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琴徽无琴弦,雪山不语旧年恋

四 空有琴徽无琴弦,雪山不语旧年恋

1.冬天的柴桑城,冰雪连天。村庄、竹篱、茅舍被巨大的雪花变成一个整体,天也是白,地也是白,人和物都是弧形的参照物。青石板上摔倒了几名老人,骨头都散架了,白白地抬回家去哎哎呀呀的,命不久矣。孩子们倒是兴致很高,在大人们的带领下,试探着在结着白冰的池塘上面滑动,欢声不断。

大人们心里并不十分高兴,勉强赔笑着照顾孩子们的安全。这大雪纷纷,战争也纷纷。国家不太平,冷死的,战死的、饿死的人,荒郊野地,累累白骨。

战事纷纭,从隆安年四月份开始,兖州刺史王恭以讨伐王国宝之名在京口起兵,紧接着,荆州刺史殷仲堪号召各地各镇起兵。在某一天的早晨,太阳刚从云层里钻出来,军营已经在各刺史管辖的地盘里战鼓齐鸣,刀箭嚯嚯。骑兵将领带上几百几千步兵,浩浩荡荡向建康挺进。

“要打仗啦。”

沿途百姓奔走相告,他们观赏完尘土飞扬的脚印后,在尚能看得见的马蹄印前,蓦然悲哀起来。就凭这深重的马蹄印,一旦乱近其身,就能踩死一大批人。百姓尚不知阵地具体在何方位,也不知自己的家园是否是安全地带。百姓们开始忙碌起来,在自家的土屋地窖里,翻挖藏身之地。

更大的灰尘布满百姓的室内和后花园,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清皮肤的色彩,只能以每一颗脑袋上的七个洞,表明他们还是个人。百姓们心惶惶之,哭音瑟瑟。深夜,常能听到古怪的长啸凭空而响。这种奇怪的,恐慌的日常,也传染到豫州去了,豫州也要打仗了。

豫州刺史庾楷,曾辅政司马道子,后见司马道子嗜酒,且任用小人,致令朝政渐见败坏,庾楷内心忧愤。孝武帝在位时,孝武帝信任的臣下亦有不耻与司马道子为伍的人,两派之间的矛盾造成主相之间的斗争。在孝武帝憋死之后,司马道子辅政掌权,继续任用王国宝等宠臣,豫州刺史庾楷更是深恶痛疾。庾楷与王恭暗地修好,竭力增援王恭讨伐朝廷,也跟着王恭的口号,浩浩荡荡起兵。

王国宝是中书令王坦之第三子,太宝谢安之女婿,因为品行不端,未被谢安重用。又因为司马道子的王妃是王国宝的堂妹,在谢安死后,司马道子便委以王国宝为秘书丞,以示好妻舅。孝武帝司马曜憋死后,司马德宗继位。在司马道子掌权之后,王国宝官职早已逐渐见升,并令其参政。同年,司马道子任王国宝为尚书左仆射,而外戚王恭对其十分厌恶。王国宝记恨在心,便劝说司马道子解除王恭的兵权。

兖州刺史王恭和豫州刺史庾楷以“清君侧”诛杀王国宝为由在京口起起兵,胜券在握,朝廷无力抵抗。各地刺史起兵的口号惊天动地,战马奔腾中,刹那间地覆天翻。司马道子想息事宁人,不得不杀王国宝使其退兵。

朝廷之战事,一功一守,一战一败,谈起原委来几句话就能了括。然,战场之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是那几千几万的肉身为这些高权位尊的人卖命、为他们私怨而丧命的。王恭起兵虽胜,死了个王国宝不足为惜,我朝政权依然掌握在司马道子之手。在这一年多的拉锯战中,两军混战,各为其主,死伤皆为兄弟。到了冬季,年关将近,战局稍微稳定了些,部分士兵得以返回故土与家人团聚,也有部分士兵杳无音讯。一场大雪覆盖了阵亡士兵缺胳膊少腿的肉身,亲人们的切肤之痛,无处可藏。

柴桑城有些农人当兵参与这场战事的,有的得知消息已经阵亡了。有的侥幸回归,痛哭一场后,和家人谈起战争中血淋淋的砍杀,心惊肉跳。也有的无音无讯,空留一个名字,在亲人们的翘盼中,划出永久的痛和念想。马头村也有两名从军的邻里,遗憾没有一个能找到回家的路。孤灯暗影,家中父母久等不到孩儿的音讯,面壁啼哭。乡邻近亲,不得不好言相骗,“你看,你等等看,你家娃儿正在路上走着呢……”

这是一条漫长的回程之路啊,走着走着永无边际。从人间走到地狱只需眨一下眼睛,从地狱返回人间,死无回头之路。

这是战争,给了他们一条死亡的路,那是无法磨灭的罪恶之路。

停战之后,人间被一场大雪覆盖,覆盖了日常的行踪,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白雪覆盖的山茶花红里泛白,另一种白色的山茶花裹在白色的厚雪中,成就了彼此。人间的彼此在一场大雪中,似乎忘记了公元397年的战争确实发生过,在战后的日常生活里,人们甚至忘记了战争来临之前的恐慌和无助。

我也忘记了。很长时间,没有扛着长矛走路了。

马头村的人们力求忘掉过去的恐慌,都去晒坝上玩起了打雪仗。我看到了敬远从人群中走了过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像一尊移动的雕像。这时候的敬远已经长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胡子稀疏地立在嘴边,雪花恰巧粘在胡须上,滑稽可爱。敬远正在为某件事,征求我的意见,问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最好还是要去的,马头村就我一个人会做菜,大家都等着呢。

我非常开心,笑着回答道:“要去的,我在准备酒呢。”

这是昨天的故事,一场大雪撩起几位文人的雅兴,他们决定要把西庐酒坊搬到山洞里运作。怎么个搬法?实际很简单,就是带上足够的菜肴和美酒,邀请我这名大厨,为他们烧酒炒菜。他们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饮酒赋诗,探讨人生。

敬远又在催:“垚月姐姐,快走呀。”

我回答几声,谢谢,面红耳赤。我的名字敬远也知道了,这让我有些骄傲,更多的是不好意思。我只是一名酒坊营生的妇人呀,有此高大美丽的名字,已经欣喜不已,我哪敢让更多的人知道呢。我有些恍恍惚惚,真的不敢相信,妇人可以出门显露自己的手艺。

这是一件大事,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这是渊明先生给了我最大的尊严。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变高了很多,头顶茅舍的屋脊。不,我必须学会低调,不能肆意张扬,我在细心地整理炒菜的必备品,忙忙乎乎的。砧板就不用带去了,鱼虾和蔬菜等都事先切好了。我还准备了一瓦罐松油,以防洞里乌漆嘛黑的,看不清我炒好的菜肴色香俱全。

敬远又在门口催我:“垚月姐姐,走吧?”

我连忙回答:“好的,马上走。”

他们都很友好地叫我“垚月”,我怎么好意思不去呢?敬远在天亮十分,就把先生收藏在这里的牛弯头搬走了。当时,我问道:“你把牛弯头搬走干什么?”

敬远说:“我哥说这是无弦琴。”

我说:“我知道是无弦琴,你把无弦琴搬走干什么?”

敬远思索了一下,说道:“是弹琴吧?”

我问道:“没弦怎么弹。”

敬远笑着说:“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没有理由,又似乎有很充分的理由。他们就不是人,而我更愿意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我懂得敬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先生他们确实不是人,他们是星星的孩子,是神仙的跟班。

敬远还在催促我,速度要快点,时间快到巳时末。天上雪花飘扬,人间分外妖娆。我漏掉什么呢?对,最重要的是盐巴,这是必不可少的东西。酸、苦、辛、咸,人间四味,我尽量全部带好,为了做好一份苦菜,我用干净的鱼苦胆,准备做一盘苦味的酸筋叶。这种地埂上肆意生长的酸筋叶,再加一份苦味,将会是什么样的怪味呢?我不晓得呢,就是好玩,如同又苦又酸的生活,苦中作乐。我把一切准备妥当,敬远也收拾好了其他该用的小物件。

踩着先生他们的脚印,我和敬远行走匆匆。山中已无虎豹,小青蛇也早已冬眠,个人安全性的保障,无需考量。

风并不大,雪花如球,苍穹如蒲团。我的粗布芦花袄子上,瞬间就是灰白的雪花,像是要把人包裹起来。此时的妇人,此时的我,恍惚间,又不知我是什么。或是芦花,或是雪花,终是活着,就是女人花。

敬远沿途和我以姐弟相称,甚是亲切,我有些赧然。开玩笑着说道:“你这样叫我姐姐,会把我叫老的。不如你叫我姑姑吧。”

敬远也乐了,回答道:“辈分如此,敬远实属无奈。想来渊明哥哥也是把垚月姐姐当作朋友了,从弟我哪有不遵兄长之意。”

敬远言于此,我更是惭愧。我有幸和先生同行,我又哪有资格做先生的朋友呢?我就是一名大厨,敬慕先生文采的妇人而已。

敬远走路有些喘急,他带的东西都比较沉,是一坛子米酒,还有几个菜盘。而我只带上一包盐巴,苦胆和几包荤菜青菜,紧跟着敬远的脚步,非常快乐。有白萝卜在山洞旁栽种,等下可自行挖掘几根。萝卜和萝卜叶子都可当一盘好菜,也就省去了我负重提拿的辛苦了。我手上还抱着几片酒泡的荷叶,这也是特别要带上来的预备做酒杯,若非如此,先生他们喝酒的兴趣都要削减几分的。

我和敬远攒着劲力,在雪地里行走。远山近处,都是白茫茫的雪景。树白白的钉在地面,水在冰块下静止。我们正行走在马头山的水库上,水库三面环山,一面是堤坝。百米远的水库堤坝有些窄,我俩尽量靠着田埂那一方边沿行走,以防脚滑掉进水库,再也爬不起来了。此时,马头水库的水面都冰冻了,如同镶了一块巨大的钻石,美轮美奂,我忍不住,又多望了几眼。再走几步要转弯了,忽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水库路旁的石墩上,坐了个人,像个冰雕一样。

不对,仔细再看,此人是活着的,眼珠子在转动呢。

2.是个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我把她想象成一只雪狐狸,因雪而降临。

那是多么美的妖孽呀,红彤彤的粉嫩脸蛋能掐出水来。

可以断言,她坐在这里很久了,先生一行路过的时候,可能并未注意到白雪覆盖着的她。她是个精灵,更是个女人,女人在某些时候,并不愿意主动向天下男人打招呼。或许,她早就看到了先生一行,而先生并没有注意到她,男人某些时候,不如女人心细。

她坐在这儿到底多久了?独自一人非傻必痴,也有可能撞上了邪灵。

不对,她的眼神,并不散乱,她不像一个妄人。然而,她的眼神也没有聚焦在实体上,而是飞上了遥远空点。她笃定地看着马头山的堰门口方向,坚毅的表情,不容任何人干扰。她更不像一个寻死的,她的眼神里藏有希望。

她真的是一只雪狐狸。

实际上呀,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个倔强的小妹妹,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并不畏惧她的气场,关切地问道:“喂,‘密得’,这么大风雪,你在这干什么?”

许是她听出我的好意,迟疑了一下,嘟着嘴,赌气轻声回答:“我等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如水。当然,也可以说她的声音很美,如同她高耸的鼻梁,细小的樱桃嘴。她就是个美人胚子,肤如白雪。连绵的白雪覆盖在她的身上,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衣裳,但是,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是逃出来的,不可以忽略的是,她的眼底,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

伤来自何处?必定是为情伤呀。哎呀呀,她是谁呢?

她不像是马头村的人,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马头村的七大姑呀,八大姨的什么侄女儿呀,外甥媳妇呀,我都认得差不得的,我就是不认识她。

我又劝说道:“‘密得,’这么大风雪,回去吧。”

她固执地闭上了眼睛,成了一尊真正的白雪雕像。她不理我呢,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犟。

她懒于回复我了,我并不计较她的无礼。我也年轻过,也不失天真,骄傲不羁。我也曾经满腔热血,踌躇满志,然而,这一切在人身安全方面,都会黯然失色。这么一位如花的妹妹呀,我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站在风刀口。

我得帮帮她。人,常做善事,会长寿的。

白茫茫的雪山刺激我的眼睛,我眯着原本就小的豆米眼,严肃地说道:“‘密得,’你必须要走,滚进水库,就爬不起来了。”

“噢……”年轻姑娘似乎不愿意再理我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不管,我说道:“水库边上有水鬼的。”

我居然想到了吓唬她的这个损招,把我自己吓坏了。水库边真有水鬼吗?敬远也不知有没有水鬼,他怔怔地看着我俩,不知所以然。

这时候,她居然露出了一丝丝怨艾,轻轻地说:“见鬼总比不见好。”

她疯了,这样的鬼天气,鬼都不敢过堰门口的,哪来的真鬼呢?我又说道:“要不,你和我去山洞等吧,那里也可以看到堰门口。”

年轻姑娘还是摇了摇头。看得出,她是个刁蛮的种。她心里明白她的执拗,她偏偏不改执拗之错。

糟糕,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她是个偏执的女孩。她在和人作对,和天作对,和这白雪皑皑的雪地作对。也许,她是在白等,她知道自己是白等,偏偏要去等。她故意在这白雪皑皑天气,白白地等待一位不可能到来的人。她不像一个傻子,更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她的等待,或许就是在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也许,她在等待一位战争中离散的亲人,更大的可能性,是等他的情郎。

我是猜对了吧?姑娘眼眶的泪水,呼之欲出。

我更不能放任她不管,我问询的目光望着敬远,不知道能不能把她带到我们即将要去的山洞。

敬远点了点头。我都无需多问,渊明先生一行都是慈悲之人,焉有不同意之理。

我把这事情和年轻的姑娘说了之后,她摇了摇头。

敬远也参与了劝说之中,沉默好长时间,年轻的姑娘才答应去。她说她还要在这独自待一会儿,如果风雪太大,回程的路实在不敢走的话,她一定会来山洞找我们的。她请我们放心,她一定不会死,她要等。她告诉我,她叫青黛,雪空天地皆白,她就是想一个人看看。

她有名字,可以确定她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也许还有丫头跟从。再劝说下去就没有意义了,我不可能绑着她去山洞的。我认同了青黛的意见,并告诉她山洞的位置,在前方十米处拐弯,再爬山一百米就到了,雪路并不难走。

青黛也认真地点点头,而我恍惚觉得自己撞了鬼。这个“鬼密得”犟得很,真想一巴掌呼过去。

和青黛暂时别过,我和敬远向山洞走,心事重重。一步,两步,七八步的时候,我想再次折回到水库边看个究竟,最终还是放弃了。风萧萧,心忐忑。当我们与山洞越来越近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顿时一扫心中的踌躇。

先生一行正围坐炉前,敞开心扉,热聊从前。极目远眺,一片白雪皑皑的宫殿。与我最近的距离,是冷风白雪和人类。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充裕心情,轻松愉悦。我已不是人人,我是飞鸟,是走兽,我是物。我在山中,云中。我与白雪为伴,空气为友,我是大自然中的空无。

鸟无踪迹,人声悦耳。敬远叫了声哥哥,停止了我的遐想,停止了他们的热聊。他们像欢迎孩子一样,欢迎我和敬远的到来。无需再多客套,撸起袖子干活吧。

搬弄石块,立下灶头,整理菜品和酒壶,我和敬远忙东忙西地没空抬头。先生一行继续闲聊,听声音我就知道都是谁,有刘程之的声音,有周续之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些陌生,正在和先生打闹,此人就是桓玄。还有一个人默不作声的,那是桓玄带来的家仆。桓玄叫随从的家仆帮着我和敬远做点事,被我礼貌推却了。桓玄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昨夜没睡好的原因。应着声音,我多瞄了桓玄一眼,委实不敢相信,他如此之胖。桓玄胖得太难看了,堂堂我朝第一大美男子桓玄,曾经的俊美相貌,爽朗的神态,被一个油腻的大胖子替代。

“他吃多了哦。”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古怪的想法。

时年桓玄任广州刺史,此次应该是返回家乡南郡,专程来到柴桑城的。一路舟车劳顿,大雪纷飞,想来也是辛苦。只听桓玄问道:“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渊明先生的声音依然是浑厚澄净,温暖清新,先生回答道:“都是自家人,你别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想来桓玄是有机要话题和先生商讨的。先生,一言蔽之,以表明大家身份,可畅所欲言。我懂得先生的意思,先生也是把我当作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了,我心感慨,更是欣慰。

桓玄听罢先生所言,延续刚刚的话题,说道:“刚才所讲。我朝江山,拿捏在司马道子老贼手里,朝纲混乱,百姓受苦,我等将如何拿下?”

先生回答说:“事如此。朝廷兵家的复杂之事,我等不完全了解,空有忧患之心。”

渊明先生和桓玄原本就是无话不说之友,先生的外祖父孟嘉,曾经是大将军桓温麾下的参军,桓温即是桓玄的阿爹,两家私交甚好。先生外祖父孟嘉,是有盛德之人,是先生十分尊敬的人物,先生也是尊敬大将军桓温的。少年渊明和少年桓玄曾经相处一段时间,感情颇深。

桓玄也是善于写文章之人,对自己的才能和门第颇为自负,总认为自己是英雄豪杰。然而,由于阿爹桓温晚年有篡位的迹象,朝廷一直对他身怀戒心,不敢重用。桓玄义兴弃官后,回到其封地南郡,途中经过建康,拜见执政的宰相司马道子。司马道子喝多了,当众说道,你阿爹桓温想当贼,你怎么看?桓玄吓得长跪不起,流汗不止。从此桓玄深恨司马道子。司马道子确也是权势欲望极强的人,且又毫无才能,昏聩之极。因此,他出任宰相后,朝政日益败坏,不久就引起朝政的混乱。此时桓玄谈起司马道子,依然是难掩心中激愤。

他们已经闲聊很长一段时间了,桓玄对于渊明先生很是尊敬。桓玄以政治家的眼光,来观察分析当朝国事军情方面的现状,苦闷彷徨,但又找不到真正的出路所在。他迫切希望先生能给予他某些方面的建议和勉励,然而,先生一概托词。

桓玄又进一步说道:“兄台一向慈悲,可为此事出个建议?”

先生摇了摇头。

桓玄又笑道:“必须打一场,拯救国民。”

先生说:“一旦掀起战乱,即有杀戮,何来慈悲之说?何来拯救之意?”

桓玄说:“不动百姓,目标只取司马道子一人。”

先生说:“嗨呀,那司马道子所养的兵卒都是木偶人吗?”

桓玄嘻嘻一笑,说道:“我等先喊口号……”

“纸上谈兵也。”先生说:“不谈国事吧,不谈国事。我等且望国家兴旺,百姓安康。”

桓玄转个话题问道:“那,对于已经发生的战事,比如,兄台对于王国宝之死怎么看?”

先生回答:“死都死了,能怎么看,看也看不到了。”

桓玄便是很自豪地说道,“这场战役,鄙人也参与了。”

先生淡淡一笑,打趣道:“广州刺史桓玄大人口号喊得很响亮,实际上并未动用一兵一马。与大人同行的,还有荆州刺史殷仲堪,也未有士兵伤亡。”

“兄台都知道哇……”桓玄便是哈哈大笑起来,“我笑渊明兄台弃官,不管国家大事,原来,内心并非漠不关心也。”

先生长叹一声:“国家兴盛,唯有各地方刺史同心辅佐才好。若是当权者,因个人私欲而掀起的战争,死伤皆为我朝士兵呀。”

先生话音落,刘程之,周续之也纷纷表示赞同先生所言。桓玄略有不悦,也不得不遵从先生所论,面对这三对一的劝谏架势,桓玄只得暂时停止对司马道子说长话短。

桓玄转换话题,谈起了刘裕此次爽约之事,也牢骚满腹。上月已修书,共同赴约柴桑城赏雪观景,独有刘裕爽约。先生听于此,又从中极力调和。想来是雪落太大,或者是刘裕实是有事,如同桓玄上次公务缠身,不得已未能赴约。身居官场,生活公务琐事多变,朋友相处,都往好的方面想去,人心便得以安静。

如此,也就不扯了。先生大声感叹:“如何把每一天都过得如此美好,唯有喝酒。”

酒已温好,苦胆酸筋叶菜也已端上了石桌。坐等这白茫茫的雪花,来吞噬这满桌的怪味佳肴和烦恼。

3.遍地狼藉,是先生一行在雪地里的脚印。吃过饭后,我把一些家什简单收拾好,也循着脚印去找他们,如同一只鸟儿,去寻找人间的同类。

白雪刺眼,人鸟迷踪,我等如同坠入一个白雪的皇宫,不知人间何年。

敬远刚出山洞口,就制造一个惊悚的画面,他掉进白雪覆盖的刺麻儿洞里去了,脸上划拉了好几条血迹,白里渗红。如此,敬远只得乖乖地跟在我后面,不再抄近路,速度也不敢太快。我俩歪歪斜斜走过雪窟窿,就发现先生一行的身影,他们正在一棵白梅树下弹琴诵诗。像是神仙,又确实是凡人。那是一个非常唯美的画面,远远望去,又像几只鸟雀在雪地里的留影。

我和敬远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贸然向前。

先生一行更像是画中的静态物,竹苞松茂,雕栏玉砌。如同幻像中的神仙,吹笛抚琴,颂诗填词。

先生耳朵上戴有黑色的耳套,类似于大黑熊的黑耳掌,看着非常讨喜。再走近点,我看到了先生正在摆弄一架琴,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其中。先生将琴头右尾左置于膝上,上半身体离琴约半尺,胸口正对着五徽。他身体正直,肩部平端,双膝分开,双脚自然平放。我注意到了先生是正在弹琴,是在空弹,是无琴弦之空弹,空抚余徽。

空有琴徽无琴弦,借根绳子系空缘。

对,就是那把我误以为是牛弯头的无弦琴,正被先生当作宝贝一样,轻触,游弋。先生的大拇指,食指,中指,干净利落地正在空气中来回运作,弹奏虚空。这种虚无之间仅有的一根弦,存在于先生的心中。先生的心,要在这绵绵无期的雪中马头山,抱一捧白雪来捂暖。先生的心里等待很久了,心弦绷得紧紧的。

弦似白雪,弦似虚影,弦似时空,弦似蝼蚁和人人,来一趟人间,似有似无。

先生的左手正在按着面前的琴弦,此弦也以虚空替代,琴弦不知到底有几根,数量依然是虚空替代。先生正在认真地弹奏着,看上去先生很认真,也很有耐心,更有绵绵的爱心。先生的左手指法中,绰、注、吟、猱、控制得非常到位,也非常唯美。先生弹奏这一组美妙的心灵妙趣,正和某一特定的人物,引起内心深处的相互沟通。

弹奏一曲,一曲有无?无有空弦,佳人何处?

我不知那人是谁,尚不知那人所踪。先生眼中的那人,即是他心中的最爱,也许是新娶的翟夫人呢?

我不敢枉自揣度,想问问敬远,敬远已然被他哥哥的无弦琴惊呆了。不仅仅是敬远,围坐在先生身边的几个人,也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他们微闭双眼,头枕白雪仰望苍穹,雪花落在他们的面部,没有半点声音。这时候,我想起了先生寄放琴架的那个午后,他踏进西庐酒坊的那种复杂表情,魂不守舍。想必先生是丢了心,忘了魂,痴情人儿在远处。

冷不丁敬远问我:“垚月姐姐,他们在弹琴吗?”

我说:“他们在谈心。”

敬远又说道:“和琴谈什么心?琴有心吗?哥哥他们是不是都得了神经啦?包括我们……是都喝醉了吗?”敬远神叨叨地说出这句话,我深有同感。但是,还是横了敬远一眼,叫他不要瞎说八道。

也许真是神经了,我是说所有人。所有的凡人,疯疯癫癫地发泄情绪的时候,都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都认为自己很正常,他们用服饰,学识,礼节来束缚自己,又不愿意被这些身外之物来管制。做一个人好难,做一个完美的人更难,隐藏自己的感情世界,更是难上加难。唉,做一个傻子多好,吃吃喝喝,睡着就好。

先生一行完全陶醉在白茫茫雪花里,试图变成飞鸟,变成空无,而不愿意重回凡间。躺在雪地里的每一个人,脸上泛出酡红的酒色,他们似醉非醉,未醉装醉。

装醉的人,心里明白得很呢。只有我等未醉的人,傻乎乎的,自以为很聪明呢。

长卧雪山,不醒才好,那我也不用下山了。这是我的想法,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敬远很认真地回了我一句:“雪融化了,那你怎么办?”

“我也融化呗。”我说。

当然,这是假想。柴桑城四季分明,马头山总有酷暑难当的时候,雪山长驻只是梦幻。我和敬远驻足不前,就练在这个不知名的歪脖子雪树下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知何时,先生已经停止了抚琴,把无弦琴交给雪地。他从容地在竹篮里,抽出一板竹简来。先生清了清嗓子,满怀深情地念起诗来,对着雪天颂唱: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

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

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

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

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

先生颂唱的语气不是很快,似乎有些偏慢。先生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不,实际上,也有点我柴桑城的马头方言,我能听得出来,外人不一定能知道。先生一边颂唱,一边缓慢地踱着步伐,在雪地里从容行走。

看着先生的身影,备感崇敬,听着先生的声音,令人陶醉。此时的我,也大概知其弹琴的意思了,先生念起了旧日的情缘,他在弹奏空弦,正在想一个人。

一向平和豁达的先生,此首诗却写得很动情,念得更动情。诗中感叹道:“青春的光华留不住,缘何由盛到衰,这种生命变化之理不可思量也。遥想昔日,青春的我像三春的荷花一般,馨香扑鼻,而今的我,却像那凉风中的莲实,没有半点光彩艳丽。生命由盛到衰,永不停歇,生生不息的宇宙中,我的生命却一去不再行现。生,伟大而又卑微,死,残酷而又珍贵。在生与死的夹缝中,眷恋那青春岁月,回忆旧日的情事,不禁使人肝肠寸断。”

先生念一句,悲戚戚,再念一句,心凄凄。刘程之、周续之正在摇头晃脑地附和先生,听一句是悲,再听一句,还是悲与喜。喜在悲愤的绝望中,最终走向死亡,化为乌有。而那留在人世间的情缘,对错不知,生死不知。

“唉……”先生叹了一口气。

刘程之说:“这世界,唯有情难解。我不入情场,自是不惹伤心人。”

先生说,“误闯藕花深处,已非自己所愿,已非自己所能控制。”

周续之半醒半醉中说道:“渊明兄呀,想必在你断弦之日,自是心碎之时。当是这无弦琴之由来吧?”

先生说:“是也不是,琴有,弦在情中,弦无,音在心伤中。”

周续之说:“若不想心碎,便不想心爱,想我孑然一身,自是来去潇洒。”

“就是就是,醒来只问吃喝,睡去谢声我佛。”刘程之连忙接口。

刘程之早已不与妻子,周续之正当适婚年龄,断然拒绝婚配。他俩似乎早已看透一个“情”字,唯有读书是最爱。他俩问先生几句,先生以一句总结:情不是我有意冒犯的呀,情是不请自来的。

想来,先生是情不自禁,爱上了一个人。

桓玄痴痴地听完先生的情诗,从一个酒梦中也醒了过来。先生语音止,桓玄的扑鼾声也停了下来。桓玄从雪地里坐了起来,嚷嚷道:“兄台素来栖心尘表,何时惹来这情痴之事?”

先生露出可爱的笑脸,羞涩的样子,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先生说道:“惊鸿一瞥,心念三生。”

众人大乐,嘻嘻哈哈的。桓玄便打趣道:“兄台透露一点,是何方妖女?”

先生腼腆地说道:“已是过去了,已是昨日故事,念念而已。”

桓玄说:“刚刚开始,哪能那么快过去,兄台快快如实招来。”

先生说道:“不可不可,五年了,不提也罢。”

“啊,那时你正当年轻,风度翩翩也。”大家更想听听原委了。

先生连忙打岔:“各位兄台容鄙人再来朗诵一首情诗,如何?”

“请。”刘程之、周续之、桓玄齐声鼓劲。

先生成功地从桓玄的追问中逃出了情事,深呼吸,仰面接住飞落的雪花,并对着我和敬远站立的歪脖子树,微微一笑。想必,先生早就发现了我和敬远在不远处观摩,他懒得呼叫而已。先生打开竹简,温情脉脉地看着诗文,婉转悠扬地朗诵起来: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

又是念情诗呀,句句爱意,隐藏于诗中。她是谁?他是多么爱她呀,先生。

暂且我把先生这首诗,定位暗恋的诗作。这首诗,先生感叹时光易逝,感慨人生艰勤,同样将在百年后终止,为何人生如此难得而愁绪不断。

旧年今日,梦中幻景一幻。先生深爱那个人,爱而不得,不能得。

先生开始想起了那个人,他写道:那时她撩起大红帏帐居中而坐,拨泛古琴而为之欣欣,纤长的手指在琴上抚触佳音。她雪白的手腕上下作舞,使我为之入了迷。她时而美目顾盼之,时而笑而不语奏心里的曲儿。乐曲玩到一半,落日西斜。悲伤音乐在林中久久回荡。她的神情如此妩媚,她的举止,如此唯美。她的乐声让我心动,渴望与她促膝而坐,倾心交谈。

听到此,我们得知先生并未和暗恋的她说上只言片语。而且,先生爱慕的对象,是一位擅长音律的美貌女子。她静坐的抚琴的姿态,引起了渊明先生的爱慕之情。

“她是谁?”

这雪地里的一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问这个问题。先生笑而不答,直说:“琴音,琴音。”

又是托词,什么是琴音?该不会先生是和看不见的音律相恋?这也太玄乎了。好歹先生也有妻室的人,是一名很正常的男子,怎么呼唤“琴音”为爱恋对象呢?

先生不再理会好友的追问,笑眯眯的,又开始抚琴弹奏。我悄悄问敬远:“难道先生家藏有妾,名‘琴音’?”

“哪有啊。”敬远说。

“那琴音又是谁?”我又问。

先生自从发妻陈氏去世后,娶妻翟氏。翟氏安贫乐道,温婉贤淑,和先生非常恩爱,从未听说先生外面有其他妾室。如此说来,先生所爱之人,只是一位和我们躲迷藏的琴音,是那看不见的琴音吗?

然而,敬远听我相问,头摇得像拨浪鼓般否定着。敬远回答:“非也非也,何来琴音。家里知音小音都没有,独有翟嫂子一人居正室。”

“那琴音在哪?”我非常好奇,想看看那牛弯头似的琴架,到底藏了什么妖魔鬼怪,我想把她揪出来。我从歪脖子雪树下探出身子,转过头来问敬远,顿时一下子怔住了。

只见敬远后面站了一个人,浑身雪白,眉毛上都被薄冰覆盖着。她就是站在水库边上的倔强姑娘:青黛。

惭愧惭愧,我一心听琴,倒是把她忘记了。此时,她像个白无常的样子站在我和敬远后面,连气都不吐一下。

4.“你还活着?”话一出口,颇觉不妥,改口再问:“你站在我们后面又不出声,还以为你是……”

“我是雪落,不是鬼。”青黛话语冷冰冰的,不像是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她慢吞吞地继续发言,“战争还未结束,世上已无鬼魂之说。”

什么人呢?这样期望战争?我有些不快,语速急似弹奏,铿锵有力。我叫嚷着:“不得妄言!战争结束了。”

青黛的语速倒是慢如轻歌,有气无力,她说:“没有结束……”

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祈求战争永无结束的女人。她有病,我没有药。

她的声音很冷,如雪。雪花稀薄的地方,露出她好看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孤傲的脸。她的鼻子已经冻得彤红,唇边泛紫色,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红色的火球。寒风吹过来,并没有吹动她额前的发丝,倒是把她吹倒了。她踉踉跄跄地往敬远身上靠了靠,又迅即离开站了起来。

敬远有些惊骇,也有些茫然,试着想扶她一把,又缩回伸出去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对于雪地里蓦然蹿出来的青黛,敬远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子来,她为什么希望战争持续呢?她名叫青黛,那她姓什么,是哪个村庄的呢?应该不是很远,听口音应该是柴桑城的,也许是沙河村,也许是石门涧的。她不应该是浔阳城的,她的口音里,没有浔阳城特有的嗲音。我迅速走到她身体的左侧,再次用生硬的口吻纠正她的说法:“仗打完了,青黛。”

青黛说道:“你休想自欺欺人。”

我非常生气,怒道:“你就那么喜欢打仗,打仗会死人的……”

青黛更生气,回答道:“不,他还没死,他在打仗,还没回来。”

我最终悟出了青黛的意思,她的亲人在战后并未如期而归,因此,她臆想着战争并未结束。她在等他回来。一旦结束战争人还未到,说明已是不祥之兆。而她,绝不愿意去相信,她宁愿相信,她的他还在打仗。

这是什么逻辑问题呢?这也是个悲伤的故事,就顺着她的臆想去吧,这是拯救痛苦的唯一方法。如此,我撇断一根竹子递给她,哄着她,说道,“好吧,那就打吧,继续打仗吧。”

青黛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但是她接过了竹子。青黛接过竹子,顺着竹子尖端的指向方位随意一瞥,像是发现了什么,她的眸子里,蓦然涌出一种希冀的光芒。她非常激动,有些急促地说道:“我见过他,我见过他呀。”

哪里?她是见过白云白山和白人吗?青黛见过谁?于是,我急急接话,如急急令,问道:“是见过你的情郎吗?”

青黛这次回答很快,语词表达也非常清晰,她说:“不。我是说另外一个人,我见过他。”

哦。

青黛有些激动,握着竹剑的手臂有些轻微地抖动。我顺着青黛目光所指引,青黛所指之处,是那棵白梅树下的渊明先生、桓玄、刘程之和周续之,谈兴正浓。

皓白雪花落纷纷,白雪白梅分不匀。一指青竹轻指引,才见雪花雪中人。

茫茫白雪之下,人们像是躲在一个白色的软蛋里。马头山是椭圆的形状,整个天地也是椭圆形的,青黛所指之处,长了根竹针,给这座山定了个东南西北的方位。

一人居中,数人旁观,谁是谁的方位,且问浑浊的日月天。

我问青黛:“你指的是白梅树下东边的?还是那西边的男人?那人是桓玄?还是年轻的周续之?是……还是那站在南边的渊明先生呢?”

青黛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道:“五年前,我见过白梅树下弹琴的男人。”

时间快似飞剑,青黛在瞬间便是忘却了那位在战场上打仗的男人,她记起了又一个男人,是现在在场的渊明先生。

不可能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真是见鬼了!我急急地纠正青黛的说法:“不对,那是渊明先生!”

青黛她认识渊明先生,简直是胡扯。

青黛在五年前最多不过十三四岁,应该是躲在深闺无人识的年龄,怎么可能会遇到先生呢?这个青黛,说话颠三倒四的,懒得理她。敬远站在我的身后也听了大半天,接着话茬,道出了我的疑问。他问青黛:“五年前,你就是个小不点,你记得了那么多?”

青黛便是迷糊起来,自语道:“五年了?是啊,五年了。五年前爹娘把我锁在内阁,我又是怎么遇到他的呢?”

“说了,你是瞎扯的。”我横了她一眼。

青黛的样子很无辜,她说:“我真的没乱扯。”

青黛不像个失忆的孩子,也许真是巧合,先生五年前二十七岁,正是常在江湖行走的时段,也是那一年我识得先生。

那一年,先生真年轻,真好看。人的年龄一年是一年,年轻的岁数,怎么看都好看。

敬远的话语打断了我的遐想,他开玩笑说青黛道:“青黛,你回去问你爹娘,五年前你在哪?”

青黛便是伤感起来,她说:“爹娘死了,也就是在五年前的菩萨生日,爹娘带我出门朝圣。后来呢,爹娘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撞死了。”

可怜的孩子。哎哟哟,这个神神叨叨的青黛,她说得可真惨。是这样子的?菩萨打瞌睡去了,并没有保佑朝圣他的子民。

我也有一颗软弱的心,我劝慰青黛:“好好活着吧,你还有其他亲人吧?”

青黛有些难为情起来,伤心地念叨道:“没了。那人还在打仗,没完没了的打仗……”

青黛的眼里,有泪光在飞。

哎,真是的,我为什么尽挑青黛的痛处戳呢?青黛在强迫自己相信,战争并未停止。她在自言自语的,从打仗的情郎,说到白梅树下的渊明先生,又从先生说到她的情郎。唉,孰轻孰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从一个男人的思念之苦,成功地转移到另一个男人的思念之苦。也许是真正的思念,也许只是替代,也许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谁知道呢?我又不是青黛。

青黛还在自言自语,她说白梅树下的那个男人变了,比原来身材更壮些,相貌改变了一些,像是他,又像不是。

青黛不像是撒谎的,我相信事实定是如此。很多奇怪的念头和猜想要问青黛,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青黛看着我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没出声。

马头山上并不安静,落雪有声,声音更多的是忧伤。敬远在雪落唇齿的瞬间,轻声说道,“你们都不说话了,就听听我哥哥弹琴吧。”

这时候的青黛,一改刚才的忧伤,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反问敬远:“一架无弦琴,你能听出什么?”

青黛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在关注她的同时,想回答她的问题,而被敬远接上了话茬。

只见敬远学着青黛的样子,也轻笑一声,说道:“我能听出孤单。”

青黛这下是老实了,她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连青黛都看出先生弹的是无弦琴,这有两种可能。第一,先生经常性带着无弦琴出门会友,很多人知道他的无弦琴。第二,青黛的眼力不错,在这白雪皑皑的马头山上,刺眼的亮光,并没有遮住她所能识的空弦。

听青黛的口气,她对琴弦并不陌生。难道她会弹琴?不可能的,先生在不远处望得见青黛,并没有半点惊诧。但是,这并不能肯定,先生不认识青黛的,先生从容处事的态度,很难窥探他生活中的小故事。

那么,青黛到底是谁?没人告诉我们。关于马车撞死一对夫妻的传闻,我也没听说过。敬远也没多问什么,他用手抠掉松树蔸上的白雪,树蔸露出乌青色的树纹,并没有多少积水。敬远指着树蔸,对我客气道:“垚月姐姐,你坐树蔸上哦。”

站了大半天,脚酸腰痛。我说了声多谢,并拉着青黛一起坐着歇息,青黛再一次开口说话了。她说:“你都这么老了,还要他叫你姐姐?叫你姑姑、姨娘都嫌老呀。”

讪笑一声,无言以对。这个青黛,不知好歹的家伙,她说话真刻薄。

我有那么老么?妾身今年三十有三,端镜梳妆,年华已逝,而我偏偏固执地不愿意承认。我以池水当作镜子,我以青石当镜,我以明眸当镜,终是被这个狂妄的青黛,打碎心中的梦镜。奈何我的语言不够犀利,言辞不够泼辣,终究还是败在青黛的直言之下。想和青黛再狡辩几句,但见青黛小跑几步,已经跑到了先生弹琴的梅花树下。

敬远慌张起来,问我道:“怎么能这样,青黛认识哥哥吗?”

“可能认识,可能陌路。”

“你说准一点。”敬远说。

“没办法准呀,她自己都不知道呀,她是把自己逼向那棵白梅树的。”我无奈地回答。

是风逼的?还是雪花所逼?青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逼向那棵白梅树,右腿正在机械性地抖动着。

青黛的脸色憋得通红,她的身子像一股寒风。女人是逼出来的,我朝没有赋予女人主动与男人说话的权利,女人被风逼走了。青黛在自己内心的逼迫下,双脚走近了先生的无弦琴旁,口中喃喃自语:“我会弹无弦琴的。”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身影消瘦。青黛是壮着胆子冲到白梅树下,她期望能听到先生一句惊讶的声音,问她:“哎呀,你是谁?”

仅此一句就够了,她就可以慢慢地说出她的来历,她的姓名。她的梦,她这几年的遭遇,还有她的疑惑。

然而,白梅树下的男人都像白梅一样,一句人话都没说。人不在现场,人不在人间。男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青黛,看着眼前这个至美的女人,无语,冷漠。

在最近的距离,渊明先生一脸错愕。她是谁?先生并没有认出来,先生表情严肃,眉宇间横亘着一枚问号,隐藏着难以觉察的烦恼。

空气太冷了,眼前的女人并不沉稳,反而是凸显更多的浮躁。这个女人似乎想操纵男人的行事准则,她在尝试主动越界。

男人是女人的天,男人平生最忌讳被人掌控的,先生也一样。渊明先生对于擅自接近他的女人,并无好感,也未显露鄙夷之色。先生很沉稳,心平气和地看风,看雪,看时空。

青黛在寒风中突围,进退两难。并没有人盯着她看,这让她有严重的挫败感。

豁出去了,她绕过纷飞的白雪,径直挨近这架无弦琴,并开始弹奏。她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更确切地说,她已经乱了分寸。随她去吧,管它是对是错,她已经错着接近了这架无弦琴,很难错回去了。她试图打开空弦的乐谱,手指情不自禁弹奏起来。

时光没有倒叙,青黛的指尖错在琴弦。

她一次次重复着指尖于雪空中的吟,猱,她的紧张和拘谨,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她忘情地弹奏,重复着同一种指法,神似幻觉再现。这是多么美妙的重复,天空中飘下雪花,又有更多的雪花从天际边铺天盖地而下。无数代替了有知的数码,有和无,充斥着她的记忆,她相信他们曾经偶遇过,连天都不可否认。

人间的青草和枯枝呀,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很幸福,也很难堪。哎呀哎呀,那个苦战沙场的情郎,青黛我是不得不承认,你已经死了。我已敢面对你的死亡,你是否敢面对,我已经把你遗忘。罢了罢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青黛生死不再相遇。

白雪覆盖了忧伤,虫蚁和猛兽藏在雪球里,那三五知己的才子,都藏在无限的白色区域,形成一片白色的帷幕。而青黛也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马头山上,一个人在五年前的马车里,端坐于红色的帷幕中,面对窗外的夕阳抚琴弹奏,羞羞答答。那名英俊的青年男子看着她好看的脸颊,痴痴不知所措。瞬间地停留后,青黛和爹娘即将被马车带向另一个村镇,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庆典活动。马车夜晚继续赶路,村道狭窄,月光晦暗。当又一辆马车疯狂地撞上青黛家的马车,从此她和爹娘,阴阳两相隔。她记住了那天的夕阳,那天的血腥,也记住了那天的青年,英俊健硕,慈祥恺恻。

那青年,二十七岁,和渊明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青黛在这梦幻般的大雪天气,初看先生,惊如霹雳。五年前的匆匆一瞥,不经意把对方的相貌牢记在内心。然而,待她揉了揉眼睛继续再看,便是越来越不像了,仿佛从未见过此人。也许是她记错了,也许是时间,把一个人雕刻成陌生的模样。青黛无法辨认,无法相认,她逼着自己向先生站立的方位靠近。

先生步步后退,雪的灵魂卷走他脚底的湿气,又一股寒风从地底升起。

青黛在原地等待,一个她如泥塑的木雕,一个她在放肆地摇摆,和空弦诉说离别后的念想。青黛不知道哪一个她是最本真的自己,她在尝试寻找最真实的内心,不畏惧时间,不畏惧空弦,不畏惧荒凉,不畏惧那雪花,勾起那曾经美好的故事。她在风雪中忘情地弹奏空弦,声音荒凉,头颅高仰。

她的内心依然明白,是生命代替了亡灵,是一种苦代替了另一种苦,是一个男人代替了另一个男人在她心中神圣的位置。这种替代来势凶猛,迅即得有些不合情理,不可思议。

她有些胆怯,有些茫然,她的歌声只有一句,“我看到了你的样子。”

这种歌声传给同一棵树下的几名男人,并没有感动任何人。当然也没发生喧闹和轻薄之意,他们有的静静听着,有的缓慢地走动。渊明先生听到青黛的歌声,先是惊诧,再是少许不快,无来由的片刻厌烦后,先生长吁一口气,一切恢复于平淡。

这一句歌词,就像一把钉锤,在马头山上轻声地敲打。望着突然闯入的青黛,先生一行停止了探讨诗歌。他们的目光专注于那架琴弦下的枯枝上,感觉雪地下有一团火,要把雪中的青黛,燃烬。他们能感觉到青黛的悲伤和无比强烈的愿望,而这种愿望并不是这群男人所能左右的。他们从青黛的蓦然闯入就能得知,青黛的时间不在这里,青黛的地域不在这里,她的灵魂有勇士的威猛和血性。

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开始,这种开始有多么威猛,这种结束就有多么危险。

一曲终,青黛漠然呆立。

他们齐声问青黛:“你从哪里来?你看到了谁的样子?”

这是青黛最想回答的问题,回答心中唯一的男人。然而,当一群男人都在问她这个问题,她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先生一脸平静,他的眼光不再关注青黛,他关注于马头山的雪落,期望能为自己织好一匹白色的帷幕。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子,似乎在他的梦幻里出现,似乎不是,而是一匹红色的帷幕。五年匆匆已过,物是人非,先生曾为两房夫人披上红色的帷幕,如今,他已是三个孩子的阿爹了。

先生心有杂念,居然是孩子们的笑闹声,也是人间至善至美的声音。

再也不愿意有其他东西来干扰,再也不愿意有其他东西高于孩子们的笑闹。原来,一切心里最深的思念,不合时宜地放置于跟前,居然是感情的累赘。

先生不再看青黛了。

刘程之也不看青黛,周续之也不看青黛。桓玄看着青黛,想说点什么,和他的仆人耳语之后,也不再看青黛。他们有的不在乎女人,有的不缺少女人,有的根本不需要女人。彼时彼刻,青黛就像一缕空气,更确切地说,是一架真正的无弦琴。

悲哀蓦然涌上心头,一个女人牵起了另一个女人的手。是我带走了青黛。

我说:“青黛,咱不弹琴了,抱抱自己吧。”

青黛挣脱我的手,眼底的倔强抗拒我的臂弯。无弦空爱,无由无果。青黛急着想去揭开某个谜底,并不想半途退去,谜底却是越来越糟糕,越来越遥远。青黛的发髻上已经插上了一朵雪白的梅,越来越凄美。雪花飞落,她羞愧难当,她问道:“是他吗?他是回不来吗?”

我回答道:“青黛呀,老身确实不知,你所讲的‘他’,到底是哪个他。你太急躁了,是该说浮躁的性子吧。要不,晚点再问吧?没人的时候悄悄地问吧,你真的太莽撞。”

青黛偏不听我的劝告,执拗再问:“直问和琴声的试探之问,都是一个问题,他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你已经看到答案了。”我回答,“掐指一算,回不来了吧。至少是暂时回不来了。生者,亡者都回不来了,你的血性太烈,生者和亡灵都不敢靠近。”

青黛问:“你又怎知?”

“我会算卦。”我说,“男人的肉身和灵魂,有的被战争吞噬,成了亡灵。男人的肉身和灵魂,有的一片澄明,如水般汇入江河湖泊,成了圣灵。而拥有这两种特质的灵魂,都不适合和女人谈情。”

“他好像不是个人。”青黛说。

“他真的不像是个人,是圣者。”我说。

青黛说:“我要把他找回来,无论是灵魂还是肉身。无论是逝去的,还是未来的。”

好难哦,我长叹一口气。

我相信青黛的男人已经走远,两种男人都没有了。一切是空无。我等女人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等的外形体貌和素质涵养趋于优秀,才有资格去嫌弃男人,那样才有胜算的可能。青黛是优秀的女子,绝对的优秀,仅仅是她因为她有雪花的棱角。

青黛,她是一片六出的雪花。

我记得旧年的日子,有几百几千的士兵在马头山操练。有的活着,参加一场内战后半死不活的。有的在操练时,逃跑未成而死掉的,就地掩埋。我也看到这群雪地里的男人,有桓玄,有敬远,有周续之,有刘程之和渊明先生,他们能爱上的,仅仅是雪地里毫无韧性的雪花而已。

有棱角的雪花,被掩埋了。

我不知道女人有没有未来,我在无限的未来里,期待女人有爱的主动权。我幻想几百年几千年后,女人主动揪回一个男人,大声命令,“爱就说出来,你做我的妾男。”

我在安慰青黛,我和青黛窃窃私语,希望她能收敛些自己的锋芒。青黛不理我,倒是对我的幻想很感兴趣,她浅笑道,“就让我来幻想自己,在未来的时间里,揪出这个男人来爱我,并向他怒斥:你做我的妾男!”

使不得呀。哈哈哈,雪花在飞,有女人的狂笑。

“不行,你不能太鲁莽。”我知道青黛说的这个男人是谁,我回复青黛。

“我不甘心。”青黛回答。

“你的不甘心,是为了被对方喜欢,为了征服男人?”

青黛说:“不,是为了说出我真实的感受。”

“他是个好人,我了解他,他就像一个圣人。对于一个不滥情,不深情,却是无情的上等人,一个圣人,你敢开口吗?”

“我已经开口了。”青黛说。

“他已经逃避了。男人最不愿意被女人操纵,人间有太多的忌讳。”我说。

阿弥陀佛,青黛被我说哭了。

很压抑,空气窒息得可怕,一场更大的大雪即将到来。关于青黛,关于无弦琴,关于战争和女人,下了山再扯吧。先生一行很友好地告诉我们,要下山了,我得和敬远把碗筷菜肴收拾好。我向青黛招招手,示意她也可以回家了,男人们决定要走的,八匹马也无法拽回。

青黛一直跟着我的身后晃悠,长时间的沉默后,她说道:“我决定留在这个地方,等他想起我,等他回来,无论生死。”

这孩子,她爱上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事。也是命。”我说。

“好,我去你的酒坊做帮工。”青黛说。

我怎么没掐算出这档子事来?青黛要留在我的酒坊做帮工,能帮做我什么?纯粹是捣乱也。

5.青黛要留在酒坊的理由很充分,她回不去了,她的心开始萎靡不振。她向我坦白承认,她认出了五年前的一名男子,而这名男子似乎把她忘记了。他俩在记忆里记住了彼此,在相见中模糊了记忆,这样的重逢,是忘却的开始。

青黛只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着这个人。

这是一场爱情的盛宴,一段不朽的暗恋,这种暗恋的情感要死不活的,折磨着青黛身心疲惫。再看茫茫大雪,她走不动了,想喝酒。青黛说这是天意,无弦琴奏无情声,伤心人酿伤心酒。

那些幽怨的情事啊,没有半点预兆就已悄悄来到。

五年前的惊鸿一瞥,青黛和先生曾给对方留下最美的记忆,刻骨的思念。然而,此次马头山的偶遇,他俩像是从某个定格的时间刻度上滑落下来,摔一跤后,便是砸碎了最初最美的印象。

那时那刻,心受煎熬。

都怨这马头山的积雪太硬了。我们几个从马头山上滑下来,几乎个个都摔跤了。先生在雪地摔跤的形象非常完美,引来朋友们善意的哄笑。抬胳膊抬腿运作中,先生已经快速地捏好一个小雪人,和桓玄等打起了雪仗。青黛在雪地里摔跤的形象也非常漂亮,白雪绣罗裙,梅蕊淡淡香。双眉微蹙浅红唇,柳腰轻摆舞青衣。青黛和先生摔跤后,并没有朝着彼此的方位靠近,反而刻意在保持距离。

这种唯美的摔跤,妾身也想试试,终是狠不下心来折腾这把老骨头。于是,便是杵根棍子,走走看看,以观风水。

风当指微风,水即是流水。水也可作寒冰,也可当明镜,也可当人影。水波粼粼,冰霜覆盖,池中万物冰冻后发出细小的变化,或圆,或斜或坍塌,冰就成了一面固定的镜子,赋予静态物体的另一种固定。青黛决定留在西庐酒坊,也是以酒水当明镜,且当微风,且当风月,期望春回大地。

我想听听青黛的心声,悄然相问:“你有几成的把握,能让先生知道,你喜欢他?或者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青黛羞涩地摇了摇头,真话反着说:“哪里喜欢,我半点都不喜欢渊明先生。”

“你刚刚承认,就忘记了?”我笑道。

青黛抿着嘴,接过了我递给她的棍子,羞答答地杵着棍子低头前行。

先生素来老成持重,青黛时冷时热的性子我替她捏把汗。青黛有意识地去靠近先生,而先生有意无意地和我们保持三丈远的距离。几名男人在冰雪之路变成了物,两名女人变成了虚无。后来,男人和女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仅仅保持在看得见的距离。那就先看看吧。

我原本也是喜欢看稀奇,看热闹的人。继续看下去。我很希望再能发生点什么,这一切不适宜的爱情,不再是望而生畏的东西。马头村的男人,三妻四妾已成常态,先生的爱情,当可堂而皇之地发生。而青黛这种状态下的暗恋非常颓废,五年前的鸿爪春泥,先生忘却了。从先生再次看见青黛贸然接近的瞬间,先生便选择了忘记。

先生偶尔凸显的,更多的是孩子气的偏执。

我按捺不住告诉青黛:“据我所知,你所爱的男人,有些惧惮你的冲动。他在有意识的逃避,他是最有情的无情人。他爱众生,爱良善,爱妻儿母亲,爱自己的名誉,唯有可能不敢爱你。”

青黛赌气说道:“我又不爱他。”

我说:“那么,你待在我的酒坊等待陶公子,有何意义?”

青黛强作微笑,回复道:“我可以爱陶敬远呀。”

孽障!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敬远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千万不可以听到这些。我拉起青黛的手臂,攒劲挪动笨重的船口鞋子,往西庐酒坊而归。

先安顿下来吧,大雪纷飞的,青黛一个人回去我也不太放心。

这一年,柴桑城的大雪猛起来下,临近年关,柴桑城变成了白雪的傀儡,房屋和人类都向白雪鞠躬。士兵如蝉蛹,拖着笨拙的肉身扛着大锹和钉耙,在人间蹒跚而行。他们都是姑塘码头的士兵,在各个铁匠铺收回兵器,传闻战争又将开始。

我的心情一下降到冰点,冰上加冰。战争让我有窒息的恐慌,我梦见女人们都被砍掉手足,炖成骨头汤犒劳打仗的士兵。我梦见柴桑城的地面被战马踏出无数个大窟窿,四处都是黑色的危险地带。我还梦见了渊明先生,桓玄,刘程之,以及刘裕都成了敌对的士兵,在天庭恶战。我的梦里又来另一群帮忙的军队,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是周旋人、羊松龄、庞遵、雷次宗、张诠、毕颖之等等,也都是先生的朋友。他们互相厮打,敌友不分,打向无可预知的深渊,坠落一个又一个。梦醒之后,惊魂未定,我一头虚汗。我开始埋怨青黛,战争就是被她招来的,她必须念叨几千万次的停战祈福,才可以将功抵罪。

青黛觉得我非常可笑、非常迷信,她哪有控制梦魇的本领呢?她是天天念叨打仗,也是发泄心中郁气,哪有通天的本事翘起一场战争呢?我还在赌气,我说青黛情绪无常,口舌生疮,说福不灵,说祸就来。我认为青黛不是人,是白雪生成的妖孽把灾难带到了柴桑城,我要她离开柴桑城,离开马头村,我甚至想到了报官。

女人的反复无常,发生在女人月事的那几天。我们脾气暴躁,口出狂言,互相诋毁。我和青黛争论半天,未分胜负,看到百米远的敬远正在屋檐下铲雪,连忙招手叫他过来了。

敬远怎么评理?他听完两个女人争论的问题,偷偷捂着嘴,嘻嘻一笑。敬远说战争还没有开始,女人就已经打起来了。我劝敬远别笑,这是个严峻的问题,一旦发生战争,我们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有可能失去宝贵的生命。青黛说一旦发生战争,她将以自己的肉身,挡在心爱男人的面前。

天啦,她还在爱着他。

敬远弱弱地问了声:“你的男人在哪里?”

青黛别过脸去,没理敬远的问题。我和青黛的论战犹未了,正在暗处独自伤神,又见渊明先生循着敬远的脚步也跟着来了。我心里一怔,分明看到青黛的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先生站在我俩面前,像一座山。非常惭愧,我无意于纷扰先生的。我想解释点什么,先生已经坐在酒坊厅前的那张石桌上,和敬远在说笑。我连忙泡茶,端出点心。先生没有问我们两个女人的琐事,他端坐于石桌前,气定神闲,和敬远讲起了近期他所经历之事。

先生和朋友在江湖行走,说走就走,如同现在一样,来时半点预告都没有。

先生优雅淡定,娓娓道来。他讲述这段时间的糟糕天气,风雪忒大,也无能阻挡先生出游会友之心。先生和刘程之,周续之偶有小聚,喝酒畅聊,扺掌而谈,其乐融融。因此,民间送他们一个雅号“浔阳三隐”。得此封号,颇感有趣,他们三人兴致更浓,连饮三天三夜。先生又讲道,这段时期他们少来西庐酒坊,偶有独自隐居之时,偶也结伴踏雪寻梅,还有的时候,先生独去东林寺拜访慧远师父。先生讲了他们在东林寺的趣闻,也是笑声不停。东林寺的聪明泉结冰了,他们用铲子也没敲破。东林寺的竹子可比夏天更耐看,青竹翠叶上都垂着薄冰,可当作女人最美的首饰。东林寺的鸽子,在大雪的天气,都找不到方向,都飞到佛堂里面过冬。

你听到青鸽抖动翅膀的扑棱声吗?

关于先生所讲的故事,我也曾有听说。故事里的人物出现在我的面前,反而感到很不真实的感觉。人生就是故事,先生就是故事,我和青黛的故事,也将会出现在先生以后的闲聊中吗?先生讲完他的故事,微微一笑,拱手道别,竟是半点未提我和青黛争吵赌气之事。

先生走了,左手搭着敬远的右肩膀,边说边走的。哥俩好哇。先生在马头村的雪地里越走越远,青黛的忧伤越来越深。青黛满眼幽怨,我又该怎样地安慰她?在和先生长达一个时辰的闲聊中,先生居然没有看她一眼。当然,先生也没有看我,他一直在微笑着,对着空气和人物。

喝酒吧,只能是用酒压压惊了。以酒敬天地,祈求国泰民安。我来念一首先生的饮酒诗,送给青黛一颗颓废的暗恋之心: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青黛听我念诗,一声不吭,舀起酒甑的薄酒,连干三杯。

青黛的失态,会引起人间的流言蜚语的,我关上酒坊的大门,谢绝会客。我问青黛:“你懂这首诗的意思吗?”

青黛有气无力地简单释义:“树生东园,荒草没,寒霜凝结时,其他植物已枯萎,这才显现它卓尔不群的高枝。一片树林不觉,单独一棵才称奇。我提酒壶抚树干,极目远眺。我的生活就像梦幻一样,又何必被世间的尘嚣羁绊住脚步呢?”

青黛释义完毕,又饮一杯酒。

我告诉青黛,以我无知之人释义这首诗更简单,我说道:“人生难免有挣扎,挣扎之后解套就好了。”

青黛问:“怎么解套?”

我说:“等时间,或者等你重新爱上一个男人。”

青黛若有所思,抄起灶台上的刷帚洗刷锅盖。她承诺不再祈祷战争的到来,西庐酒坊就是她暗恋的战场。五年前的美好回忆,见面后是如此寡淡,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愿意等待。从地狱的等,换成人间的等。能等到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暗恋是种下了蛊惑的傻等。等吧。女人往往在等待过程中,忘记了最初的主张,而活成了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