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7月13日,重返战场

第二部

大约在两年前的一次疗养休假中,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大战回忆录。如今,我应当重新开启这项工作。参战时无意间感染的伤寒,使我获得了许多意料之外的闲暇时光。250旅(我当时所属的72团隶于其中)历经了一次非比寻常的冒险之旅。法国对阿尔及利亚(Algeria)当地士兵的征召已经激起一些抗争,尤其是在君士坦丁省。该省总督早已寝食难安,由于担心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他开始召集军队。当我们被派往阿尔及利亚的时候,我们几乎没能摆脱索姆河(Somme)战役的阴影。在那场激战中,我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阿尔及利亚气候迷人,我们被安顿在极为宁静的冬季营房中。就我而言,在君士坦丁省度过的那段时光是平静的,怡然自得却也有几分空虚。因此,那段日子开始召唤过去的回忆来填补当时的空白。

1915年7月13日,重返战场

1915年6月7日,我的疗养假期已告终结。因此,我在莫尔莱(Morlaix)重新就职于72步兵团和272步兵团的补给站。我仅在补给站里度过了短暂几日,完全没有心情舒畅的感觉。在那段时间里,我曾写信给一位友人称:“我打算辞去补给站的工作,因为我害怕失去斗志,而斗志是我最为珍视的品质。”在这些补给站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一群士兵甚至许多军官,死命地保住自己在后方军镇里枯燥却安全的生活。为了在后方城镇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他们都表现得精明能干,这虽然算不上什么邪恶行径,但起码也是一些卑劣的把戏。尽管那些行为体面的灵魂,偶尔会在被命运丢进熔炉的时候,显现出惊人的英雄气概,但是他们在本质上仍是怯懦软弱的生灵,对远处危险的预判令他们惊恐万分。暴露在这种怯懦之中,使一个人自身的勇气得以显现。我重新感到心情舒畅,我要为有益的事业燃烧生命。此外,我从不喜欢等待:如果危险注定要到来,那我选择立刻与之相对。后备部队即将动身前去增援72团,我便签字成了一名志愿者。6月22日,我离开了莫尔莱。我的父母和嫂子过来送别我。我们心照不宣,都想避免过多的情感宣泄。

军用列车的行驶速度十分缓慢。列车走的不是平直的线路,而是沿着蜿蜒曲折的支线缓慢地前行。拥挤在车门处的士兵,歌颂着站长妻子们的美德。从莫尔莱到前线耗费了我们三天四夜的时间。当我试图回忆那似乎无尽绵长的数日时,三至四幅画面浮现于我的脑海中:昂热(Angers)在朝阳的映照下圣洁无瑕,还有哥哥路易一家的热情欢迎。我们沿卢瓦尔河(Loire)河谷行驶了数小时之久,卢瓦尔河水波不兴,两岸满是金黄色的沙滩,杨树、丘陵与平静慵懒的景致全都映入我的眼帘,而我已向眼前的一切道出再见,又或许该说的是永别。在勒克勒佐(Le Creusot),我早早醒来。此地的工厂密集建立于阴郁的山间,工厂的浓烟在天空中画下深灰色的线条。沿着脏乱不堪的街道,工人们急匆匆地赶去做工。他们都戴有军事动员的袖标:其上已然标记了战争的符号。

在蒂耶河畔伊镇(Is-sur-Tille),我们偶然碰见一位个性乖戾的站长。这个身材矮小、怒火中烧的男人,穿着卡其色的制服,总在提及自己最爱说的“前线纪律”时,流露出恶狠狠的神情。事实上,他无情的话语烦扰着途经此站赶赴前线的士兵们,而他自己却从未踏足过战场。因此,他禁止车站的警卫人员给我们的士兵邮寄信件,而士兵们是无法获准离开站台的,他们不能亲手将信件放入邮筒。此事引发了许多小争端,并以逮捕了我们一位反应过激的军官而告终。

巴黎国际广播电台(Cri de Paris)讲述过一位站长的故事。无论正确与否,他始终坚信自己被两名猎兵中尉辱骂,于是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所属营队的番号,并发起指控。他的负责人对这一举动表示欢迎,同时要求惩罚两名冒犯者,之后又进一步声称站长之职是费力不讨好的职务,因此避免使站长们受气是十分必要的。然而不幸的是,两名中尉的营队番号被错看或误录了,这个错误自然而然地延迟了诉讼进程。当M.上校指挥的第6猎兵旅之中啧有烦言,且遭受指控的两名军官最终得到确认时,1916年11月7日,由第6猎兵旅在圣瓦斯特(St-Vaast)森林发动的进攻已经开始了。M.上校回复称:此次行动有超过40名军官牺牲,其中包括2名被误识的中尉。他要求惩罚那名站长,因为他如此粗心大意以至于无法正确识读军服衣领的数字。此外,上校还附上了一份由自己执笔,记述两名中尉英勇作战、为国捐躯的报告,同时补充称:阅读这份文件很难不让那位站长受到激励,并使他由此具有担负极为繁重的站长之职,和克服所有委屈的力量。我可以保证这段轶事的真实性。因为,我是从可靠之处了解到此事的。那时,M.上校的指挥所在布瓦-艾吉耶(Bois-Aiguille)。我们也驻于附近,并听从他的指挥。我从来不知道那位站长的名字。他是蒂耶河畔伊镇的那位站长吗?我十分喜欢这个联想。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应当是他的兄弟吧。

给我们漫长旅途平添乐趣的一件事,是我们所处位置的不确定性,而这与我们的最终目标尚未确定有关。大家知道72团已经离开了凡尔登(Verdun),那是他们刚刚结束行动的地方。然而我们接着会在何处发现他们?是阿尔萨斯(Alsace)、阿图瓦(Artois),还是达达尼尔海峡(Dardanelles)?于我而言,我只想多看看这个国家,除此以外别无他求。我已经在阿尔贡度过了四个月的时间。我想有所改变。

6月25日清晨,我在一个车站醒来。运载我们部队的车厢被与之相连的火车头带入并停留在铁路侧线上。早晨空气清爽,天气阴沉。目所能及之处,有一个小车站、一个村庄、一些草甸以及长满大树的环山。那些山丘完全遮蔽了我们周遭的地平线。这怡人的乡村之景,在灰暗的晨光下稍显阴郁。它使我想起自己所知的所有山区景观,尤其是汝拉山(Jura)(又称侏罗山)的风景。就好像我只是乘车出来度假,并在瓦洛布(Vallorbe)下车考察当地的风土人情一样。那是在莱西伊斯莱泰(Les Islettes);亦是在阿尔贡,我们团重新隶属于第5集团军,驻地也再次被固定下来。这一次,我在那里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

最初,我们被派往贝尔方丹(Bellefontaine),当地设有师一级的补给站。我们在那个迷人的小村庄里度过了一天一夜。在村庄所处的山谷底部,道路终止了。环绕四周的森林孤立了这个村庄,使它看上去就像消失在地球尽头那样。6月26日,我与增援部队的正副军官们,重新加入72团的大部队。我们在后方那处补给站里留下了一些人手。72团中的大部分士兵都驻扎在莱西伊斯莱泰。我们去上校的办公地点报到,每个人都分配到了属于自己的任务。于我而言,我被分配至4连。4连的士兵居住在一处玻璃工厂中,而这处工厂恰恰距离贝尔方丹村庄不远。当天下午,我以连队副官和排长的身份开始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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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后期的马克·布洛赫

我对莱西伊斯莱泰保有一份愉快的记忆,此次我在那里待了整整五天。后来,正如大家将会看到的那样,我再次返回了那里。任何人都应该能够想象出当地的景象:一个相当大的城镇,干净且舒适,沿着巴黎通向凡尔登的道路延展,坐落在草甸之中,四周林木丛生,它的房屋和谷仓里挤满了士兵。我们很安全。敌人尚未部署远程火炮,那种在凡尔登战役时使用的远程火炮能让他们炸掉车站和整个村庄。我们听到了普通火炮的轰鸣声,但我们并不担心那些炮弹。

马克·布洛赫的手稿就此终结。[1]

[1]由马克·布洛赫现存的手稿可知,这本《战争回忆录》的第一部分有六章内容,而第二部分却仅留有一章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