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7Mai18××。
Homme sans mœurs et sans religion![25]
——通信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还穿着参加舞会的服装,就陷入深深的沉思。她回到家里,赶紧把睡眼惺忪、不乐意服侍她的使女打发走,说她可以自己脱衣服,然后胆战心惊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既希望在那里看到格尔曼,又希望不要看到他。她一眼就证实他并没有来,不禁感谢命运阻挠他们会面。她坐下来,衣服也不脱,开始回忆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竟使她迷恋得这么深的种种情况。从她第一次在窗口看见这个年轻人算起还不到三个星期,她居然已经跟人家书信往来,并且同意了他和她夜间约会的要求!她只是从他的几封签了名的来信上知道他的姓名;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在这天晚上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情况……真是怪事!就在这天晚间的舞会上,托姆斯基嫌年轻的公爵小姐波丽娜×××不像平时那样跟他调情,存心要气气她,对她表示冷淡,就邀请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和他跳那没完没了的玛祖卡舞。他老是取笑她对工兵军官的偏爱,说他知道的事要比她能够想象的多得多,他的玩笑有几句说得那么击中要害,使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不禁几次暗忖,他一定知道了她的秘密。
“这些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笑着问。
“听您认识的某某人说的,”托姆斯基回答说,“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
“这个非常出色的人到底是谁?”
“他叫格尔曼。”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她的手脚却变得冰冷了……
“这个格尔曼,”托姆斯基接着说,“有一张真正的小说中人物的面貌:他的侧面像拿破仑,灵魂像靡非斯特[26]。我想,起码有三件罪恶压在他的良心上。您的脸色多么苍白!……”
“我头痛……格尔曼对您说什么来着,——他叫什么名字呀?……”
“格尔曼很不满意他的朋友:他说,换了他,他一定不那么做……我甚至觉得格尔曼自己在转您的念头,至少他非常欢喜听他的朋友对您的充满爱慕的赞叹……”
“他是在哪里看见过我的?”
“在教堂里,也许在您散步的时候!……天晓得!说不定是在您的房间,在您睡觉的时候:他是干得出来的……”
三位女士向他们走来,问“oubli ou regret?[27]”打断了把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弄得心痒难熬的谈话。
被托姆斯基选中的舞伴就是×××公爵小姐本人。她和他多跳了一圈,又在自己的椅子面前多绕了一圈,趁此和他解释误会。托姆斯基返回到座位,已经把格尔曼和丽莎白·伊凡诺夫娜都忘掉了。她一心要想恢复被打断的谈话,但是玛祖卡结束了,老伯爵夫人很快就离去了。
托姆斯基的话不过是在跳玛祖卡时随便说说而已,但是这些话却深深铭印在好幻想的少女心里。托姆斯基勾画的肖像竟和她心中所想象的不谋而合,由于读了流行小说,这张已经显得平常的脸竟使她又是害怕,又是着迷。她交叉着裸露的双臂坐着,仍旧戴着鲜花的头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门打开了,格尔曼走了进来。她战栗起来……
“您到哪里去了?”她吃惊地低声问。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格尔曼回答说,“我刚从她那儿来。伯爵夫人死了。”
“我的天!……您说什么?……”
“而且,好像我是她致死的原因。”格尔曼接下去说。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瞅了他一眼,她心里响起了托姆斯基的话:起码有三件罪恶压在这个人的良心上!格尔曼坐在靠近她的窗台上,讲了全部的经过。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胆战心惊地听完了他的话。原来,那些充满热情的信,那些火一样热烈的要求,那些大胆执着的追求,这一切都不是爱情!金钱——这才是他的灵魂如饥似渴地追求的!能够满足他的欲壑,能使他得到幸福的不是她!可怜的养女竟成了杀害她的女恩人的凶手和强盗的盲目的帮凶!……她后悔莫及,痛哭起来。格尔曼默默地看着她:他心里也很痛苦,但是不论这个可怜少女的眼泪,还是她那楚楚可怜的伤心模样,都打动不了他那冷酷的灵魂。想到死去的老妇人他并不感到良心的谴责。他怕的只是一件事:他指望着赖以发财的秘密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您是个魔鬼!”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终于说。
“我并没有想弄死她,”格尔曼回答说,“我的手枪里没有装子弹。”
他们都沉默了。
早晨来临。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吹灭残烛:惨白的晨曦照亮了她的房间。她擦干眼泪,抬起眼来望着格尔曼:他坐在窗台上,双手交叉,凶狠地皱着眉头。这个姿势使他和拿破仑的肖像像得出奇。这样的酷似甚至使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吃惊。
“您怎么能从这里出去呢?”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终于说,“我本来想领您走秘密楼梯,可是这要经过伯爵夫人的卧室,我害怕。”
“请告诉我怎样找到这个秘密楼梯。我能出去。”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站起来,从五斗橱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格尔曼,并且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怎么走。格尔曼握住她的冰冷的、没有反应的手,吻了吻她的低垂的头,就走出去了。
他走下螺旋楼梯,又走进伯爵夫人的卧室。死去的老妇人坐在那里,僵硬了,神态十分安详。格尔曼在她面前站住,久久地望着她,似乎要证实这件可怕的事是真的。最后他走进书房,摸到糊墙纸后面的门,就顺着黑楼梯走下去,心中思绪万千。他想,也许在六十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幸运儿,身穿绣金长衣,梳着á l'oiseau royal[28]的发式,把三角帽按在胸口,就在这个时刻,就顺着这座楼梯悄悄地溜进这间卧室。这个幸运儿早已长眠地下,而他那老迈的情妇的心脏今天才停止跳动……
格尔曼在楼梯下面找到一扇门,用那把钥匙开了门,穿过一条过道,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