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心的奴仆,垚月布酒雨
1.三年丁忧,先生搭茅棚于娘亲的墓地旁,居马头山南麓的陶里冲谷地。吃住皆在此,不洗澡,不更衣,不喝酒,且不敢笑着见人。观看成了先生日常,观山观水观日月。观蟋蟀恶斗,观蚂蚁搬家。观左见德安县,观右见星子县,观前是田地,观后是马头山的丛林。有流水潺潺,有飞鸟掠过,有书为伴,有石为邻。书有异书,有《诗经》《易经》《书经》《论语》《老子》《庄子》和《史记》《汉书》等。且有《楚辞》《淮南子》《穆天子传》《山海经》《高士传》《列仙传》《列女传》等等。石有顽石,有棱有角,有形有状,有古有今,有貌似千年老龟石匍匐于山地,如此便成了先生的知己。可诉说心中愁闷,可解日常之疑惑,可当先生卧枕小憩,亦可当先生的云梯踏上,踩摘柿子树顶的冬柿子。然后,踮起脚来看看翟夫人有没有误了送饭的时辰,有没有按时走上那条崎岖的山路。
一切也算顺当,诸多不能洗澡不能更衣的风俗规矩,有些难熬也得熬着。最为难熬的是酒,先生三月未沾酒,形似饿殍心似疯狗,此酒,何时有?先生无聊之至,和乌龟石说出想喝酒的心里话,反反复复的,含含糊糊的,说着说着都担心乌龟石会蹦起来揍他一顿。先生明白,自己寅时也说,卯时也说,黑也说,亮也说,自己太啰唆了。
先生告诫自己:陶渊明,你就勇敢地活着吧,不要由着自己性子!人生的路不要偏航,守孝的路不可以敷衍,不能被酒瘾灭了性子而偷偷下山找酒喝,这就成了千古笑话了。万千秩序好遵守,一口酒瘾难再忍。忍着呗。
残雪隐松间,冷风招素叶。三个月时间哗然离去,再看桃枝又是一年的春天。烟雨朦胧中,先生烦闷地折叠一只桃叶杯放在手中把玩,百无聊赖。又起风了,树不动叶动,这倒春寒的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先生又想睡,便是重新蜷缩于芦花被中,越来越冷,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似睡非睡中,先生听到一句年轻的声音叫喊他,“腾的”掀开被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整理衣襟,五指梳刮了几下发髻,还是乱七八糟的形象,越看越不像个人。先生懒得再弄,坦然面对门前的来客。
是颜延之来了,手提一篮点心站在先生茅棚前,毕恭毕敬的。延之长相很乖,身材适中,五官端正。锁心眉,盈月唇,看上去就是个实诚重情的孩子。他年纪轻轻与先生以文字结缘,是彼此的忘年之交。
先生接过延之的点心篮,柔声谢道:“延之呀,难为你寻到这里来看我。”
颜延之腼腆一笑,余音绕梁,说道:“渊明先生客气了,来看看先生,顺带一句话给先生。”
先生有些惊愕:“噢?什么话呢?何人带话于我?”
颜延之认真回答道,“说是马头村的柳仙姑预测,天会下酒雨的。”
先生一惊,转瞬想笑。天会下酒雨?也只有延之这种年龄的人会信。想来定是柳仙姑取笑先生的,乡里友邻都知道先生酒瘾忒大,都在笑话先生在服孝时期不能喝酒,只能是期待天下酒雨了。或者是,延之找柳仙姑问路了,柳仙姑看着延之并不是本地人,且年龄又不大,故意出此戏谑之言。
先生轻声告诉颜延之:“柳仙姑的话怎么能信,她是逗你玩的呀。”
颜延之还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双手下垂紧贴身体两侧,腰板挺直,双目纯净,笑得像清泉。他回答先生:“噢,是西庐酒坊的垚月女掌柜说的,叫我一定把话带到。”
听到这里,先生便是认真起来,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并不是你见到柳仙姑了,而是垚月掌柜说的。”
“是。垚月掌柜的还说,天机不可泄露。”
“哎哟,是这样子呀……这个,还真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先生这回是不能笑了,要一千个忍住不能笑了,关于“天下酒雨”的事情开始有些期待了,并且,是不准外传的。先生岔开话题,带着延之在山坡青草地上随意走走看看,心事满怀。
先生心里已猜出十有八九,这“天下酒雨”并非柳仙姑之言,而是垚月借柳仙姑之名来传达的,如此,这就不是一句玩笑话了。先生识得垚月多年,这一点还是完全能肯定的。垚月是从不和先生开玩笑,她和马头村其他什么李夫人、王夫人,蔡夫人是不一样的,垚月从不在人前提到先生半个字。垚月怕先生,垚月敬先生,垚月心底有先生,先生心底也藏着垚月,这秘密又怎么能让旁人晓得?这个秘密是欲望中的导火索,一不小心会引火自焚会害死垚月的。先生想来,人生毫无意义,却又责任忒大,人人的感情在女奴卑下的当今,他该怎么护着她?先生心里有些慌乱,墓地里的蓦然呈现一片青蓝,桃花冻死在倒春寒。
可以判断,垚月托延之带话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在暗示什么,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垚月是在暗示要给先生运酒吗?
先生深谙垚月的性子,她是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天要下酒雨”之言。有此言,必有所为。
先生也有些急恼,暗自思忖,垚月会以怎么样的方式,让酒缸从天上砸下来呢?先生想起了多年前的午后,大醋钻进地下通道逃命的情景,便是想到了“天要下酒雨”也将是个骇人的举动。这样会给垚月惹麻烦的。这个垚月,她是在担心老夫喝不到酒了吧?
一半是感动,一半是忧虑,更多的是焦灼。垚月胆敢在先生的丁忧孝期运酒过陶里冲,胆子太大了。服孝丁忧是我朝盛行之孝道,又岂能儿戏?祖先延续下来的传统道德礼仪制度,又岂能由得一名女人所能左右?先生是极想喝酒,又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冒险找酒来呢?
先生记起前两个月,恍惚看到垚月的身影在丛林中晃悠,莫不是那时候就已经策划行动了?她不像是随意来扯猪草的,她不会真的是在滚酒缸吧?
垚月这个主意,太吓唬人了!
众生重情,你我都是劳心人。好吧,好吧,先生,请容我坦白,容我细细道来,我是垚月。
这三个月,我借扯猪草之名,窝在丛林里埋空心竹简,累得惨不忍睹。这种累是快乐的,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更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以我个人之力,薅倒一片竹林。我果断地砍掉上细下粗的竹竿,一摞一摞抱近马头山的刺麻儿洞里,藏以备用。铁匠铺的铁钻头很轻易地挖出了山沟沟,也挖空了山中竹竿的结头,一孔贯通。然后,我把它们拼凑成一条条水管,几十条水管浅埋于厚土内榫接。此项工作看似简单,也有些危险,一不小心竹签就会刺中骨肉,鲜血直流。虽则我的性子有些毛躁,做这种竹器的砍伐拼接工作,却又是万分仔细。我以四百丈的竹简,套成三百丈的竹水管一节节地浅埋于地下,接通了马头山地至陶里冲谷地的水源支流。
这项工作我认认真真地布置了两个月,连接制作时间一个月,总计花费三个月时间。先生请相信我,没有半个人知道,半只蚂蚁也不知道的。竹简的周围我移栽了薄荷,绿色的叶片开出淡紫色的小花,可以驱除蚂蚁,苍蝇,跳蚤,蚊子和恙螨。这些卫生工作我做得挺仔细的,我个人的伪装保密工作做得更仔细,没有人认出我。在细雨绵绵的天气,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出门,来完成小女子此项工程的伟大计划。
是如此,我完成了原以为完成不了的事情。
活在人间,束缚太多,为了先生所做某事,此事便是神圣而庄重的。一些悖德、违背伦常种种,以及破坏纯良风俗的行为,妾身自是不会轻易去冒犯的。而那些可长可短,可轻可重的规矩礼俗,妾身会仔细斟酌,反复端详,直至确保能顺应事情的脉络,能成功进退的,方为大吉大利之事。有些事情是不能乱开玩笑的,妾身生活在马头村多年,有幸得到渊明先生诸多方面的关照,已感激不尽,怎么都不会牵扯有损先生名誉之事。
所以说,天会下酒雨此乃天之美意,并行不悖于丁忧孝期的礼俗细节问题。
我是在闲着无聊的时候,想出这种绝妙的主意的。人间不好活,战事纷纭,生意难做。我的酒坊仅仅是个挂牌的空档,酒香,少客,穷得胃痛。穷在极致的时候,能干一番伟大的事业,穷也就会在疼痛中变得快乐起来。
疼痛的时候望着天,天就要下酒雨了。先生,你此时相信了吗?
先生,请你不要关注那些滚动的酒缸,酒缸会破的。只有人,只有女人坚韧的力量不能摧毁,只有女人才会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在等待激发。先生,女人更愿意成妖。在女人被人否定,被人欺凌,被人贬低的时候,她必然成妖。她不低头。不妥协,不顾一切地咬噬一群人的卑俗。先生,女人的内心藏着一只小妖精。在她被肯定,被赞赏,被先生你拯救的时候,她已凛然成妖,舞动着鲜血淋漓的翅膀,甘愿为你付出一切。
别。
别说出来,先生。妾身只是做了点小事,一点小秘密,秘密藏在乌龟石左侧一尺见方。这时候,先生你该注意那座乌龟石了。看清楚了吗?乌龟石嘴部上侧的一叶芭蕉,支棱出一竿空心的青竹,那汩汩流动的酒泉,是你熟悉的酒味。
别说出来,这是酒和水的秘密,是天地与人间的秘密。是一场细雨,是一场香雨,是天下了一场酒雨。说好了哈,天机不可泄露。
你看这鬼天气,乌漆嘛黑的,灰不溜秋的,倒春寒的雨水即将停止。先生准备好了吗?冷雨遮住了人的眼睛,一些竹简里的酒香,缓慢地渗入另一些竹简里,再沿着半山腰的竹简倾斜而下,汇入乌龟石的素叶杯。
那时雨,是酒雨,那是感恩之雨。
先生,听到了雨声吗?天下了一场酒雨,你能不能喝?你敢不敢喝呢?
2.且坐下,听雨。雨水时轻时重,时悲时喜,悲喜中总会有一滴雨水,敲醒萎靡的凡人。
先生开始振作起来,打扫茅棚,锄挖杂草,静心等待丁忧期满。先生不再为酒瘾犯愁,继续余下的生命丢置在墓地,和死去的祖先相伴为邻。先生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一个人的陶里冲墓地,先生偶尔与龟石相倚,以酒雨独饮,偶尔会坠入祖先的梦境,偶尔会想起人间的亲朋。先生的梦境感应很强,他相信还会有人要来。他突然有某种强烈的倾诉愿望,要说说话,正事,琐事,就是说说。
乌龟石的丈远之地,种上了一棵香樟的幼苗,可当作树帘,可隔断世外的喧嚣。如此,先生端坐于乌龟石上,朋友们坐于枞树的树蔸上,以小香樟树做界牌,相聚且相隔。
是颜延之把他们带过来的,三人行的纵队直奔陶里冲墓地,心情恬淡,细雨绵绵。延之心疼先生守孝艰苦,带了些肉食,带了些干果,顺带刘程之和周续之两个大活人,直奔先生独居的茅棚。延之走在前头带路,时而提醒后面两位兄台慢点走,小心路滑。后面的刘程之和周续之也提醒颜延之慢慢行走,莫摔跤了。他们互相提醒对方:要慢点走呢,轻点说话,一旦到了墓地更不能喜形于色,必定是渊明先生的守孝期,民间风俗咱该忌讳的就忌讳,该遵循的也该遵循。
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刘程之、周续之也是久未走出东林寺了。此次想见渊明兄台,也是想说说话,某种倾诉的愿望,和先生一样的迫切。
细雨渐停,山路泥泞。先生未卜先知,早已沏茶上杯,连同新蒸的蒿粑摆在竹制的敞盘里,搁在凸起的土堆上,以供大家品尝。
好久未见,吃一口空气亦可情深谊长。
坟前寻旧事,别过几年头?再见面的喜乐藏在心坎里,吃点喝点把话说出来,谈东谈西尽量小点声,不敢惊扰陶家祖先的魂灵。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孝心,谈这个丁忧孝期,渊明先生将会怎样顺心地度过,极尽关心之语。知己的朋友总愿意为对方着想,以自己的经验之谈解决俗礼中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细节问题。他们期望先生不要认死理,有些规矩可以适当更改点尺度。比如说洗澡更衣的问题要适当改一改的,不洗不更,定会臭气熏人,连祖先都会嫌弃的。
先生点点头,不置可否。有些事要向祖先请示的,某些规矩不是一个人说破就破得了的。在陶里冲谷地,那些躺在土里的是先生的祖先,那些站在地上的是先生的挚友。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都是先生生命中以诚相待的亲人,能聚在一起说说话儿,痛快极了。要说话的,要说。大家尽情畅谈,以一个“孝”字来谈谈人生,问问彼此,问问人为什么要活着?人到底是为谁而活着的?
这是个疑难问题,也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答:活着的意义非凡,活着也简简单单。就是要活着而活着呗。
那么,人到底是为谁而活着的?答:有的人为自己活着,有的人为父母妻儿活着,有的人实际上是为了他人而活着的。
这样又成了疑难问题了,前两句尚好理解,后一句“为他人而活着”,很多凡人是无法参透,无法明白的了。甚至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为了他人而活着,死了也是为了他人而死的,埋在土里也没能明白过来是怎样的“为了他人而活着”。活着太累了,临死前还在纠结死后的坟地有没有胜过他鬼,死后的坟头有没有高过他鬼等诸多问题。再然后,延续到子孙守孝、上坟这些事上,还会纠结后人有没有比他鬼的后人更孝顺,有没有比他鬼的后人先来上坟呢?他鬼墓前带来的花卉是否新鲜,是否艳丽呢?纵然是鬼,什么都不知道了,鬼的生前还是想象、纠结、并希望后人们事事比他鬼的后人们超前,比他鬼的后人们优秀。实际上,这就是个比拼问题。生死都在比,看他人的行为方式竭尽全力模仿比拼的问题,可称之为他人活着。活着为了他人而活着,死了为了他人而死去,生生死死累自己,死死生生望他人,这种人、鬼,比比皆是。
墓前瞎扯,一段话无法扯明白之事,又牵扯出更多人事鬼事。都扯到哪里去了呢?四个人的闲扯意犹未尽,已近天黑时分。他们问了问年龄最小的延之,怕不怕鬼?延之拍拍胸脯,就两个字“不怕”。有三位兄长壮胆,更是无所畏惧。他们已然忘记了年龄,像四个孩子样聚在一起,相帮着燃起了篝火。他们热了鼎罐里的萝卜汤以及其他热菜,就着黑夜边吃边聊。筷子不够,折断几根树棍凑数,酒可以没有,葫芦瓢里雨水当酒。颜延之喝了一口葫芦瓢里的雨,尝了尝,便偷偷乐了起来,爽声嚷道:“这雨和酒一样的味道。”
“是酒雨。”先生故作镇静,轻声回答。
“不会吧?是酒呢。”周续之点尝一口,有些惊异。而调皮的颜延之再喝一口,便是断言,说这就是“噀酒为雨”,是噀雨。
四人中最年长的刘程之尝了一口,便是有点严肃,像念经样的唱道:“是苦雨。人间相思雨,红尘相思苦。”
刘程之唱完,用树枝在鼎罐里随手叉来几个萝卜块,岔开话题,堵住了程之和延之于“雨”的好奇之嘴。秘密不点破,且当风云飘过。
先生素静浅笑,感叹人间美好,朋友赤诚之心谨当一生珍惜。几位好友难得坟前相聚,人前说鬼话,鬼前说人话,兄台老弟一起说笑话,不如畅所欲言,家事国事天下事大胆相问,轮番上阵。说点别的吧?谁先问,谁先答?
现年五十一岁的刘程之以年龄最长的优势,正式启动这次谈话的互问互答模式。他问先生:“渊明兄台,知你并不信鬼神之说,记得你刚才所说‘有些事要向祖先请示的’这句话,怎么理解?”
夜渐凉,乌龟石有雨聚的水凼,浸骨。先生移坐在枞树蔸上,腰板挺直,目光温和。他回答道:“程之兄台,我始终还是不信鬼神。不信不等于不想,我心里有所想,是有所期盼。自我阿娘去世后,我希望有鬼,鬼能站在我的面前,叫我一声孩儿,那鬼就是我娘。我甚至希望,我死之后,又变成我娘身边的小鬼,能看到我活着的孩儿在人世快乐地活着。这只是想象之幻,始终还是不信有鬼魂之说。所谓有鬼,就是想象而来。实际上,也是凡尘的人希望有鬼魂,能听懂自己的声音,胜过孤独之心晃荡于人世。”
刘程之说道:“那是心鬼。我等能理解为兄台的想象之幻,民间是理解为存在有鬼。实际上,是一切人,对于亡故的亲人思念之心,而演变成了有鬼的传说。”
先生说道:“也可以理解为心与心的对话。如同我期望陶家的祖先,能明白我所言,我所行,能明白我不愿意活在官场上的苟且,是无奈中的进与退。也可以承认,我活着为了父母妻儿,为了自己。故此,我所言的‘有些事要向祖先请示’,实际上,也是想问问自己的内心。我即是自己,是陶家的后人,也是将来的陶家祖先。祖祖辈辈传下去,我心,即是我的信仰。我的思想,遵循内心的命令。”
刘程之道:“我的心在佛门,实际上也从未离开过自己。阿弥陀佛,人是心的奴仆,心是人的侍卫。”
“二位兄台所言极是,若是人心古朴,活着也就轻松很多了。”周续之站了起来,围着枞树蔸缓慢地踱步。思索片刻,他继续说道,“为自己活着的人太粗心,为父母妻儿活着的人有太多的爱心,而那些为了他人活着的人太多心了。他们活着,极尽表演,极其在意周遭人的眼睛,关乎着旁人的喜怒哀乐,这也是那些个为了别人活着的人类。”
刘程之回答道:“言之有理,只怕是那些为了他人活着的人,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呀。”
极对,极对。
“浔阳三隐”说天说地,说人说鬼,只恐墓地的陶家祖先要跳起来出走。先生唯恐冷落了年轻的颜延之,说道,“延之,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坐在一起就随意说说话呗。”
颜延之有些拘谨,初次和“浔阳三隐”众聚聚,也有些兴奋。延之肃然危坐,语音清朗,说道:“各位兄台,我在琢磨这个‘孝’字,于小家来说,是该正孝。于大家、于我朝来说,民不聊生,国无宁日,是该尽忠,还是愚忠呢?”
颜延之说话句句清晰,字字雪亮,抛来的这段话是个疑难问题,也是个沉重的问题。
全体缄默。
细雨飘飘扬扬,脚步声像是碾磨的蔗糖。四个人钻进先生的茅棚,围着仅有的一张床铺转着圈圈,撩撩草梁。茅棚内的地面依然湿润,泥土粘住了鞋底,似乎要把四个人黏在淤泥地上。茅棚外一片乌漆嘛黑的,天和地找不出半点微光。延之心里有点发怵,第一次夜宿坟地,第一次冒昧攀谈,该不会说错什么吧?
“延之。”黑暗里有人喊叫。
“兄台请指教。”延之对着黑暗拱手施礼。
“外面是怎么样的?”是渊明先生的声音。
“外面天地皆黑,树的倒影和青山混合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的主体。人已被黑暗吞噬,幻梦有悲有喜,满世界的人都在睡等黎明……”延之恭恭敬敬地回答先生。
“那是要等些时辰噢。”先生叹道,“我已半年未出陶里冲,傻了呦。”
延之道:“先生过谦了。先生仁者之心,与世无争,却总是重情重义,牵挂着人间多苦多难之身。”
先生道:“延之太客气了,我哪有那么好。大家好就好,都等着好起来……只是尚不知外面好与不好。”
“也好,也不好。”黑暗中的刘程之接过了这疑难问题,他深知渊明先生的心结,回道,“渊明兄,是牵挂桓玄吧?”
“桓玄如何?”先生问。
“做了他想做之事……”刘程之答。
刘程之的回答只有年少的颜延之尚不完全明了,周续之和先生自是心知肚明。周续之在昏暗的夜色中没发表意见,渊明先生自问自答:“他不怕吗?他胆子大得很……”
先生在担心着桓玄,桓玄想念他们吗?
公元402年的春季,桓玄以勤王起兵讨伐叛逆,顺江而下直逼建康,正式叛乱,是乃三天前的事。
3.桓玄的军马陷入无穷无尽的泥泞,没有回旋的余地。战鼓轰隆,环佩叮当。我朝的官反桓玄已经打响,我朝的民变孙恩继续死磕,远山青幽,内战血流。
春季的雨水,像发了瘟的痨病下个没完没了,土路下成了烂泥湾。士兵们疲惫不堪,一脸苦相,泥巴水溅满一身的葛布,冷风刺骨。更多的士兵湿了鞋子,冻了脚趾,浸在茅草堆里像落地的蝌蚪,看不清头脚。只有声音传过来,是一些士兵问另一些士兵:“你怕不怕呢?”
另一些士兵聚在泥巴氹里,三三两两就着泥水洗脸,掌心有死蚊子的尸身,分不清是春季还是夏季。士兵幽幽地回答:“都死了,蚊子也死了。我等不怕死,死了就不晓得怕了。”
这一些士兵自我解嘲:“哪来的蚊子了,是你身上垢骨条的黑坨……死不死听天由命吧。没时间怕了,为了不死,我不能去怕。为了不怕而不死,我也没工夫去怕。”
另一些士兵开始叫嚷起来:“别说了,别说了,这样太复杂了。你看看,大家都听得头疼了,肚子也跟着痛了起来,还有手脚都痛麻木了。”
“请把嘴巴缝起来吧,不说话就是死了。除非死,声音才不会在尘埃出现。”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应答,像个诗人的哀叹。无论是诗人还是农人,都是士兵,都已经被泥糊的雨水覆盖了容颜,在春季的路途泛滥。仿佛不像是去打仗的,像是去另一个地域把凡人埋葬。泥糊的马匹,泥糊的士兵,一摊泥糊糊,谁也不清楚谁将埋了谁。
泥糊的桓玄冲到长江以北,以凛冽的江水洗清一身的污垢。极目远眺,几只船已在约定的时辰徐徐驶过来,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江上无风,黑压压的庞大块状物,既轻盈也沉重,摇摇晃晃地向桓玄的身影靠近。桓玄非常讲究时运和光影,一切阴暗的地方都刻意在躲避,他轻轻一跳就避开了船的阴影部分。桓玄移步走到烂泥湾,号召士兵们准备上船。两千人的前仗队伍,以水行舟,直行而下。还有几名女眷,还有几名男宠,还有粮食和布帛也一股脑儿上船捣乱去吧。
有声音在人群中传递,那句“怕与不怕”的询问句,像个看不见的鬼影一样,在人群中躁动着。
怕?有什么可怕的呢?桓玄心想,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去怕了,怕即是失败的前兆,他不能有惧怕之心。生命已活过三十三个春秋,他不允许自己去怕。实际上,桓玄最怕之事不是战争和死亡,而是孤独。孤独的他已经很多天没找人说话了,就这么望天望雨望泥巴,以打打杀杀,冲锋前线来虐待自己的孤独。他常问自己,最近心情如何?另一个自己老老实实地回答,与男人脱轨,与女人断交,与权贵对抗,与皇帝开战,孤独如海,无边无尽。在这种自问自答的自虐中,桓玄的孤独,越来越沉重。桓玄的孤独不是眼前的金钱和权位,更不是男宠和女色,是源于一种无法触摸的灵魂孤独。
那是文字,是文人,是俗人无法感应之灵物。
身体上的欲望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男男女女,合卺承欢,在最后的肉搏中变成虚无,变成厌恶的种子甩在垃圾中。桓玄早就嫌弃了。他需求的是史说,史记,文情,是思想上、灵魂上那种心有灵犀的灵魂交流,是渊明先生,是刘程之和周续之这三五好友,聚之有美酒文情,别之有念想和赤诚。
更多的时候,桓玄非常自卑,他想起这几位好友的时候,总会担心他们心里在嫌弃着他。同为当朝文人,似乎他的标签就是一位争权夺利的野心家,似乎他配不上文人这个雅趣的封号,他和他们越来越远了。他们在墓旁,桓玄在江畔。
夜雨下的陶里冲墓地,渊明、程之和续之都想起他了,桓玄并不知道。他们试图和死人交谈,唤醒早已失散的灵魂,桓玄也不知道。而桓玄即将奔赴战场,戮杀活人的肉身,把活着的人变成飘荡在外的死魂灵,“浔阳三隐”似乎已经猜到了。桓玄和“浔阳三隐”读着同样的史书,爱着同样的诗赋,却是活成了不一样的风景。
“杀啊……”
在想象的过程中,桓玄狂叫一声,心里陡然一下喊空了。那些泥巴兵都在诧异地看着他,并没有半分怜惜的状况,他们早已麻木了。没有人敢上来垂询,只能是静等着桓玄的狂躁脾气,慢慢地自行消停下去。
此刻桓玄的心情非常不爽,爱好与厌弃并存,沉重的压力,皆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恼怒不已,他甚至认为这场叛乱都是因此人挑拨而发动起来的。他不会忘记,这个人就是司马道子,是他给自己烙上了反叛的铁印,逼着自己完成内心的密令。这话似乎不妥,也确实存在这样唆使的悖论。如果不是司马道子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或许他会忘记自己是桓温之子,忘记了自己肩负着篡权叛逆的使命。
他活在司马道子的指责中,潜意识,已经逐渐完成了司马道子虚设的叛逆之影。多少年了,他终是不能忘记司马道子当众质问、羞辱的场面。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句话:“你父亲晚年想当贼,你怎么看?”自从司马道子道出这句话,桓玄的心里就长了一包针,针针有毒,刺杀滋生的叛逆之影。他在“杀啊,杀的”,杀死一片影子后,又滋生无穷无尽的虚影,反反复复地追杀。他的内心杀了多少年,他就恨了多少年。
人,是用仇恨来记住的。
桓玄从不主动在人前提起这句话,他明白,弄不好会杀头、会株连九族的。他逼着让自己沉默孤独,内心的另一种仇隙生根发芽延直到司马道子府邸。他要杀了他。在他的家宴上,在当年他质问羞辱他的门槛边上,他要杀了他。这又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桓玄忍不住又笑了。笑这绵绵细雨,像凡尘狞恶的妖精,停也不停。
桓玄常常问自己,自己的篡位之心到底是与生俱来,还是司马道子质问之后而激发出来的。这事儿,还真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至少是司马道子在他心里挖了个坑,时不时要去埋了他的一生,时刻警惕桓玄不能去忘记。
桓玄怎敢去忘记?桓玄的反叛之心日趋明朗,他要说出来给司马道子听听,他的野心与司马道子无关,他的行为方式就是被司马道子逼出来的。他势必向司马道子开战,要以司马道子的死亡向天下人证明:我,桓玄是朝廷的敌人,你,司马道子也是朝廷的罪身。
于是,这场叛乱在桓玄的想象中,越来越有趣了。他内心汹涌澎湃,表面冷峻如常。他还需要有人来执笔,记上他心底的秘密,写上这有趣的故事。他叫来随军的文书,记录司马道子暗中弄权,结党营私,奸诈多疑,排斥异己,鱼肉百姓等诸多罪行。他还找来一名瘸腿的士兵,请他为自己送一封信。写什么呢?也是他心底的秘密,是他极力想倾诉之事。他太孤单了,一场叛乱,筹划很多年,已和文坛上的好友离开太久。
甚是想念,不如给他们留一笺信件。刘程之,周续之,陶渊明,三位好友,今夜我路过浔阳江头,柴桑城是否有群友相聚?
桓玄摊开竹简,寥寥几笔,道不尽心酸孤独之情。
上面写道:各位兄台,你们好久没理我了,不理就不理呀,我自己和自己玩。我开始嫉妒“浔阳三隐”这个封号,你们三人成群了,我就是落单的鸟人。(哈哈,此乃说笑)你们以文相聚,我以武洗辱,你们相信吗?(哈哈,此乃玩笑)。我愿意成为一个纯粹的人,纯粹的文人,你们信是不信呢?(哈哈,此乃谈笑)各位兄台,我已出阵,回头做个皇帝给你们看看,你们怕是不怕呢?(此乃真心话。)
此笺没有署名,没有地址,没有落款。桓玄嘱咐瘸腿的士兵,言道:“你帮我把此信送到浔阳城吧,给我的朋友。”
“桓玄大人,是哪位朋友,姓甚名谁?”瘸腿的士兵诚惶诚恐。
桓玄回答道:“我的好朋友。”
瘸腿的士兵再问:“大人的朋友居于何方何地?”
桓玄回答道:“浔阳城往西,在柴桑城的墓地旁。”
士兵再问:“请问大人,是哪个墓地旁?”
桓玄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手脚也有些轻微地抖动。狂躁间,桓玄蓦地手起刀落,砍掉瘸腿士兵的头颅,怒道:“叫你送封信,哪来那么多啰嗦!”
像砍掉一枝椿树丫,快速,简单。一个无辜的人,死亡仅在一瞬间。
没有理由,也没有答案,一切咆哮源于孽畜突发的狂躁。一些士兵看到了桓玄杀人的刀法,心里一惊,便装作没看到一样,又别过头去。一些士兵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见流血的头颅突然滚落泥泞,漠然地再看一眼,也不再出声了。每天都有死人的事情发生,每天都有缺胳膊瘸腿的死人自缢,死个人根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死了就死了,就地掩埋。没死的就活着吧,快快上船去,下一个不知轮到谁将死去。
有鸟的尖叫,在桓玄头顶盘旋,他突然害怕起来。
已上兵船的桓玄突然哭了,望着长江号哭起来。不知是为了可怜的瘸腿士兵,还是为了自己无法抑制的狂躁,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哭泣的同时,脑海里显现出当年他和“浔阳三隐”所谈的另一个问题——人是否有好坏之分?
人本无好坏,人是有双面性的。桓玄并不同意这个观点,也是同意了这个观点,他认为人不仅仅是有双面性的,人是有多面性的。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属哪种人。有时候心若菩萨,有时候形如混账。待在军幕久了,他就想杀人,待在文字长了,就想不停地吟诗赋词,待在女人堆里久了,他却是腻烦了。彼时彼刻,桓玄驮着叛变的旗帜已三天有余,柴桑城的好友们或许已经知晓。也许会崇尚,也许会鄙夷。
孤单被死亡挤走,桓玄想到了柴桑城的陶里冲墓地,想到了渊明先生。这家伙,他一个人的墓地会害怕吗?一个人的守孝会癫狂吗?有人陪他守孝吗?
行走的桓玄并不知道,柴桑城的雨水渐渐停止,夜晚的月亮已慢慢升到天边。他并不知道,柴桑城有一群人在关心着他,有一盏灯为他亮着。也许,这盏灯是想把他拉到人群中来,也许,这盏灯会把他带进自掘的坟墓。
那一定不会是陶里冲墓地,那将是他桓家的祖宗,桓家的墓地。
4.是战乱中,失了常态,是人的心理障碍,把暴风雨抱在臂弯。战争让一朝江山,乱了朝纲,一国民众,生死攸关。
越来越多的人被迫逃亡,逃来逃去,还是我朝的江山,破落不堪。逃无可逃之处,人们迷上了变身的游戏,更多的人迷上了神道和鬼道,求神拜佛拜道姑。某些地方实在找不出可拜之灵物,人人迷上了拜傻子。他们认为傻子是天神遗留在凡尘的孩儿,人人多拜拜,即刻保平安,可保我朝战乱像傻子抽筋一样,冷不丁停止下来。
然而,正在出战的桓玄不是个傻子,他聪明得很呢。桓玄五岁时其父桓温去世,承袭其封爵南郡公。两年后,桓玄的服丧期满,桓冲亦离任扬州刺史,扬州文武官员与桓冲告别,桓冲摸着桓玄的头说:“这是你家的旧官属呀。”年仅七岁的桓玄听后触景生情,掩面痛哭,众人皆为他念旧之情,唏嘘感叹。
桓玄博文通武且重情,一场密谋已久的战事,是不会形成傻子的半摧毁状态的。他将在废墟中崛起,在冷雨中发威。
桓玄是在公元402年的二十月逼近建康夺取城垣的,如云如雾的士兵以倒扑的方式向城墙倾滚而来,天庭上的灰太阳幻化成粘毛的铁饼,都是索命的黑魂。会籍王司马道子之子司马元显试图守城,溃败如泥,不得不缴械投降,耷拉着脑袋走出城墙,兵败于魔幻的现世。在司马元显投降的那一刻,桓玄想起出战那日的清晨,冷不丁冒出一群灰头灰脑的难民向他叩头祷告的情景,想来确实是吉兆,也确实赶巧。那时的难民饿昏了头,有的把胖胖的桓玄当作傻子,有的把他当作念佛的胖和尚。当那几名难民看清楚后面是黑压压的一队士兵后,他们都吓坏了。难民以为桓玄会逼迫他们也走进打仗的队伍,难民们想逃掉已经来不及了。可喜的是,桓玄并没有为难难民,他向着一群难民点头微笑后,径直走掉了。桓玄想,这也算是给自己讨了个吉利,预示这场战役之后,会有人向他叩头致意。果然,司马元显一干人等的狼狈之相,多么像那日难民向他跪拜时的场景,桓玄心中无比畅快。
一切天意,桓玄长吁一口气。这场心中畅快的战事很快就被一场又一场磨人的小战役替代,赢之不难,身心极倦。倦极了的桓玄吃不进肉食,反而是多吃了些青菜叶子。胖嘟嘟的桓玄经过大半年的疲劳战事,食素未见有半点减肥之功效,反而是越来越胖了,胖得不像个人样子了。
那是病。肥胖症的病种子,偏好钻入孤独者的游魂。
又几月,桓玄入京,胖得马也不敢骑了,便是发明了一种可以旋转方向、方便自动出入的机关椅,游走于大殿偏房。桓玄摇晃着肥圆肥圆的脑袋瓜,笑容是淳朴的,语气是憨厚的,他判断不出谁才是真实的自己,他像一团硕大的浮云,重,且空。这时候,他又想到了和“浔阳三隐”一同讨论的问题——人是否有好坏之分?人到底有多少人格?此时此刻的自己,算是什么格呢?
桓玄轻轻一笑,此时笑容最为淳朴,那就且作“笑格”吧。
桓玄心里明白,能如此轻松地夺取城池,重要的原因还是桓家军的誓死力争,当然,也得益于北府军刘牢之的叛变、而瓦解了司马元显的军心。人算不如天算,侥幸胜战后,桓玄想到这大半年经历的风风雨雨,拼拼杀杀,似乎回忆的并不是一场战争,而像是玩了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疲惫不堪的人人不是死于饥荒,而是命殁于战乱。非常遗憾,一场游戏一旦开始,就忘记了刹住。
游戏结束后,桓玄给死去的肉身祭奠,也给没血没肉的刀剑、弓箭以及车轴进行了一场虔诚的祭奠。这样一来,桓玄在人人的眼中,不但于人重情,于物也重情,他是仁慈的将军。桓玄就是一个聪明的、重情的机灵鬼,在惊险刺激的疲劳战事后,笑着从战场转移到宫殿。
这场变化来得很快。
桓玄号令群臣,总掌管国事,倏忽又变了脸色。那些骇人听闻的刑罚刑具摆满偏殿门口,看得朝臣们脚打哆嗦。桓玄能看到自己严肃冷峻的样子,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家族人的影子,能看到自己心和形体的位置,能清清楚楚明白,他就是有野心的桓氏子孙。他废晋安帝为平固王,建立楚政权。受命待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等要职,一群喽啰小兵全体殿前所立。桓玄已可耀武扬威地行走,也能飞扬跋扈地作态。
这时候,他悄悄把自己定性为“冷格”。如雪。六出琼花放,盈盈素白颜,蹁跹天上舞,冷眼看人间。
他的改变,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他还不能缺女人和男宠。那些荆州带来的女眷已看厌,看腻了,一成不变的房事生活,让他厌倦到了极点,他又想到了变。桓玄私下派人去坊间寻来素雅的女子,以供挑选,夜夜如初恋。就这样,桓玄很快从“冷格”里变身,成功转换为“淫格”。
这时候,桓玄又想到了文坛好友,想到了渊明先生。这个从小叫着“哥哥”一样的人,若是看到他此种生活状态,恐怕又会露出不悦之色了。还有那个刘程之,周续之,实乃无法想通,他们居然不需要女人。桓玄想,他们几个应该是时常相聚的,谈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暂时无法参与了。若是有朝一日再见他们,定要一醉方休,杀尽天下烦恼事,只把闲云当诗情。桓玄想和他们讨论另一种人格,那就是“杀格”,也是他的人格分裂之症。
桓玄非常兴奋,他开始忙碌清除异己,判决贼子。他召集群臣,押解俘虏司马道子于殿前跪着,历数司马道子及其子司马元显的罪行,流放司马道子到安城郡。数月后,桓玄更派人杀死司马道子,又杀司马元显,杀死庾楷、司马尚之,以及司马道子的太傅府中属吏。
在杀死司马道子的那一刻,桓玄终于剔除了心中的病魔。多年前司马道子的那句“你父亲晚年想当贼,你怎么看?”像根毒针一样,最后一次灸了他的心脏。痛了,了了。
他是把自己心里的魔,杀掉了。
他在司马道子倒地的那一刻,如疯子般狂笑道:“你才是贼!你这个老贼……”
桓玄狂笑了很长时间,心潮难以平复。夜间半梦半醒之间,桓玄猛地从睡梦中醒过来,不忘记把白天的狂笑之格,称之为“狂格”。
他还有另外一种狂妄。
桓玄的宫殿开始了无休止的纵情纵乐。公元403年十一月,桓玄加冕自己皇帝规格,又加车马仪器,乐器,并以楚王妃为王后,楚国世子为太子,由老臣卞范之大肆营造府第,并写好禅让诏书并命临川王司马宝逼晋安帝抄写。逼着晋安帝的帝位禅让给桓玄,随后迁晋安帝至永安宫,又迁太庙的晋朝诸帝神主至琅琊国,筑坛告天,于十二月三日正式登位为帝,并改元“永始”,改封晋安帝为平固王,不久迁于大浔阳。
桓玄称帝后,为消除隐患,想到了瓦解北府兵,大力剿杀北府兵旧将,北府军几乎遭到灭顶之灾。这时候的北府兵已后悔莫及,如热锅上的蚂蚁奔走逃命,并秘密伺机反攻桓玄。受到强敌控制的桓玄开始力不从心,也有些后悔了,不该怀疑北府兵的忠心,不该纵容自己的“狂格”硝烟再起。那是害人害己呀,他怀疑他们,而他们是真的对自己不忠了,最为典型的就是刘裕。
他看到了自己溃败的影子,长满怀疑的心思。长达一年时间里,他终于悟出自己败在了另一种人格里,那就是“疑格”。
他太多疑了,世上又哪有不疑之人呢?
5.公元404年,出身北府兵的刘裕崛起。刘裕以打猎为名,聚集北府兵余部,在京口举兵起义,反抗桓玄。他俩因文相知,因疑相间,因那至高无上的权位,誓死相杀。
他们终于相见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内心的敌视终于可以痛快地发泄出来,撕扯开来,终于可以把这种敌视放在苍天之下,他们未战之时,已然赢了自己的内心。两军对垒,他们的士兵都在尽情狂骂对方统帅的虚伪和寡情。这群带有血腥气味的士兵们,对于双方主帅的曾经友谊也是略知一二,他们深知两名主帅谁都不可能做出承让的第一步,对熟悉的人低头远远难于对一个陌生人哈腰。也就是说,这场战争绝无低头求和的可能性。只有一种,他死,或他死。他们的士兵太疲倦了,放眼望去,士兵们不像是士兵,更像是厚实的城墙。一堵堵隔心的城墙堵着两名主帅,一位高大威猛,一位粗短肥胖。
熟人相见,双颊彤红,这两厮在浔阳尽是不和,阵地上倒是越看越像一对亲人。他们笑了,戏谑地称自己看到战地里的亲人,激动得不得了。他们当然是在说笑,他们不可能会以亲人的姿态结束这场战争的。当刘裕逼退桓玄所有的士兵,桓玄也逼退了刘裕所有的士兵,阵地上只有两个狂傲的文人,一只鸟在刘裕和桓玄之间屙了一滴鸟屎。他们将独自面对彼此,以一坨鸟屎为界。
最先开始说话的是刘裕,他慢吞吞地说道:“我们终于见面了。或许,我们并没有仇恨。”
刘裕说得文绉绉的,根本不像一个农民出身的将领。刘裕丢开他的长槊,仅握一把短锤在手,寻了一块干净的土疙瘩坐了下去。他们是要决一死战,他们并不是在谈心。没有人能劝解他们。风飘飘,云懒懒,人间发生的一切,天庭并没有咆哮之声。连雨都没有下下来,只有灰尘和另一滴鸟屎的重叠。
桓玄也是坐着的,肥胖的身躯无法行动自如。他突然觉得人也像鸟屎,是那种巨大无边的鸟屎,屙在人间臭气难闻,且无以挪动。他呢,算是雄鸟,刘裕算是雌鸟了,刘裕看他的眼神像女人一样飘忽不定,有诱杀的可能。桓玄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有的死因排除在外,外加另一种致命的死法,那就是胖死。因为胖,挪不动脚踝。桓玄在溃败之前所总结的人格,再给自己加上一条“胖格”。也就是说,当年他和渊明先生所谈论人的多面性,一共有:笑,冷,淫,杀,狂,疑,胖,共七格。他将死于最后一格,胖格。在死亡面前,他因为肥胖而跑不赢刘裕才被困的。因此,既知自己的死因,也就无愧于活着的生命,一切认命吧。桓玄努力睁开眯缝的双眼,懒洋洋回答刘裕说道:“我们并没有仇恨,我们之间有深深地嫉妒。”
桓玄想给自己的人格再加一条“妒格”,而时间已经不准许他继续思索文字词库。来不及了,恐怕只有最后的“死格”了。只见刘裕哈哈大笑:“我们之间有些嫉妒,还是有些友谊的。”
桓玄一声冷笑:“我们之间的友谊是虚假的,我们之间的提防从来没有停止过。”
刘裕干笑着:“我们之间的提防并不是事实,我们之间的杀戮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滋生。”
桓玄道:“你是终于承认了,多年前你就有杀我之心。”
“是。那时候我巴不得咬死你。”
刘裕的话突然有些悲凉,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牙缝里冒出来,又言道:“是你多年前杀了我一刀,你的一句‘土包子’把我杀得皮开肉绽。我是农民又如何?我终是和你站在一起了!我们有相同的战绩,相同的诗文,还有相同的朋友‘浔阳三隐’。或许吧,或许,我们没有仇恨,除非是你死了。你的活着,会让我记得当年你羞辱我的那句话‘土包子’,永远撕裂我卑微的神经。”
桓玄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像当年司马道子羞辱自己一样,原来自己也曾羞辱过刘裕。这人间,总有一句话产生的仇恨,总是一个人被另一个记恨着,而被恨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种下了仇恨的根。也罢也罢,死了耻辱也了,恨债也了,死前再在人间加一“恨格”吧。
恍惚觉得死亡就是一根长串串,吊在空中被天神厮打,惩戒人身在凡尘所欠的罪孽。实际上就是一句话,或者一个细小的动作,让人记恨一生。桓玄懒得狡辩,更不会求饶,桓玄想速死,而最好的死法就是笑着死在刘裕之后。于是,桓玄狂笑道:“死吧死吧,死了就了。你先死吧,你的故乡遥远,不如到陶里冲买一块墓地,死后还可以偶遇渊明兄。”
刘裕道:“你先死,你死了我即向渊明兄请罪。”
桓玄道:“你先死,你死了我和渊明兄畅饮。”
刘裕道:“客气了,你先死。”
桓玄道:“不客气,你先死。”
死亡像一场酒局,死,就像是要饮尽一杯酒。他们在这场酒桌上笑着互相谦让,相互挤兑着对方。他们先是窃笑,再是愤怒的笑,再然后哈哈狂笑。最终,刘裕的笑声高过桓玄之笑,桓玄败于刘裕的大笑,他被刘裕的纵笑而躁死了。桓玄败于刘裕的手下,疲惫的身子像一摊泥。桓玄死前最为遗憾的是,没能和“浔阳三隐”再次相聚,没能在他们面前,念出自己最得意的一首诗。
这是真的遗憾。桓玄在想自己的诗,诗人死如鸿毛,诗情诗意远远重于高山。在肉身死亡的最后一刻,桓玄的诗心问自己:“我还行吗?我这诗可以吗?要不要改掉某个字?还行吧?……还行,还行。”
公元404年端午,天地作妖,人情作废,一纸破诗为凡人流泪。桓玄死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为他披麻戴孝的是他心底的诗行,虚无缥缈,且又灵通珍宝。此时渊明先生丁忧期满已隔三个月之久,那是孝无可孝,笑无可笑而不想笑的日子。刘裕已远,桓玄已死。先生居住墓地三年,天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为不愿意面对的,即是刘、桓相战。
听到桓玄战死的那一天下午,先生独自跑到陶里冲的乌龟石旁,先生以乌龟石当马,骑了悠长的一个下午。先生骑石难下,问世间,友情哪来真诚?问苍天,战争有么意思?
先生对着一山又一山的马头山魂,轻声嘱咐了一声:“兄弟,来世且聚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