我和青黛的一切过往。删无赦,黑无赦。我的语言词汇,递给我那正行下山的女儿,告诉她,尊重这世界的所有,人和物。所有人,所有物的,平等祥和。

一切都是自我意识,播种烈焰的种子在狂风暴雨中消失殆尽。雨如注,亦如一记响亮的长鞭,敲醒我前世的记忆。我是谁?我听到遥远的哭泣,谁又是我?先生半梦半醒,我亦嗜睡如猪,我俩迷迷糊糊向远方游走,前方是一片山顶的沙石流,千千万万的生灵在泥沼里挣扎,波动,游走,分离,纠结着,痛快着。

雨,落进梦的暗黑中,在一千六百年之后。

我在暗处挣脱黑暗,我在暗处避开暗流,我摇醒了先生,说道:“听雨,先生。今时何日?”

“悲伤孤独之日。”先生柔声道,“也是晴空。”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南山为雨,北山为晴,蛇头岭的分水线从浔阳城摆到柴桑城呢,谁虚谁实,谁是谁又不是?先生,我们站在时间里,仿佛时间又从来没有来过。

我们在尝试避让。

我们都醒过来了,雨,非常清凉,非常干净。

我有些恍惚,尚不知这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是在未来的时间段返回来的呢?我在人间探望,探望人人、时间、战争、疾病,和鸟兽。或者说,探望雨。那时的雨,渊明先生就想到了归隐之路,公元394年的那场秋雨注定会成为时光之梭上的导纬纱,让风雨交织,天地交织,人情交织,故事交织,诗文交织,入世与归隐交织。还有,还有呢?是不是晴雨交织?还是不是多年前的雨?我哪知道的那么多呢?一切请教先生。

找时间再说。我要问先生无数个未知,关于天地日月伦理道德甘贫守节以及人与路晴与雨的无数个秘密。

2020年1月20日一稿

2021年6月20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