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5年
1825年
1825年1月10日,星期一
(谈外语学习和《浮士德》《塔索》等作品)
歌德对英国人民极感兴趣,所以请我把逗留在魏玛的英国青年逐渐介绍给他。今天下午五点,他等我带H先生去见他;关于这位在英国军队供职的工程师,在此之前我可没对他少称赞。我们准时前往,让仆人领进了一间壁炉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通常下午和晚上歌德总待在这个地方。桌子上点着三支蜡烛;可是歌德不在房中,我们听见他在隔壁的大厅里讲话。
H先生趁此机会环视房间,发现除了墙上挂着不少油画和一幅山区大地图,还有一个装着画夹的大橱子。我告诉他,这些夹子里藏有许多著名画家的素描,以及各个流派的油画杰作的铜刻摹本,全是歌德一生中慢慢搜集起来的;反复观赏这些美术作品,给了他乐趣和消遣。
等了几分钟,歌德进屋来热情地招呼我们。
“请允许我对您讲德语,”他转向H先生道,“因为我听说您的德语已经很好。”
H先生客气了几句,歌德便请我们入座。
H先生的人品风度肯定很得歌德喜欢;他的殷勤好客和慈祥和蔼,今晚面对这位客人时表现得既真诚又优雅。
“您做得很对,”他说,“为了学德语,您来到了我们这儿;在这里您不只学起语言来快速而且容易,还可以把语言的各种基础知识,诸如我们的国土、气候、生活方式、民情风俗、社交礼仪、典章制度等等,作为精神财富带回英国去。”
“现在在英国对德语的兴趣挺大,”H先生回答,“而且感兴趣的人一天天增多,几乎没有一个出身良好的英国青年不学德语的。”
“在这方面,”歌德和蔼地说,“我们德国人可比贵国民众,先进了半个世纪喽。我学习和研究英语和英国文学已经整整五十年,所以熟悉你们的作家,以及贵国的社会生活和政治制度。要是我去英国,不会有身处异国的感觉。
“不过我说了,你们的青年人现在也来我们这里学习德语,是很好的。这不仅因为我们的文学本身的确有价值,还因为不可否认,当今之世一个人只要精通德语,就可以省下学其他许多语言的精力啦。我指的不是法语,法语是一种社交语言,在旅途中尤其不可缺少,因为人人懂它,在任何国度都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好翻译。至于希腊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则两样,这些国家最优秀的作品我们都有很好的德文译本可供阅读,除非有十分特别的用途,否则根本犯不着花许多时间去费劲地学这些语言。德国民族天生尊重一切地道的外国事物,乐于适应他人不同于自身的特性。再加上德语巨大的灵活性,就使德文译本大多极为忠实和完美。
“再说,不可否认,一种好译本通常会让人获益匪浅。例如腓特烈大帝不懂拉丁文,却可以完全跟我们读原文一样有收获地读西赛罗[30]的法文译本。”
随后话题转到了戏剧,歌德问H先生是否常上剧院。H先生回答:
“我每天晚上都去剧院,并且觉得对理解语言帮助很大。”
“值得注意的是,听力和整个理解力总是强于说的能力,”歌德应道,“所以一个人往往很快什么都听得懂,可要他表达出来却不行。”
“您说得很对,我每天都体会得到,”H先生回答,“是啊,别人说什么我全懂,阅读时也一样,我甚至感觉得出来别人有时表达错了。但要我讲,就会结结巴巴,好似想讲就是讲不出来。我已经能够掌握的是宫里的简单交谈,跟夫人们开开玩笑,与舞伴闲聊几句,如此等等。可如果我想就一个比较高深的话题发表发表自己的见解,说出一点自己独到而富有智慧的看法,那就会一下子卡住,没办法讲下去。”
“这你就别感到不安啦,”歌德接过话头,“你只要想想,即使用自己的母语,我们要表达这类不寻常的事物,也挺困难哩。”
接下来,歌德问H先生读过哪些德国文学作品。H先生回答:
“我读过《哀格蒙特》,非常喜欢这本书,因此反复读了三遍。还有《托夸托·塔索》也给了我许多快乐。现在我正在读《浮士德》,但感觉它是难了点。”听到最后这句歌德笑了。
“自然呐,”他说,“要是我就不会劝你读《浮士德》喽。这是部疯狂的作品,超出了所有正常人的情感。可您在未征询我的情况下已经开始读了,那就自个儿瞧瞧怎么读下去吧。浮士德是个怪人,只有很少的人能体会他的内心世界。靡非斯托作为玩世不恭、老于世故的生动典型,作为一种富有普遍意义世界观的具体写照,他的个性同样也很难把握。不过您瞧好了,看那里边到底对您会闪现出怎样的智慧之光。《塔索》则与之相反,离普通人的感情近得多,还有它形式的详尽细致也有利于理解。”
“不过德国人却认为《塔索》难读,”H先生接着说,“因此我讲我正在读《塔索》,他们都感到奇怪。”
“读《塔索》要想不难,”歌德应道,“主要条件就在于你已经不是个孩子,而且不缺少良好的社交。一个出身优越的青年,有足够的智慧和敏感,通过与上流社会的雅士高人交往而变得相当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这样的人就不会觉得《塔索》难。”
谈话转到《哀格蒙特》,歌德说了下面的想法:
“我写《哀格蒙特》在1775年,也就是50年前。我很注意忠于历史,力求写得尽量真实。十年后我旅居罗马,在读报时得知剧中描写的尼德兰革命的场景,于近日又彻头彻尾重演了一次。我由此看出,世界仍然是老样子,我在剧中的描写必定还有些生命力。”
如此谈着聊着,已到了上剧院的时间;我们起身告辞,歌德很殷勤地送走了我们。
在返家途中,我问H先生对歌德印象怎么样。他回答: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和蔼可亲,却不减天生的高贵。他永远伟大,不管他如何举止谦和,如何降尊纡贵。”
1825年1月18日,星期二
(人类生活和情感具有共性;回忆席勒)
下午五点去歌德家,我已经好几天没见他了,今天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发现他坐在光线朦胧的工作室里,正跟他的儿子和他的医生宫廷顾问勒拜因谈话。我在他们的桌旁就座。我们在晦暝中谈了一会儿,随后才端来了灯;看见歌德又精神健旺、兴致勃勃地坐在面前,我非常高兴。……
话题转到了一般的女诗人,宫廷顾问勒拜因就说,他觉得女性的诗才往往是性欲的一种精神表现。
“你听听,”歌德注视着我,笑道,“性欲的精神表现!请问大夫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表达得正不正确,”宫廷顾问勒拜因回答,“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通常女性得不到爱情幸福,就会在精神方面寻找补偿。如果她们及时结婚生子,那就想不到再写诗啦。”
“我不想考察您在这件事情上有多正确,”歌德说,“不过我发现,妇女们的某些其他天赋,倒确实是一结婚就完了。我认识一些女孩子素描画得很棒,可是一旦当上贤妻良母就不行喽。她们要管孩子,就再也不拈画笔。
“不过让咱们的女诗人尽管写吧,爱写多少就写多少,”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只是我们男人别写得像女人就好啦。不信请看咱们那些杂志和通俗图书,一切都那么柔弱,而且越来越柔弱!要是现在从切里尼[31]的自传中选一章出来登在《晨报》上,那将会是何等显眼夺目哦!”
他兴致很高地继续讲:“既然如此,咱们也就听其自然,为有咱们那位健壮有力的哈勒姑娘[32]感到高兴好了;她以男子汉的精神将我们领进了塞尔维亚民歌的世界。这些诗太杰出啦!其中有的诗足以媲美《颂歌》,这可不简单啊!我已写完评介这些诗的文章,并且付印了。”说着他递给我最新一期《艺术与古代》的头四张校样,我看见了刊载在上面的他那篇文章。“就每一首诗的主要内容,对它们作了简短的评述;主题都挺有意思,你会喜欢的。勒拜因对诗也不外行,至少在内容和题材方面是这样,因此你如果朗诵几首,他也许同样乐意聆听。”
我一首一首地慢慢朗诵。诗的语言精练含蓄,意境却极为生动,极为感人,我每念一句,眼前都生出一派盎然的诗意。……
仆人通报里默尔教授来了,宫廷顾问勒拜因随之告辞。里默尔在我们旁边落了座。关于塞尔维亚爱情诗母题的谈话继续进行。里默尔已经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于是就讲,依据上面列举的那些内容,不仅可以写诗,而且还可以发现,同样的母题已经有德国诗人写过了,并且是在不知道塞尔维亚那些诗的情况下。随后他甚至回忆起自己几首类似的诗,正如我在朗诵塞尔维亚爱情诗的时候,也想起并提到歌德的几首诗一样。
“世界永远是同一个模样嘛,”歌德说,“各种情景不断重复,一个民族生活、恋爱和感受如同另一个民族,为什么一位诗人就不能跟另一位诗人同样作诗呢?生活状态一个样,为什么诗的状态就该不一样呢?”
“正是生活和情感相同,才使我们能够理解其他民族的文学啊,”里默尔说,“否则,在读外国诗的时候,我们就将不知所云。”
“所以呀,”我接过话头,“总有一些学究让我感觉莫名其妙,他们好像认定作诗不是从生活到诗,而是从书本到诗。他们总是讲,这是这里抄来的,那是那里抄来的!例如莎士比亚作品里有些地方,因为在古希腊罗马的作家那儿也有过,他们就认为是他抄了古人的作品!例如莎士比亚的作品写过这样一个情景:人们看见一位姑娘漂亮,于是就夸养了这么个女儿的父母有福气,夸将娶她回家的小伙子有福气。现在因为《荷马史诗》里也出现过相同的情节,于是就说莎士比亚抄的荷马!——多有意思哟!好像这类事情真的需要千里迢迢地去寻找似的;好像人们不是每天都亲眼看见,都亲身感受,都亲口述说似的!”
“是啊,”歌德道,“真是可笑极了!”
“在这点上,”我接着说,“就连拜伦爵士也未能免俗。他把您的《浮士德》拆得支离破碎,认为您这是这儿拿来的,那是那儿拿来的。”
“拜伦爵士引证的那些杰作,”歌德说,“我大部分连读都没有读过,更别提在写《浮士德》的时候想起它们来啦。确实,拜伦爵士只在作诗的时候才伟大,一需要思考就变成了孩子。所以面对那些来自他同胞对他自己的无端攻击时,他也一筹莫展;他本该更有力地予以反击才是。他应该说:作品里的一切全是我自己写的!不管取自生活还是书本,都一个样,问题只在于我用得恰当!沃尔特·斯科特[33]用了我《哀格蒙特》的一幕,他有这个权利;他还应该受到称赞,因为他用得聪明。同样,他还在自己的一部小说里,仿照我的迷娘[34]塑造了一个人物;至于塑造得是否同样成功,那是另一个问题。拜伦爵士的魔鬼换了一副嘴脸[35],却仍然是靡非斯托的后代,这也没有错!他要是异想天开,另起炉灶,没准儿弄得更糟。还有我的靡非斯托唱了莎士比亚的一支歌子,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如果莎士比亚的那支正好合适,说出了我正想说的话,我干吗要劳神费力自行编造一支?所以我《浮士德》的序幕就与《约伯记》有几分相像,这也完全正确,为此应该受到赞扬而不是指责。”
歌德兴致极佳。他吩咐用人取来一瓶葡萄酒,亲自给里默尔教授和我斟上了酒;自己却喝产自玛丽温泉的矿泉水。这个晚上像是预定和里默尔一起修改他自传续编的手稿,也许希望对其遣词造句作一些推敲和润色。
“爱克曼最好留下来一起听听。”歌德说,这我可求之不得。说着他把手稿放到里默尔面前,里默尔便从1795年开始读起。
整个夏天,我已享受了反复阅读和思考他所有这些年的未刊稿的快乐,只有最后的部分除外。可是眼下,在歌德本人面前聆听他朗读它们,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享受。——里默尔字斟句酌,我有机会欣赏他词汇的丰富和表达的灵活。歌德呢,那些被描写的岁月历历在目,不禁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当提到这个人或那件事时便以口述的方式做些细节的补充。——真是个幸福的夜晚!一再提到他同时代的那些个伟人;席勒于1795—1800年这个时期与他关系最为密切,被不断反复地讲起。戏剧是他俩共同的事业,歌德最出色的作品也产生在这个阶段。《威廉·迈斯特》完成了,随后构思和写了《赫尔曼与多罗苔》,为《时序女神》翻译了切里尼的自传,为和席勒联袂出版的《缪斯年鉴》写作《温和的赠词》,真是每天都不缺少接近的缘由契机。所有这一切,今天晚上全谈到了,歌德有的是机会做各种各样妙趣横生的发言。例如他讲:
“《赫尔曼与多罗苔》[36]是我唯一还喜欢的长诗;每次重读,我内心都不能不有所触动。它的拉丁语译本特别令我满意,使我感觉更加高贵,仿佛这一诗体在此真正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也反复谈到了《威廉·迈斯特》。歌德说:
“席勒批评我编织进了悲剧性的内容,好像长篇小说就不能有这种东西似的。可是他错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在他给我的信里,有他关于《威廉·迈斯特》最重要的意见和观点。这是我最难以捉摸的作品之一,几乎连我自己也没有开锁的钥匙。大家想寻找一个中心点,可这不仅困难,而且没一点儿好处。我应该讲,在我们眼前展开丰富多彩的生活,这本身便不无意义,并非一定要道出倾向,倾向只适用于理智。如果有人非要寻找这样的东西,那他就抓住弗里德利希在小说结尾时对主人公讲的话好啦:‘你让我觉得就像基士的儿子扫罗;他出去寻找父亲走丢的驴子,结果却得到了一个王国。’[37]就抓住这句话吧。因为归根结底,整部小说没说什么,只想讲一点儿,就是人尽管会干许多蠢事,犯许多错误,可在一个更高的存在指引下,最终会到达幸福的终点。”
随后谈到了近半个世纪以来席卷德国的资产阶级高雅文化。至于对这件事的贡献,歌德又更多地归功于赫尔德和维兰特,较少归功于莱辛。“莱辛体现最崇高的理性,”他说,“只有一个同样伟大的天才才能真正向他学习,中等才情的人去学就很危险。”他指名道姓地提到一位记者,此人以莱辛为表率,在十九世纪末也充当过一个角色,但却是个不光彩的角色,原因就在他离自己的表率相差何止千里。
“整个德国上层社会的风格都来自维兰特,”歌德说,“大家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语言表达能力即其中之一,且并非无足轻重。”
提起《温和的赠词》,歌德特别称赞席勒写的部分,说它们尖刻犀利,鞭辟入里;相反,他认为自己写得不痛不痒,小里小气。他说:
“席勒的那首《黄道带》,每次读它都令我叫绝。它们在当时对德语文学产生的良好影响,实在无法估量。”顺便谈到了许多被《温和的赠词》讥讽过的人物,只是他们的名字我却没有记住。
由于被歌德这类以及其他各式各样有趣的谈话和插曲所打断,切里尼自传的手稿好不容易朗读和讨论到了1800年的年底,这时他把稿纸放到一边,吩咐用人在我们坐的大餐桌的一头摆上餐具,送来一份小小的晚餐。我们惬意地享用起来,歌德自己却一口都不尝;据我观察,他平素就从不进晚餐。他坐在一旁,只顾给我们斟酒,擦拭灯台,并以睿智、隽永的谈话愉悦我们的精神。他对席勒的忆念如此鲜活,这一晚后半段的谈话完全围绕着席勒。
里默尔回忆席勒的风采,说:
“他匀称的四肢,他走在街上的姿态,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高傲,只有他那双眼睛是柔和的。”
“是啊,”歌德接过话头,“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高傲、庄重,可他的眼睛却挺柔和。他的才能正如同他的体魄。他常常勇敢地抓住一个大题材,把它翻过来覆过去地进行观察,将它看啊看啊,直至完全将其把握才肯罢休。只不过呢,他似乎仅善于从外部观察事物,不擅长细细地剖析其内部。他的天才偏于散漫。他因此从来疏于决断,做事总难有结果。他常常是临到彩排才来换角色。
“他经常勇于采取行动,但不少时候没有明确的动机。我记得,我与他因为《威廉·退尔》发生过争执,他想让盖斯勒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然后叫退尔从孩子头上把苹果射下来。这完全违反我的天性,我劝他为这样残忍的行径至少找一个动机,就是让退尔的儿子在此之前对总督夸口,说他爸爸百步穿杨,能从树上把苹果射下来。席勒先不以为然,可是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想法和请求,按照我的建议修改了剧本。
“我呢,则与之相反,过分强调动机,结果剧本远离了舞台的要求。我的《欧仁尼》纯粹是一连串的动机,这样的作品在舞台上没法取得成功。
“席勒是天生的戏剧家。他每写一个剧本便前进一步,并且日臻完美。可奇怪的是,从《强盗》开始他总没能摆脱对残忍行为的癖好,甚至在他极盛的时期也是如此。假如在《哀格蒙特》的监狱的一场戏让我记忆犹新,当时是向主人公宣布对他的死亡判决,他硬是让阿尔法[38]头戴面具、身裹斗篷,出现在舞台背景上,为的是欣赏死刑判决在哀格蒙特身上产生的效果。席勒想以此表现阿尔法的残酷复仇,幸灾乐祸。我却表示反对,这个形象便去掉了。他啊,真是个既伟大又奇怪的人。
“每过八天他便会是另一个人,一个更完美的人;每次再见面,我都觉得他在读书、博学和判断力方面有所进步。他的信件是我珍藏的关于他最美好的纪念,也属于他写得最出色的文字之列。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视为自己宝藏中的一件圣物。”歌德说着站起身,去取来了那封信。“瞧,你念念吧。”他把信递给我说。
信上的字迹优美、豪放。内容是对歌德评介《拉摩的侄儿》[39]一文的意见;歌德在文中谈及当时法国文学的整体情况,把手稿送给了席勒过目。我给里默尔朗读了信。
“你瞧,”歌德说,“他的判断多么准确,多么集中,字迹毫无病体衰弱的迹象。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正当盛年却离我们去了。这封信的日期为1805年4月24日——席勒逝世于5月9日。”
我们轮流观看书信,既玩味它清朗的措辞,也欣赏它秀美的书法。歌德还讲了些怀念亡友的话,直到深夜十一点我们才离去。
1825年2月24日,星期四
(评说拜伦)
……歌德继续谈论拜伦爵士,说:
“他生性天马行空,好高骛远,能以遵守‘三一律’来约束自己真是一件好事。要是在道德伦理方面,他也懂得节制就好了!他做不到这点,是他的致命伤;完全可以讲,他毁就毁在放纵不羁。
“他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总是狂热、冲动,头脑发昏,既不清楚也不考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他自己为所欲为,看别人却一无是处,这一来肯定自己也没好结果,把全世界都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他那篇《英格兰诗人和苏格兰评论家》,一开始就得罪了那帮文学精英。随后哪怕只为了活下去,他也必须后退一步。可在接下来的作品里,他继续与人家对着干,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国家和教会也敢去碰。如此不顾一切地蛮干,使他在英国待不下去了,再过一段时间欧洲大陆也可能把他赶走。他在哪儿都觉得空间狭窄,即使他享受着无边无际的个人自由仍感到憋闷,世界对于他是座监狱。他奔赴希腊并非心甘情愿的决定,是他与世界的别扭关系驱赶他去了那里。
“他与传统决裂,与爱国主义决裂,这不只毁了他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他的革命理想和与此相联系的经常情绪激烈,也不容许他的天才得到充分发挥。还有他老是反对别人、挑剔别人,同样有损他自己的那些优秀作品。倒不仅仅是诗人的不满情绪会传给读者,而是一切的反对都会导致否定,而否定的结果只有虚无。我如果见坏就说坏,那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可如果我把好的也说成坏的,那害处可就大啦。谁真要想成就事业,千万不要咒骂,千万不要去忧心那些做颠倒了的事情,而应该永远只做正确的事。因为需要的不是摧毁,而是建设;建设将使人类感受纯粹的快乐。”
听了这连篇妙语我顿觉心旷神怡,它们于我如同铭语箴言一般值得细细玩味。
歌德继续说:“可以把拜伦爵士既看作一个人,看作一个英国人,也看作一个伟大的天才。他的好品质,主要都来自他作为人的天性;他还有一些坏品质,则源于他是一个英国人,一位英国上议院的议员;至于他的天才嘛,确实无人可比。
“所有英国人生来都不爱独自思考,精力分散于各种琐务并热衷党争,根本静不下心来提高自己的修养。但作为实践家,他们却很伟大。
“这样,拜伦爵士从来不能好好自我反省,因此他即使进行反思也从来不会成功,例如他那句‘钱要多但不要权威’就莫名其妙,好像钱一多权威便自然削弱了似的。
“然而他的创作却都成功了,真可以讲,他这个人是灵感取代了思索。他必须不停地写作;须知在创作方面,一切来自人的特别是心灵的东西,他都很杰出。他写起诗来就像女人生孩子;她们不用思考,也不知道是怎样生出来的。
“他是一位伟大的天才,一位天生的诗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人身上有他与生俱来的那么多作诗的天分。还有在把握外在事物和洞悉历史情境方面,他也与莎士比亚一般伟大。不过作为纯粹的个人,莎士比亚更加杰出。对此拜伦心中有数,所以也不常谈论莎士比亚,尽管他把莎士比亚的作品大段大段地背得烂熟。他真恨不得将莎士比亚给否定掉,因为他的快活爽朗如同横在他前进路上的一块巨石,他感觉自己无法越过。他不否定蒲伯[40],因为不害怕蒲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提起蒲伯,对蒲伯钦敬有加,因为他清楚,蒲伯于他只是一道背景而已。”
歌德谈起拜伦来似乎滔滔不绝,我呢,听他讲也不知疲倦。在几段小的插话之后,歌德接着讲:
“身居英国上议院议员的高位,对拜伦十分不利。因为任何天才都要受外界的影响,更何况出身又如此高贵,家资又如此豪富。中等的家庭环境,对于一位天才要有利得多;所以我们也发现,伟大的艺术家和诗人全都出自中产阶层。拜伦那样地不知节制,要是出身低一点,家产少一点,也就远远不会那么危险。可事实上呢,他有权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便陷入了无数的纠葛麻烦。再说,他出身如此地高贵,还有哪个等级能令他心生敬佩和顾忌呢?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便使他与世人的矛盾难分难解。
“看着真是令人惊讶,”歌德继续说,“这个高贵、富有的英国人,竟把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耗费在了私奔与决斗中间。拜伦爵士自己就讲,他的父亲曾勾引跑了三个妇女。相比之下,他这个儿子还算理智的哩!
“他确实一直生活在原始状态,以其禀性,他必定时刻觉得有自卫的需要。因此他总是‘放枪’。他不得不随时准备着有人去找他决斗。
“他没法独自生活。所以尽管他有很多怪癖,对自己交际圈内的人却极其宽容。他可以整个晚上朗诵悼念穆尔将军的诗,让他那些高贵的朋友如坠云里雾中。他不管这个,朗诵完了就把诗稿放回口袋里。作为诗人,他表现温顺如同绵羊。换上另外一位,可能就会叫那班高朋见鬼去。”[41]
1825年4月20日,星期三
(批评文坛浮躁之风和文艺家不守本分)
今天晚上歌德给我看了一个年轻大学生的来信。在信中,年轻人请歌德把《浮士德》第二部的写作提纲给他,说他打算自己来完成这个作品。他直率、愉快和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和意图,临了还全然不加掩饰地表示,尽管时下所有人的文学创作都劳而无功,一钱不值,可是在他身上,一种新的文学即将开花结果。
这位文学青年真够异想天开啊,以为仅仅爱好便能写成功《浮士德》的第二部;领教了他,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再碰见一个立志继承拿破仑征服世界事业的年轻人,或是一个决心完成科隆大教堂建设的半吊子建筑师,我也不会更感到惊讶,不会认为他们更加疯狂,更加可笑啦。
“国家的不幸就在于,”歌德说,“没有谁愿意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事,人人都想施政掌权。文艺界也是,谁都不肯欣赏已经成功的作品,而非要自己动手重新创作。
“还有,没人想到可以通过学习别人的作品提高自己,而是谁都希望马上创作一部同样的作品。
“再就是没有顾全大局、以大局为重的认真负责的精神,而只想个人出风头,在世人面前尽可能地表现自己。这种错误倾向无处不见,而始作俑者就是新近受到追捧的音乐大师,他们不选那类听众能获得纯净音乐享受的曲目来演奏,而偏偏选一些演奏者能够炫耀技巧、博取喝彩的曲子。到处看见的都是突出个人,哪儿也找不到个人服从全局、为事业真诚奉献的努力。
“结果就是,人们在创作中养成了粗制滥造的恶习而不自知。还是个小孩儿就已经在写诗啦,一个劲儿写下去,到了青年就以为真能干出些名堂,直至成年后才恍然大悟,知道了现存的杰作是什么样子,再回头看看自己走冤枉路所浪费的光阴,便禁不住心悸心惊。
“是啊,许多人永远认识不到杰作之完美和自身之不足,直至终老都在制造一些半吊子的东西。
“设若每个人都能及早意识到世界已经充满杰作,并且知道要创作出足以与之媲美的作品需要满足怎样的条件,那可以肯定,在现有的一百位文学青年中,很难有一位还会觉得自己具备足够的毅力、天才和勇气,能够心情平静地继续去争当同样的大师。
“许多青年画家如果及早了解了一位像拉斐尔那样的大师究竟创作了些什么,他们就会永远不会再拿起画笔。”
谈话转到了一般的错误倾向,歌德继续说:
“比如我实际从事造型艺术的志向就是错误的,因为我不具备这样的天赋,也没法发展出这样的天赋来。对于周围的自然我是具有一定的敏感,因此最初的绘画尝试也挺有希望。到意大利的旅行破坏了这一实践的乐趣。眼界扩大了,备受珍爱的绘画技能却丢失殆尽,由于艺术天才不是靠提高技术和审美修养所能培养出来的,结果我的努力便化为了乌有。
“人们说得对,要全面培养人的能力,包括最优秀的品质,”歌德接着说,“可是,人并非生来如此。人人只能发挥其特长,只不过应该努力理解人类的含义。”
谈到这里,我想起了《威廉·迈斯特》,在这部小说里同样讲过,只有所有人的总和才能构成人类,我们要想受到尊重,必须懂得珍爱他人的所作所为。
我也想起《漫游时代》中雅诺总是劝人只学一门手艺,说什么现在是片面性的时代,并称赞那位懂得这个道理,并努力让自己和别人照着实践的人,是幸福的人。……
同样的道理,应该把人的修养和他的职业很好地区分开来。
例如诗人,他的修养要求千方百计地训练眼睛,以便把握外在世界的诸多事物。在此前提下,歌德尽管称自己把对造型艺术的爱好变成职业的想法是错误的,但作为一个诗人的修养,他这爱好却又完全适得其所。
“我的诗歌具象生动,”歌德说,“归功于我十分注意训练眼睛,并对我观察所得的高度重视。”
不过需要防止修养的范围超过限度。歌德说:
“自然科学家最容易受到越界的诱惑,因为观察自然的确需要有广泛而协调的知识修养。”
反之,对于一个专业所必需的知识,又应力避狭隘和片面。
就说一个剧作家吧,他应该掌握舞台知识,以便能够掂量供他使用的表现手段,知道究竟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同样,一位歌剧作曲家想要分辨好坏,不为不成气候的东西浪费艺术才能,就不可以没有对于诗歌的了解。
“韦伯不该为《欧里扬特》谱曲,”[42]歌德说,“他应该一眼看出,这是部很坏的素材,用它写不出任何好东西。这样的见识作曲家必不可少,是他从事那门自己艺术的前提。”
同样,画家应当有分辨各种事物的眼光;因为他的专业就要求他知道什么可以画,什么不可以画。
“说到底,”歌德讲,“最大的本领还在于严格限定自己的活动范围。”
就这样,我整个晚上都待在歌德身边,他努力告诫我永远要专心致志于一件事,不能有任何的分心和旁骛。例如一旦我流露出要搞搞自然科学的想法,他就劝我放弃,在眼下坚持只搞文学。还有每当我想读一本书,他知道这本书对我现在的进步没有帮助,便会反对,说读这样的书对我没有实际用处。
“在一些不属于我本行的事情上,”有一天歌德对我讲,“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想想维迦的成就,[43]便感到我自己作品的数量太少啦。我本该把精力更多地用在自己的专业上。”
“要是我没有花那么多时间弄那些石头,”他另外一次说,“而是干正经一些的事,我很可能已拿到最美丽的金刚钻啦。”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很器重和赞赏他的朋友迈耶尔,说迈耶尔毕生致力于研究艺术理论,在这一领域里的远见卓识便得到了公认。
“我自己也很早走上与他同样的路,”歌德说,“也用了半生的时光观察和研究美术作品,但在某些方面却没法跟迈耶尔相提并论。因此每有一幅新油画我都当心,并不马上给我这朋友看,而是先要弄清楚,我的见识离他还有多少距离。直到我相信自己对那画的得失已经成竹在胸,我才把它拿给迈耶尔看;他呢,自然眼光更敏锐,看着看着还会有完全新的发现。于是我一次次重新认识,精通一件事意味着什么,为此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在迈耶尔身上,集中了人类数千年对艺术的真知灼见。”
可又有人会问,歌德如此坚信一个人只应该从事一件事,那为什么偏偏他自己一生中又那么多旁骛,那么多才多艺呢?
对这个问题我回答,如果歌德现在才出世,如果看见他自己的民族在文艺和科学领域已经处于现在的高水平——而且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那他肯定没理由再做那么多不同性质的工作,而会专心致志于唯一的事业。
所以,做全方位的研究探索,弄清世间所有事物,不只是歌德的天性使然,而且也是时代的需要:要求他把感知的一切表现出来。
他诞生时继承了两个伟大遗产:谬误和不足。为了消除它们,他必须终生全方位努力探索。
如果牛顿的理论在歌德看来不是大错特错,不是个对全人类极其有害的谬误,那谁相信他会心血来潮写一部《颜色学》,并为这个旁骛耗费了许多年的心血呢?决不会哟!而是心中对真理的执着与谬误激烈冲突,促使他也要用自认为的真理之光去照亮这一黑暗领域。
对于他的形变学研究同样可以这样讲。多亏歌德,在这门学科我们有了一个做科学研究的样板,可是如果他当初看见同时代人已经走上正确的道路,那他也永远不会再想到写一部形变理论著作。
是的,对他文学创作的多方面努力,同样可以作此理解。因为很值得问一问,如果当初德国人已经有一部《威廉·迈斯特》似的作品,歌德他还会写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吗?很值得问一问,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仅仅集中精力于创作戏剧作品呢?
在如此专一于一种创作的情况下,歌德能完成些什么,产生怎样的影响,完完全全不可测知。然而大致可以肯定,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希望歌德最好别创作他正好创作了的那些作品,那些正好是造化促使他创作成功的作品。
1825年6月11日,星期六
(时代与文学;特殊与一般)
今天进餐时歌德就帕里少校写拜伦的书谈了许多。他极力称赞此书,说它描绘的拜伦形象比迄今写他的所有书里都丰满得多,拜伦对他自己以及自己的种种意图也有清楚得多的认识。
“帕里少校本身必定同样是一位非凡的、甚至高尚的人,”歌德继续说,“所以才能这么纯粹地把握他朋友的本质,这么丰满地描绘他的形象。他书里的一个提法特别令我喜欢,可谓正中我的下怀,堪称是古希腊史家的手笔,普鲁塔克的手笔。帕里少校写道:‘高贵的爵士缺少所有那些装点中产阶级的品格,他的出身、教养和生活方式,都妨碍他获得这些品格。可不是嘛,他的批评者全都来自中产阶级,自然会对他吹毛求疵,表示遗憾——在拜伦身上竟找不到他们本身具备并因此沾沾自喜的那些品质。这些个好人不想想,拜伦位高爵显,所具有的优秀品质非他们所能想象。’喏,怎么样,”歌德说,“这样的见解不是每天都能听见吧?”
“很高兴帕里少校公开发表这样的见解,”我回答,“它对所有责难和贬低伟大天才的小人是个沉重打击,将使他们永远闭住嘴巴。”
随后我们谈到世界历史题材与文学的关系,具体讲,谈到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可能比另一个民族的历史对作家的发展更加有利。歌德说:
“作家应该把握特殊,只要这个特殊是健康的东西,他就可以在特殊中表现一般。英国的历史非常适合用文学来表现,因为它是有为的、健康的,从而也是一般的和重复出现的。法国的历史则不然,它不适于文学表现,因为仅仅是一个不会再出现的生活阶段。这个民族的文学既已扎根在那个时代,就只能作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老化过时的特殊而存在。
“现阶段的法国文学,”歌德接着又讲,“眼下还完全没法评判。渗入其中的德国影响正在发酵,要在二十年后方可看出结果如何。”
饭后我们谈到了某些美学理论家,说他们拼命用一些抽象的定义阐明文学和文学家的本质,肯定得不出明确的结果。
“有多少定义好下啊!”歌德说,“对现实情景有鲜活感受又能将它表现出来,就能成为作家。”
1825年10月15日,星期三
(文学界所有弊病的根源全在于缺少人格)
我发现今天晚上歌德兴致特别高,并有幸从他嘴里又听到了一些重要谈话。我们谈到了德国文学的最新发展动态,歌德于是说:
“咱们当代文学所有毛病的根源,都在于一些理论家和作家缺少人格。这种情况特别是在文学批评方面危害极大,它要么颠倒是非,要么用鸡毛蒜皮的真理,取代意义重大且对于我们也更有益的东西。
“从前所有人都相信路克里提亚和斯克夫拉的英雄气概,[44]并从中得到鼓舞。现在可好,跑出来一帮历史批评家,说什么这样的人从来不存在,而只是罗马人伟大的精神所杜撰,只可看成为寓言和臆造。我们拿如此鸡毛蒜皮的真理做什么用啊!既然罗马人伟大到足以杜撰出这样的英雄,那我们至少也应该大气到足以相信他们才是。
“同样,十三世纪时弗里德利希二世皇帝得与教皇周旋,地处北方的德国要面对所有敌人的进犯,这时候的每一个壮举总令我欢欣鼓舞。亚洲的游牧民族也真打进来了,铁骑一直冲到了西里西亚;可是里格尼兹大公打败了他们,吓跑了他们。他们于是掉头去占莫拉维亚,可在那儿又遭施特恩伯爵痛击。这些英勇的统帅因此迄今一直活在我的心中,被我视为德意志民族的伟大救星。[45]现在可好,跑出来一些历史批评家,说什么那些英雄的自我牺牲毫无意义,因为亚洲人的部队原本已经接到命令,即将不战自退。如此一说,一桩伟大的爱国壮举就一笔勾销,就意义全无,叫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发表了对历史学家的看法,歌德又谈起另一类文学理论家和作家。
“我终于认识了这类人的渺小可怜,胸无大志,”歌德说,“我之所以能如此说,完全是因为我在从事自然科学研究时对他们有所领教。我发现,搞科学对于多数人来说仅仅为的是谋生,因此只要能保住饭碗,他们不惜把谬误奉为神圣。
“文学的情况并没有好一点。同样少见远大的目标,少见对于真与善的纯洁追求和张扬传播。你吹捧抬高他,因为他也抬高吹捧你,真正伟大的作品却为他们所反感,真恨不得把它从地球上除掉,以便他们自己能稍微出人头地。多数人都是这样,个别的精英也未必就能够免俗。
“波提格尔[46]才高八斗,学识渊博,原本可以对民族大有贡献。可是同样由于缺少人格,他不但没有对民族做出理当做出的卓越贡献,也使自己失去了民族对他的尊敬。
“我们缺少像莱辛那样的人!因为这个人之所以如此伟大,正是由于他的人格,由于他的坚持精神!非常聪明、非常有学问的人很多很多,可哪儿还有这样一位人格高尚的人呢!
“许多人聪明绝顶,博学多才,可同时也满脑子的虚荣;为了博得一班浅见庸众的赞赏,让他们视自己为智者,这种人会不知羞耻,无所忌惮,对于他们任何东西都不再神圣。
“根里斯夫人[47]批评伏尔泰自由放纵,因此安全有道理。因为归根到底,一切不管多么富有睿智,却对世界毫无裨益;以此为基础只能毫无建树。是啊,相反甚至有害之极,因为会是使人思维混乱,失去必需的支撑。
“还有呐!我们知道什么,凭我们所有的智慧我们到底能走多远!
“人生来不为解决世间的问题,可也要发现问题之所在,并且随后在可知解的边界上坚持不懈地努力。
“人的能力不足以测知宇宙的所有运动,站在他渺小的立足点上,想给宇宙以理性的解释绝对是徒劳。人的理性和上帝的理性完全是两码事。
“一旦我们给人以行动自由,那上帝的全知全能就完了;因为一旦上帝知道我将干啥,那我就会被迫如上帝已知的那样行动。
“我说这些只为表明,我们知道的多么少,对于种种神秘的事物,还是不碰为好。
“只有那些有益于世界的崇高法则,我们可以直言不讳,别的应该自己保留着。可它们像隐藏着的太阳仍将散发出温柔的亮光一样,照样指引着我们的行动。”
1825年12月25日,星期日
(谈莎士比亚与拜伦)
晚上六点我去看歌德,发现他一个人在,便和他一起度过了几个美好的钟头。……
歌德说:
“有一些批评家真叫奇怪。他们指责《威廉·迈斯特》这部小说,认为它让主人公在鄙俗的圈子里待得太久了。殊不知我正好视所谓鄙俗的圈子为一个容器,以便把我要表现的高尚内容置于其中,这样一来我便获得了一个既富有诗意又多姿多彩的载体。可反过来,假使我通过所谓高尚的圈子表现高尚的内容,那就没有谁再愿意读我这本书喽。
“《威廉·迈斯特》中那些看上去渺小猥琐的描写,实际上总是蕴含着深义。问题在于得有足够的眼光、阅历和胸怀,才能从渺小中看出伟大来。至于其他的人,能发现如实描绘的生活就够了。”
随后歌德给我看一部极有意思的英文书,一个莎士比亚全部作品的铜版插图本。书里每一页用六幅小图概括一部喜剧的内容,每一幅图下面印有几行诗,如此一来,每部作品最重要场景的主旨就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莎士比亚所有不朽的悲剧和喜剧,就这样像举行假面游行似的从我们心里走过。
“浏览这些小插图真叫人震惊,”歌德说,“现在我才发现,莎士比亚真是无限的丰富和伟大!几乎没有人生的哪个题材他不曾表现过,探讨过。而且一切都那么轻轻松松,挥洒自如!
“对莎士比亚真是没得说的,说什么都不足以表现其伟大。我在《威廉·迈斯特》里曾探讨过他,但那没多少意思。[48]他不是戏剧家,从不考虑舞台的要求,舞台对他博大的心胸过于狭窄;是啊,甚至整个可见的世界对他都太狭窄啦。
“他过于宏富,过于有力。一个作家每年只能读他一部作品,不然就会让他给毁掉。我做得挺聪明,写完《葛慈·封·伯利欣根》和《哀格蒙特》就摆脱了莎士比亚;拜伦也很聪明,没有对他过分崇拜,而是自己走自己的路。有多少杰出的德国作家毁在了莎士比亚,毁在了卡尔德隆!
“莎士比亚给我们送来一银盘子的金苹果,”歌德继续说,“我们呢通过学习他的剧本接过这只银盘子,然而只用它来装了些土豆,真是糟糕透顶!”
歌德这个绝妙的比喻叫我高兴得笑起来。
随后歌德给我念了一封策尔特谈在柏林上演的《麦克白》的信。策尔特在信里批评演出时的音乐跟不上剧本的伟大精神和气魄,对此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肆意进行旁敲侧击。经歌德朗诵出来,策尔特信中的口气显得很生动;他还不时终止朗诵,和我一起欣赏一处处击中要害的地方。
“我认为《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最出色的剧本,”歌德趁机指出,“它体现了莎士比亚对舞台艺术最深刻的理解。你要想认识他的自由精神,就去读《科洛伊卢斯和克里希达》好啦;在这部戏里他对《伊利亚特》的素材做了独具特色的处理。”
谈话转到了拜伦,具体说到他与莎士比亚的纯真欢快相比却是逊色;还有就是他作品中多有表现的否定倾向经常招来多半是不公正的批评。歌德讲:
“拜伦要是能够在议会中放言无忌,把郁积在胸中的反抗情绪统统发泄出来,那他就会成为一个纯粹得多的诗人。然而在议会上他几乎发不了言,所以就把所有对自己国家的愤懑憋在心中,想要摆脱却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写诗。因此,大部分拜伦富于否定精神的作品,我都想称作被压抑的议会发言;我相信,这样称呼它们没啥不妥。”
最后我们谈到普拉藤[49],同样批评了他的否定精神。歌德说:
“不能否定他有许多光辉品质,但是他缺少——爱!他不爱他的读者,不爱别的诗人,他只爱他自己;这样,他就落入了可以用那位使徒的名言来评判他的境地:‘尽管我用的是人和天使的舌头在讲话,可由于缺少爱,听起来也只像发出声音的铜铁和叮当作响的铃铛而已。’最近几天我还读过普拉藤的诗,也发现了他的大才。不过我说过了,他缺少爱,所以也就永远发挥不了他本该发挥的作用。他令人畏惧,只能成为和他一样喜欢否定,却没有他同样才能的人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