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官彭泽令,结庐在人境
1.天气时冷时热。先生站在门前吹冷风,苍茫大地无影无踪。先生感觉自己被虚化了,人不在人间,心不在肉体,此时此地均为幻影。先生的身体很轻,一颗昏昏沉沉的大脑试图从身体中抽出来,抛向无边无垠的空旷。先生的心藏在风中颓废。先生并不能完全明白“心”可以这样行走,一切有意无意的事情发生,无由生根。
心,是怪物所生。
先生的心也开始困乏了,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心战之事。先生最初坠入这种心战,有些无奈,也有些愤怒,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先生质问自己,“我怎么啦?我怎么会这样?我的心备受煎熬,为什么会在意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做人光明磊落,当有爱人之心,当有爱国之心。我绝不是这样的人,绝不愿以爱国之名出卖朋友。”
言下之意,他们把先生当作英雄,也是当作了小人了。
先生正被谣言所累。他们都说先生因爱国之心,把桓玄卖了,子虚乌有的事,传得比真的还真。先生背着这个莫名的谣言,有那么好几十天了。那些谣言毫不理会先生的自我辩解,反倒是越来越嚣张,越来越靠近。布谷鸟的声音传到屋头,猫头鹰紧跟着嗷嗷鬼叫,万物的嘈杂钻进后厢房的碾磨缝里,试图让另一个世界吞没人间的罅隙。
先生愈发烦躁,先生背怨的心情少人能懂,马头村的友邻都称先生为“爱国大英雄”。先生怄气多日,百口难辩。
罢了罢了,也许是因为待在陶里冲墓地失声太久,一时很难适应友邻真真假假的玩笑,而厌恶这些废话的吧。
废话真的不愿意搭讪,再也不愿意解释,更不愿意去听。
这些谣言,似真似假,有奉承先生的意思,却意味深长。越来越多的人说先生是个英雄,他们传言先生在几十日前,千里追踪,为民请命,协同刘裕诱捕桓玄,保住了晋安帝的颜面。他们说先生是飞过去的,还有的说先生头上长了角,手臂是翅膀。
纯属子虚乌有,编得却是有模有样。
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先生心里乱七八糟的,郁气难消。国已不国,友已不活,偏偏独留先生,枉承谣言之祸。先生从未离开陶里冲墓地半步,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去往战斗中的建康?纵是先生反对桓玄篡位,也不至于偕同刘裕搞背后偷袭呀,先生最鄙视背后插刀之友。大丈夫堂堂正正,一切可以当面理论的,先生最恨活人拿死人来消费的。虽则桓玄篡位已属死罪,生前的朋友也不至于以桓玄之死来取笑。重要的是,桓玄曾是先生的朋友,且是好友,死去的好友一切过错皆被死亡带走,不可再论对错。
何来谣言如此之古怪?把那好端端的马头村弄成鬼窝一样,阴森森的,血口喷人。
声音无情,语言苍白。先生对于这些莫名的传言,从开始的惊讶到愤怒,再从愤怒转到漠然,先生居然也有些怀疑,自己分身有术。
怎么飞?谣言里传说先生飞身上马,飞到建康,先生便在自己的屋里跳了几下给自己看看。奈何,先生跳都跳不了一丈远,板凳还砸了先生的脚。
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不知,是谁第一个传的,更是不知。气忿忿心郁郁。不久,先生推测出一半的可能性,也许与三个月前写的一首诗有关,这是先生感念衰老将至而作的诗。
荣木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荣木》一诗共三十二句,分四章,每章八句。第一章慨叹人生若寄,第二章写要坚持正确的做人道理,第三章责己无所作为,第四章表示不坠先师之训而奋起。全诗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的功业追求。
先生忧于人生短暂,人生的悲哀。以诗告诫人们,人生就像匆匆过客,到时都会憔悴、衰老、死亡。人的寿命、祸福取决于自己后天的修身修为。在诗中,先生也自责自己曾经废学好酒。
也就是在先生此诗的第四章,先生写道:“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解释得更为详细点,就是说,“我今四十无功名,振作精神不足惧,名车名骥皆已备,扬鞭策马疾驰去,千里路途虽遥远,怎敢危难而不至!”
此诗此意,传播谣言的人是这样说的:“我今年经四十岁,还有力气奔跑。坐上马车和骏马,千里密送情报见刘裕,有什么不敢!”
就这样,把一首《荣木》变成了一首歪脖子诗,而民间传说先生的故事梗概,越传越离谱,传成了飞翔。他们说满腔忠君报国的陶渊明,装上隐形的翅膀武功超群,空中飞行,冒险从柴桑城出发,千里密报桓玄之行踪,协助刘裕的军队把握战机,一举击溃桓玄的叛军,平定了我朝篡位之辱。
就这样,他们把先生传成一名长着翅膀的神人。
谣言越传越离谱了,先生的心里,越来越沉重。无论是什么人,先生从未有心追逐,而先生最不愿意去做那出卖朋友的小人。浑浊人世,都是可怜求生之人,纵然没有帮人的力量,总不至于去害朋友性命吧。先生对于桓玄的篡位之事,当是极力反对,也只是言语上旁敲侧击地劝劝,确实没有能力出面制止。至于桓玄和刘裕之战,先生听闻已是心伤,再闻却是自己也被牵扯其中,真是愤怒之至。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去了建康呢?”一身断喝,无人应答,都是些笑嘻嘻的玩笑话。
先生问无所问之人,自是答无所答之人。怨诗无所怨,怨人无所怨,怨这江山和朝廷,也实在是无半点可怨之道理。就这样憋着吧,一旦谣言近身,还未见凡尘有人能破这谣言蔓延之势。
想起谣言,头昏目眩。不想了,几个晚上,先生都梦见自己一脚踩空,坠入马头山的刺麻儿洞。先生一身冷汗,再翻翻身,天亮了人还未睡。先生便是与自己赌气起来,披衣起床,懒得再睡。
天亮之后,黑夜里的污浊都被雾气逼进了泥土,清晨的露珠越发干净,如同月亮的眼睛。
晨起卯时初,明月似雪绒。先生望月诉愁思,月影朦胧,人影绰绰。先生在月光下静坐,苦思冥想。过去的,现在的,抑或将来的人影,都从先生的脑海冒出来,再走进先生的内心。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东边出现了朝霞,明月隐进了云层,先生的心底蓦然涌出慈悲的情怀。先生自我劝慰道:“唉,陶渊明,算了吧。日月循环,生命无常。哪舍佞气话短长?”
就这样的瞬间心语,清风止,先生的心静了,凉风冷了脾气,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些答案。原来,某种烦扰心境的转换,只需一次望月的过程。是的,就这么简单的,不经意地绕过烦忧的心思。
东西南北风从堰门口的方向跑走了,太阳越来越暖和,马头村一派和谐。先生披衣走到前院的敬远茅舍,听到敬远的咳嗽声,便是止住了脚步。先生也轻轻咳嗽了一声,推开了敬远东边房的的窗户,言道:“敬远呀,今晨明月清澈呀。老哥想通了,老哥对于近日的这些谣言,不想再理了。你以后也一概莫理哈,莫听,莫争辩,当作一阵风就可以了。”
敬远早就醒了,赖在床上咳嗽难受,半天不愿意起来。敬远看到先生窗前说话的声音,连忙搭起一件芦花绒做的袄子,就要起来了。敬远一边穿衣,一边回道:“那就好说,我不听就是了,我揍他们一顿。哪有这样理解《荣木》这首诗的意思呢?纯粹的造谣生事,害人呢。”
“算了。没有的事,随他们扯去,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大清早的,空气很好,香气里氤氲着去年稻草的气味。先生的脚步很轻快,脸色也比较舒缓。先生前行几步,拐了个弯推开西厢房的耳门,坐在长条桌前,等着敬远起床过来说说话儿。
敬远仅仅穿着短袄,大袍袖的外披搂在手上还来不及穿上。敬远问道:“哥哥是如何想通了,还是不得不如此?”
先生叫敬远穿上长披,莫再冷了。先生接过敬远倒来的粟米酒,大清早的甚是爽口。酒是弟妹从娘屋的沙河带来的,是荷叶包甄的老酒,特香。
先生喝了一口酒,才慢悠悠地说道,“一切往好的方面想去吧,明月濯我心,我心已安静。想来,我住墓地三年,难有说话之人。回到市集,是太多的人,所有的人都想和我说说话儿,我也想说说。就这样乱了方寸,失了严谨。错说的,添油加醋的,胡说八道的,都以开玩笑的言谈方式开始,却以另一种不雅的玩笑结束了。想想,我也想通了,月亮也有被雾气蒙蔽清澈的时候,何况是人的名誉。老哥我问心无愧,忠于我朝,对得起朋友,就让他们乱说去吧,不要放在心里就好。或许他们并不是有意的,或许原本他们就是善意的。再或许,做人的本事,原本就该是乱说的,只是有的人听了一笑了之,有些事听了,太在意了吧。人生本无事,都是心作怪。世上都是长嘴的人,乱说之人,比比皆是,也就不再追究真伪了……就当作是善意的玩笑,这种玩笑滚着雪球越滚越大,连最先的善意,也就滚没了。”
先生说了一大通,是解释,也是自我解脱。
敬远也喝了一口酒,也甜。早上喝酒不能喝寡酒,敬远起身去里灶,掏出了煨在灶间的甜瓜。兄弟俩就着甜瓜喝酒,还是第一次。两个人嘻嘻哈哈的,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敬远说,“哥哥,还是你心太善良。这样子,我也不就去计较了。再有人提起,我就翻个白眼,不理就是了。”
先生连声“嗯嗯”应着,滚烫的甜瓜烫着了喉咙,难受得很。先生连忙又灌了一大口酒,拍了拍胸脯,费力咽下喉管的地瓜,继续说道:“我想通了,总不至于活在别人的思想判断里吧,总不至于被别人牵着鼻子行走……老哥好歹也是个文化人。活在凡尘,各凭良心。”
“啊哈哈,哥哥总算没有被谣言打怂。”
先生甚是惭愧,笑道:“对待生活的态度,本无胜败之心,也算是败了吧。败就败了呗,我想出去走走,想离开马头村一段时日。”
“去吧去吧,你去玩,到东林寺住几天吧……”敬远笑眯眯地,忍不住连连咳嗽。敬远呛着声音喊着孩他娘准备几个热菜,他要和老哥好好喝几杯。就是在这个早晨,日出东方,以酒祭过往。
先生拍拍敬远的肩膀,自我解嘲道:“也没什么好祭奠的呦。老弟耶,一首诗的歪解,让人哭笑不得。唉,也好,此诗歪解,也解了我无叛国之心,朝廷也不会来找麻烦了,也少了些麻烦。这生活呀,原本就是无数个麻烦组成的,大大小小的麻烦,一个接一个。老哥心有烦忧,进退两难。老哥这次出门不是去散心,也不是去东林寺,老哥还是决定踏上喧嚣的仕途。”
敬远有些意外,哥哥厌烦了官场俗套的把戏,怎么又有如此考虑?敬远说道:“哥哥可说的是那刘裕府?都来请哥哥几次了,还是决定去吗?哥哥不着急,咱家尚有余粮的,且老弟还有把力气,咱饿不死的。”
先生甚是感动,感慨万千,回道:“老弟有自己一大家子要照顾,且老弟身体也不太好,总是咳嗽,不能太辛苦老弟了。哥哥出去看看,想不去,也是想去的,哥哥也不明白缘何如此矛盾。实际上,活在哪里都有烦恼,看那刘裕几次盛情礼请,我就去呗。”
“再考虑考虑呗。我身体还不错的,多穿点衣服就不咳嗽了。”敬远说完,紧憋着不想咳出声来,反而咳嗽更厉害了。
先生告诫敬远,咳嗽还是不能喝酒了,喝点热粥吧,灶上面已经洗好了,等着烧火煮粥了。先生藏了敬远的酒壶,很是心疼敬远的病。偌大的马头村,终是比不上官场上的大红门,连个看病的大夫都没有。柴桑城也没大夫,这世间的大夫似乎只进官宦人家的大门。
敬远咳嗽半天,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就不要再说话了吧,让喉部多休息一下。先生怜惜地看着敬远,说道:“我能寻到大夫的。这年头,家里有人当官就能寻到大夫,你好好养病。我决定了,去任镇将军刘裕的参军。”
2.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初冬,渊明先生应召到刘裕府做镇军参军,第三次为官。先生依依不舍向家人道别,门口的栀子花长了一枚冷天里的新蕊,郁香孤傲。
先生的脚步有些凌乱,始终不晓得出门的方向在哪一边,先生有些心不在焉。生活是无奈的,先生这回又把自己逼出去了,逼着自己去当官。别离的情绪扰乱屋前的老柳,先生发现天空下站着无数个自我。先生很有些无助,先生尚在出仕的路上,就已经在臆想着归来的急迫。
唉,去也不得不去,回也未去就想回。
先生喝一杯柴桑城的米酒,才发现已经离开故乡好几十里了,一杯在手,先生的话语便从肺腑间自然溢出。“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先生酒后写出这首《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心中的烦躁似乎是跑开了,心门敞开,空空如也,仿佛现在是站在将来的时间维度里,去思忆过去的某一天。
先生从不敢忘记这一时这一刻写出这首诗的此情此景,时间如幻。时间是真的没有了,它就是短短几个时辰,短短几天,短短几个月。如同一幅画,先生在竹上泼了些油烟墨,再泼了些松烟墨,画成了,日子也满了。
这次,渊明先生在刘裕府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待不住了。时间是油烟墨在空中泼了一道弧形线,如同在碧波荡漾的湖泊,挤出几道縠纹。那是先生的皱纹。先生感觉自己一下苍老几岁,烦得很。先生不想待在刘裕府了,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待了十个月了吧?哎呀哎呀,好像还没有十个月呢,先生不好意思再数日子了,先生就是一个真朴倔强的老小孩,就是想回家。
心塞。烦得很。此时季夏,内寒外热,先生脸色恍白,肢冷倦怠。许是病了,先生尚不能辨别,此时的自己是有病,还是无病。
我是谁呢?先生问,他的胸口闷得难受,待在刘裕幕就像鬼打磨。这么短暂的几个月,先生又想逃了,逃离刘裕,逃离官场。先生午间小憩,想把自己抛回柴桑城去,像云一样的轻飘飘的飞,浮在柴桑城的屋脊。先生脚步悬空,仿佛一切都是空的,又确实存在的空有,牢牢抓住一个人的命脉,让人无所适从,且又能应付自如,回到那实实在在的空无之中。
把命运交给空。一种无法触摸的空,无时无刻不在羁绊着先生的思想和心绪,先生迫切希望回家。时隔半年后,记忆里装的居然还有家乡的枯枝烂叶,还记得一堆烂叶下覆盖的碓臼里,藏有琉璃制作的酒杯。那真是个稀奇的东西,金黄翠绿,流光溢彩的杯状透明物,莫不是此物可以照见人心?可以照见一切的空,一切的有吗?
难分无有。那就以琉璃做借口,辞官。
倦了,仕途。一切看到的残酷事实,在虚无中粉饰太平。先生尚记得当时出仕的焦虑和犹豫,更多的是无奈,而延续至今的,是一种比出仕更为急迫的归回。回到实实在在的乡村厚土之上,才是夯实的生存根基。
还未体验到出仕的快乐,就是要回去了。
我要回去……先生的内心有些狂躁。
纵然当初是为了自己的身份释疑出仕,为了给敬远找个大夫,为了更多的希望,也是抱着更大的希望来到刘裕幕中的,先生还得要回家。希望也多,失望太大。再观刘裕其人,远比当年的桓玄更为野心勃勃,不同的身份地位呈现出更多的杀气腾腾之势。当然,刘裕也和当年的桓玄一样,对着先生是客客气气的,是非常尊重的。然而,这只是一种表象,实际相处的氛围更为尴尬。一个眼神,一次拐角处的施礼姿态,都比从前多了些惺惺作态。先生厌倦了,年龄大了,心也懒了,懒得再去周旋了。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山。”先生看得太多,心意已决。当初某些纯真的想法也最终破灭,不再幻想有所更改,回去吧。
这半年时间,先生对于刘裕排斥异己,诛杀桓玄亲友等诸多言行,看得心惊胆战。刘裕杀害对桓玄有功的刁奎全家,以及无罪的王愉父,手段颇为残忍无情。若是先生没有走进刘裕幕,先生也许单方面会被划成桓玄一派,说不定刘裕恼羞成怒,谁都猜不出来他会干些什么。或者,先生的诸多诗作,也难逃其祸。就说先生的那一首《荣木》诗,篡改的诗意可以把先生传为神,也可能会因为另一种诗意,把先生传为妖魔鬼怪的。也就是说,如果先生、桓玄及刘裕三者之间的关系,陈情诉说等细节问题稍微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会引起刘裕的不悦而谣言四起,再以谣言而杀之。而杜绝这种谣言发生的唯一办法,就是先生走进刘裕府,站队成刘裕派系的一分子。
现在呀,刘裕,刘裕在听吗?桓玄曾经是我朋友。刘裕呀,你也是我的朋友。在桓玄死后,我居然还能走进你的幕府,这是不是证明,我和你的关系,胜过我和桓玄的关系呢?这样,你满意吗?我知道你们在战前就有罅隙,你们在战后,又把我揪进你们的矛盾中。现在,我不是也在你的府中任职了吗?刘裕呀,你心理平衡了吧?你不再嫉妒了吧?不再嫉恨了吧?也不再猜测了吧?你心里的小九九,在盘算什么呢?我们三个人,关系还都是不错的吧?你我都有些缺点,桓玄也有太多的毛病呢。哎呀……就不说桓玄了吧,他已经死了呀。活人何必和死去的亡人作对?一切曾经的不快,都被死亡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宽恕人间吧。刘裕呀,原来我等男人的友谊和女人是一样,会小心眼的,会有嫉妒心,会在心里掂量谁对自己更真诚,谁会是自己的死敌。刘裕,友谊也是个麻烦的东西,朋友之间更容易产生猜测之心。
猜心,就是瞎猜,乱猜,像是施了魔咒的癫疯。
先生最厌被猜测,不如让心靠近,也就是这样的靠近,先生成了刘裕的幕僚。对于先生这样处理“三人行”的友谊关系,是无奈之举,也是必然之举。实际上,也是半年前那些烦透了的谣言,给先生的行为方式提个醒。这是先生必进刘裕幕的主要原因,先生在半年前并没有如实告诉敬远,他是怕敬远吓着了。先生出仕刘裕府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太穷了,也不完全是为了给敬远寻个大夫,先生是不想枉死呀。
死在别人的猜测里,对不起穷困潦倒的一生。
大半年了哦,刘裕的猜心已经减缓了吧?应该说刘裕的敌人不再是桓玄了,桓玄生前的好友、幕僚,或者是有关桓玄的动植物影子,都已经从刘裕的思想里剔除了。另一种敌人代替了桓玄在刘裕心底的位置,先生不再是他俩的骰子了。
先生的辞官之请,是时候可以提出来了。是申时,寅时还是卯时呢?先生又不会掐八字算命,更不能猜,就只能是撞个时辰提提看。辞官总不至于死吧?先生想。管他呢,至少,现在的刘裕不会因为桓玄而杀他了,纵是还会有些什么新鲜的死法,那也是个命。
午后的梦里,先生冷得发抖,情绪有些紧张。他在琢磨着人的实体,琉璃的空心,人和琉璃虚虚实实的问题,烦躁无比。先生一脚踩空,再次滚进碓臼而碾碎无数个琉璃,鲜血从指间流了出来。先生抑郁着恐慌,一头虚汗。这到底是人死了,还是杯毁了?是有还是无呢?说有吧,明明是空梦,手脚无力,口淡无味。说无吧,梦里却是无边无尽的焦灼和疼痛。
梦终归是梦。先生惊醒后,没有半点犹豫,披衣趿鞋去了刘裕的厢房,撞在午时三刻,把刘裕摇醒了。
这是个开刀问斩的时间段,要死死快点,不死万万年。豁出去了。先生直呼其名,言道:“刘裕,鄙人今日辞官。”
刘裕也在做梦,他梦见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他正在和桓玄格斗。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桓玄也像是苍老了,听不出声音,刘裕居然有些愧疚。梦里的刘裕是清醒的,知道是在做梦,并劝慰自己别害怕。他记得真真切切,桓玄是死了,在面对一个死人的时候,刘裕依然是非常紧张。
梦里的人物在格斗场上僵持,刘裕持剑,桓玄舞槊,渊明先生捏着个稻草人站在中间,一言不发。这样的组合方式,是梦里自然生成的,而这种自然生成的方式,让刘裕非常焦急。渊明兄,你倒是说话呀!这场格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难道就这样在黑暗里死磕到底?
刘裕看不清天地,看不清人的五官轮廓,看不清日月星辰,只有声音在刘裕的耳畔呼啸。刘裕明明知道这是梦,就是无法苏醒过来。他在梦里叫着先生的名字,迫切希望先生过来摇醒他的梦。
人呢?这孤独的人世啊,为何人人会怀念死去的敌人?桓玄呀,或许我对你有所误解,你对我是否真诚?还是一切皆是虚伪的友谊?
刘裕最终解脱这个可怕的噩梦,是在先生把他摇醒之后。刘裕醒来一身冷汗,愣神好长一会儿,才说道:“渊明兄,怎么不说话了?你吓坏我了。”
先生说道:“你在做梦吗?刘裕兄。你看看我,我这不是在说话吗?我告诉你,我要辞官了。”
“辞官就辞官呗,你多和我说说话吧,兄台。”刘裕一头冷汗。
“说的都是重复,我得辞官……”先生有些疲倦,胸口还是沉闷着,一点都不舒服。
刘裕坐了起来,心情好了些。有人说话就好了,这孤寂的人世,怎么会有那多哑巴呢?刘裕讨厌无声,讨厌梦,梦是体验短暂死亡的过程,非常不爽。刘裕被渊明先生摇醒正在进行的噩梦,心里非常感谢。待刘裕明白先生是要告诉他辞官的决定后,并未见有半点生气,反而开始取笑先生。刘裕带着戏谑的语气,笑道:“渊明兄要辞官?给个理由哦?你这样子,回家你能做什么呀?”
先生浅笑着,脱口而出:“回家挖琉璃,琉璃杯呢。”
“哈哈,哪来的琉璃杯,是前朝的,还是当朝制作的呢?”刘裕很感兴趣,连忙相问,笑着像个孩子。
先生说道:“真不知年份,存于马头村的碓臼里,无意发现。”
刘裕心里有些畅快,看得出这家伙没说假话,刘裕依然微笑着:“真话?”
先生也笑答:“陶渊明何时说过假话?”
刘裕信。刘裕有些羡慕,说道:“琉璃还真是个宝贝,定是皇室遗落的……”
先生于是抢着解释道:“所以我得辞官,早点把琉璃挖出来。”
这家伙还真没说过假话。不过,他也真蠢,这种辞官的理由,怎么能通过呢?刘裕想了想,越发觉得好笑,他说道:“我还以为兄台厌烦我处,喜欢别处呢?”
“哪来什么别处呢?我就是想回家。耗在你这半年了,心里想着家乡的青草,又担心琉璃被人挖碎了。”先生说出这句话并没感觉什么对与不对,一句话说完了,才发觉自己这样说得太对了。
“别处”与己何干?“别处”又是哪种意思?生也好,死也好,刘裕的“别处”是暗指桓玄还是别的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了。先生的心在家乡,这就是想回家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吗?不扯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先生想也没想到许许多多复杂的事情,他那脱口而出的回答,足以证明先生就是这种简单的想法:回家。
简单多好!刘裕羡慕先生,如此坦诚地说出自己心里所想。刘裕也想回到曾经的简单生活,放牛,扯草,待在农家,能吃饱就好。可是,自从平了桓玄之乱,一切身不由己,各方面都变得复杂了。关于杀掉桓玄之事,他并不想亲自动手,他是真的不是想杀呀,他是逼于无奈。刘裕心里说:“我不杀他,他就杀我,渊明兄,你说我到底是杀错了还是对的呢?”
刘裕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把桓玄战死的纠结塞在心口边。刘裕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打起了琉璃的主意。那种空心的,似有似无的杯子,真的可以照见人心吗?
刘裕问道:“兄台真的有琉璃?给我留两个呀。”
“哪能少了你的……”先生笑着说道,“有十来个,给你留两个,刘程之和周续之各两个,还有小延之……”先生掰着指头算数字,他是认真的,是诚心要送的。
刘裕有些感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为了琉璃而感动。也许是因为梦,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为了观心。也许是为了桓玄,这些活着的人都有了琉璃,死了的桓玄,总是得不到渊明兄台的琉璃了吧。为什么还要嫉妒桓玄呢?刘裕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过分,甚至有些歹毒,而这些歹毒过分的想法自己能够感知到,或许真的是琉璃照出来的。
琉璃真的能照见世人之心吗?君臣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若是由此琉璃照见真伪,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刘裕满口答应了先生的辞官之请,并说道:“刘敬宣在浔阳城,离柴桑城很近,要不兄台到浔阳城任职如何?”
“可以考虑……”先生非常高兴,想不到刘裕这样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辞官之请,并事事为他考虑,也算不枉朋友一场。想起来刘裕也不错,就是谈起权利和战争,专横独断,不像个人的样子。再想起来,每一个人都是不错的人,都是利诱熏心,把人改了凡心。
兄弟共事,避免不了会产生罅隙,一旦要走了,又是千百个不舍。先生嘱咐刘裕,得空常来柴桑城玩玩,喝酒,吟诗。刘裕嘱咐先生道:“兄台的辞呈,可要认真写哦,编一个合理的理由吧,万不要写上什么回家挖琉璃了。”
3.先生辞官刘裕幕之后,回到柴桑城才两日的光景,便是匆匆上任江州府,任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这是公元405年春天的事情,春暖花开淫雨时,旧竹新笋,雨催蘖芽。一群群放牛娃站在先生家的五柳树下,讨喜的脸蛋红彤彤的,他们几个望着先生逐渐离去的背影,目光澄澈,盈满希望。
然而,先生出仕的前途方向,总会突发些大大小小的屏障。
先生和刘敬宣并不陌生,敬宣曾几次陪着刘裕来到马头村喝酒,有酒就成了朋友。敬宣一直追随刘裕左右,奈何终未成为刘裕的亲信,刘敬宣也是属于老实敦厚之人。然,老实人并不是傻,他们心里透亮着呢。刘敬宣洞悉一切,曾在刘裕任命他为建威将军、江州刺史时,就已深知自己地位不稳,固辞刘裕所任命之职。安帝反正后,刘裕的权势更重了,惶恐不安的刘敬宣立即自表解职。渊明先生在这个三月份就职,恐怕皆是代刘敬宣向朝廷上表的,因此,这个参军做得不知所以。不久,先生也想要辞职了。先生此次辞职的理由是不明不白,也不太好写进辞呈。
这次辞职与一群蝗虫有关,是说不过去理由,那就说“想家”吧。
先生能给自己的是一句简单不过的交代:想家了。一些日常熟悉的事物,将换一个境地呈现。辞官,也是辞旧。旧时地,旧时人,旧时心境就地掩埋,就是那个每天说话的人儿突然隐去了。辞官的理由有千万种,无外乎辞的人心里痛快,被辞的职权人事放得开心,两全其美。先生辞官的理由是真的,辞呈里的理由倒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先生辞官,有情有理,也属天意。这次先生辞去江州府参军一职,是先生不愿意做那不明不白的官,也是被那些来路不明的蝗虫惹毛了。春末夏初之际,马头村突然凭空冒出无数只蝗虫,像是突发异常的魔幻。惊慌失措的人们,除了驱赶,并未能想出更好的灭虫办法。在那场万人驱赶蝗虫的队伍里,先生当即丢开浔阳城的官印,义无反顾地回到柴桑城,驮起竹竿,走进了马头村的驱赶蝗虫纵队。
人们像孩子一样在玩耍,也是在和虫恶斗。虫如黑色的粉末装铺天的空隙,近在咫尺间,颜色便由黑到青再到青绿色。黑乎乎,绿色色的蝗虫晃荡在人的眼睑前,吓得人们心率加快,呕吐不止。
有很多人在笑,也有很多人怨声载道。更多的人像疯子,嬉笑着的人疯子站在田埂地间,对着蝗虫叫骂,并学着蝗虫的样子想飞。土地里埋葬了很多蝗虫的尸身,很多人也莫名地死在蝗虫堆中。他们不是被蝗虫吓死的,他们是饿死的。在这种情况下饿死的人,都被冠上一个可怜的死法:是被蝗虫咬死的。人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演讲死人和蝗虫搏斗最终被蝗虫咬死的过程,像老虎咬人一样的凶残。新一轮的谣言开始在马头村上演,悲伤暂时忘却了,畅快流动着的死亡血液,是蝗虫青绿色的妖身。人和虫开始在稻草埂上进行诡秘的争论,有的虫说死亡的血液即是静止,有的人说死亡的血液是流动的,人人说,死去一定会重生。
人虫混战,天地皆青。
渊明先生倒是比较冷静,他举着一个夏蝉的网兜,对着梨树桃树的枝丫,寻找蝗虫的后翅。先生知道,能在此地作妖的蝗虫,必是飞蝗无疑,且让我等折其翅,看它如何再作妖。
这种飞蝗是一夜间闯进柴桑城的,迅即如箭,铺天盖地。飞蝗极其瘦,极其细小,像根针,说白了,飞蝗没肉呀,看上去远比本地的土蝗虫狰狞恐怖。这些啃噬庄稼的青绿色飞蝗虫,刹那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低空,像是天外甩来发霉的裹尸布。人们四处逃窜,并奋力反抗这些庞大的群体。没有人愿意把这些飞蝗虫吃进肚子,一来是这鬼东西委实没什么肉肉,二来,世人皆迷信,人人都说那飞蝗是施了魔法的怪物,吃了要遭报应的。飞蝗虫大摇大摆地来,并带着对人类的讥笑。人人能怎么样呢?赶呀,赶呀,持以青竹,挥汗如雨的驱赶吧,马头山上的青竹因为频繁的砍伐,都剁成竹桩了。
还是“土”的好,土生土长的土蝗虫,莫名地被人世间宠爱起来。这种宠爱带着无可避免的歹意,人们宠爱土蝗虫的同时,是把它们抓回来煮吃掉。吃掉土蝗虫的老人们一边吃一边念念有词,“蝗虫蝗虫你莫怪,你是凡间一道菜。”而那些年轻的后生们,是没空念咒语的,他们吃掉几口蝗虫后,便是举起刀具竹器,去驱赶那些没有半点肉丝的飞蝗虫了。
西庐酒坊史上最为热闹的几天,就是那几天的驱赶蝗虫日。整个马头山的人都来了,他们冲进旷野里嘶吼,和成千上万的飞蝗比试嗡嗡的声音。那些个飞蝗虫似是长了狗的鼻翼,能闻到西庐酒坊正在烧烤它们同类的肉味,因此都是远远地避开酒坊。这样一来,西庐酒坊成了马头村巨大的磁场,也成了人们口中的风水宝地,人声鼎沸。而这几天,我的西庐酒坊没有半点做生意的心思,不收任何酒客的酒钱,只需带来半只飞蝗虫的翅膀,即是赚了这人间的喜讯。
这几日感觉时间很长,蝗虫并未有所减少,反而是越赶越多。马头村的人疲于应付,有跑到周边的德安、星子、沙河、蛇头岭等地请人驱赶,哪知那边的蝗虫更是多多。这哪是什么蝗虫啊,这是虫妖。人人被这些妖孽搞得焦头烂额,精神崩溃,当有人提议不再抗虫,一同去不远的浔阳城跳长江的时候,这些飞蝗虫突然又凭空消失了。
真是大喜,只是谁都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捣乱一通即走的蝗虫,缘何而来?缘何能走?
鬼知道呢,马头村的柳仙姑也算不出什么。她在对天怒骂,骂那些飞蝗毁了她算卦的美名。她把这次飞蝗突然而来,迅疾而去的飞蝗之卦,定性为历史悬卦。
飞蝗来时,家里尚有余粮,飞蝗走了,那些庄稼都是被糟蹋完了。一些精神崩溃的人,在焚香祷告飞蝗虫的离去。一些有经验的老农预测,当年又将会干旱来临,恐怕又要饿死不少人了。
原来,所谓生老病死,更多的死是被逼死的。天逼的,人逼的,还有虫逼的。原来,在弱小的蝗虫面前,人根本谈不上“强大”二字。人之所以活着,某种程度上,也是虫给了活路,或者说是幼小的个体,给了人活的机会。
那就攒劲活着吧,感谢一切比我小的众生,感谢你比我小。
活着就是忧患。或忍辱负重,或韬光养晦,都是为了不至于饿死,都是如此艰辛地活着。公元405年的飞蝗之灾,直接导致成千上万的人精神压抑,以致癫狂至死。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着呢?谁不想体面地活着!这次蝗虫之灾,也促成了渊明先生第五次出仕为彭泽令。先生预备此次出仕,能多攒些俸禄来养育家小,先生又是去做官了,貌似是被虫逼的。漫天的飞蝗如带血的冰雹,向一个个凡人倾砸而来,想起来都是后怕。
先生有所犹豫,有所顾忌,官场就像断头台,闭上眼睛就能摸着尖锋的刀口。这些刀并没打算割肉,并没打算来拿命,它是用来折腰,用来手刃人的灵魂的。先生考虑再三,豁出去了。为那几个要吃要喝的孩子们,先生再次踏进了官场。然而,先生是仅仅做了八十三天的县令,又断然决定辞官。
4.坐拥一个人的湖堤,请给我自由。
这是渊明先生为官彭泽县令的第八十天,思想羁绊于县衙,精神像刀子一般切割于生命的本体,疼痛难熬。先生就这样子趺坐于湖堤,自我享用来自本体的苦与纠结,遥望星罗棋布的湖泊,水网稠密,心网也密集。
到底是留?还是走?
一个时辰前,正是晌午。秋阳微烈,稻黄叶落,彭泽县衙的空气是可以流通的信物。蓦地,巡视的督邮从后竹林的窗棂飘荡到县衙门口,如同吓人的鬼。他没有携带行文,没有通告衙役,突然闯进来就已知是来者不善。此督邮叶姓,瘪嘴巴,尖脑壳,进得门来,不怒不恼皮笑肉不笑的。督邮对着一桌正行饮酒的渊明先生等幕僚说道:“你等小日子可以呀,哈。本部来贵县检查,你等拿着国家的俸禄就是为了喝着几口寡酒吗?要吃肉呀,要多几只王八配酒。”
“哦哦哦,是是是,这个这个呢……”一半人在附和,口不择言向督邮赔笑,一半人待在原地尴尬不已。早有衙役慌忙端凳子,敬茶水,撤席恭迎督邮大人。
和先生喝酒的几名幕僚早已起身,他们吩咐内务衙役准备新衣,他们说咱们的陶县令穿戴整齐后,当以最高的礼节向督邮鞠躬致敬,督邮是来督察他们工作的,万万怠慢不得。几名幕僚皆谦卑恭顺,陪着督邮左转转,右瞄瞄,一屋的人点头哈腰,谄媚奉承,忙得不亦乐乎。渊明先生不语,亦不悦,对于衙役递过来的新衣也是拒绝更换。先生对于众幕僚低三下四的行为非常反感,看到突然到来的督邮,更是厌恶至极。先生已经认出了叶督邮是谁,也看得出来叶督邮是来找茬的。
叶督邮斜着眼光看渊明先生,先生仰着头颅看着天外。叶督邮脸色古怪,不阴不阳地说道:“你等聚众豪饮,我朝要你等滥官污吏何用?目前国家正是多事之秋,你等不报国恩,不为名造福,反而聚众豪饮,佩服哈。”
督邮说罢,丢下一屋子的人,狂傲地越过弧形的窗棂,扬长而去。
叶督邮越窗而走,这是一种危险的动作。他的笑,是惩戒渊明先生的前兆。
一屋子的喉舌叽叽喳喳的,几名幕僚试图教会先生服从。小陈幕僚说道:“你赶快着轿,追上去,追上去,送些财帛呀……”
先生没理会小陈幕僚,巨大的睡意袭过来,他想靠着躺椅睡一会儿。
大陈幕僚气急了,摇走先生的瞌睡,说道:“哪有你这样性子的?哪有你这样当官的?你当官,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呀。明摆着,督邮代表郡守督察县乡,纠察所属县衙是否有违法之事,你应该客气恭迎才对,你怎么摆一副臭脸子。”
先生毫不客气回道:“我做不来虚假的客套,我更讨厌这个‘五斗米道’督邮。”
“这事,我们都知道的。”夏幕僚接着说道,“管他是什么‘道’,他是管你的官,你就得顺着他。你当官要有点策略,先乖一点,等势利强大点,才有和强大势利抗衡的资本。”
“我没想到和谁斗,为官出自本心。”先生回答的声音有点懒,他越来越疲倦。
这时候,罗幕僚打断了规劝的话题,直接道出叶督邮突然来彭泽县衙的根本问题,那是渊明先生得罪人了。一是先生新来彭泽县为贫民减税,深得人心,遭上司嫉妒了。二是先生清查户口,查找土豪劣绅偷税漏税情况,得罪了土豪上头的保护伞何隆的亲戚。因此时任浔阳郡丞何隆设计叶督邮来惩戒渊明先生,给先生一个下马威。众所周知,叶督邮一向凶狠贪婪,笑里藏刀,突然来到县衙府,不是为了索要贿赂,就是为了报复。
事已至此,罗幕僚劝渊明先生快快做计划,他叫先生给在朝中任尚书的叔父陶夔带个信,让叔父陶夔出面调解通融一下。其一呢,这县官不如县管的。其二,这官场也就是个江湖,官大一级压死人。
先生恼了。他想睡。先生喝多了瞌睡连连。
先生听罢诸位幕僚的意思,以酒作性,眯着眼睛愤愤然,回道:“此人乃‘五斗米道’教徒,装神弄鬼,借‘道’作恶,腐败至极,从不为黎民百姓着想,我怎么可能向‘五斗米道’折腰。为此鸟人找我叔父说情,太看高了鸟人啦。我还做什么鸟官,我不干了。”
先生又要辞官了,是气辞的。
先生说罢冲出府衙,冲到一个人的湖堤,酒醒了,瞌睡没了,头痛难忍,委屈得要命。先生像孩子样狂傲不羁,质朴任性,不善于绕弯弯,他抓起堤岸的一根水草抛进浑浊的湖泊,喊道:“我辞官。”
辞官!痛快的呼喊声,是彭泽县令陶渊明先生在公元405年秋季的事情。先生独自枯坐于彭泽县的湖堤,戚戚然,望着浑浊的湖泊,沉思。这日子像做梦,这做人像做狗,这做官啦,像是辎重车上的重刑犯,要死不活的。
尚记得公元393年的第一次出仕江州祭酒,正是风华正茂时,有忐忑,更多的是希望。到了这最后一次辞去彭泽县令,这出出进进十三年了,对于官场是彻底死心,自己更像个糟老头子样貌,萎靡不振。这么多年风云变幻,尝尽官场百态和人生苦涩,各种苦楚,只有己知,只有心知。先生是从不愿意向人诉苦之人,这些个苦和委屈藏在心底,自己问自己。
缘何为人,缘何为官?无数个问号得出的答案,都是为了活着呀。而活着之上,必是尊严和良知!
先生即时辞官,忿忿然,且也痛快之至。先生一个人的趺坐,思绪万千。先生想起那些县衙的小吏是何等的卑微,他们为那名叶督邮忙上忙下,沏茶泡水的场景,委实是可悲可叹。想起那恶名昭昭的叶督邮,粗俗狂傲的样子,他还有脸巡视我彭泽疆土,实为可恶。
骨头在旷野作响,雨水在秋季疯涨,这个官,是再也不当了。秋风拂面,水涨船高。彭泽的山连在水里,彭泽的水连着巡视叶督邮的船只,即将远去,那些沉重的负担也将随着山的远移,逐渐消失。
先生处理完一切琐事回到柴桑城,是三日后的正午,先生心里酝酿着该怎么写辞呈才最恰当。是以“诗”写?以“辞”写?还是以“赋”写呢?还是怎么笔顺就怎么写吧,写出心里所想,心中所郁,也就畅快了。先生想来也甚是悲哀,一些重大的辞官理由,却总是以亲人的故去为合理的依据。也正是这日的傍晚,先生远嫁武昌程家的英儿妹妹,不幸病故,先生吊丧的心情焦灼、急迫。
公元405年季秋,先生辞官回家后写出一篇《归去来兮辞》。其特意在“序”里说明了自己之所以出仕和自免去职的原因,先生说:
我家贫穷,种田不能够自给。孩子很多,米缸里没有存粮,维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没有办法解决。亲友大都劝我去做官,我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可是求官缺少门路。正赶上有奉使外出的关使,地方大吏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也因为我家境贫苦(替我设法),我就被委任到小县做官。那时社会上动荡不安,心里惧怕到远地当官。彭泽县离家一百里,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造酒饮用,所以就请求去那里。等到过了一些日子,便产生了留恋故园的怀乡感情。那是为什么?本性任其自然,这是勉强不得的;饥寒虽然来得急迫,但是违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过去为官做事,都是为了吃饭而役使自己。于是惆怅感慨,深深有愧于平生的志愿。仍然希望任职一年,便收拾行装连夜离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去吊丧的心情像骏马奔驰一样急迫,自己请求免去官职。
序后,在先生的“辞”里,书写语言流畅,音节和谐,写出了先生弃官归隐的真实感情。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