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桓玄军幕,一场情缘错别后

六 入桓玄军幕,一场情缘错别后

1.公元399年,时年三十五岁的渊明先生,入桓玄军幕,重返仕途。

在柴桑城的马头山上,南边是马头,北边是马尾。雨后的彩虹挂在马头和马尾,山顶的树木泛出七彩的颜色,人影仿佛也有彩色的翅膀。下街头的神算柳仙姑说这是吉兆,骏马送祥瑞,马头村有喜事将近。

果然,有骏马送信到渊明先生家,但不是一匹彩虹马,而是一匹枣红马。瞬间,柳仙姑的卦摊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是佩服她神机妙算,此乃神仙姑。二是问为何不是彩虹马?而是枣红马呢?柳仙姑一反平常的轻言软语,仙风道骨的模样,反而变成一个泼妇的样子,呛声怒问反问者:“彩虹和枣红有何区别?你等为何不问、‘怎么不是柳仙姑而是渊明先生呢?’”

柳仙姑不知缘何如此生气,但见她把卦象的吉兆方向,挪动至她家的东边茅舍,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卦摊前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似乎也觉得问得太多,仙姑动怒了。他们虔诚地点头示意,作势离开,转而再向五柳树下跑去,先生家门口业已围得水泄不通。

人越来越多了,桃花尖东边的星子郡方向,都有人陆陆续续往这儿赶热闹。先生感慨万分,恍然一切如梦。先生辞官已整整五年之久,躬耕于柴桑的这些日子,劳作之苦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依然是断然拒绝了王凝之的多次召之。此次但见桓玄礼召,于公于私,心情都是有些愉悦的,更多的是犹豫。先生和王凝之官场相处的从前日子走了很远,以后的日子又将踏进以前的脚印里。他们曾经的别扭相处,仿佛是一场梦里的虚实。生活陷进梦里,梦又和官职挂起了钩,这当官和种地的连在一起,文笔和锄头也无可避免地衔接在一起,不像真实的。似梦非梦,非梦是梦,是命定的吉梦。先生摇摇头,微微一笑,生活何尝不是一场梦,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梦。先生想起五年前执意离开官场,那种失落且超脱的心情,生气且释然的心理历程,就是做了个梦。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先生真的是忘掉了当年在官场的窘迫和煎熬,又将踏进不可预知的官场生活。

与人相处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与官场上的人相处,更是一件非常糟心的事情。

先生这几年田间地里的辛苦劳作,心是自由的,也是疲惫的。种地不好种,青稞难存活,先生种的庄稼地里,总是蔫蔫的长着要死不活的豆苗、冬包菜和小麦,收成从未见好。邻家的田地是绿色的,先生的田地也是绿色的,却尽是些青青绿稗草。先生都不好意穑田穑地了,歪歪扭扭地穑着,垄不垄,埂不像埂的。先生驮着犁耙到田里,总有滑倒的时候,倒在田地里很快爬起来,生怕有人看见了。先生瘦弱的身子骨上,已沾满了泥巴和烂草根,拽起老牛的尾巴掸了掸,泥巴草便是越掸越多了。先生的肩膀上起了老茧,手掌里磨出了水泡,还是没能把良田种出青稞,先生种田便也是种出了苦恼。

先生入桓玄军幕,主要还是比较信任桓玄的。孩提时,桓玄的父亲桓温是决定我朝政治局面的军事巨头,先生的外祖父孟嘉曾经是桓温的幕僚,两人关系相处甚好。先生想想他和桓玄三十来年的友谊,想想桓玄对于自己信任和敬重,对于以后两人官场上的相处,还是颇为自信的。先生想象中,两人如当年的两位长辈一样,友好相处,其乐融融。

可试试吧?可试试。先生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些犹豫的。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是因为情重?还是因为江山之重?或民心之重?哪种最为厚重,似乎自己也难以辨清。先生对于自己出仕的理由也有多种,似乎是想帮桓玄治理州府,是想帮帮朋友。也可以广义的延伸为,先生是想帮帮这个世道。后来,先生想了想,感觉这一切还是源于心。种地也种烦了,也种怕了,他的心又开始放野了,想看看桓玄老弟于官场上的工作情况,两兄弟好好干一场。先生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这“好好干一场”,也可以说是“好好玩一场”。这玩泥巴玩久了,也该和世俗官场上的人脸、鬼脸和妖脸们,玩玩了。

玩就玩呗。先生想到这里,笑得更开心了,先生就是个孩子气。笑过之后,先生长吁了一口气,说句更为私心的话吧,先生也是想帮帮自己的,也可以理解为救国救民救自己吧。先生种田种出无尽的焦灼,先生和妻子翟氏,常常“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奈何还是种不出像样的青禾。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先生爱喝酒,喝酒必要钱粮,先生家几个孩子口粮,时而被酒抢走了。先生尚未成家之时,要吃要喝问爹娘,饱饿只需张张嘴。现在,先生成为几个孩子的阿爹了,成为阿爹是多么麻烦的事情,孩子们张嘴要吃要喝的,阿爹阿娘得想办法变出来。

再说这几个孩儿呀,俨儿有些笨拙,俟儿也有点笨,份儿呢,似乎多些机灵,且太爱哭了。哎呀呀,陶舒俨、陶宣俟、陶雍份,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不让先生省心,再生一个索性就叫“陶人嫌”。

先生哭笑不得,他得稳住内心的焦灼和犹豫,有远客来,先生依然面露平和之色。马蹄急踏、车轮吱呀,从那匹送信的枣红马踏至马头村开始,先生家的门口便越来越热闹。人挤人,要踩死人的样子,看热闹的太多了。有蝉音嘶哑,有小狗犬吠,有小猫咪咪地叫着,被一名醉醺醺的酒鬼抱在怀抱里喊阿爹。酒鬼的一双斗鸡眼里,残留着两坨眼屎,黄色的,被酒鬼的一双黑手瞬间又揉成了鸡屎黑。酒鬼看到枣红马的到来,最开始是笑了几声后,然后便是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鬼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后来,酒鬼的哭音里,总算吐出几句人话。酒鬼说流年不顺,战火纷纭,劳烦陶渊明先生当个好官,能保天下太平。

先生彼时正端坐于茅舍的堂屋正前方,静待远客来访。酒鬼的话,先生听在耳朵里,心里隐隐有些烦恼,也有些痛。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呢?他哪能保一方平安呢?能劝劝桓玄多为民出力、少些战事纷争,就挺不错得了。桓玄博通艺术,善写文章,精通兵战,也算得上是文武奇才。先生若是能引导桓玄顺应朝廷,为民尽力,也算是我朝的一名良将。

先生面带祥和,对每一个来看热闹的人都客客气气地说着:“喝茶着,坐坐坐,请坐着。”

坐?往哪里坐?先生的篱笆墙都被街坊友邻踩塌了。先生一直客客气气的,陶母和翟夫人对大家也是客客气气的。那名酒鬼还是在发鬼胡说,他恳请小猫和自己交换身体,猫变人来,人变猫,好沾先生的喜气能常有口饭吃,能有酒喝。酒鬼发酒疯很久了,西边的篱笆墙被他酒醉的身子,全部压垮了。当一个拐腿的阿婆,说这猫并不是先生家的猫,而是豆腐巷的老蔡头家的猫时,酒鬼勃然大怒,居然甩下怀里的那只乖巧的猫,并狠狠地踢了一脚。

猫,一声“喵呜”走远了,先生的眉头微微轻蹙。当什么官?当个鸟官也是受气的人。人,做什么人?好人歹人也是这一生。先生想想自己的几个孩子木讷老实,当有一天自己老而不为的时候,说不定孩子们也会被某些恶人欺负的。先生凌厉的眼神刮了酒鬼一眼,转身和送信的官差简单交谈。先生此时已是下定决心,是要应了桓玄的礼请,好歹也能为孩子们攒点土地。想当初,江州府王凝之召他为州祭酒,先生很快辞去。后来,王凝之多次召他为主簿,先生一直未任命,家里生计也是日渐艰难。时隔五年之后,这次桓玄如此兴师动众,派信差恭迎先生上任,一是年俸比较合适,先生年终将会多分好几块土地。二是这形式上,桓玄重礼厚面,也可以说是某种诱惑。

也是那匹送信的枣红马,给先生再次带来骄傲和荣耀的。马背上那官差模样的人,随同那“格拉格拉”“吱呀吱呀”的声音,行至马头村的五柳树下,谨慎地问了很久才翻身下马。那官差高仰头颅,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了先生的茅舍。但见先生的人影于堂屋正坐,官差慌忙一只脚跪着另一只脚半蹲着,双手举一沓竹简的公文高过头顶。官差的这架势,如皇帝下旨一般的隆重。

只见竹简公文所书:时任荆、江二州刺史桓玄,敬重陶渊明先生的文才,敬召先生为军府参军,掌管军中的文书簿籍。

不得了呀,但看这架势,先生好威风呀。再看看,这“敬召”二字,可比当年王凝之的“召唤”二字,分量重了几百倍呀。先生心里蓦然生出一些感动,也有无上的自豪。先生心知肚明,桓玄这家伙搞这名堂邀请他上任,有些流氓霸召之意,也着实是诚心,着实花了点心思。桓玄也有一定的文学涵养,平日里斗酒诗文,也是和先生有不少共同的话题。从屈子,庄子,孔子诸等思想家,政治家,谈到当朝诸等文豪教育家,他俩能谈几个通宵达旦。此次出仕,可作为官,也可作为文,先生和桓玄也可把官场当作文化艺术交流的场地,共同学习,不亦乐乎。

先生不是傻子,当然是明白桓玄这非此不可的霸道邀请。先生也想象年轻的时候一样,挥挥手,一个“否”字解决彼时之恢宏造势,然,先生稳住了。先生想想家里的妻儿老母,想想和桓玄的曾经友谊,想来桓玄必是比五斗米道的王凝之要好相处些,先生便是稳住了。

先生的内心是有些波澜起伏的,表面上依然平静如水。先生这如水的脸色中,更多了些温暖的笑意。

先生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狂喜,亦不惊讶。先生平静地接过官差手中文书,施以躬身之回礼,扶起那官差,报以浅浅的微笑说道,“辛苦了,谢谢桓玄大人。”

先生微微一笑,全城骄傲。

此时的桓玄势力大增,浔阳城一带也成为政治上受人关注的焦点,谁不知道桓玄?桓玄即是权威。隐居躬耕多年的渊明先生出仕之地,居然是桓玄大人的军幕,马头村的人们议论纷纷,喜形如色,这都是要沾先生的光了。

人们并不知道实则桓玄也是沾了先生荣光的,桓玄是人精呢。先生为人谦和正直,且清高孤傲,因五年前王凝之召他为江州祭酒,先生很快就辞去。后召他为主簿,先生又不应命,先生的清望更著,俨然以成为浔阳一带著名的青年隐士。现在桓玄能罗致到渊明先生,自然是一种夸耀自己政治誉望的资本。

妾身不懂政治,亦不懂时事,多年来盼望先生有更好的仕途,可大展身手。望着先生家门口人来人往,心里甚是欢喜。只道是:先生真有面子。五年前先生辞州祭酒的日子,仿佛并未走远,妾身的忧虑还在,困惑还在。现在真的等到先生重新出仕,牵挂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更多的是失落,还有新的忧虑涌上心头。

先生真的要离开柴桑城一段时间了,什么时候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又怎么好意思去问?

2.妾身又怎么敢问呢?先生也是个怪人,偶尔会呈现出来的古怪脾气,任是谁也无法左右他。

“好好活着。”先生的训诫犹在耳边,这又该怎么样地去活着?他那孤傲且又心善的性子,身居官场如何斗得过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他的心里宽畅吗?这也是我想问先生,而我从未当面问过的、从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先生时而来酒坊会客喝酒的日子,来也匆匆,去也乐乐,那满脸的阳光之笑,将生活的雾霾隐匿于酒曲之内,先生似乎正在给我答案,要我以一生的善良去悟透。

毋庸置疑,先生是清高孤傲的,是宅心仁厚的先生。然,先生的犟脾气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天不惹,地不惹,自由如风。我的蠢蠢多虑之心,还是期望风速平缓,风力柔韧。

先生即将上任,将会拥有另一种更好的生活,我除了恭贺之外,奢望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叮嘱,更多的是欲说还休。我所担忧的问题,是先生将如何和未来的上司友好相处。

说说看,问问看,五年来田畈地里的劳苦辛作,能否磨洗先生年轻时的锐气和骄傲?先生握在手上的书卷,大多数已汇入他的思想和言行,先生以文服人,以理服人,且又以礼待人,以一颗至善之心将心比心。而官场之上,奸诈者居多,邪魅者居多,马屁者居多,争权夺势者居多,先生将如何和这些“多多人”朝夕相处?先生是我的友邻,也是酒坊尊贵的客户,而我更愿意和先生以朋友关系相处,问问我所担忧之事。

有些情绪无法表达,有些情绪急需倾诉。谈谈心吧,我是一棵烦躁的青竹,好端端的竹竿从中爆裂开管。我需要来一场雨,一场风雪也好,掩盖竹竿内干裂忧伤的部位。

想和青黛谈谈?不妥不妥,她已沉默好几天了。或者是隔壁的三大婶娘、四房的姑姑?那更不行,她们擅长添油加醋,有可能会把一句善意的,平凡的话语,改编成一篇“马头村的歌剧”而流言四起。唉,想来妾身年近四十,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之人。

人不好做哦,话不好说的,和谁说话最为贴切,尚且不知。关于去先生茅舍去坐坐,去送点小礼祝贺,都是不敢贸然独自前往,生怕是做也做不好,好事办错事。柴桑城是有很多禁忌避讳的,比如过年了,有过小年忌,吃年饭忌,除夕忌,大年初一忌,拜年忌等等。还有平常时节的婚嫁忌,孕产妇忌,丧葬忌,生产忌,生活忌,送礼忌等等。关于送礼送多送少,何时送都有个讲究,偶有送礼送错时辰的,反而会遭人嫌弃。比如丧葬礼不能事后送之,月子礼不能进内室送至。比如小孩初次登门礼不能延后送至,哪怕是一枝桃叶,一束桂花,都是要早早地塞在孩子手上,不能延至午后。

柴桑城礼节颇多,据我所知,先生出仕之礼,都是晚上登门送呈的,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先生又会挨家挨户的回礼。等到先生回礼归来,有邻人窥见先生到家了,又将有一拨人,午间来先生家坐坐、看看、走走,顺带闲聊家常,送些点心祝贺。言而至此,给先生送礼,实际上,就是过过套而已。也谈不上是虚套,时常走动可增加邻里间的感情,大凡不常走动的家庭,会因为少了些俗礼,形单影只。

柴桑城送礼,礼不礼,都是一种面子式的存在,也可以说是证明自己活着的存在。活在马头村的人,早就习惯了成群结队的送礼,也就是大家统一送礼,也可以找人代礼,礼尚外来,无非是凑个人气。因此,某些关系颇为尴尬的而不好处理的礼节,多数是请人代礼。

这二日,酒坊无客,我的心也不在酒坊,遥望先生家的五柳树下,已有大半个村庄的人排队送礼。这是一件繁缛的工作,送礼过后,先生会挨家挨户回礼的。收礼收得手肿,回礼回得脚肿,先生还未上任,就被一个“礼”字,折腾得脚肿手肿。

送礼,回礼,过套礼,一切陡然变得毫无意义,更是无聊至极。先生要走了,青黛恐怕也要走了,她这两天都沉默着呢。青黛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先生出仕原本是件高兴的事情,搞得我等忧伤都是如丧考妣。

百无聊赖,我把砧板、刀切和辣椒,放到柳树下的土篼上,攒劲地剁辣椒末。这样,似乎忧郁的心,便能剁生出些欢快来。剁剁剁,切切切,剁剁复切切。

切!

这不切实际的生活,凉风开窗,土狗掩门,空荡荡的酒坊,没有掌柜的坚守灶台。我在道场边的柳树下,吹吹风,剁剁辣椒,切切切。找不到合适的聊天对象,试图与红辣椒问问答答,复切切。

我心中反复思索几个问题,其一,官场之上,先生再见桓玄,要行跪拜之礼么?其二,先生再见桓玄是略带谦卑的笑,还是依然如从前一样,不卑不亢,虚怀若谷?其三,先生再遇见曾经官场的旧僚,是否要主动招呼一声?其四,先生和官场之人会产生矛盾吗?会吵架吗?若是大吵起来,是互相指鼻子蹭脸,还是用爪子互挠呢?

这些吵架情况,按道理是不可能产生的。想来我必是想多了,先生又不是妇人,自然不会动用妇人的粗俗吵架之术。

于是,面对满盘子的红辣椒,我面红耳赤,继续发问。

问其五,官场上的男人吵架,会用竹签互戳对方的脸庞吗?问其六,先生和官场之人吵一架之后,会一怒之下再次辞官吗?再问其七,先生身居高堂之上,自是不屑于吵闹,那会不会写个长篇大论,而针砭时事?

问七问八再问九,多种问题,我自是不敢问,自是半点也不知,尚有满盘的红辣椒,纷飞辣眼。

先生从不屑于以文字事人,以先生的素性,文以载道,文以化人,先生的作品都是肺腑间流露出来的真实感情的,都是有兴慨时才落笔的。先生不惯于在文字笔墨间,怨刺世事,褒贬是非。面对着万事皆非的社会,先生觉得一人一事挑在笔端,以字作箭,并未有多大意义。这样说来,不会动武,连蚂蚁都不愿意踩死的先生,多半不会把同僚的脸,抓成鸟刮的伤痕。如是乎,我所问,必是多此一问。

暂停思索,暂停臂弯的挥舞动作,我停止了剁菜。这时候,我听到了另一种轻微的脚步,熟悉而稳健。慌忙中抬起头来,便是看到另一种意外。只见先生矫健挺拔的身子,一脸憨厚的笑容,正站在酒坊道场之上,呼叫我的名字。

先生也是很久没叫我的名字了,我真是感到意外,先生会这时候来寻我。很多意外,正在从未想到中发生,先生的到来,猝不及防。

“垚月,我准备明天走。”先生非常平静自然地说着。

我恭恭敬敬站在柳树下,手握刀而立,回复先生:“好的。先生有何指教?有垚月要做的事情吗?”

“谢谢你的好酒。”先生微笑着说道。先生笑得真好看,左脸颊的酒窝,像一轮清秀的明月。

哦,那是我叫家嫂帮我代送的小礼,太少了,都拿不出手。先生提起这点小礼,怪不好意思的。先生太客气了。这时,我已经看到先生双手提了一大堆的回礼物品,远比我送去的小礼多而又多,我更是不好意思了。

放下刀,趋步上前,我客气回答:“怎么办呢?先生……我该怎么说呢?你看……”

先生自是懂得我的意思,抿着嘴笑道:“应该的呀,回一点小礼物给你,也不知道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都喜欢的……”我忙不迭地应着,很不好意思接下了先生手中之物。你看这,哎呀……你看这,我们柴桑城的友邻,相处得都是非常友善的。

先生帮我把手中礼物归放好之后,径直往西厢房走去。先生边走边说道:“我明天走,迟一段时间回来看看。垚月,帮我把无弦琴拿出来,看看。”

“嗯。好的,好的……”我连说几个“好”,紧趋先生的脚步奔向西厢房。行走中,我似乎是撩了一下额前乱发,似乎是揉了一下眼角的细皱纹,不知,但不知缘何,那双剁辣椒的手无意碰到我的眼睑。刹那间,辣椒水入内,满眶盈泪。

我背对着先生,抱出了琴架,模糊中但能见先生的无弦琴,崭新如初。先生已经有大半年没再弹奏,也不对,应该是两三年了。从那年雪后归来,先生便不再弹奏。先生如同一个修炼的神仙,把最爱的琴弦,锁进时辰之内。

有些秘密被先生包裹在时间里,再次拆开,似乎秘密就在昨日的尘封。时间是幻,就像此刻的时间段。酒坊没有其他客人,没有花香和叶落,没有嘈杂与喧嚣,没有油烟与浊气,没有粉尘也没有我。似乎也没有先生,先生在阳光边缘。那么,屋中的两名男女是谁呢?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呼吸,同时游移,是命定里同一类友邻。他们在同一间草庐,一个人弹奏空无,一个人认真地倾听无有,似有似无,似真似幻。

唯有阳光是真实的存在,从茅草棚上的漏缝里,强有劲地挤了进来,无可抵挡的,是他们命中的日神。

刹那间,我豁然开朗。我既无可担忧,也不必担忧先生的为官之路,一切顺应天命。命是客观存在的,先生身居高堂,自是有庇护他的福星所在,运程冥冥中自有天定。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渊明先生饱读诗书,心怀天地,大济苍生,深知荣衰的彼此倚伏,生命韧性的短暂珍贵,身处滔滔乱世,先生遇事一定能做到处变不惊。如是说来,我倒是空惘劳神,我所担忧的那些官场算计,于先生面前,此乃小菜一碟。

我心多虑,郁结瞬间被阳光驱散。先生的无弦琴也因阳光之神而抖开,又被重重包裹起来。有些秘密被阳光识得,有些秘密必将封存千年之上。

3.活着如此之难,为什么还要活着?一群群逃难的灾民,如蚂蚁般不声不响地忙着跑,忙着走,忙着溪边掬口水喝。他们步履艰难,疲困饥饿,翻山越过桃花尖就安全了。

渊明先生上任桓玄府不久,战争再次掀起。这是公元399年秋季爆发的内战,以孙恩、卢循为首的义军和朝廷官军对抗,波及南方大部分地区,声势浩大。而江洲浔阳是京都金陵的屏障,为兵家必争之地,遭受战火的毁坏更为惨重。柴桑城隶属浔阳管辖,战火绵延已至蛇头岭方向,官军再走一个时辰,就到柴桑城了。

这时候,正是仲秋之际,暴风骤雨急于酷暑,浔阳城秋雨磅礴。一群决斗的官军追赶义军来到蛇头岭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种奇异的天相。只见蛇头岭以东往浔阳城方向依旧风大雨急,而蛇头岭以西,往柴桑城的方向,以一土埂相隔,居然半毛雨都没下下来。官军和义军都不敢继续交战,以防有违天意,而全军覆灭。蛇头岭灶王庄的一户农人,窥见此事,禁不住掩口偷笑。农人世代居住此地,早已知蛇头岭是浔阳城和柴桑城的分水岭,此项雨止蛇头岭之事,常有遇见,也是正常不过了。

农人告诫附近的友邻,若想逃避战难,柴桑城是首选之地。于是,来柴桑城逃难的劳苦大众越聚越多了起来,他们逃至柴桑城桃花尖的堰门口,以芦苇稻草作为屏障,虚拟成马头村无人居住的状况,以防两军交战的队伍闯入。

人人对死亡都如此恐惧,巴不得能有隐身之术。在战争来临之前,我幻想整个柴桑城安全地陷进地窖里,只留一个通风的出气口。如此,马蹄在空气中踢踏,两军人马的对战,如同患了软骨病一般在空气中划拨两下,草草了结战斗,没有伤亡,没有胜负。

我心戚戚焉,无限悯恻之。越来越多的难民逃进堰门口,沉静的马头村增多了四方乡邻的口音。有十里铺的口音,有石门涧的口音,还有狮子城门的口音,新塘新合的口音,乡音相同,又有极小细微的区别。西庐酒坊成了临时的难民收留站,到处都见人头晃悠,东南西北的四个石圆桌都有难民画桌为牢,当作自己的私人地带做安歇之用。那个留有隐蔽地窖口的石圆桌子,被我自己抢先占用,以备不时之需。我也怕死,我得好好守着我的孩子们。人人都在想着保命的招数,凡尘人的日子在瓦罐上煎熬,在无为中四处逃窜。路上都是灾民,井台边,桃树下,狗窝旁,到处是人,是灰尘,是饥饿的味道。有熟悉地形的逃兵闯马头村,一脸苦菜花,一身破旧的乞丐服,像是从烂泥巴沟捞出来的怪物。

活着是饿,是苦,人人依旧还是要千方百计地活着。身处绝境,他们并不能帮助自己多少,空洞的眼神望着苍茫的夜色,祈求天老爷保佑,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唯一可以做的是远离战争,远离恶。战争里所产生的恶,无以言喻,与畜生无异。他们尽量不与战争里的人相处,不与恶人相处,不被辱,不被掳,不被活活气死,就是有价值地活着。

我的夫君过于善良,因不忍心看着自己制作的长矛,刺进另一些人的肉体,他早已装病在家罢工罢业。夫君埋怨祖上教他打制犁头和耙齿,一不小心学会打制长矛了,他拒绝再去铁匠铺打制杀人的武器。因此,铁匠铺被朝廷的统兵占领自制杀人的长矛,我的铁匠铺便又多了些士兵往来。这样一来,官兵的白吃白喝,难民的免费吃喝,我的酒坊,实在承受不了这一笔庞大的开销。无奈,我得和青黛去坝埂挖掘野菜,和着粟米一起熬些稀粥,以供众多人的吃喝。

马头村大部分的人,都走进了援助难民的队伍。都是四乡八邻的熟人,有的人还是亲戚,怎么好意思不援手呢?每每牵起一个难民的手,我的心便是咯噔一下,涌出一股心酸,拔凉拔凉的。

青黛也陪着我一起忙活着,她能书会画,更多的时候,青黛是领着孩子们的小手,去听树底下的蝉音。这是生命的激越之声,生活重压之声,也是饱腹后的感恩之声。

青黛悄声问我:“姐姐,对这些难民予以援手,你心里怎么想的?”

“你呢?”我反问。

“好可怜,只想到人是好可怜的……”青黛说。

我的心里又咯噔一下,我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土地。是啊,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是痛,我无法想到是什么的时候,心里就痛了。我也是人人,区别于动物的是有思想,有语言。区别于草木的是有思想,有爱。有些人活着是痛,是精神上的煎熬,肉体上的苦。有些人能活着,而没有被疾病折磨而死就是万幸。我知道马头山之外,有更多的人死于这些无为的战争,实在是不幸。人实在是可怜,如蚂蚁一般,急急逃窜甩不掉的灾难。战争是邪恶的,是魔鬼附上了人的思想制造了恶,某些人在争权争利争皇位,另一些人便成了某些人的牺牲品。

人是可怜的,青黛说得不错。像草木都好,拖不动人类的杀人武器。

蓦然,我对草木生起一种巨大的敬意,我想化身为草。草木无欲,无求,草木是纯净的灵魂化身。纵观整个人类,还没听说草可以掀起一场战争的。制造动乱的都是人,自以为是的人人满脑子计谋,大多数的时候,人人都是把自己谋死的。如是乎,我不爱自我了,不爱人了,我爱上草了。

现在,我来回答青黛的问题,我说:“对着难民施以援手,是为了相约下辈子都变草。”

“蒙我的吧?”青黛忍不住窃窃而笑,说我如渊明先生一样,居然爱上草了。

是这样子的?或许我是受了先生影响,或许原本是我心里所想而和先生类同的。我回复青黛:“我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草是多么美,草又是多么幸福呢,春风吹又生。人呢,计谋多,心事多,寿命而不多多,且活过一辈子,就没了。

青黛便也是满腹愁肠,她说道:“如此说来,此生我该好好活着?”

“当然。”我连连应着,“当然,下辈子不知有没有你,也不知你是谁……”

我和青黛看看彼此的竹篮和箩筐,非常忧伤。里面一根根的青草扒拉出来后,只剩下桑树皮当作粟米的佐料。想来桑树皮也是太少了点,又不得不把草装进箩筐,就着粟米熬汤喝。

十多天后,扬言要好好生活的青黛,再次进入懒洋洋的生活状态。其间,青黛回过老家一次,重新回到马头村更是满腹怨言。这时候,我已知道了她是石门涧的王家大屋的人,家境甚好,父母在前几年去世后,家里还有叔伯和堂兄弟们。青黛时而跑出来的行径最初被叔伯堂兄狠狠地咒骂,训诫青黛四处游荡、败坏家风,并预备绑一块石磨沉塘。后来,他们发现青黛并不理会他们的训骂,依然是不理不睬、不言不语,专心弹琴绘画,他们便不愿意再管了。对付一个不愿回击的对手,他们觉得没有半点意思,他们也是被青黛身上一种无形的冷漠而震慑,也不敢再管了。正是这些叔伯的亲人,在青黛不在家的时候,动用了她的部分家产,青黛非常伤心,更多的是愤怒。青黛是家中的独女,若是不招入赘的夫君,家里的十二间茅舍怕也是保不住了。

青黛一气之下,再次离开石门涧回到马头村。这次,青黛迷上了和马头村的逃兵交朋友,不停地追问浔阳城的战况。至于战争,实际上,这场战争与她半毛钱都没有,她就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自从渊明先生上任之后,青黛多次提出离开马头村,却又是反反复复回到我的酒坊,我不得不多次带她去地里挖掘野草青菜。

我带青黛去坝埂野外,总得要说点什么,女人间的瞎扯能上天入地的。

青黛提着菜篮子,懒洋洋地问我:“姐姐,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没有人主动去死呢?”

我提着的是箩筐,被一个土埂绊倒在地迅即爬起来后,横了青黛一眼:“你简直是瞎扯。凭什么死,人只有一辈子的,死了就没了。”

青黛说:“垚月,那到处都在打仗,我们能活多久?”

我安慰青黛道:“我们能活很久很久的,官兵过不了蛇头岭。”

“那就好。”青黛总算放心了,她依然还可以活着。

我走哪里,青黛就走哪里。她时而叫我姐姐,时而叫我垚月,她在不停地和我说话。说什么呢?说战争不敢越过蛇头岭,说有可能会有莽撞的鬼蹿进来。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生生死死的话题,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吧,青黛又讲:“不如一起死去,早日投胎为草。”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呀,做人都做不好,做草也会忧伤的。”我略带责备的眼神,瞥了青黛一眼,再说道,“活着吧,在战争没有打进来之前,至少要善待自己。”

青黛被我的话语噎着,半天不语。

看青黛不说话,我无话找话:“至少我们为自己好好活着吧,不为男人痴情,不为歹人伤心,不为恶人同归于尽。”

这个话题青黛又开始感兴趣了,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说道:“我是不是对不起自己?”

我回复青黛:“你心里明白的。不为一份感情,赌气而爱,不为了征服的意愿而去控制一个男人。爱他,就祝福他吧。爱自己呢,就好好活着吧。”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青黛的心底最柔弱的部分,她主动靠近我,再讲了这几年的生活种种,自然而然又提到了渊明先生。先生呢,无可否认,先生是个好人,是我等敬佩仰慕的人。先生曾经对她应有的好感,或许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也是天意。感情不可以勉强,暗恋这两个字,委实是一个人的战争。罢战吧,祝福所有的遇见。

我委实佩服女人的闲聊之功,能把实战和爱情之战混为一谈,能在炮火纷飞的饿肚子的日子,聊动风花雪月。

至于青黛谈起和堂兄弟的种种家庭纷争,也只能以和为贵。娘家的路还有很远,故乡的土有可能是叔伯侄儿的,除非青黛能招个入赘的夫君。总不能把石门涧的土地,移到马头村来吧。至于房屋细软自是青黛的,也没人敢抢。

我劝青黛,和在世的亲人握手言和,是对亡故亲人的敬重。

我在劝慰青黛的时候,她一直抱着一箩筐草,像个傻孩子。那好吧,我答应青黛,战争停止之后,我陪她回石门涧一趟,壮壮胆子。我有更好的方法处理此事,也就是卖掉石门涧的房子,在马头村来买房买地。

这真是个好主意,青黛便是高兴起来。她问我:“姐姐可知何处土地可以交易?”

“嘘,这是秘密。一年之后,先生即有土地出让。”我轻声告诉青黛。

先生出仕,是有俸禄的,先生的年俸可以分好几块上好的土地。

我告诉青黛,我正准备购置土地。我和夫君一打铁,一酿酒,身份地位远远不如某些农人,我心忧愤。我厌倦做商人,迫切需要改变身份,我一直在等。我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我的梦想,是做个有土地的农人。我夫君的祖上不知什么原因,把土地败光,长期高价买粮,心中委实不爽。当我摆脱商人这种尴尬的身份,就摆脱了可恶的酒客,摆脱了自卑和忧伤,摆脱了不公平的粮食收购。生活是苦的,也是无奈的,我在无奈的艰苦生活中,依然能勇敢地活着,就是有无穷无尽的梦想。梦想有我的天空,有我的良田,有我的粮食,有我的家庭蒸蒸日上。

哎呀,我说到哪里了呢?我说着说着,青黛倒在坝埂上睡着了。她瞌睡真大,或许是我说得太多了吧。

我摇醒青黛,准备回去了,一个人说话真没意思。青黛迷迷糊糊醒来后,梦游似的说道:“我答应自己,善待自己,善待周围的朋友。只待渊明先生回来之际,叫一声‘陶渊明先生’,从此别过。”

我心里一怔,哦,可怜的孩子。蓦然心酸中,想来这么多年了,我等都不敢响亮地叫一声:陶渊明先生。

因为敬重而畏惧,因为在乎一个人,而怕他。

4.暗恋一个人,就像暗恋一个神。

暗恋而付出的那份真爱,是皈依,是无所谓妒忌,无所谓得失的一种高贵的感情。如若仅是为了依靠,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个人掌控并不可信赖的感情,暂且只能把它归纳于浅浅爱。或者不爱更好,简简单单两个人,你的一切与我无关。

我在剖析青黛和渊明先生感情存在的方式,是非深浅,洞若观火。

青黛悻悻然,已不再为感情发声,她迷上了“画头大”的游戏。每一个硕大的头颅后面,被无数条细小的纤绳羁绊,杂乱无章。这些大头都用黑木炭画在土坡上,还有的画在泥糊的狗窝上,像牛头。青黛画头大画的时候,习惯性地眯眯笑。笑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我无暇顾忌她了,那段时日,鬼迷心窍,我也迷上了看脸的游戏。人人在另一些人的眼皮底下过日子,不如说人人皆在看脸的情绪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我一心看脸,恍惚觉得陌生脸也有些亲切感,恍惚觉得熟悉的脸也会心生罅隙,人群中是陌生还是熟悉的脸好,在于这张脸呈现在我面前的时间和行为方式。我对人脸的变化越来越畏惧,我害怕失去,害怕时间会把记忆里的脸部轮廓,集体失踪。时间太长了,很多脸正在记忆里越飘越远,很多脸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越来越复杂且越来越模糊了。我躲在酒坊的草帘后面看脸,也在排斥多种脸的存在。你看看,你看看,又有脸进来,是个本地的酒鬼,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脸,嚷嚷着要喝酒。

酒客的到来,只能是喝寡酒了,没菜,腌菜也没有,生活很苦。我朝长期实行的“侨置郡县”制度,优待北方流亡士族,压迫南方士族和所有寒门庶族,此乃方位之苦。酒坊很苦,已经很多天未有营业,里灶间的蟑螂饿死好几只。小老鼠饿成了蝙蝠的模样,只见皮子不见骨架肉,一切皆苦。农人苦,商人苦,女人苦,小小动物皆是苦,战争爆发以来,活命更苦。也不记得哪一天开始,树根都吃得差不多了,男女都是一张饥饿的脸,马头村逃难的劳苦大众都走空了,蚊子都走空了,空气皆空。偶有逃兵潜进马头村是来避难的,他们紧张的、疲倦的、警惕万分的脸,笑起来瘦成蜘蛛线。他们悄然而来,又悄悄溜走。

这苦日子延续太久了,人人的脸都变成了菜色的纸鸢。

冬去春来,我朝农人活命的机会赌在了清秀的稗草上,有草就有动物的多种活法,那些隔年的瓜豆秧苗也见风猛长,蹿出了泥土地面。更多农人的田庄长出了庄稼,活命的希望便是多了起来。马头村的小路上依然是尘土飞扬,茅屋抵挡不了风雨,也抵挡不了灰尘,吃灰的人咧嘴一笑,感恩自己还活着。

春天来得真好。这是公元400年的春天,当我在马头村一株新长的香椿树旁,期望叶子长得更快时,居然听到了一声久违声音:“垚月。”

那是一声能让人复活的男中音。

噢,不用质疑,那是渊明先生的声音。如同从月宫传来一般,清晰明朗,还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

我心欢喜,扭头应诺,先生正笑吟吟地站在土坝上望着我。

时间太久了,先生的声音从未忘记。先生入仕桓玄军幕,已近一年,此次回村,恍若如梦。先生并未见瘦,反倒是高了些,壮了些。先生依旧穿着平常的家居服,只是比以前的要新了些,依然是干干净净,熨熨帖帖地穿戴于身。先生的脸蛋圆滚了些,脸上那颗微小的酒痘痘,骄傲地生长。

下个月底该是先生36岁生日了,这些时日我正想着这事,想不到先生真的回来了。我和先生简单客套几句,正不知如何说下一句时,先生问道,“你一个人在酒坊吗?青黛呢?”

循着先生的问话,下意识往酒坊望了望。酒坊敞开的木门,有风吹过,有猫走过,确实不见青黛半个人影。我该说什么才好呢?一时有些着急,自顾自地喊起来:“青黛!青黛……”

青黛噢,几年来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青黛,我是有些惊讶,也是有些惊喜,甚至有些羡慕,还有些嫉妒。先生提起青黛的名字,可能有重要的事情会发生。先生和青黛是否真的爱过?先生是否有喜事交代?此时先生提起青黛,是否有纳妾之心?我只能这么幻想的,先生是知道青黛喜欢他的,先生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提起女人,提起的,绝不会是偶然。

先生看我着急的样子,有些局促不安,连忙应声:“没事,没事的,我就是随便问问呀……”

“不,我找找,青黛刚刚还在……”

先生更着急了,他说:“青黛是你的朋友呀,我怎么说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理会先生的解释。我的心情有些压抑,揪出青黛的任务,责无旁贷。

我在屋前屋后寻找,压抑之外,更多的是失落。我和先生颇有些尴尬的闲聊,在即时寻找青黛的行动中,仓促结束了。

“青黛青黛……”青黛去哪里了?我敞开喉咙,开始了寻找青黛的呼喊。

哎呀,这火烧火燎的感觉,这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个青黛,留下我一个人在人间,仓皇以对。我在满是灰尘的马头村,一寸寸地寻找,一份份地忐忑不安。我不放过任何一种藏身的地方,猪圈里,狗窝里,碓臼里,茅厕里,阴沟里,树顶上,以及我家隐蔽的地窖,我都翻找过,一无所获。

青黛骤然失踪了,这是真的。

青黛是在我的掌心失踪的,毫不犹豫。一片光滑的杨树皮上,画着我和青黛的头大照,被一名六岁的放牛娃递到我的手掌,此画作话别。

我半是惊喜、半是失望,连忙问道:“她去哪里了?”

放牛娃奶着童音回答:“走了。”

我再问:“走哪边去了?”

放牛娃扑闪着好看的大眼睛,迟疑半天,左手指向岷山的方向,右手指向德安的方向诺诺地回答:“走了,青山……黛山……”

胡闹,青黛太犟了,怎么这个时候走掉?想来青黛痴痴暗恋三年,又怎么会想到此次先生会提起她呢?此情长恨,幽幽无期。我怪不得青黛的,更是怪不得先生的。先生能在意气风发之时,没有忘记旧日的友人,就是重情重义的先生。

漫天的灰尘,包裹着我头大的脑神经,我该往哪个方向追去?哎呀呀,她怎么走掉呢?她迟走半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先生的笑容了,她走得太急了,急掉一段缘分。

我所追寻的方向,被两个方向锁定,这到底是青山还是黛山呢?这两山一青一黛,正宗的南辕北辙。我该往哪个方向追去?猛然想起这两座山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青黛,我才开始怀疑青黛是糊弄我的,她是故意躲起来的,她是诚心不要我找到她的。青黛应该是得知先生回来了,故意作此诀别的。她生气了,故意捣蛋,故意失踪引起先生注意。

哎呀呀,这个青黛,来时贸然,走时突兀,她就是情感里的小女巫。

我的寻找筋疲力尽,十多天后,敬远叫我别劳神寻找了。敬远打听到,青黛是女扮男装和几名逃兵一起出走的。几名逃兵中,两三人走青山路,两三人走黛山路,他们确实是为青黛布下迷惑阵,从此与过去断绝。

果然,青黛是故意的,故意要让先生记住她。

知道此番缘由,也就知道青黛是安全的,我也暂时放下心来。只是颇为遗憾,她终究还是未能和先生面对面,未能叫一声:陶渊明先生。

唉,长叹一声,又能何为?

一个月之后,在先生三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先生再次来到了酒坊。他不再提起任何人的名字,动植物的名字都不提,他只说来玩玩。先生亦不提我的名字,以诶替代,狗名不提,以金黄替代,猫名不提,以花白替代,里灶的蟑螂也不提名字,先生以黑乎替代。先生‘诶诶’几声算作打招呼,便是抱起西厢房的无弦琴,说道:“好久没弹了,我来玩玩。”

“嗯,好。”我有些拘谨,轻轻答应着。

先生把琴架到土坝上的狗尾巴草旁,左前方是一簇簇野菊的枝叶,右前方是一挂丝瓜藤,结了一个细小的苞蕊。花开四季,琴奏酒坊,一切正好。先生于无弦琴上的弹奏动作,仿佛和上次雷同又不尽相同。他再次进入痴迷的忘情状态,你可以说他疯癫,亦可以说他忘我。先生很专注。气定神闲之状,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因洞悉人间的秘密而包容一切。你再看先生微笑的样子,像一个孩子样的天真无邪,是那浅浅的,略带拘谨的微笑。当然,你还没看到先生的忧伤,那是先生结束一小段音符的跳跃间隙,时隐时现的伤感。先生手背和手臂形成一条直线,脚打拍,心唱乐谱,分明演绎出一种无以言说的空灵乐章。

先生以无弦空弹,以深情演奏。

人间都在听。茅舍和春色,竹篱和酒坊,贫困和饥饿,战争和平宁,昆虫和鸟兽,还有孩子,天空,云朵,时间在缓慢流逝。

我们都在听,生命给了我们倾听的能力,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正在倾听的我们。一架无弦空音让我们和天地在一起,和江山一起,和万物一起。

当然,我也听到了青黛的声音,她仿佛正在调皮地告诉先生:“你不给我爱,我给你最后的遗憾。”

哈哈哈,一场情缘,错别后,弦音依旧……

先生轻轻抚摸空弦,报以最大的包容。先生似乎在回答青黛,似乎在回答生命中所有遇见的缘分:“你等一切安好,即是生命赋予最大的爱。”

想起青黛,我背转过了身躯。不知何故,妾身并不想哭之时,眼泪哭了。

先生缓慢地站起来,面对我的背影,柔声问道:“你能听懂,对吗?”

我没有回答先生,是与不是。

我能懂琴之音,弦外之音,空弦之音。我能懂,亦不用言说。无弦琴淡淡的忧伤,当有清风明月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