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店老板
我们不是每天都看到棺材,
这日渐衰老的宇宙的白发?
——杰尔查文[34]
棺材店老板阿德里安·普罗霍罗夫的最后一批家什装上了灵车,一对瘦弱的驽马就第四次把灵车从巴斯曼街慢慢腾腾地拉到棺材店老板全家迁过去的尼基塔街。[35]他锁上铺子的门,在大门上贴了一张本房屋出售和出租的启事,就步行往新居去了。年老的棺材店老板渐渐走近一直使他那么魂思梦想、终于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买下的那座黄色小屋,心里并没有感到喜悦,倒使他觉得有些奇怪。他跨进陌生的门槛,看到新居里乱七八糟,不禁怀念起十八年来里面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的破旧的陋屋。他责骂两个女儿和女仆做事拖沓,自己动手帮她们收拾,不久就整理就绪。装着圣像的神龛、摆着餐具的碗柜、饭桌、沙发和床都安放在后房里一定的地方。厨房里和客厅里放着主人的制品:各种颜色和各种尺寸的棺材,放着丧帽、丧服和火把的橱柜。大门上面悬挂着一块招牌,招牌上画着手里倒拿火炬的茁壮的爱神[36],下写:“此处出售兼包钉白坯棺材及上漆棺材,并出租及修理旧棺材。”姑娘们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阿德里安在住宅各处走了一遍,便在窗前坐下,吩咐预备茶炊。
博学的读者知道,莎士比亚和瓦尔特·司各特都把自己书中的掘墓人写成快活诙谐的人[37],以这样截然不同的对比来使我们的想象力相形见绌。出于尊重真实,我们无法仿效他们,我们应该承认,我们的棺材店老板的性情和他那令人极不愉快的行业是完全相称的。阿德里安·普罗霍罗夫平时总是面色阴沉,心事重重。只有看到女儿闲着在窗口看过往行人的时候数落她们,或是向不幸(有时却是高兴地)需要他的制品的人索取高价的时候,他才肯开金口。阿德里安就这样坐在窗前喝着第七杯茶,照例沉浸在忧郁的思虑之中。他想到一星期前退伍旅长出殡时在城门口遇上的那场倾盆大雨。许多丧服被淋缩,许多帽子被淋得歪七扭八。他预见到这些花销是免不了的,因为他手头使用了好久的那些丧服都不像样了。他希望在女商人特留希娜老太婆身上捞回这笔损失。特留希娜濒于死亡已经将近一年,不过她家住在拉兹古略依[38],普罗霍罗夫担心,她的继承人尽管答应了他,到时候会嫌路远不肯派人来找他,而跟附近的承包人讲妥价钱。
突然,三下共济会[39]员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谁啊?”棺材店老板问道。门打开了,一个人走进屋里,高高兴兴地向棺材店老板走过来。一眼就看得出,来人是一个德国手艺人。“请原谅,亲爱的邻人,”他说的俄国话使我们至今听了都忍不住要哑然失笑,“恕我前来打扰……我希望快些与您认识。我是个鞋匠,我名叫戈特利布·舒尔茨,住在对街。就在你们窗户对面的那座小屋里。明天我要庆祝我的银婚[40],因此我前来请您和令爱像朋友那样来舍下吃午饭。”邀请被欣然接受。棺材店老板请鞋匠坐下喝一杯酒。戈特利布·舒尔茨性情开朗,他们很快就谈得很投机。“您的买卖如何?”阿德里安问道。“嘿嘿,”舒尔茨答道,“过得去。我不能抱怨。当然啰,我的货不能跟您的比:活人没有鞋可以对付,死人没有棺材可不行。”“这是大实话,”阿德里安说,“不过,活人要是买不起鞋子,请您别见怪,他可以打赤脚;可是要饭的死了,一个钱不花也能弄到一口棺材。”他们的谈话这样又继续了一会,最后鞋匠站起身来跟棺材店老板告辞,把邀请的话又说上一遍。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整,棺材店老板和两个女儿走出新置的房子的边门到邻居家去。我在这里不遵照眼下小说家的习惯——对于阿德里安·普罗霍罗夫的俄罗斯式的长衣,阿库琳娜和达里娅的西欧装束,都不一一描述。可是,我想说一下,两位姑娘都穿戴着只有在隆重场合才穿戴的黄帽子和红皮靴,这并非多余。
鞋匠的狭小的寓所里挤满了来客,大多是德国手艺人、他们的妻子和徒弟。唯一的俄国公务员是一个岗警,芬兰佬尤尔科,却能获得主人的特殊优待。二十五年来他在这个职位上忠心诚实地服务,就像波戈列利斯基笔下的邮差[41]一样。1812年的大火[42]毁了最初的首都,也消灭了他的黄岗亭。但是赶走敌人之后,在原地立刻出现了一座新的、用多利斯式[43]白色圆柱支着的浅灰色岗亭。尤尔科又手持斧钺、身穿粗呢铠甲[44],在岗亭附近来回走动了。住在尼基塔城门附近一带的德国人大多认识他:有的星期天晚上还在他那里过夜。阿德里安马上就跟他结识了,因为这个人迟早总要用得着。客人就座时,他们就坐在一块。舒尔茨先生太太和他们的女儿,十七岁的洛特亨,陪客人一同进餐,一面招待客人,一面帮着厨娘上菜。啤酒像水似的流着,尤尔科的食量抵得上四个人,阿德里安也不甘落后,他的两个女儿倒很斯文。用德语的谈话越来越热闹。突然主人请大家注意,他一边打开用树脂封的酒瓶塞,一边大声说着俄语:“祝我的好路易莎身体健康!”蹩脚香槟酒冒着泡沫。主人温存地吻了吻他四十岁的伴侣的鲜艳的面颊,客人便热闹地为好路易莎的健康干了杯。“祝我亲爱的客人们身体健康!”主人又打开第二瓶,大声一说,——客人们对他表示感谢,又干了杯。接着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祝酒:为每一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整整一打德国小城市干杯,为所有的行会和个别的行会干杯,为师傅们和学徒们的健康干杯。阿德里安开怀畅饮,高兴得竟说了一句开玩笑的祝词,提议干杯。忽然,客人中一个胖面包师举杯高声说道:“祝我们为他们服务的人们,unserer Kundleute[45],健康!”这个提议和所有的提议一样,被一致兴高采烈地采纳。客人们互相鞠躬致敬,裁缝向鞋匠鞠躬,鞋匠向裁缝鞠躬,面包师向他们俩鞠躬,大伙向面包师鞠躬,等等。在大家互相鞠躬的当儿,尤尔科对着自己的邻座大声说:“怎么样?老伙伴,为你的死人的健康干杯吧。”大伙都哈哈大笑起来,可是棺材店老板觉得脸上下不来,皱起了眉头。这事谁也没有在意,客人们继续喝酒,散席的时候,教堂已经敲起晚祷钟了。
客人们很晚才散去,大都带有醉意。胖面包师和脸孔
好像包了鲜红色精制山羊皮封面[46]
的装订匠,遵照“好心有好报”的俄国谚语,一边一个搀着尤尔科,把他送到岗亭。棺材店老板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心里很是恼火。“怎么,说实在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一行有哪一点不及人家体面?难道棺材店老板是刽子手的兄弟?这批异教徒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棺材店老板是圣诞节演出的小丑?我本来倒想请他们到新居来,请他们大吃一顿。现在可休想啦!我要邀请我的主顾:那些信奉正教的死人。”“老爷子,你怎么啦?”正给他脱靴子的女仆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快画十字吧!招死人到新房子来!真吓死人!”“一点不假,我要招他们来,”阿德里安接下去说,“就是明天,我的恩人们,请赏光,明天晚上我要好好地设宴招待你们。”棺材店老板一边说一边上床,转眼之间就鼾声大作。
阿德里安被叫醒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女商人特留希娜这天夜里死了。她的伙计特地派人骑着马来向阿德里安报信。棺材店老板给了他十个戈比作为酒钱,赶紧穿好衣服,雇了马车往拉兹古略依去。死者的大门前已经站着几个警察。商人们好像嗅到死尸气味的乌鸦走来走去。尸体停放在桌上,面色蜡黄,不过尚未腐烂变形。亲属、邻居和家人麇集在她四周。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点着蜡烛,牧师们在念诵祷文。阿德里安走到特留希娜的侄子——一个身穿时式常礼服的年轻商人——跟前,对他说,棺材、蜡烛、棺罩以及一应丧葬用品马上会给他准备齐全。继承人漫不经意地谢了他,说价钱随他开,一切都凭他的良心办事。棺材店老板照例对天发誓地说,他绝不多要一文钱。他跟伙计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便去张罗去了。他从拉兹古略依到尼基塔城门来回跑了一整天,到傍晚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打发了马车夫,步行回家。夜里月色皎洁。棺材店老板平安无事地走到尼基塔城门口。他经过耶稣升天教堂的时候,我们的熟人尤尔科喊他停下,等认出是棺材店老板,就向他道了晚安。天色不早了。棺材店老板已经快走近自己的家,忽然发现有人走近他家大门,打开边门走了进去。“这是怎么回事?”阿德里安心里想。“又有人来找我?是不是小偷溜进来了?是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的情人?怕没有好事!”棺材店老板已经想叫他的朋友尤尔科来帮忙。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近边门,打算进去,但是看到主人跑过来,就站下来脱下头上的三角帽。阿德里安觉得他怪面熟,但是匆促间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他。“大驾光临,”阿德里安气喘吁吁地说,“请进。”“别客气,老爷子,”来人声音喑哑地说,“请先走,给客人带路!”阿德里安根本顾不上客气。边门没有闩上,他走上楼梯,来人也跟着。阿德里安觉得,各个房间里都有人走动。“真是见鬼啦!”他心里想,急忙走了进去……他的腿发软了。满屋子都是死人。月光从窗上射进来,照着他们的又青又黄的脸、瘪陷的嘴、半睁半闭的浑浊的眼睛和突出的鼻子……阿德里安辨认出他们都是经他费心埋葬的人,吓得心惊胆战。跟他一同进来的是在倾盆大雨中下葬的旅长。所有这些女士先生们都围着棺材店老板向他行礼致意,只有一个不久前免费发送的穷人,因为自己的破衣烂衫自惭形秽,不好意思走近,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里。其余的一个个都穿戴体面:女的戴着系缎带的包发帽,男的官员身穿礼服,但是胡子没有刮,商人穿着节日的长袍。“你看,普罗霍罗夫,”旅长代表全体说,“承蒙你邀请,我们都站了起来前来赴宴。留在家里的只有那些实在来不了的,完全散了架的,还有那些只剩下皮和骨架的。但是有一个憋不住,他实在太想来看你……”这时一具小小的骷髅在人群中挤过来走到阿德里安面前。他的头颅骨向棺材店老板亲切地笑着。破破烂烂的浅绿和红色呢子衣服,还有破麻布挂在他身上,好像挂在竿子上,脚骨套着一双很大的骑兵长靴,好像杵棒在捣臼。“你不认得我啦,普罗霍罗夫,”骷髅说,“你还记得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罗维奇·库里尔金吧,你在1799年卖给他你的第一口棺材,而且还用松木的假充橡木的?”死人一边说一边伸出只剩骨头的手臂要来拥抱他,阿德里安却大叫一声,用足气力把他推开。彼得·彼得罗维奇摇晃了一下跌倒了,整个散了架。死人中间发出一片不满的嘟哝声。大家都来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又是叫骂又是恐吓地逼近阿德里安。可怜的主人被他们的叫喊震聋了耳朵,几乎被他们挤死,他吓得失魂落魄,自己也倒在退伍中士的骨堆上,昏了过去。
太阳早已照在棺材店老板睡的床上,他终于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正在扇茶炊的女仆。阿德里安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心惊胆战。特留希娜、旅长和库里尔金模糊地萦绕在他脑际。他默默地等女仆先开口跟他谈起昨夜那场惊慌的后果如何。
“阿德里安·普罗霍罗维奇,老爷子,你真是好睡,”阿克西尼娅把长袍递给他,说,“隔壁的裁缝来找你,这儿的岗警也跑来通知,今天是警察区长的命名日,可是你一个劲儿地睡,我们又不愿意叫醒你。”
“死去的特留希娜家里有人来找过我吗?”
“死去的特留希娜?难道她死了?”
“你真笨!昨天你不是帮我给她办丧事来着?”
“老爷子,你怎么啦,你是疯啦,还是昨天的酒没有醒?昨天哪里办过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那里又吃又喝,醉醺醺的回来,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现在,教堂里的午祷钟都打过了。”
“是吗!”棺材店老板高兴地说。
“当然没错。”女仆回答说。
“哦,既是这样,快些拿茶来,再把我的女儿叫来。”
1830年9月9日
(磊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