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无欲之心,难解青黛痴心执念
1.公元398年,是在寒风逆流战火纷纭中到来的。冰雪融化,水流低洼,马头村道路泥泞,走一路甩一身泥浆。又见征兵,又见哭别,又见青黛黯然伤神。
至于青黛的爱情,爱,固然是爱,爱也是为了征服,为了被对方爱上。爱是个非常古怪的东西,我和青黛彻夜探讨的问题是,爱到底是源于心?还是源于思想?也就是说,她对先生的爱情是因为五年前的回眸一笑,还是五年后的执拗追随。青黛努力想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就是想和先生说说话。
先生是个率直性格而趋于内向的人,闲静少言,我等都不敢贸然相扰。青黛在西庐酒坊都小半年了,偶有先生来之,他们之间所要交谈的词语,仅仅停留在加酒、加菜、加茶。
有些爱情无计可施,有些爱情故事只适合停留在时间里。青黛留在西庐酒坊,并没有缩短她和先生的距离,相反,先生呈现出为难的神色。先生不想和现实纠缠太多,不愿意和枉情纠缠太多,喝酒吧,都简单的活着吧。酒醒之后,烦恼尚在半途,那就继续喝,喝出重重山丘似人影。先生近身细察看,一阫土、一簇枯草而已。先生一番感叹,人不如草啊,死后又不能复生。先生越发沉默寡言起来,独以清风作伴,晓月为知己。
先生的心思,适合和酒神诉说。风吹浊梦,酒醉红尘,如何能扯清一段往事中的邂逅,两个渊明先生在与时间对饮。一个他徜徉在过去的回眸一笑,一个他存在于现在的时间段,纠结于辛劳生计、家事时事、生存和忧死。先生酒醉心明,五年前的偶遇似乎是个魔镜。静止是镜中的美,动摇就是孽障,先生断然不会在这忧生忧死之际,贪图美色。
对于青黛的贸然闯入,先生并没有半点责怪,也没有半点欢喜之状。先生时有的焦灼之心,完全转移到另一件时事上,关于朝廷和桓玄的战事对峙。先生再饮一杯酒,杯中有阵地上的哭嚎和力搏。
在公元397年的那场以“清君侧”为由的举兵以后,司马道子对王恭及其朋党有所戒备也非常忌惮。有着良好品德情操的王恭,有大志向,有才华,也有点年少轻狂。时间把王恭裹入这场战争,根本走不出来。凡尘的人人都看不到后来的事,王恭也看不到他来年的死亡。在公元398年度里程表上,故事里的人物多了起来,都是熟悉的名字,都是熟悉的面孔。先生的好友桓玄走进这段时间里,走进司马道子的戒备和忌惮名单中,和王恭名列榜单之首。
桓玄和王恭的名字,致使司马道子狂躁不安,日夜以寒食散驱逐心中的躁郁。司马道子没有让桓玄继续盘踞荆州,而是下诏再任桓玄督交广二州军事,建威将军等等多职,逼着他远离朝廷建康居地,越远越好。同时司马道子听从司马尚之多树外藩,不料却因削夺了豫州刺史庾楷都督地区,再次让豫州刺史庾楷一怒而起,而劝王恭再度举兵。这样,王恭遂联结桓玄、殷仲堪等举兵讨伐司马尚之兄弟。
殷仲堪认为王恭这次肯定成功,于是积极参战,更分五千兵给桓玄,紧随担任前锋的南郡相杨佺期顺江南下。如此一来,王恭,桓玄,司马道子,庾楷,杨佺期,殷仲堪,刘牢之等一干人马,同时走进这段时间。他们成群结队在战场中杀戮,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高过渊明先生抱着酒壶的叹息声。
先生醉了,先生周围都是泥泞。先生感觉世上最好的就是这面糊糊状的泥泞了,它糊住了人脸,自然是看不到人的表情。看不到思想,看不到爱,就看不到阴谋和争夺,人与人之间是不是更为和谐?先生真的醉了,酒杯中看到的是前军将士的身影,在泥泞中前进,翻滚,拼搏。先生的周围都是泥泞,有几张似曾相识到的面孔骑在马背上,陷在黑色的淤泥,越陷越深。弓箭手围在淤泥之外,一条条的泥泞之路,一个个落魄身影,一束箭射中马上人的心脏,血溅泥巴团。“哎呀呀,都是泥巴团哦。”先生大叫一声。
先生从梦中醒了过来,似乎走到了遥远的锦绣山河,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噩梦美梦皆已醒,此时已是五更,先生的梦魇缩小成遥远的黑点,走进桓玄的军队。先生一声感叹:唉,天下苍生,彼此玩着捏泥巴的游戏,把命玩没了,委实是不值得呀。
先生的梦里,看到了王恭即将到来的死亡。当然,桓玄的命还在人间,他和杨佺期带领一万军队来到湓口,截住逃奔临川的江州刺史王愉。桓玄实战经验丰富,随同豫州刺史庾楷会合,同心抗战,大败朝廷军队。此时,一心抗战的王恭看到桓玄和庾楷获胜,忽略了北府兵刘牢之这个人物,他被刘牢之出卖了。王恭和刘牢之是朋友,是好朋友,王恭最终死在好朋友之手,是他活在人世最后的疑问。人,是陌生好呢?还是熟悉好呢?人到底需不需要情这个东西呢?友情和爱情到底有没有诚挚的呢?人心不可测呀,王恭最终和好友刘牢之成了真正的生死仇敌。
王恭死后的那一刹那,刘牢之也问过自己,王恭有没有真心待过自己。那些曾经笑颜的面孔,似乎不是真诚的。曾经的盟友北府名将刘牢之,在谢安去世后,倍感孤立无援,主动接近他的就是王恭。自旧年王国宝死后,司马道子如同失去了一个臂膀,权势大减,而王恭在朝中威望日隆,便是对刘牢之的态度有些疏远。刘牢之问王恭的死魂灵: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曾经很好,现在又很不好,倒不如你从来没对我好过,我也不会计较你的疏忽了。
人是有情还是无情好?爱情找不出答案,友情也给不出谜底。凡尘的人情,不如水捏的泥巴。
背叛王恭的刘牢之率北府军入援京师,王恭的主力军已溃败,刘牢之倒戈王恭令其败兵战死,血流满面,形成红色的泥巴团。昔日朋党刘牢之叛变,而王恭身首异处,致使桓玄恍恍惚惚。一时间,桓玄和杨佺期因畏惧而撤回蔡洲,离建康仅仅一江之隔,并在此与朝廷军对峙,遥遥无期。
与朝廷对峙,即是与自己对峙,即是于江山对峙,桓玄终究还是和朝廷杠上了。渊明先生梦醒后去茅房小解,但觉屋外冷风刺骨,寒意凛凛。此时此景于人间,就是那一堵泥糊的墙,矗立与坍塌否,一切顺乎天命。
桓玄的军队和朝廷的军队,都在等候时机,一举歼灭对方的兵力。两月有余,将领士兵无不疲惫至极。几天后,稻草人开始出现在两军对垒的战场,勾起各军士兵的思乡之情。一阵寒风吹来,似有人在说话,“回呀,回去呀。”无论是蔡洲的还是建康的士兵,见到稻草如见家乡父老,凡是出现稻草人的地方,两军战士都止步不前,沉默不语,自是不谈半点持剑动武之事。稻草人也算是暂时缓解了双方剑拔弩张的场面,有些士兵也如稻草般,累极干涸而亡。这种稻草人不知何人发明,也不知是何人把这稻草人的信息带到了柴桑城。一时间,马头村的稻草贵比五铢钱,人人围就稻草防身。
五月初,桃花艳,梨花白,夜晚一片漆黑。先生提着酒壶,捏着酒杯,在西庐酒坊喝得醉醺醺的。那时青黛正侍立先生身旁,先生理也未理,拒绝和青黛多说一个字。那时我正在草帘后面择菜,先生知也不知,拒绝再多加一个菜。先生在喝寡酒,在和酒坊草帘说话,希望草帘变成稻草人,一同行走天下。
这是个好主意,先生的酒话就是圣旨,我和青黛三下五除二,拆开酒坊的草帘,裹成稻草人的形状,欲交给先生。两个同时代的女子,在和草木对峙,期望先生能与空心的稻草人,成为更好的知己。青黛看着拆卸的草帘,迫切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空心的稻草人。
“稻草人原本就是无心的。”我的语气,有些生硬。
“无心才好,无心便无欲望。”青黛却是一肚子怨气。
“无心便是空壳的。”我横了青黛一眼,补充回答。
“先生有心吗?看似他无欲无求。”青黛说着说着,便是说起了先生。
“先生有心,所以才无欲无求的。”我不再和青黛争论,懒洋洋地回答。
“不,先生无心!”青黛的语气更加愤怨。
“不,先生有心。以无欲之心,解除有心执念。”我开始反驳青黛。
“那什么是无欲之心呢?”青黛反问我。
“没有欲望的爱,没有邪念地爱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就是无欲之心。”我骄傲地回答。
“就像爱着小孩子一样,对吗?”青黛开始妥协,默认了我的观点。。
青黛期望时间把自己拽回到少年,重新遇见一双炙热的眼眸,不相爱,不放弃。她想象自己在五年前或者是十年前的一刹那,如何感受此时此刻的尴尬与困惑。她无法握住过去的手,也无法绊住未来的脚步。也就是说,那时不知现在这样子,现在又怎知未来的境况呢?她无法走到时间的前头,去指导现在所行走的路线。
青黛被自己的执拗打败了,青黛困在酒坊,我在青黛身旁。陌生人踩着先生的脚印匆匆远去。隔着夜的海湾,仅仅能想象的是先生行走途中的风景,有稻草的味道,有淤泥的气息。我的西庐酒坊,四面八方都是草做的屏障,午后的阳光照在先生疲倦的脸庞,无数个稻草人的影子,跟着先生一起走出街道外。稻草人的脸上都是散碎的泥巴粒,一小部分遮住了光影,一大部分遮住的是凡尘的感情。
何谓感情,就是在众生的追逐和索取中,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东西。
能听到屋外的声音,马头村的友邻问先生:“渊明又去哪里呀?”
“去天下。”先生回答,没有半点犹豫。
“你带个稻草人做么事呢?”
“不做么事。”先生回答,干脆利落。
友邻一听,哈哈大笑,“好玩,好玩耶。”
先生真勇敢,他能做常人不敢做的事,就是好玩。好玩没有理由,有理由就一点都不好玩了。实际上,我等活于世,又不屠杀,又不抢劫,又不淫秽,又不谩骂诋毁,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比如和树木说话,和虫鸟唱歌,或者向日月发出邀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等不敢做的某些事情,是自己的心在作怪,是在想象别人眼光的异样,是惧怕别人背后的议论纷纷,是比不上先生豪迈乐观的精神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先生毫无畏惧,他在无数人诧异的目光中,牵着稻草人出游。
2.光在晃动,稻草人的影子在空的天地,追云抚月。西庐酒坊的松油灯越来越暗,满屋子的暗影越来越凌乱。莫名的烦躁中,我想冲出去,奈何我是一介妇人。妇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某些时候冲动的决定,会在孩子的一声啼哭中,改变初衷。我是一名妇人,也是一位母亲,我的手脚因殷殷母爱而捆绑。
青黛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没人疼爱的孩子,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因为无弦琴,因为无弦无果,我想冲出去帮助她的想法,不可遏制。
我的想法被友邻窥测,友邻问我:“你冲出去做么事?多管闲事!”
我效仿着渊明先生的语气回答道:“出去玩呀。”
友邻斜着眼睛看着我,怒道:“疯了!女人独自出游,成何体统!”
友邻的驳斥不无道理,而他们敢批驳我最大的理由,源于我立足凡尘的分量不够重,资格不够老,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佩服,以致言辞有诸多的不屑和轻视。更重要的理由,因为我是妇人,就必须老老实实窝在家的附近。你看看,成为一个妇人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现在,如若有人问我有什么幻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幻想成为一名男人。我奢望成为一名旷达孤高、固穷守节,像渊明先生一样的男人。如此,“出去玩”将是被人称赞、羡慕和仿效的。如此,我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配偶不再是丈夫,而变成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或许还可以纳青黛为妾。当然,我并不欣赏青黛的爱情盲点,青黛阴晴不定的性格,唯恐避之不及。我曾语重心长地劝导青黛,不要让爱情在透明的地方而找不到支点。
青黛很颓废,时常在我的耳边作检讨,她说:“我也不想这样,我管不了自己,眼睛被鬼遮住了。”
我有些怜惜,说道:“勇敢点,爱情不死即亡。与其让光在透明处黯淡,不如痛快地说出来。”
于是,青黛可怜巴巴地说:“垚月姐姐,先生再来喝酒,你帮我问问吧?”
“你别叫我叫姐姐……”
我坚决推辞了,这种男女私事,不能在西庐酒坊贸然相问。酒坊是饮酒喝茶,畅谈诗歌人生的雅集之地,断然不能为酒客之间的男女关系而牵线搭桥的。当然,我必须为青黛做点什么,某些事情只能是在酒坊之外处理,不是要我去问,而是他人来问我,这才不失一酒坊女掌柜的优雅风范。
到屋外去说。这是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把青黛的暗恋,带到屋外去,和先生谈谈。
为了能把青黛的暗恋说出来,为了能帮渊明先生还一个情债,我不惜做一名离经叛道的人,独自冲出了西庐酒坊。我相信先生心里是有青黛的,先生为什么不能接受青黛?或者是,先生为什么不干脆拒绝青黛的爱?是因为生存生计?还是因为正妻偏房?我知道,先生断然不会为了新欢而休书旧爱的,那又是为什么要上演一场暗恋而半死不活地悬空吊着呢?
我冲向了桃花尖,衣袂飘飘,恰若当年著青衣少年。
女扮男装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洗掉脸上浅淡的胭脂,以稻草人的身份站在桃花尖的堰门口。虫唧唧,鸟啁啾,田畈地埂我踌躇。此时想象和先生对话方式有一千种,至少有一种是八九不离十的,先生看到我会问,“垚月,在此何事?”以此剧情走下去,我会在清风拢袖的桃花尖,不露痕迹地提到青黛的暗恋情况。
先生是惊讶?还是释然?或者先生也是处在暗恋的边缘吗?这样子,青黛所爱之人,正是爱她之人,何尝不是一件人间最美的姻缘?想想如此,我居然羡慕这酸掉牙的暗恋情怀,无来由地嫉妒青黛的年轻可人。
青黛青黛,看我如何帮你揭开最后一层窗户纸。
帮助人是幸福的,我能想象先生羞赧的表情略显惊讶。青黛的暗恋,将有可能被我说出一半。嗬!非常期待。
冲出一间房,像刚刚释放的囚犯。我独自行走在野外,时而回头望望,看看先生是否也是沿着这条泥路而来。倒春寒的阴雨低温天气,延续到五月中旬,冷得妾身浑身发抖。我的脚步退回到旧年的大雪天气,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男扮女装的行头,和雪天的青黛一样窘迫不安。
我向桃花尖的马头水库方位,悄悄移动。先生在不远处的后方,像一只黑蚂蚁在空气中。
我有些恍惚,刺眼的阳光灼痛我的眼睛,冷风刺骨。我无法和群山旷野形成一个整体,各种复杂的眼神在瞟着我,我害怕被万物关注。一个人的呆立注定会引起非议,我慌忙起身,寻找一个树杈藏身,又仿佛听到阿爹的怒骂,从水库底部升至路面的桃花林。阿爹的声音很沉闷,他在反复训诫我多管闲事,要把我沉入水底。
没那么严重吧?身为一个女人,我只是想帮另一个女人。我只是为了帮帮青黛,彻底捋清她的暗恋问题,我是在做一件善事而已。不远处的黑点像风中的雁飞,稻草人的气息越过泥泞的田埂,是先生来了。先生向桃花尖的方位徐徐而来,并不知道我在此张望。
先生像个顽童。金银花捧在手心,紫云英拢在裤脚,先生在某个无字墓前鞠躬一下,跳过一条排水沟,又绕过了一排玉米地。先生高高举起手中的稻草人,向倒春寒的鬼天气抗议。冷得很,人间无暖气。此时的我,已忘却青黛这个人,我奢望以一名男子的身份,和先生一起出门闯荡天下的,纯粹好玩。
先生的朋友圈子没有一个女人,从先生二十七岁那年开始,我认识先生,也逐渐认识了先生周围的朋友们。大概六七年了吧,那年识得的美好瞬间仿佛就在昨天,像是时间相聚的盛宴。那最美的回忆,是先生的善,先生的好,连同先生周围的朋友,都变得一样的友善。
我依稀记得他们的相貌、高矮胖瘦以及说话的声音和行为方式。以年龄排过来,刘程之算是最年长的了,他待人谦逊友善,虽则是汉楚王后裔,且曾担任过柴桑令,从未见他有骄横跋扈之状。以自信狂妄排过来,桓玄当数第一了。他恃才贪霸,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但是,桓玄对先生倒是一直客客气气,并以兄弟相称。张常侍和郭主簿都是官场之人,胆小慎微,看上去比较老实,一味地笑脸对人。周续之心气高洁,才华横溢,有玄学家的气质和行为,是他们之间最为年轻的一位。而刘裕和刘敬宣,看似像一对将才,又像是一对行侠仗义的兄弟游走在江湖,他们和先生等朋友说话,也是蛮客气的。论才情和人品,我始终还是把先生排在首位。先生的人格魅力,在于他心地纯朴,仁爱厚道,且对权贵人士的桀骜之冷。先生的所有文字都是从笔端溢出来的,朴素自然却又奇崛灵动。先生的文字是独一无二的、无以复制的。
先生还未到马头水库,他的文字似乎已在空气中排成了行,形成了青色的飞雁。我爬上了一棵柿子树,踮着脚尖望着远处的田野。咦,先生不见了,飞雁也没了踪迹。
我明明看见先生绕过了樟树下,也见他走上石拱桥,怎么不见他走上水库堤岸?左侧的腰肌劳损,阻碍了我继续弓着腰在树干上张望,于是,我甩下一棵碍眼的枝叶,往右前方的地面跳下去。忐忑中,双脚落地,刚好踩在一堆农人烧好的火粪上,有粪土的呛人气味飘了出来,呛得我连连咳嗽。幸亏是昨夜的露水浸湿了地面,火粪内部并无暗火焙烧。
我掸了掸船鞋和青衫上的泥巴条,想再找更高的树爬上去,突然感觉到有人影在芭茅草边晃动。
我能猜的出这是谁,这十分狼狈的与影相遇,我手足无措。只见先生就像个神仙一样从天而降,手中举着一个稻草人,有金色的光线。先生很平静。没有笑容,没有怒火。先生没有问我为什么独自在此,也没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先生似乎没认出我。
先生这强大的磁场,抑制住了我的喉部发音部位。我该怎么说?我一时哑住了。
先生改变了托举稻草人的方式,换作用手牵着。先生牵着稻草人,像牵着一条狗,逍遥自在,且又滑稽可爱。
我在万般窘迫,万般羞愧,万般无奈中,进退两难,欲言又止。
先生终于说话了。他前行几步后转回身子,脸上浅见忧虑,先生说道:“帮个忙哈,回去叫我的俨儿上学堂。”
我“啊?”了一声,一惊,想再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剧情并没有按照我的设想走下去,先生没有叫我的名字。先生的行为方式我半点都没掐算出来,先生交代完那句话,便朝堰门口的刺麻儿洞里钻过去了,那是通向石门涧的方向,通向东林寺的方向。
我呆愣着,纯粹一个傻子样儿,青黛的暗恋之事我根本没机会提出来。
当然,我也没那个胆量追回先生的。在这一瞬间,我明白先生比我想象中更为聪明,他似乎早就猜出来了,我是要在这儿截住他,并有事相问的。先生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及不喊我名字的做法,似乎是已经拒绝了我的提问。在先生眼里,一切琐事,男女之事,根本不算是事。天下平安,百姓安康,才是正事。好好活着吧。先生给了我足够的自尊,交代我所要做的事情,便是玩他自个儿的事去了。
先生走了,与稻草人一起跑走的。
糟糕,我得赶快回到马头村,尽快通知俨儿上学堂。俨儿并不是机灵的孩子,可以说略微有点笨拙,我得亲自完成先生的交代,叫俨儿去上学堂。还有我的几个孩儿,家婆记得提醒他们上学么?
等我跑到马头村,才发现先生弄错了什么,或许并没弄错。这个时间段,孩子们早就上学堂了,有必要跑回来通知吗?先生不是容易弄错的人,他的故意弄错,是提醒我早点回来么?
先生聪明着呢。
先生的大爱之心,始终关注着马头村的友邻。妾身见识浅陋,徒增感叹。倚窗眺望,但见青黛提着一篮子艾草正于池塘浸水。我想躲起来。委实惭愧,我并没有和先生提到她的暗恋问题,尚不知如何向她交代。
3.因为畏惧而不敢开口,因为先生没叫出我的名字,而不敢开口。如此这般,我未能解决青黛的暗恋之疾,惭愧之至。请容我往后再想想办法,再问问先生。或者,还是青黛自己说出来吧,感情这事情,外人真的不知怎么处理。
仔细想起来,还是源于先生这个人,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没有浮夸之心,没有攀比之心,亦没有害人之心。他不像世俗之中的某些男子,以女人之爱肆意张扬炫耀或随意搭讪某些女人。那些庸俗的、猥琐的、自私的、男人勾搭女人、玩暧昧的伎俩,先生从不屑于跟从。先生不像个男人,有时候更像个傻子,傻得让人顿生敬爱之心。这样,崇敬之中,我于先生便是多了分畏惧。
青黛对于我所做的解释一切持质疑的态度。她非常生气地问我:“你是我朋友吗?如此小事无法挑明,算是朋友吗?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吗?区区一个男人你也害怕了?”
我很严肃地回答青黛:“先生不是一个男人,在我的心中,他是一个圣者。”
青黛鄙夷地眼神看着我:“你干脆承认自己有私心。”
“我没有私心。”我再次警告青黛,“在先生面前,我没资格谈私心。请勿妄言,请尊重我们的友谊。”
青黛收敛了她强势的攻击语气,说道:“那请姐姐简单告诉我,你为什么没和先生挑明我的事情。你别忘记了,这是你承诺要做的。”
我垂头丧气地回答:“这回是真怕了。我是诚心帮忙的,奈何我的怯弱。”
我忘记阻止青黛叫我姐姐了,我的心情有些压抑。
只听青黛生气地说道:“何来怯弱?每次先生来到西庐酒坊,我看你都是妙语连珠,笑得花枝招展。”
哪来的事?我从未有过笑得花枝招展之说,青黛尽是瞎说。我回答青黛:“我对所有酒客都会偶尔礼节性的问候!所谓的妙语连珠,也仅仅是在报菜名的时候吧。”
青黛说:“那简单。你可以把我的暗恋问题,当作报菜名来解决。”
我有些气恼:“哪来这种说法?爱情如何能与报菜名搭上关系?”
青黛越说越激动:“你还可以把爱情当作生意来做!”
我轻声嘟噜着:“我又不是老鸨,又不是媒婆。”
青黛居然听到我的嘟噜声,呛言道:“就算定了卖身契又如何?我愿意。”
青黛是气疯了,我未能和先生挑明她的暗恋情况,青黛一股脑儿把气撒在我身上。我也是很生气,佯怒道:“那好吧,你自己解决私人感情,恕不再问。”
青黛开始妥协了,还是有些小激动,语气慢慢缓和些。她红着眼睛说道:“那你到底是见了还是未见?你到底是说而未说?先生不知我暗恋之意,你难道不知我思念之苦?此事酒坊不能说,屋外不能去,我是如此爱着先生,我该如何去说?”
爱与不爱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先生知道。青黛不好意思说,必须我去说,我为自己未能说出口,莫名的懊恼。青黛已无人可爱了,父母殒命,情郎阵亡,青黛于先生的爱情,是她活着的依托。我居然有些羡慕青黛的执拗,她这是往死里去爱的。
我忍住一切不快的情绪,轻声回答青黛:“我是真的见过先生了。先生那种笑也未笑,怒也不怒的严肃样子,我不敢贸然相扰。坦言相告,我敬重先生,更多的是畏惧。你的感情事情,劳烦你自己说出来吧。请随时随地说出你的爱,酒坊也行,路边也可。”
青黛说道:“废话,先生从不给我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怎么说?先生亦从未与我双目对视,我又该如何眉目传情。”
听到这里,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当然,我也深深理解青黛的无助,只能是激怒她胆子放大点,我说道:“向天地说出来,像男人一样公开说出来吧!”
青黛并没接受我的鼓吹,她摇了摇头:“如此张扬,那就不是暗恋呀,那是抢劫呀。我还要脸么?”
都是我的罪过,我也不敢贸然说出青黛的暗恋。青黛躲在暗处呜咽,我躲在暗处自我检讨。青黛的事情怎么办?一切刚刚想好的事情像一堆和稀泥,把西庐酒坊的门口道场揉成了烂泥湾。
爱一个人值不值得?爱一个幻觉中的情郎到底值不值得?长达大半年的酒坊蹲守,青黛还是未能单独接近先生。女人的脸皮太薄了,女人的脚也太金贵了,从不能擅自迈开脚步追寻自由和爱情。
豁出去了,我脱掉鞋子,跳进道场上的烂泥湾。我赤裸双脚旋在烂泥巴湾,机械性地转动。很冰,风不再冷,水还是一样刺骨,泥巴疯摇着透明的翅膀,翻飞在屋前屋后、地埂田间。道场上有三五个孩子围了过来,学着我跳进烂泥湾,攒劲地和泥浆水。越来越多的孩子围了过来,到处都是泥泞,到处都是圆圆的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我裹满黄泥的美腿。
我疯狂地跺着地下的稀泥,泥浆飞溅几丈远的距离,这是要变天了吗?我这要闯祸了的样子,青黛见状,吓得脸色发青。她拽着我的臂膀,连同一双污泥的腿脚拖回里屋,嗔怪道:“你疯了,真不知羞耻,被大人看到会绑块石磨沉池塘的。”
我说道:“不就是一双脚吗?把我的丑露出来!男人穿着草鞋露出脚趾,或者赤脚于田间泥淖里劳作,女人为何不可以露脚?为什么女人的喜欢,不可以自己说?”
青黛叹了口气:“男人是主宰,女人为奴啊。媒妁之言,当是捆绑女人名誉的枷锁。”
我连忙接口:“你懂得就好,还是勇敢些,自己说出来吧。”
青黛自嘲道:“懂也懂得,委实没那个狗胆。”
我笑道:“我幻想你敢说,幻想你我赤脚走在街道上,旁若无人。”
青黛憋不住笑了:“姐姐也太会想了,你还可以幻想几千几百年之后,女人露出胳膊和乳房。”
我也是忍不住窃笑:“我真做过这样的玄梦,几千几百年后,女人以寸纱遮羞,公然行动在男人的眼皮底下……”
说完,我正式警告青黛,不准再叫我姐姐。我有名字,我叫垚月。青黛不再说话,迷茫的眼神盯着屋前的沟壑,做沉思状。她像是着了魔的妖,痴爱先生的感情无处安放。她迫切希望心底里的男主角走到生活中,释放她这几年压抑的悲戚情绪。然而,是那么那么的难,那么那么的难。爱是不能轻易说出来,自从那次雪天偶遇之后,先生离她的距离是越来越宽,远远宽过屋前的沟壑了,她更是不敢唐突地说出来。青黛曾把先生的无弦琴拉出来弹奏,无声五色,偏偏瞥见先生从上街头的分叉路口行将过来。先生严肃的表情盯着空无的琴音,吓得青黛赶紧收了琴架,再也不敢擅自妄为。当然,青黛也曾有些小快乐,那都是和敬远偶然相见之时,会不经意地开个小玩笑。青黛开玩笑说要把敬远扯进她的感情生活,吓得敬远嘻嘻哈哈地远远避开。
天啦,青黛这样大胆地乱开玩笑,马头村的人会打死她的。
我相信青黛是有点小认真,凡尘的某些暧昧不清的感情,往往是以开玩笑拉开序幕。
敬远是蛮喜欢和青黛说话的,他俩年龄相仿也有更多共同的话题。但是,不能肯定这就是爱情,而我相信青黛并不爱敬远,她完全是拿敬远当标枪使。何况,敬远已经和蔡家沟的蔡撬姑娘有了婚约,日期就在这年的八月十二。
看着乱开玩笑的青黛,我严肃地批评道:“不可做吓唬人之事,敬远不适合扯进你的感情生活。”
青黛笑着坦言承认:“算是我解闷吧,要憋疯了。”
爱极生恨,恨极了生邪心。青黛,你可以爱上别的男人,马头村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你不能和敬远扯上关系,他和先生是兄弟。
莫名的,我对青黛生出厌烦,甚至后悔留她在西庐酒坊。
生活一旦和玩笑扯上关系,总是让人不踏实。青黛的情事若是弄得鸡飞狗跳,西庐酒坊是逃不脱干系的,以后我如何在马头村立足?青黛公布她的作孽计划之后,便不再理我,去西厢房赋诗作画去了。作画也是个噱头,她是潜伏在画中骂我。青黛作画的姿态也像个疯子的状态,且速度很快,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老女人的丑态,并配上了几句打油诗。来,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些画。看清楚了吗?画中的女人越来越像我,诗里行间都是在讽刺我倚老卖老、容颜苍老。
哇塞,我这是遇上了瘟神的友敌了,人人惧惮。青黛心里想什么小九九,我懒得去搭理,她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的叽叽喳喳说笑,沉郁的脸上,挂着一层秋霜。
我和青黛蹲在西庐酒坊的茅草堆里,生着闷气互不搭理,直到先生归来。
八月初,终于盼到先生回到马头村的那一天,泥路已经干涸,寒冷已变成炙热。先生回来还是蛮高兴的样子,有邻居询问朝廷战争各方面的信息,先生都是点头说好,都很好。朝廷已经平息了战乱,建康不再打仗了,桓玄和杨佺期都升了官职,殷仲堪也升了官,都很好。殷仲堪的荆州刺史,远不能与桓玄的广州刺史并肩,致使殷仲堪连连催促桓玄、杨佺期继续进兵,和朝廷对抗。而桓、杨二人既得高升,自然不肯再起兵。殷仲堪虽然气急,也知自己势单力薄,若是强行起兵,难逃一死,只好拔军自芜湖南归。
据说,殷仲堪拔军前,专门派人威胁桓玄和杨佺期手下兵士,说:“你等若不各自散归州郡,我回到江陵,必将你等家属屠尽!”
这些士兵多是此地人士,听了这话,想死的心都有了,居然全跟着殷仲堪走了。桓玄和杨佺期看此阵势,怒火攻心,欲持枪再战殷仲堪时,手牵稻草人的先生出现在广袤的旷野之中,像尊神。
先生一手牵着稻草人,一手牵着桓玄,就是个马头村的农人模样。
先生乐呵呵的,一路走来一路泥泞。桓玄拉着先生的手,急切问道:“兄台别来无恙乎?提着个稻草人来蔡洲何事?”
先生腼腆地笑笑,拍拍手中的稻草人说道:“玩玩哦,就是玩玩。来看看你,看江山有信,看草木无私,看人间万物,以和为贵。”
桓玄很是感动,再是愕然,转瞬尴尬地笑了笑,他似乎悟出什么。思忖片刻,桓玄喊来杨佺期商议后,决定引兵西还,欲追上前往浔阳的殷仲堪,力陈自己并无异心。
这是一场反目为敌的战事,皆因先生的稻草人出现而偃旗息鼓,先生一举扬名两军阵前,并不屑于在马头村的友邻面前吹嘘。
先生归来之日,正是敬远婚宴之时。我的酒坊预定了几桌酒宴,事情便是多了起来。敬远的婚宴半点没有影响青黛的情绪,她不厌事多人杂,乐颠颠地忙前忙后。想想青黛的暗恋情怀,我便是心疼她更多了些。我让她少干重活,一切由我来忙活。青黛闲不住,又是挑起两箩筐荞麦来到了磨坊,我赶紧来清洗碾磨,这一推一拉的碾磨中,我和青黛握手言和。
4.“诶,好好好。”我一直在想,这几个字是该值几个钱?还是重几钱呢?时隔三个月,先生回到马头村路过西庐酒坊,我和青黛都礼节性地打招呼,先生客客气气地回答:“诶,好好好。”
“先生理我了……”青黛兴奋地说道。
就这几个字,青黛沦陷了。她不再怨天尤人,不再画丑陋的画像讥讽我了,也不再和我使小心眼了,并且,对一个试图给她保媒的刘媒婆,也开始笑脸交谈了。青黛的意思是婚姻还可以缓几年,她还年轻,想多玩几年。青黛在酒坊对外宣称是我的远房表妹,她说表姐的酒坊离不开她,她要做几年事情再说。我知道这都是她的推辞,还是劝她有合适的就可以嫁了,再等下去就成老姑娘了,我在这个年纪,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我把青黛的无弦琴用白色的线布包起来,和先生葛布包好的无弦琴相依而靠,仅仅一草帘相隔。
他们终于靠在一起了。
青黛就笑笑,沉浸在无限的想象中。关于琴和情,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暗恋情愫能否有感应作用,这是青黛致力想要挖掘的。在没人的时候,青黛和我反复谈论先生的一切,关于“诶,好好好”这几个字的价值所在。关于先生说话的语速、气势和气质所在,还有这几个字包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因素。可以肯定,先生是笑着说着几个字的,笑里有爱吗?长达三个月的小别重逢,先生的“诶,好好好”几个字,把青黛的暗念之疾燃烧了。
先生是在笑。问题是,笑也有各种笑法,有冷淡敷衍,也有调笑耻笑奸笑的。先生的笑自然是最淳朴的笑容,不存在任何意图,仅仅是和善的礼节性而已,青黛还是陷进无限循环的猜想中。先生当时和她说笑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着她?有没有某种男人的欲望,在先生的心里闪了一下?
先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是圣人还是傻子?是情痴还是情不知呢?
我很快给了青黛一个答案:“先生比更多的人聪明,很多事情他没想到,是因为他根本没去想。”
青黛绕不过弯来,只得同意我的观点:“且做圣人吧。”
还有第二个问题让青黛备受煎熬,也就是先生说话的时候,说这‘诶,好好好’的几个字时,眼光有没有和对方相遇呢?是相遇了,还是遇着而没有光聚?还是在空气中,眼光被灰尘所吸引呢?还是从一开始,先生的眼光就是游离态度,而漫不经心地应付这些礼节呢?先生对她有没有半点感情?还是先生根本就没打算纳妾?
我又绕不过弯了,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我该怎么回答?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太多了,复杂得让我逃离了青黛的追问。我试图带青黛到先生的茅舍走走,把青黛的暗恋情怀放到实际生活中去。先生也是个凡人,和所有的凡人一样,住茅草棚,吃粟米饭。先生家的猪圈还有米糠的痕迹,家禽还是家禽,并没有列入仙班,先生也不能说神仙一样的话。
先生就是一个凡人,此刻在我的西庐酒坊,和刘裕在畅饮时光。陪同先生喝酒的,依然是刘裕、刘敬宣。他们这一次的到来并不惊讶,申时末的夕阳西照下,两匹马上的两个人跟在先生身后,慢慢行至西庐酒坊,尘土飞扬。屋前的花母狗死命地狂吠,小狗崽吱吱呀呀地钻进母狗身子下。于是,三个人乐呵呵地停下脚步,在缀满鸡冠花的狗圈旁逗弄小狗崽,半天才走进酒坊。
公元398年的刘裕已经三十六岁了,位居司马之职。在贫困、卑微中成长的刘裕司马有大将之风,待人处事的表情一向严肃,微蹙的眉部习惯性勾成两个问号,对渊明先生却是极其敬重。以我阅酒客无数的经验,我想此次刘裕来看望先生,不仅仅是看望吧,十有八九又是要谈桓玄的。桓玄就像个炸药包,军事战场上的飞横跋扈以及对抗朝廷的不死野心,时不时在朝中重臣的心脏炸一下。刘裕也有些忌惮桓玄,且以先生是桓玄好友的身份,时不时在先生面前不经意地提提桓玄。先生在刻意回避。政事也好,私事也好,先生在桓玄面前不提刘裕,在刘裕面前也不提桓玄,两边互不提及,还是那句话,以和为贵。刘裕和桓玄目前也没什么重大的纷争,一杯酒喝下去,大家都是朋友,活着就好。
“喝呀,我要把你放倒。”先生笑眯眯的。
“喝,我要把你放倒。”刘裕也是哈哈大笑。
先生和刘裕酒桌上疯起来,像孩子一样天真。现年三十四岁的先生,脸上除了多长几个暗黑色的斑点之外,并未见有多苍老。他用手指量了一下荷叶杯的高度,并高声笑话刘裕的杯子足足矮了半指。刘裕左看右看后,笑眯眯地找来一根蓖麻绳量了他的荷叶杯,再量量先生的,便又是发现此杯比彼杯要宽大些。如此说来,无论酒杯高矮胖瘦,两杯子是能装一样多的货物。见状,两人笑吟吟地互换酒杯,且高雅,且俗气,且吹捧,且惺惺相惜,且骂爹骂娘地干杯,痛快!
这时候已是酉时初,影影绰绰的松油灯下,先生和刘裕、刘敬宣畅饮,我和青黛备好酒菜看他们喝酒瞎掰。好一会儿了,还要喝好一会儿的,估计先生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喊叫我的,我和青黛像两个鬼影一般,潜至先生家门前的柳树下偷窥。这种想法已经有好几天了,选日不如撞日,至少知道先生此刻不在茅舍而在西庐酒坊,我等才敢过来看看的。
悄然靠近先生家的竹篱笆,能窥见陶母饱经风霜的苍老脸庞,能见稚儿的嬉闹,能见翟氏夫人在松油灯纳鞋掌帮。能见的都是先生家的至亲,和先生朝夕相处的人和物品,不由得欢喜起来。先生家还有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实物和虚幻?包括篱笆墙以及墙上的暗影和菊花的香味,也是属于先生的。
青黛靠在我的身旁,能感觉出来她有些小紧张,或者说是有些遗憾和落寞。她看了很久,沉默了很久,才幽幽地问道,“先生家真的没有小妾?”
“没……有。”我轻声回复,生怕惊扰了弄堂里的那匹狗。
“总共有多少人?”青黛又问。
“大大小小七八个吧。”我说。实际上我从来没数过先生家有几口人,数不清,我对数字没概念。
“就没有其他人嘛?”青黛再问。
“以前的陈氏夫人吗?可惜死了。先生还有一个庶妹,已嫁给武昌的程家,极少回娘家。”
“哦,难以想象,先生一介文弱躯体,要撑起这么大一个家。”青黛句句幽怨。
“是的,俨儿就是陈夫人生的,其他孩子是翟夫人生的……”
“那翟夫人疼俨儿吗?要是我会多疼俨儿一些,先生可以再纳妾的呀。”青黛轻轻说着。
青黛心也是软的,只是情给了她太多的倔强。月光下的青黛越发消瘦,模样比白天里乖巧多了,我对她更多的是怜悯和惋惜。以她饱读诗书,精通声乐的聪慧性子,青黛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去爱着先生的。她和先生之间的一颦一笑,一遇一别离,又是如何聚而不得的呢?我等又是如何能解爱情这其中奥秘呢?只能是多劝劝她,想开点,一切随缘。
生不知情为何物,但知她想而不得。死不知缘何情浓,所有幻觉化荒冢。
我回复青黛刚才的话题,说道:“我想,这就是先生不纳妾的原因之一。先生虽则曾在官场上混过,可是家里还是穷呀。你想想看,年轻貌美的姑娘要吃要喝的,先生恐怕是供养不起的。也可以理解成,先生不愿意连累她人吧,你说是不是?”
不经意地提起先生的家庭内外,青黛的话更多了。我和青黛席地而坐,就着月光发表言论,像人像鬼又像妖狐。先生的孩子,先生的酒,先生的柳树,先生的金菊,都是先生的爱。我俩反复谈论每一个孩子的特点,还谈到先生的家风,谈到先生的祖宗八代,能扯的能说的,我和青黛都在胡说八道。
女人话真多,转转回回、回回转转实在无话可说了,我才问青黛:“你有没有胆量,做这么多孩子的庶母?”
青黛仿佛此时才来到人间,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做!不做……若是先生纳我为妾,我就和先生借住西庐酒坊。”
那可要不得。
我忍不住笑了,揶揄道:“怪不得先生不敢要你,你这是造反。”
青黛也笑了起来,说道:“住在酒坊,餐餐喝酒,岂不更好?”
说起酒坊,我俩才记起酒坊尚有酒客,先生还在酒坊喝酒呢。哎呀呀,我和青黛“腾的”从石头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青苔,往西庐酒坊跑去。
远远地,一片乌漆嘛黑。我和青黛这到底谈了多久?深更半夜了吧,未听到孩子的哭闹声,也未有大人们的身影。夜在沉睡,月儿也藏起来了,连弯钩钩都没有。黑暗中摸索很久后,一阵风吹来,空气中隐隐有马尿臊味,又一阵风吹来,有芭茅草的味道和油烟味夹杂在一起,没错,这就是我的酒坊。
我走的时候记得热了三壶酒,加了两个菜,是够吃够喝的了。就是忘记松油灯的灯芯短了,烧没了,什么都看不见。哎呀呀,他们怎么夹菜呢?
光不知从哪里来,人影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石桌上的三个人依然在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这时候的暗光是悬浮的,有方块的,有分叉或圆弧形的,还有的像棉花糖一样黏在人脸晃来晃去的,掉不下来。最先看到的不是先生的眼睛,是鼻翼,有袅袅青烟从鼻孔冲出来,再分割成无数的暗线条,在暗色中伸向四面八方。我在暗色中分辨大半天,总算分得清谁是谁的胳膊和脸。
一场酒,把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的。刘裕是真的被先生放倒了,自认酒量不如先生。刘裕仰面躺在藤椅上学鬼叫,吓唬先生少喝一点。正在行酒令的是先生和刘敬宣,喝一口,抿一口,咂吧一下嘴巴,再说一声“好酒”。
他们不是喝傻了吧?像马头村的二憨一样。
我在前头,青黛尾随其后,莽莽撞撞闯进酒坊。少顷,先生看到暗色中的两个女人掀开门帘走进来,便是开口笑道:“垚月,再来一壶酒。”
我惊得面红耳赤,连忙回答先生:“还能喝吗?先生。真不好意思,刚刚我忘记添加松油了,这么黑了。”
先生对着黑暗,招了招手,连连说道:“没事没事的。”
多好的先生呀,真是惭愧。我趋步上前寻找松油去了。这时候,位居司马、神情严肃,从不和我等说话的刘裕,居然带着酒意问道:“掌柜的,出去玩了?”
我和青黛老老实实回答,“是的,去先生家门口,站了站。”
那刘裕便是笑了起来,打趣道:“去偷窥么?哈哈哈哈……”
“是,也不是的。”我脱口而出,“是青黛喜欢先生,所以……”
突然有种罪恶感,某种私密关系就这样被我公开化了,我都怀疑自己是故意的。我犯糊涂了,就这么简单的、不合时宜地说出来了青黛的暗恋。
暗夜中的人影瞬间被细分开来,先生愣了一下,拿着筷子头蘸了蘸腌菜汁,尝了一口,又蘸了一下,再喝一杯酒。刘裕也像是有些吃惊,转过头来瞄了先生一眼,便不再出声。刘裕也夹了一口菜吃,似乎并没夹到菜,他便丢掉筷子,拿起一个油糍粑,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刘敬宣傻愣愣地,尚不知发生何事,踉踉跄跄行走几步,出门小解,把屋外的草堆当茅厕了。
清凉的月光倾泻而下,大地上的生灵各有各的难处和喜悦。我见青黛已移至西厢房坐下,她并未生气,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妩媚。也好也好,大家心照不宣,允许我自私自利之心,办了个倒忙,也算是办了个好忙,终于让青黛的暗恋,走进酒坊生活间。
有缘也好,无缘也罢,至少是暗恋的他,懂得她的苦了。至少,我也是放下了心中的矛盾和纠结。思前想后,爱的不惑辗转反侧,始终难有明确答案。爱与被爱,谁最是苦?谁又是最为幸福呢?
也许,被爱并不幸福。也许有一个值得去爱的人,才更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