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战争死亡之风,怜人间苟活蝼蚁

三 拒战争死亡之风,怜人间苟活蝼蚁

1.风声吹过柴桑城,又是一年秋季。诸多变故,诸多事件在人们的日常中轮番上场,喧嚣过后,又归于寂静。而这一年秋季发生的最大事件,莫过于当今皇帝司马曜暴毙于清暑殿。这消息来得过于爆炸、过于突然,不到午后,秘密已是家喻户晓。

国君已薨,国梁晃荡,草民议论纷纷,读书人忧心忡忡。

整个晋国躁动不安,柴桑城也躁动起来,马头村为数不多的读书人聚在一起,诡异地议论着什么。也有人来寻找渊明先生,三言两语闲扯之后,又匆匆离去。渊明先生并不乐意参与这种议论,他表情淡然,话语不多,能听到的只有一句话从风声中送到我的耳畔:“就这样吧。”

就这样的生死,悄无声息?

就怎么样呢?我并不知晓,也不敢妄自揣测。这一年的九月,野菊花开满山沟,田间地里却是麦粮歉收。人间这变幻莫测的世事,我等也只能顺着渊明先生的意思,说“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这是太元二十一年九月的一天(396)是当朝皇帝司马曜最窝囊的死亡之日。司马曜酒后和自己的宠妃开了个玩笑,居然把自己玩死掉了。刹那间,人间刮起一顿死亡之风,所有的人都在高声呼叫:“死了死了算了吧,老天又不收。”实际上,所有的人心里又在乞求老天:“让我活着吧,活着吧,天上掉下个一锅大米饭就好了。”

对于死亡的议论已然成了日常,老的少的都在呜呼哀叹:“造孽呀,皇帝就那么死了,我等怎么不死呀……皇帝被女人整死了,还真是不该死呀……”

皇帝应该是怎么个死法才算合理呢?司马曜未死于疆场,未杀敌报国,就这么被女人闷死了的死法,确实让晋国的臣民难以接受。人们回忆起司马皇帝幼年时候的聪慧过人,无不唏嘘感叹。司马皇帝在四岁被封为会稽王,十一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并继承皇位,朝臣无不钦佩不已,并愿意誓死效忠我皇。司马皇帝执政前期是个明君,只是后来,他纵情于酒色,死了这个不该死的死法,都是酒色害了他呀。后来的司马皇帝就是一个酒疯子,完全没有少年登基的时候那种踌躇满志、干净利落的样子。人们描述当朝皇帝司马曜狎昵诌邪,风俗颓薄,死在酒色之上,是死之该死。死在女人之手,是死之可惜,也是死之该死,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一个人的死亡,让一个国的人议论纷纷,永无休止。

西庐酒坊已经十多天没有人来喝酒了,人们饿得前心贴后背,哪有钱喝酒呢?人们没有喝酒的钱了,也都三五成群地聚在西庐酒坊门前的柳树下,议论皇帝之死。渊明先生偶尔也出来走走,有街坊邻居见到渊明先生,问道:“渊明,司马曜之死,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就那么看。”

又有邻居问道:“渊明,你书读得多,帮我们分析一下,司马曜是失了民心,还是失了女人之心?”

渊明先生说道:“司马曜是这个寿吧……活人不论死人是非。”

“哦。”

问话的人无趣,渊明先生也感觉到非常无趣。

先生回答完毕,不愿意再受干扰,转身走开了。天下之事也是个人事,人走,事了。但是西庐酒坊的邻居并不愿意早早了事,他们开始谈酒,说是司马曜的酒,害死了司马曜的。

酒是好酒,也是糟粕,实际上,司马曜确实是被酒迷糊了脑袋。

当时,灌多了糟酒的当朝第九任皇帝司马曜,歪歪斜斜倒在他的宠妃张贵人的酥胸,吐得一塌糊涂。一群侍女嘻嘻哈哈的,掩着鼻子偷笑着,左右不是。张贵人闻着这吽鼻子的酒味,再看着弄脏的裙衣,还有那一群群看笑话的侍女,恼羞成怒。

张贵人厌烦地推开司马曜肥胖的身子,叫他滚走,司马曜立刻发起了酒疯。人一旦发起酒疯就不像个人了,像个畜生一般口出污秽的语言。只见司马曜摇摇晃晃的,东倒西歪的,从座椅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行走几步之后,就开始骂人了。司马曜骂人不是骂的,他是在唱着,像个戏子的模样。

只见司马曜凶巴巴地唱起了骂人的腔调:“你……你……你这个死女人。你已年过三十,老得要命,丑得要命,胖得要命,亏你好意思活着。你这个蠢猪,你还不会生孩子,你就是废人一个。你看你,白占着一个贵人的名分,老子明天就废了你,再选一个年轻漂亮的做贵妃。”

司马曜口吐污秽,乱骂乱叫之后,便像死猪一样昏昏睡去了。

“这人神经呀。”张贵人气得骂出这句话,已经不愿意再说话了。她看这吐出来的污秽物,恶心得要命,再听司马曜荒唐的酒话,更是心寒透顶。张贵人多年未孕已是重度抑郁,狂躁不已,此时再听司马曜酒后羞辱谩骂,已心如死灰。张贵人妒火中烧,身子发抖,一气之下便召唤侍女小沛过来,把一国之君蒙死了。

一群侍女看着张贵人所做的一切,瞠目结舌,四处逃散。小沛倒是非常平静。死都死了,就算不死,张贵人若是被皇帝休掉,自己也难逃陪葬的命,横竖是死,不如帮着自家主子做一番地覆天翻的大事。小沛看着皇帝真的是死了,就像死了一只乌鸦那么快意。

“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呀……”张贵人一身断喝,便是和小沛匆忙收拾细软,仓皇逃窜。

司马曜死了。也就是说,司马曜死于自己女人之手,一句玩笑招来杀身之祸。

准确地说,司马曜是闷死的,窒息而死。大晋的皇帝死于小女人之手,天下大男人委实不服气,他们甚至幻想皇帝死而复生,再让男人的兵器一锤定音。奈何,死则死矣,依然是死于女人之手。

皇帝都闷死了,臣民都在嘟嘟噜噜地自言自语:“都死了吧,皇帝都舍得死,我等还赖活着干什么呢?好歹和皇帝大人一起去死吧,日子没法活了。田里种秧长稗草,地埂种麦长芒花。”

死,成了东晋大地的流行语言,人们都在等死,都死了吧。柴桑城饿死人的现象越来越多,鸟也都死干净了,鸟毛都没留下。柴桑城的穷人都候在大户人家门口,祈求能借点粮食度过饥荒。实在是没东西可吃了,山沟地埂的蚂蚁也饿死了,浅滩处的刺麻儿洞中,不再有小青蛇出现。若是有人再看到不明不白的,不灰不暗的东西躺在刺麻儿洞里,八成是个死人了,更多的可能性是个死了的女人。

你看看,女人的死,是如此微不足道。

死人的话题不断的传来传去,一点都不意外。陆家上屋饿死的几个半大的小孩,都是女娃,死后放到粪蔸里扔到毛竹林里去了。马家饿死的那名刚刚娶进门的媳妇,听说还有几个月的身孕,死后也只是卷在草席里扔在土坡上。听说过马家媳妇的娘家人准备来找亲家论理,只是走在半途饿得难受,也就作罢了。马头村也有三个女人饿死了。万家豆腐巷的万嫂子饿死后,留下五个孩子,要死不活的,她婆婆索性把那个饿晕的两岁女娃,也当死人扔掉了。还有苏家的小女儿,张家的三女儿,也是在青黄不接的时期饿死的。那些被人啃光了皮的桑树上,挂着女人的裹脚布,围了一群群黑褐色的蚂蟥粪。谁也不知道,蚂蟥是怎么上树的。

死吧,女人,女人怜。女人之死,只作蚂蟥粪。

马头村死了的女人都没有名字,她们生前的名字都是在“密得”的前面加上量词。比如“三密得”“四密得”“小密得”等等。她们生前都没有名字,死后有没有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已经死了。

公元396年的秋天,我是多么幸运的。我不但活着,还有个名字。我为自己的活着感到深深惭愧,我和皇帝司马曜同年出生,居然能活在皇帝之后,此乃大庆幸。至此,深深感谢陶渊明先生,赐我名垚月,寓意以吉祥。

当然,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担忧,今年是罕见的灾年,先生家里的口粮,恐怕也不多了吧?唉,先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就是“犟”。他断然不会因为没吃没喝的,去巴结某些官场上的朋友的。江州刺史王凝之自从渊明先生辞官后,又屡次遣人征招,先生看不惯王凝之身上那种高门士族的派头,就是犟着不去。先生那种与生俱来的桀骜气质,一种天生的高贵血液,有一种慑人力量。因此,某些官员也不敢擅自惊扰于他。先生对于我等街坊邻居和那些劳苦大众,仍然抱着一颗悲悯之心。先生很重交情,和旧友关系,都还算不赖。先生的朋友桓玄几次约见先生谈论出仕之事,先生都在犹豫。桓玄步步高升,有可能即将上任广州刺史,前途无量。

上月,先生家又喜添一公子,取名陶俟。长子陶俨也已经四岁了,越长越讨人喜。只是遗憾发妻陈氏过世早,新娶的翟夫人产后也是病恹恹的,刚生下俟儿后,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田间地里帮不了什么忙,家里都乱套了。母亲孟老夫人越来越苍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仆人大醋已经不在陶家了,偶有田地里的事情忙不过来,都是从弟敬远在帮衬着。有时实在是忙不过来,刚满十二岁的从弟仲德也会帮着做点小事。比如洗荞麦、捡柴火,多一个小帮手,也多少能减轻先生的负重。别看先生平日挺着腰板走路,神清气爽的样子,实际家里琐事一大堆压着他抬不起头来。先生不轻易把诸多的琐事烦恼摆在脸上,先生一直是在硬扛着,表面上予人以礼相待。只要饿不死的,恐怕是很难说服先生,走进官场的黑暗之路了。

都在等死吧。

东晋大地之上,都刮了一场死亡之风了,越来越强烈。每一个直立行走的晋人,都担心眨个眼就没了。据说,死亡也会传染的。

我还没被饿死,我的西庐酒坊也是在要死不活地撑着。那个草编的招牌,迎风摇晃,越摇越破。里灶间也不见新鲜菜肴,只有一碟酱腌菜,外灶间也不见新鲜菜肴,只有一碟酱腌菜。我的笸箩筐里还剩最后一个五铢钱,用完之后,我也只能等死了。

秋阳高照,日光如火。马头村的人们并没有因为如火的温度而逃离本土,反而是更热衷于在火热的大地,寻找更多的未知和已知。他们在午后的艳阳高照里,三三两两聚在西庐酒坊的柳树下闲扯家事国事。当一辆马车从桃花尖的堰门口,逐渐向西庐酒坊靠近的时候,我猜测,又是来找先生的贵客。

某种虚无的猜测感觉,果然和真实合在了一起。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刘程之和周续之,他们带来一马车的粮食和蔬菜。在马头村人们羡慕和友善的表情里,他俩径直走进西庐酒坊的门槛,在一张石圆桌前,坐定下来。

我连忙端茶上前,他们也是认出了我这个垚月店掌柜。

很快,有人在上街头的陶家,找来了渊明先生。

好久未见,抱拳问候。三个人相视一笑,非常亲密地再次围坐在石圆桌前,并轻声呼唤:“垚月,上酒。”

“好,马上。”

先生把客人安坐好之后,很客套地教我煮哪些菜。先生乐呵呵地接过刘程之、周续之递来的青菜,再递给我择菜清炒。待我正要准备开始点火烹煮时,先生又慎重地抱着一副牛弯头,说道:“这个东西以后就放在你这里哈。垚月,你帮我看管好。”

“行,先生。只要是先生的事,垚月在所不辞。”

我接过牛弯头,很沉。这么重的牛弯头,我一个人有点扛不住。于是,先生和我一起把这个笨重的牛弯头,搬到西厢房收藏。

我暗自思忖,哪来这么光滑、这么长、这么别致的牛弯头呢?先生是打算明年开春,能更好地大力穑田吗?那是要多大的牛来套上呢?

我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先生。

先生许是觉察出我的疑问,轻声解释道:“这是无弦琴。”

“什么是无弦琴?弦呢?”我问。

先生笑了一下,似是解释了,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2.在这个巨大的人间,有很多是我不知道的东西,简单或者复杂,精致或者粗糙。许许多多善意的缘由正在掩藏,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事情,正在等着我去慢慢地了解。我要学会沉默,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也无从说起。

我尚能记得那个感人的夜晚,先生把无弦琴让我藏妥当之后,和刘程之、周续之喝了个酩酊大醉,互相搂抱着离开酒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醉倒在酒神的故乡,居然还记得我这位凡尘的垚月。他们临出门的时候,执意给我留下一袋粮食,那时,我快要饿死了。接过那一袋粮食手有点发抖,我是羞愧难当,也是感激不尽。是给我的吗?我真的可以不饿死了?感谢先生的朋友们,感谢先生,我是如此渴望能活得更久。

我能比同年的司马曜活得更久,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慢慢地活着吧,你是垚月。

再说前皇帝司马曜憋死之后,东晋的皇位由司马曜的长子司马德宗继位,会稽王司马道子掌权。国家还是姓司马的,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如同马头村死了个饿死的女人一样,呜呼哀哉哭一场了事。然而,更多的传言,从西庐酒坊的老柳树下传出来,男人们都说司马的江山不保了,国家要打仗了。他们传说第十任皇帝司马德宗就是个白痴,根本没有能力坐稳东晋的江山,各边境地带的晋军统帅,纷纷班师回朝,有关战火,内战的传闻比比皆是,司马家族的皇位岌岌可危。

我对朝廷的事情并不愿意去打听,哪个男人当皇帝都一样,都叫东晋大国,河流不会改变,丘陵不会改变,凡尘女人身份卑微的事实依然不会改变。然而,当我听闻国家内部有可能要打仗之事,颇感紧张。战争不再是遥远边界的事情,它即将成为我等眼前血淋淋的事实,是何其恐怖。一旦战争发动起来,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是何其残忍。战争必有胜败之分,必有死亡之殇。是那种成片成片的死法,如同火烧一堆蠕动的蚂蚁,是何等悲痛。

自此,我的臆想症严重复发,眼前都是战争搏斗的虚幻场景。我的眼底,无数个小人儿在空气中打斗,有时候是飞到柳树梢拼死拼活,有时候在浑浊的池塘里把对方摁进水底。我能看到无数个缺胳膊少腿的人,在我眼前悲伤地行走,似真似幻。死人不计其数,痛趋近麻木了。我的幻觉一遍遍地生长,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幻觉中有士兵拽着我的胳膊,啃了好几口。

除非朝廷新班安稳,重振朝纲赢得民心,才不至于内乱。这样子,我的臆想症也会不治而愈。然而,刚接到消息,我夫君的铁匠铺被浔阳城的驻军统领预定了三千长矛,战争无可避免。十里之外的浔阳城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里程不到一天的脚力。

这可怎么活下去?看来只能是见机行事了。好在我的西庐酒坊有一个秘密的通道,在我家和酒坊之间安全通行,万一有官兵造反,好歹也可救急。这是个秘密,也是个隐藏很好的秘密。

战争的气氛都不需要说就已经来到了,并坚信它已经就在我们的周围,我等必须时刻觉醒着。于此感慨万分,皇帝是多么重要的角色呀,前皇帝司马曜真是死错了,他的死,居然给国家留下了个后遗症。到处在通杀,他们都杀上瘾了。我等东晋的臣民,活在极度紧张的氛围里,女人更是不该随意出门,大路小路都没有安全保障性。

附近的村落,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他们扛着要死不活的身子,倔强地来回转圈。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封住了他们叫嚣着“要死,要死”的妄言,他们找出锄头镰刀和洋叉,随时做好防身自卫的准备。有些人在安慰对方,“怕什么呢?胆小鬼。不管是内战还是有外敌入侵,怎么打也打不到柴桑城。”

另一个被激怒的人,立刻大声咆哮起来,“你懂个屁!都快打到浔阳城了,据说姑塘镇已经开战了……”

浔阳城和姑塘码头两个驻军军事要地,离我们的柴桑城实在是太近,断然不可忽视。无论战争的传言是真是假,防身自卫必不可少。我习惯性地拿着长矛在手,一根铁矛戳向土坡,风沙飞舞,再次戳向僵硬的青石板,金光四射。路上所遇的街坊邻居无暇关注我的行为,他们都不满现状,牢骚满腹。他们看着我眼前的空气,又在自言自语地埋怨,“你看看,天不给我等饭吃,这朝廷也要乱了,还要自己打自己。这世道,是逼着我们不想活了……”

“可以自杀呀。”有的人说。

“死吧死吧。”有的人说。他们都说早点死,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早死的。

我看看手中的长矛,真是拿错了方向,离我的喉管仅仅一寸的距离。难道自杀也传染?我不就是那些个自我刺杀的人吗?惊得我一身冷汗。再看看那些个对着空气说话的农人们,已经离我远去,他们忙着去买些日用急需品去了。

凡尘的人们都在关注战争和粮食,因为躁动战争的原因,已经有些人鼓吹粮食即将上涨。有些人不相信,有些人在更加卖力地鼓吹。不到一个晚上的工夫,柴桑城的米价就这么吹着吹着上涨了,马头村也涨得快,一排排的土坝和青石街上,菜已经涨了两倍无人购买,白孝布也翻倍涨价了。

一切都涨疯了,唯有田里的粮食不长。

大事不好了,再这样下去,活也活不下去,死人也死不起了。大凡讲究一点的农户,家里死个人,白孝布按最少两个孝子来预算,也要花费十天的口粮。有很多死不起的穷苦农夫都在瞎掰着,说等他们哪一天死掉了,就不要孝子穿白孝布啦,简单地系上一根白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死的成本太高了,死,确实不太划算,柴桑城里很多人放弃了找死的想法。当晋军的征兵招募组悄无声息地来到柴桑城,城里城外的男人们都像赶场一样地积极参与这场应征的队伍中来。

马头村忽然间多了些陌生士兵的面孔,不用说都是征兵招募组的。那个貌似头目的士兵,胖胖的身材,灰头灰脸的样子,吆喝起征兵的口令,倒是气贯长虹。马头村附近有些熟悉的脸孔晃荡过来,磨磨蹭蹭的,实际上,就是想来蹭顿饭吃。多吃一口饭,就可以多活一天了。

当兵是有吃的,这是征兵头目给大伙传达的信息,绝对假不了。为了活着,能长久的活着,大家都要当兵去。至于战场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们还来不及去设想。他们服兵役的条件只有一个,先得让彼等吃上两口米饭。

西庐酒坊的老柳树又派上了用途,似乎整条村道就只有柳树有名字,其他的树都没有名字。有士兵支起了一口很大的土锅,熬粥的大铁锅上黑黝黝的,黑烟缭绕。士兵熬的白粥颜色不白,灰色的米粥也煞是好看,很香。已经有人在我的酒坊来借竹椅子了,石桌实在是搬不动了,他们就顺带拿了好几个木质的方凳子。

我一直躲在草帘后面不敢出来,我的脸上也抹了黑色的炭灰,这样根本看不出我是男是女。一群人吆喝着搬走了几个椅子,我也不敢上前细问。知道他们也不会搬到很远的地方,就在柳树下放着。

“开始征兵了,应征者可以先喝一碗粥。”还是那个貌似头目的胖士兵在吆喝着,其他几名士兵也跟着卖力地吆喝起来。

这是一条很诱惑人的声音,老柳树下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想死和不想死的人都来这里报名了。有些人已经抢着要去喝粥了,被那名头目士兵的长矛,挡着了他拿瓢的黑手,胖胖的头目士兵吼道:“先登记,登记好了才可以喝粥。”

人群中骤然安静下来,有的人在犹豫,也有的人默默地退出了排队的队伍。有的人已经报了名,冲到粥锅的旁边,扬起脖子喝起滚烫的稀粥。不一会儿就听到哎呀哎呀的叫唤声,喝粥的人倒在地上四处打滚。他被烫伤了,胖士兵依然在吼着受伤的喝粥人:“你抢去死呀,慢点喝不懂吗?”

那个瘦瘦的士兵看不过去,伸手拍了拍受伤者的胸脯,轻轻说道:“慢一点吧,等一会儿,再让你喝一口。”

受伤者含着泪珠,频频点头。

我默默地躲在酒坊草帘后面,独自伤神,一言不发。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正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我也无力帮助受伤者什么。我们都穷,都饿,只能保自己不死,就是很大的本事了。我躲在草帘后面,一声长叹。很久了,我,呆呆地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应征者,直到看见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我再也坐不住了。

那是个人影,一个疲倦的肉身。

那不是大醋吗?先生以前的家仆。大醋的脸上也抹黑了,别人认不出来,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身影。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得不掀开草帘,悄悄走到柳树底下。

我像一个嘶叫的蝉,空洞的尾音喊了一声:“大醋,大醋。”

“你吓死我了。”大醋一惊,他并不想我认出他来。

“你也去打仗吗?”我问。

“活不下去了。”大醋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

“渊明先生不是给了些钱你吗?这么快就用完了?”

我是不是话多了些?我的问话还没完,大醋就瞪了我一眼。大醋还是不耐烦地回答我的问题:“唉……我老母亲生病,钱早就用完了。”

“你来征兵,你老母亲怎么办?”我还在追问,像个傻子。

“不知道。”大醋冷冷地回答,他的眼里现在只有粥。

“你来征兵,渊明先生知道吗?”我继续追问。

“不知道,先生不知道的。”大醋不想再回答我了。

“哦……”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大醋的眼光并不像以前那么柔和,他的眼眶里,有一种浑浊的,黄绿色的东西,即将涌出眼底。他应该是好几天没吃东西,都饿出绿毛了。我心里一紧,蓦然涌出无限的伤感。

我不知如何是好,那好管闲事的毛病又发作起来。大醋,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男人当兵保卫疆土,该是何等荣耀之事。然而,此次征兵,并非保家卫国,纯粹就是窝里斗,实在不值得我等柴桑城的壮年男子去为之送死。

这注定是一场自己打自己人的战争,非常无趣,也非常残忍。大醋万一死掉了,他的母亲大人也活不成了。

我得去告诉渊明先生。可是,我又怎么能贸然去寻找先生呢?我时刻提醒自己,一名酒坊女子,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即可。不该问的不问,该问的也不问,保持缄默。

仅仅保持三分钟的冷静,我十分不安。排队报名的队伍慢慢向前蠕动,很快就要接近大醋了。

为了一口粥,就让大醋付出生命?当然,他有可能会活着,那也只是个可能……

豁出去了,我得想办法告诉先生,大醋在报名。暂时我还没想到用什么办法,或者说是什么理由走进陶家大门。而我寻找先生的决心不容改变,我踩上一溜青石板,不顾一切地冲向五柳树下的陶家……

大醋不能去当兵,不能死。人间死一个熟悉的生物,夜晚又将多出一个躁动的灵魂。

3.我是持着一根长矛出门的,这是战争恐慌的后遗症,长矛防身且辟邪。公元396年的长矛是菜黄色的,刀口的颜色暗淡都是锈了很久,谈不上很锋利,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马头村附近的男女老幼的手上,出门都有携带一根长矛或大刀或竹木,有事没事地握在手上旋转,像个十足的精神病患者。因为饥饿,也因为对战争的恐慌,人们要死不活的,且又警惕万分地活着。

我来到渊明先生家的门口,左手持着长矛,右手轻轻推开虚掩的祡门,像个贼。我更不敢出声,怔怔地站在柴门门璧的左侧,进退两难。望着懒散的秋阳洒在几棵柳树上,我非常后悔这鲁莽的喊人计划,我开不了口。

先生家门口的五棵柳树,到这个秋季已由翠绿变成了金黄,像祖辈垂暮之年生长的胡须,沧桑中带着深深的眷恋。院子中的桃李树枝,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并未见有半颗果实。有几个穿着青色服装的官差,在桃李树下晃荡着,最初被我看成了大青虫。不远处,一名身着官服的陌生人,衣着华丽,态度诚恳,正在和渊明先生商量着什么。想必是官场上来的贵客吧,他黑色的官帽上,还有金色的边角线。你看看,有官场上的朋友在与先生洽谈重要事情,我更是不能打扰先生了。

来错了,我得要走,我走又舍不得走。

该怎么样隐藏我这骨瘦如柴的身子?我靠着院墙慢慢地向左边挪动,希望先生能看到我,也不希望先生发现我。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我一直在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直至看不到院子内的人影,他们也看不到我。我满脸彤红,想想大醋的事情,幻想他被敌人劈成两半肉身,胆战心惊。大醋那边可能已经报名了,一旦报名,大醋就是一名士兵了。军令如山,他必须跟着新征的士兵,向浔阳城挺进,何时能归,谁也无法预测。

悻悻然,我打算离开。头顶的秋阳穿透一棵歪脖子桃树,另一缕秋阳穿透人与人之间的罅隙,照射在来访的陌生官员身上。陌生官员正在步步后退,退到我所能见的地方,依靠在先生家的鸡窝旁,才不再退了。只听陌生官员劝说道:“渊明兄好好考虑,或许祭酒一职不足以体现兄台优秀一面,主簿之官位,应该是可以的吧。”

先生淡然微笑,朗声作答:“我从未计较不同诸‘吏’之间地位高下的差异,只是不善于遵守某种官场规则,那样太不自由了。”

陌生官员接着试探地问道:“兄台是不满意江州郡?……或者是和王大人之间有罅隙,介意王大人乃五斗米道徒?”

五斗米道是前朝的道教,一派奉老子为教主,以《老子五千文》主要经典。教人奉道悔过,用符水咒法治病。这是一种多神教,以长生成仙为最高目标。王凝之家族即“世事张氏五斗米道”。

渊明先生听于此,依然是态度谦和,他拱手施礼道:“承蒙兄台信任,谢过。渊明也未敢介意谁,且王大人信奉五斗米道纯属个人信仰问题,渊明怎么敢去介意呢?只是因为,渊明不适合为官,自从走出王大人的江州府邸,就没打算回去了。”

陌生人再次劝说道:“这连年灾害,渊明兄不在官场,又不事稼穑,该怎么生存呢?”

先生依然微笑:“承蒙老天眷顾,承蒙各亲友厚爱,渊明尚未饿死……”

先生这看似谦和的对答,句句心悸,句句藏有先生的倔强之心。先生是很有的傲骨人,任何劝说语言都改变不了他的初衷。

如是说,先生也有他骄傲的资本,更是他天生秉性所在。先生的曾祖父陶侃和外祖父孟嘉,都是我朝名士。祖父也做过太守,可以说,祖上是名门,家底颇丰。只是先生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二十岁时尤其贫困。而这几年,柴桑城连年受灾,大伙日子过得比较窝火。先生比起我等真正的穷人,还是充裕不少。也就是说,先生有这样显赫的名门撑腰,再加上人脉,他的那种贫穷不是普通人的那种贫穷。换句话说,先生家穷归穷,先生至少是饿不死的,因此,先生有底气不再受王凝之等诸多官场人事的约束……

你看我,我哪来那么多废话呢?当务之急,是救出大醋。我已经耽搁好久了,大醋恐怕被那名胖胖的士兵点了名字,当作了新征的士兵了。哎呀呀,大醋好歹也是我熟悉的人呀,我管管他的闲事,不算多管闲事吧?但是,开口喊叫先生,我还是没那个胆量,再回去看看呗。想到此,我已顾不上先生和那官员之间是怎么客套来,再客套去的,我丢掉长矛,掀起脚掌往我的酒坊门前跑回来。

奔跑在马头村的青石板上,又一道羊肠小道接踵而来,我的整个身影浸泡在厚重的灰尘中,灰心丧气。当我以灰人的形态跑到酒坊门前的大柳树下,一群灰色的男人都以条状为数量,分两条形状蹲在厚厚灰尘的土坝上,看来甚是心酸。男人活着也是不易呀,重活杂役,打仗之事都是靠他们扛着。只见来自柴桑城四面八方的穷苦男人,都自觉地拴在两条粗麻绳上,登记完的就等着去喝粥,未登记的正在等待登记。他们全都是一脸灰色,我不用花费时间,就在一群灰色的脸庞上,找到了大醋。

这个年少我好几岁的青年男子,正仰着脖子,陶醉在喝粥的痴爱中。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他的米粥就已经喝完了。然而,此时并未看到他喝完米粥的满足之感,却是那种深深的绝望和喝完米粥之后的惊慌。

大醋自是知道,喝完这一碗粥,就要去当兵了。大醋并不想去当兵。可是,他饿呀,他抵御不了一碗米粥的诱惑。

我呆呆地看着大醋,无能为力。大醋也是意识到自己喝错了米粥,他低下了头,嘴角露出胆怯的苦笑。

众生一切,皆为苦楚。

我望着眼前这个灰蒙蒙的村落集镇,心潮起伏。秋风过,黄叶落,漫天灰尘度蹉跎。一群灰色灰衣的灰面人,就这样拴在一根粗绳子上,要走进一场无为的战争。唉,就这样看看吧。我端了一根方凳子,看着无数个灰色的人,像是看着一群灰色蚂蚁人。直到一个青黑色的蚂蚁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才眼前一亮。

“先生……”我一声惊呼。

“垚月,你有事?”

从先生回我的话语中,想必先生一定是看到我去了他家的门口。像我这种从来不贸然找人的人,居然去了他的家门口,一定是有事。我当然不用再去赘叙去先生家的理由,我用手一指,有些颤抖哽咽的语音说道:“大醋去喝粥了……大醋要走了。”

先生听我的语音,也是很惊讶。他凝重的表情,看着不远方的大醋,急切地问道:“他还没报名吧?”

“已经报了名。”

先生听于此,表情更加沉重。所谓一诺千金,青竹签字签了大醋的名。更何况,服兵役是我朝每一个男人的义务,大醋又有什么理由反悔?逃兵是要砍头的呀,从大醋喝完那碗粥开始,早就一锤定音。

看得出先生并没有任何办法,他没理由叫大醋不要去当兵。先生蹙着眉头,背着手,在西庐酒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这该如何是好?

我猛然想起什么,像一阵风样的,跑到了征兵的大柳树下。我很随意地对几名应征的新兵问道,“请问,这些方凳子还要用吗?劳驾你们帮我搬回去,好吗?”

听着我的问话,这些新兵的、老兵的,以及那几名头目士兵,焉有说“不好”之理?这些士兵都是柴桑城穷苦人家的壮年男子,他们都是老实人,都很乐意搬回我借出去的方凳。哎呀,也是辛苦他们了,我是此意也并非此意呀。我用眼光瞪了一下大醋,从这“一瞪”中,大醋也连忙松开手上的粗麻绳,抢上一根凳子,往我的西庐酒坊走过来。

新兵都很年轻,都很瘦弱。或许他们以后还能回到柴桑城,或许是最后一面了。我的心情很复杂,很诚挚地谢谢他们。对于大醋,就让我故意刁难他一回吧。我说:“请你帮我把凳子搬到后堂。”

“好……”大醋小跑着,往草帘后面走去。

就这样,我听到了吼声从草帘后传出来。低低地吼叫,焦心地谴责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渊明先生吼人。他的吼叫里,还有深深的自责。

先生吼道,“你没得吃了,就不能告诉我吗?饿死了也不想让我知道吗?你走了,家里一个老母亲怎么活?”

大醋半天不作声。

先生又吼道,“当兵也是正事,你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吗?”

大醋这才说话了:“我不想当兵,我是想喝粥……”

“胡闹!”先生一跺脚,又吼道,“堂堂七尺男儿,当兵怎么能当作儿戏?”

只听到大醋低声说道:“我老母亲没人管,会饿死的……”

“我来负责……”先生说话,斩钉截铁。

这如何是好,先生怎么不心疼大醋呢?当兵会枉死的,他不知道吗?透着草帘,我看到大醋跪下去了,先生还是无动于衷。窗户外面有了嘈杂的人声,头目士兵正在清点人数,这该如何是好?只听大醋哽咽着说道:“先生,我错了,我确实不能去当兵。”

“唉……”先生重重地叹息着,轻声斥责道,“逃兵会杀头的!不能反悔的。堂堂七尺男儿,你又不是女人……”

女人?女人就可以反悔吗?听到这里我,并不觉得先生说的“你又不是女人”这句话有任何贬低之意,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是褒义词。对,我就是女人,我因为自己的女子之身而自豪。女人是可以反悔的,女人可以胡闹的,我得用女人的办法,解救大醋。

女人啊,活着就是个宝。

4.柳树下的胖士兵手握长矛,在维持秩序,某些新士兵有逃跑的迹象,都是喝了口粥就反悔的人。土坝上有边角号吹起,胖士兵的长矛戳在土疙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胖士兵的吼声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大,灰尘在半空中舞蹈的风旋,像个灰面鬼。

收回远观的眼神,向酒坊的草帘靠近,仅仅三步就到了,我再次警惕地向屋外观看。真是万幸。确实无人关注我这毫不起眼的弱小女子,于是,我掀开了酒坊的草帘。

彼时彼刻,渊明先生正背对着大醋站着,一言不发。大醋的眼神还在祈求先生,求先生找人帮忙免了他即服兵役。大醋的意思是,他确实是饿了,喝了一碗粥,便反悔了。先生的意思说,男人错了就该承当错误。人活在世,生不求人,死不求人,堂堂男子,更不能为了不守规矩而去求人。

大醋和先生在对与错中对峙着,已经有好大一会儿了。先生似乎觉得一切的说教都是多余的,先生选择沉默代替拒绝。

掀开草帘门,我在后堂屋叫了声先生。

我胆怯地叫道:“渊明先生。”

我叫了声先生。这是我识得先生五年来,第一次喊叫先生。在我的晋朝,身份不同,男女有别,我从来不敢贸然喊叫先生。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坦然面对先生,并叫了他。

先生还是面无表情,循着声音“嗯”了一身。

于是,我斗胆问道:“渊明先生,劳驾帮我挪开石桌子可以吗?我一个人搬不动的。”

先生在回答“好”的同时,已经随着我的步伐,走出后堂屋。大醋也出来了。大醋比我们的步伐更快。他小跑几步,抢先来到了石桌旁,并卖力地撑起石桌的大半部分。石桌是空心的,并不是很重,我们仨个人很轻松地挪开了石桌。

当石圆桌下露出一个筲箕大的洞口时,我紧张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先生很愕然,大醋也不知所措,他们绝对没想到,石桌下有这么大的洞口。容不得他们多想,我推了一把大醋,并急切地说道:“大醋,你快钻进去。左转右转,再左转,就是通向我家的后厢房。出洞口有一个簸箕在盖着的,大醋,快跑。”

我还没说完,大醋已经滚下洞口,没命地滚动起来。实际上,这是我夫家祖上所挖的储备洞,洞里面很高,且很宽。据说夫家的祖上也是做生意的,祖辈们曾经辉煌过很长一段时间,粮食布匹多得没地方放置,才秘密挖掘了这个储备洞。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储备洞,一个人在里面完全可以直立行走,可以直接从酒坊走到我的卧房。然而,我分明看见大醋是滚着向前蠕动。我不了解大醋为什么滚着蠕动的,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我警惕地又望了望门外,确定没发现其他士兵张望,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逃兵要杀头的,窝藏逃兵要砍手的。虽则我是女流之辈,也为此事作了两手打算。万一被发现,就说大醋是在地窖里拿东西的,可免大醋杀头之罪,可免小我窝藏之罪。

渊明先生被这突如其来的窝藏行为,也吓得不行。他明显地很呆愣,不知所措,直到我说:“快关上……”先生才循着我手劲的力量,协助我把石桌挪动至原来的位置。

关上石桌的洞口,先生已是大汗淋漓。先生的这一生,恐怕从没有做过这种刺激性的捣乱事情,我也没有。我是因为救人心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没有人会发现的。”我在安慰先生。

我深知先生的秉性,他绝对不会做不守规矩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做出卖大醋的事情。这是一件荒唐的窝藏事件,也可以说是一件救人出逃的好事,一切都是我这个女人的主意。不知先生会是训我,还是夸奖我,我的心中忐忑不安。

先生并没有行动,他没有说这件事我是做对了,也没说这是错误的做法。总而言之,他既没有反对,也不支持。他在我面向他的时候,很严肃地板着面孔,在我转过身躯的时候,我瞄见先生的嘴角隐隐有些笑意。以此说明,先生已经默认了这件事的处理方法,但是绝不会高调提倡。

我心里便有些乐呵起来。无非是女人干的糗事,又不会丢了男人们的尊严,且又挽救了大醋,何乐而不为?

面向我的时候,先生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语气上还是有些舒缓。他叫我打了一壶粟米酒,点了一盘豌豆苗,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是喝酒好呀,痛痛快快地喝酒吧……唉,为什么好人,也那么贫穷呢?”

先生在为谁感叹呢?是大醋,还是他自己,还是全天下穷苦的好人?我再也不敢多问半句,先生正在优哉游哉地喝酒呢。

柳树下的征兵队伍没有离开,不知有没有人发觉大醋躲了起来。有两个士兵匆匆地来到我跟前,问道:“掌柜的,你看到大斗吗?大斗。”

我说,“没有大斗,我只有斗笠,还有蓑衣……”

两士兵摇摇头,嘟嘟噜噜说几句,就走了。

又来了几个士兵,问我有没有看到大斗。我还是同样的回答,“没有大斗,我只有斗笠,还有蓑衣。”

不一会儿,那个胖胖的头目士兵扛着长矛走了进来。他瞪了我一眼。这种瞪眼睛完全和我“瞪”大醋是两码事。胖士兵是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用他的长矛,在地下乱戳着,试图能在土地下挖掘出大斗来。

就这样,好几个士兵学着胖士兵的样子,开始在我的西庐酒坊乱戳乱挖的。有的士兵还用长矛挖垮我的茅舍,有的开始挖茅舍的横梁。就在这时候,渊明先生站起来了,平静地问道:“你们挖什么?”

士兵们说:“挖大斗。”

先生醉眯着眼睛,用手一指:“外面挖去……”

先生又坐了下来,自斟自饮。他吃了一口豌豆苗之后,再叫我上了一碟腌菜。先生没有理会胖士兵他们,而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吃着小菜,并唱道,“还是要做好自己,喝好自己的酒,孤独享受一个人的快乐呀……”

先生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胖士兵见问不出什么名堂,便是带着他的士兵,悻悻地走了。

胖士兵刚刚走出土坝,我才反应过来,难道他们是在找大醋?难道,大醋是故意署名大斗的?大醋原本就是不愿意去应征的。我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大醋还是大斗呢?吓坏我了……”

先生听罢,轻轻地咳嗽一声,打断了我的胡言乱语。我始终猜不透,先生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语权呢?但见先生的额头有细汗渗出来,先生是紧张了。这时候,我才有些紧张感,感觉自己是冒失了些。当然,我绝无后悔之意,我是为大醋做了件该做的事,我这是报恩。

说出来吧,有些事说出来,心里畅快些。

唉,说出来真不好意思,我经常被人欺负,大醋也帮过我。那次,在我即将被人凌辱的紧要关头,是大醋拿个葫芦瓢,赶走了那名酒疯子。

有些事,我真不愿意说出来。你看,我活得多么窝囊。

我是千年的狐妖,落在人间来受罪的,我一直是这么设想的。女人活着,饱受饥饿之苦,怀孕生产之苦,还有辛劳之苦。我这个女人,开个破酒坊,还得比别人多一项受气之苦。

有人在问我:“你可以不开酒坊,或者直接回家种地呀。”

这真是废话!生活不是诗歌,不是想什么就是什么。很多既定成形的东西,像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还有的人在说,“你就回家奶孩子吧,你的夫君铁匠师傅养你呀。”你看,你看,这又是一个说话不经过大脑的人物。胡说八道的人。若是我能回家而偏不回,偏偏耗在这酒坊受苦受气,当真我有病呀?

是的,那还是两年前的冬天,身在病中的我,昏头昏脑地炒焦一钵小青白,被那桌酒客好好地修理了一番。

我首先是道歉。真的是搞错了,小青白怎么能炒成铁锈铜了,应该是青绿色的。于是,我的锅铲在大锅里再多翻腾几下后,希望铜变绿,偏偏这道菜一点儿都不听话,被我炒着炒着就炒焦了,变红了。直到把菜送上桌子,才知道这菜炒老了,炒错了,真是病糊涂了。

那个尖嘴猴腮,歪瓜裂枣的瘦酒客,借机骂我道,“你这个死‘老骂耳’。想糊弄我?”

只听到一桌子的爆笑声传出来,他们都在指责我坑蒙诈骗,以次充好,说我炒的这种菜肴只配喂猪。我小心翼翼地回道:“真的不是故意的……”

“谁能证明你不是故意的?你这个‘死老骂耳’,欠揍……”

又一阵哄笑声,臊得我满脸通红。瘦酒客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当我退到草帘后面的后堂屋,便是闻到了一股尿臊味。那是另一名酒客仗着酒劲,脱光衣服,正对着柴垛撒着尿。

酒客狞笑着的眼神,像是种了一眼眶的屎壳郎。

我永远忘记不了,那股男性的尿臊味,直冲鼻翼。这种耻辱像箭一样,钉在心脏的正中心。我低垂着眼帘,装着什么都没看见,转身往草帘门外跑,瘦酒客又拽住了我。

卧槽,刀呢?我想向空气劈过去……

这是一个绝望的晚上,我的前后都是发疯的酒客。天很黑,已经没有别的酒客,都是他们一伙的,我就这么等死吧。

万念俱灰中,我闭上了眼睛,欲向灶膛间撞去。闷死烧死撞死算了,遭此羞辱已属苟活,再遭凌辱,我必是不能再活了。

在这紧要的关头,又是一句熟悉的声音救了我,声音怒吼道:“拉酒疯子去见官。”

“好,我绑起来……”另一个声音连忙应答。

我听得清清楚楚,前一句是渊明先生的声音,后一句是大醋的声音。“神仙啦……”我心想,我的救星到了。

在酒疯子慌忙穿戴衣帽的时候,大醋随手抄起灶间的葫芦瓢,向酒疯子头上砸了几十下。那一帮酒客也醒酒了,都在道歉求情。他们都认识渊明先生,知道先生是有些来头的人。酒客们都说是喝多了,开个玩笑而已。大醋的葫芦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及时向他们砸了过去,没有半个人敢反抗。

事后?实际上,事后就那么算了。这是我个人意愿,同意息事宁人。混在江湖想讨碗饭吃,有些事能忍则忍,能算就算了吧,只要没受到地覆天翻的伤害。

那夜,渊明先生冷峻的脸上,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慈祥伤感。先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待我关了酒坊的门,才带着大醋离开……

往事并不如烟,恩情铭记心间。我甚至感谢这次征兵事件,给了我报答先生和大醋的机会。而这个午后,渊明先生陶醉在美酒中,喝了一杯又一杯。日渐西山,只待那些士兵离开了柳树下,渊明先生才满怀真诚地对我说道:“谢谢哈。”

谢谢我什么呢?是说救大醋的事吗?我还没反应过来,敦厚的先生接着说:“酿壶好酒哈,我的好友刘程之和周续之要来了……”

“噢噢噢……”原来如此,是我该谢谢先生的。我连忙应着,“好的,我提前准备好……”

先生走出酒坊,再也没有提到大醋逃兵之事,似乎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5.几日后,桃花尖山变得热闹起来,是那种热闹中的悲凉。

新征的晋兵,选择在桃花尖山操练,远看就是一群灰色的蚂蚁。蚂蚁与人的真正距离,不再用庞大与微小来区分的,而用长远距离来看待的,走近就是庞大的人类。

在桃花尖,螳螂、蜘蛛、蚂蚁和人类,同时在万物丛林中蹒跚爬行。那些上蹦下跳的,蜿蜒爬行的,持枪练刀的步兵,都是人,是一种活着、想吃得更饱不至于饿死的人。他们收到征兵的信息,去打仗是可以一日吃三餐的,这是多么奢侈的吃法。那些四面八方的农人,都是为了这奢侈的一日三餐而来的。有柴桑城的,有浔阳城的,也有的是从更远的零陵郡和长沙郡,以及荆州之江夏、襄阳、南郡、建平等地,翻山过江来的农人,都是来打仗的,都是为了混口粥吃。后来,才明白是上当了,他们开始躁动不安。他们吃得并不多,甚至比在自己家里吃得更少。几个人拢在一起交头接耳,又被头目士兵几铁叉就翘散了。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反悔,反悔就是逃跑,逃兵就是死路一条。

无奈,他们拉着同一根粗绳子,来到了桃花尖的半山腰操练。桃花尖有桃花,也有小青蛇,小青蛇咬一口脚踝,有些士兵还没操练,就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江山无限,虫蛇忒多。

我晋朝的江山令人忧心,国民令人忧心,这些新招的步兵健康状况令人忧心。连年灾荒,军营的白粥和干粮并不能及时供应,常有士兵在操练时饿晕倒地。有晕倒者醒来后,灌下一碗米粥得以续命,再继续操练。也有的步兵晕倒后,便长了个心眼,死活不再喝粥,假装奄奄一息,命不久矣。领队的步兵头目也没空理会这些病弱残兵,于是乎,拿起黑炭在花名册上划拉掉他们的名字,让他们自生自灭。太阳落山,天黑行事,这装病的步兵才得以逃出桃花尖。也有的步兵颇为倒霉,在装病装死的过程中被虫蛇咬噬,还没逃到半山腰,就已真的死去了。临死前,他们的脸庞紧贴着这片深爱的土地,期望能听到亲人的叫唤声,不至于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呜呼哀哉,长夜漫漫。我晋朝的子民,绝地哀哀。

国已不国,民不聊生,晋兵做梦都喊着家人的姓名。死亦死矣。有侥幸活着的逃兵,连续几天关紧家门,享受和家人团聚的莫大幸福。大醋即是如此。

我的一些忐忑不安的心绪,在得知大醋一切皆好后,颇为欣慰。

都活着吧,活着就好。酒坊的存活,只需要打开木门,便是大吉。酒坊少客,粟米酒从未见少。屋外逃荒的,逃兵的,还有逃离瘟疫的难民偶尔路过,讨杯水喝,也就是我的酒坊存于集市最大的意义。

仲秋时节,渊明先生、刘程之、周续之三人同行,一同来到我的西庐酒坊。进店,点头微笑。渊明先生蔼然可亲的面孔,常带有一股慑人的威严。他们简单客套寒暄,坐在进门左手边的石圆桌子。

点菜无可点,就几根蔫不拉几的黄花菜。猪耳朵早就没有了,近郊连发猪瘟,好几个月没吃猪肉了。尚有高价买来的猪大肠,藏于酒坛浸泡着,只待贵客驾到。

给先生烧好的酒菜很快就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几杯酒下肚,先生一行话就更多了起来。他们说话的气氛从最开始的沉闷,变成了激愤,他们也都是因一个“活”字,反复的讨论它存在的意义。

活着为什么?人为什么要活着?既然都明白活着之苦,为什么没人愿意坦然死去?

先生欲言又止。

先生说:“偶尔,活着也是惭愧。”

一向正直憨厚的先生,有什么值得惭愧的呢。先生也是太客气了,他和刘程之碰杯,和周续之干杯。三个人使劲地举杯,碰瘪荷叶杯,为了好好活着干杯。

“惭愧……”

先生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惭愧二字,刘程之和周续之也是反反复复地说同一件事。这是酒客醉酒后的典型毛病,反反复复,罗里吧嗦的。

刘程之重复告知先生,几日后将和先生一起去东林寺会见慧远师父,周续之也去。三人行,其乐无穷。都好久未出门,久困在柴桑城,胆量都变小了些,如妇人无异。刘程之是个自由人,自由身。他早已抛却红尘千色,不与妻子。而渊明先生,虽说诸多秉性与刘程之大致相同,却偏偏是个恋家之人,重情之人。先生舍不得妻儿,断然也是不敢对老母亲不敬不孝。

年轻的周续之远比刘程之自由,他尚且未婚,更不欠情债老婆之债。周续之在八岁时父母双亡,由兄长养大。12岁随后到郡学读书,师从豫章太守范宁,是同学中的佼佼者,有“颜子”美称。云游四海,何乐不为?

周续之熟读《老子》《庄子》《周易》这三玄,也涉猎一些佛教典籍,对儒道释三学进行比较认识,尤对老庄有心得。因而老庄思想较多地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他认为要在当今这样腐朽的社会保持名节高志,就不能去应聘做官,更不能娶妻生子徒增累赘。他同高僧慧远有同乡之谊,处事为人也有慧远之风。因此,常常邀约渊明先生和刘程之一起,去慧远师父的东林寺。

周续之喜欢在山中过他平静的平民生活,不喜被人打扰。他受不了当权者的闲气,也看不惯朝廷上下,乌烟瘴气之色。眼不见为净,简单活着就好,刘裕邀约他去军营,他不去。豫州刺史刘毅,也请他去做抚军参军,他依然不去。能活着就好,能开心玩玩就好。江州刺史刘柳每次请他同游山水,唉,他倒是欣然前往。

周续之和渊明先生一样的心性,不愿奴颜当权者,只好个人自由身。

周续之醉醺醺,又再三重复告知,张常侍恐怕已经失去自由了,可惜呀。孝武帝司马曜在位之时,张常侍还能偶尔走出宫门。司马曜憋死之后,太子司马德宗为帝,他已经不能常回柴桑城了。

明摆着,皇帝只是傀儡,奸臣司马道子掌权我朝的江山,指东说西,控制新皇帝的自由。

彼时彼刻,我平静地坐在西庐酒坊的草帘后,听先生他们讲国事人事,也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借着酒劲低吼着:“官可以不当,人不可以不活。”

一行人中,周续之最为清醒的喝酒人,他说道:“兖州刺史王恭在扩展兵马,疑有兵乱,豫州刺史庾楷和兖州刺史王恭来往亲密,也应该是同谋。”

天下要大乱了。

接着,我听到刘程之的声音:“我等好好活着吧,目前,我东晋还姓司马。若不然,我们就成了亡国奴了。”

“惭愧呀,惭愧呀……”先生说道。

这个午后,无论是清醒的,还是醉酒中,先生一直在说惭愧。刘程之也瞧出端倪,问道:“渊明兄,虽则我已醉矣,也能听出兄台这个下午‘惭愧不已’,兄台到底是为何惭愧呢?”

周续之也为之附和:“渊明兄,有何心结不解呢?”

先生说:“未有心结,唯有心疼也。”

刘程之不解。

先生这才站起来,手指窗外,说道:“你看不远处的桃花尖,那里有一群蚂蚁人……”

周续之和刘程之同时回答道:“不提醒,未能注意。”

先生说:“他们在没日没夜地操练,随时等待刺杀自己人。”

原来如此。

周续之感慨着:“是新招的晋兵吧?他们在垂死挣扎……”

刘程之在自嘲:“唉,我等侥幸未成为一名步兵,坐等于此,胡说八道……”

先生回答道:“这滔滔乱世,我等无力为士兵解难而惭愧,未能为国分忧也委实惭愧。”

先生自斟自饮,以惭愧之酒,饮进惭愧之肚。先生心有余而力不足,欲为之而力不从呀。

生于柴桑城,抬眼桃花尖。山上桃花谢,人间蝼蚁生。

我等唯有多看这些步兵们几眼,心里多那几声叹息。可怜呀,人。

几声唏嘘,几声感叹,几声碰杯声,发出噗噗声响。

不远处的桃花尖开始骚动动起来,紧急集合,随时出发。步兵们早上操练,连夜得步行去军营。“要打仗了。”有人发疯地狂喊。离桃花尖最近的军事基地在浔阳城,步行也要行走大半个晚上。若是去更远的兖州和豫州,鬼晓得要走几天几夜。

他们要走了,那些在柳树下喝粥的新兵,要离开桃花尖,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如果他们活着,就是荣耀,若是阵亡,可惜也不是为国捐躯。

活得不易,死得冤枉。阵亡的晋兵,在历史的笔墨中,最多留下个窝里斗的名声。

惜。

长吁感叹中,先生说道:“我们活着,想活得舒服,吃得更好。他们活着,就是想一条命在人间多看几年,仅此而已。我们生活虽苦,然而,面对他们,却是无穷无尽的惭愧呀。”

“苦哦……”刘程之和周续之也连声感叹。

先生、刘程之、周续之等,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桃花尖传来沉闷的号角声,有流言从空旷的田野传递过来:“国都建康保不住了,建康保不住了。”

短暂的停顿中,有空气对流的声音凝固在时间里。

建康保不住了,战争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