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小姐

村姑小姐

宝贝儿,你不管怎么打扮都好看。

——波格丹诺维奇[59]

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列斯托夫在我们一个遥远的省份里有一份产业。他年轻时在近卫军里服务过,1797年退了职[60],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从那时候起就没有离开过。他娶了一位贫寒的贵族小姐为妻,后来她因为难产去世,那时他正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狩猎。管理家业使他很快得到安慰。他按照自己的设计造了一座房子,办了一个呢绒厂,收入增加了三倍,于是他便认为自己是附近一带最聪明的人,而那些带着家眷和狗到他家来做客的邻人,对此也毫无异言。平日他穿平绒短大衣,逢年过节便穿上用家制的呢绒做的常礼服。他亲自记支出的账目,除了《枢密院公报》[61],什么书都不看。一般地大家都喜欢他,虽然认为他为人骄傲。只有他的近邻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跟他不对劲。这一位是个地道的俄国贵族。他在莫斯科挥霍了大部分家财,在那时候又成了鳏夫,于是就来到自己剩下的最后一个村子,在那里仍旧恣意胡来,只是换了个新花样。他造了一座英国式的花园,在这上面差不多花掉全部仅存的收入。他的马夫都打扮得像英国骑手。他的女儿有一位英国女教师。他按照英国方法耕种他的田地,

但是照别人的方法,俄罗斯的庄稼是长不出来的,[62]

结果,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的支出虽然大大缩减,可是收入却不见增加。可是,就连在乡下他也找到举贷的新方法,因此人们认为他并不笨,因为在本省的地主里面,他是第一个想出将产业抵押给赈济局[63]的:这种办法在当时看来是非常复杂,非常大胆的。批评他的人里面,别列斯托夫的意见最为激烈。憎恨新设施是他性格的一个特点。提到邻人崇拜英国的那股狂热,他就不能平心静气,时刻找机会来批评他。哪怕是在请客人参观自己的产业的时候,客人如果称赞他管理有方,他就会这样回答:“是啊!”他带着狡猾的冷笑说,“我的方法跟邻人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的那一套可不一样。我们可不能照英国的方法弄得破产!我们但愿能照俄国方法吃饱肚皮就不错了。”诸如此类的笑话,由于邻居们的热心,又添枝加叶地被搬到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的耳朵里。这位英国迷对于批评也像我们的新闻记者一样,沉不住气。他气得暴跳如雷,把这位不公正的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叫做狗熊和乡巴佬。

别列斯托夫的儿子回到父亲的村子的时候,这两位地主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他在×××大学受了教育,打算进军界服务,但是做父亲的不同意。年轻人觉得自己对文职工作一窍不通。他们彼此不肯让步。年轻的阿列克谢暂时就过起少爷的生活来,先蓄起口髭[64]来再说。

阿列克谢的确是个好男儿。假如他那匀称的身躯从未穿上剪裁合身的军服,假如他的青春不是英姿勃勃地在马上度过,而是埋头在公文上消磨,委实是可惜得很。邻居们看他打猎时总是一马当先,不择道路,都异口同声地说,他永远当不成能干的科长。姑娘们看他有时竟看出了神,但是阿列克谢对她们却不大理睬。她们都认为他所以冷漠无情是因为他已经心有所属。的确,有一个从他的一封信上抄下的地址在人们手里辗转传阅:莫斯科阿列克谢寺院对门铜匠萨维列利耶夫家中阿库琳娜·彼得罗夫娜·库罗契金娜务祈将此信转交A.H.P

我的那些没有在乡间住过的读者,是无法想象这些外省的小姐们是多么迷人!她们在清新的空气里,在自家花园里的苹果树荫下长大,她们的有关世界和生活的知识是从书本里得来的。孤寂、自由和阅读,在她们心里过早地培育了我们的善于遐想的美人儿所不熟悉的情感和热情。这些小姐们,听到马车小铃铛的响声已经是奇遇,到附近的城里去就算是一生中划时代的大事,客人的来访会留下长久的、有时竟是永恒的回忆。当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任意讥笑她们的某些怪脾气,但是肤浅的观察者的笑谑却不能贬低她们真正的优点,其中主要的是:性格的特点个性(individualité[65]),照让·保尔[66]的看法,没有个性,就没有人类的伟大。京都的妇女也许受到更好的教育,但是上流社会的习惯很快就会将性格磨去棱角,把心灵弄得像头饰一样千篇一律。这么说并不是批评,也不是指摘,然而,正像古代的一位批评者所说,Nota nostra manet[67]。

不难想象,阿列克谢在我们小姐们的圈子里会产生怎样的印象。他是第一个在她们面前显得忧郁失望的人,第一个向她们诉说自己失去的欢乐和凋谢的青春的人;而且他还戴一个绘有骷髅的黑戒指。这一切在那个省份里都是非常新颖的。姑娘们都为他神魂颠倒了。

不过最关怀他的是我的英国迷的女儿丽莎(或是贝西[68],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平时总这样叫她)。两家的父亲不相来往,她还没有见过阿列克谢,可是邻家的姑娘们都一味地谈论她。她十七岁。一双乌黑的眼睛使她那皮肤浅黑、非常讨人喜欢的脸庞显得光彩有神。她是独生的女儿,因而备受宠爱。她的活泼好动和一刻不停的淘气使她的父亲喜欢得什么似的,可是却把她的女教师约克逊小姐弄得苦不堪言。约克逊小姐是一位古板的、四十岁的老处女,喜欢涂脂抹粉,画眉,每年把《帕美拉》[69]读上两遍,这样,她可以拿到两千卢布的工资,但在这个野蛮的俄罗斯寂寞得要死。

娜斯佳是服侍丽莎的使女,她的年纪比小姐大,但是做事也像她一样不加考虑。丽莎非常喜欢她,有什么秘密都告诉她,跟她一同商量,出点子。总之,在普里卢契诺村里,娜斯佳是比法国悲剧里的任何一个女心腹更为重要的人物。

“请您今天让我去做客。”有一天娜斯佳侍候小姐穿衣服的时候说。

“行,可是到哪里去?”

“去图基洛沃村,到别列斯托夫家去。今天是他们家厨子女人的命名日,昨天她来请我们去吃午饭。”

“这倒不错!”丽莎说,“主人家在吵架,做用人的反倒互相款待。”

“主人家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娜斯佳表示不同意,“再说我是服侍您的,又不服侍您爸爸。您又没有跟别列斯托夫少爷吵过;随他们老头儿去打架好了,要是他们乐意。”

“娜斯佳,想办法看见阿列克谢·别列斯托夫,回来好好地讲给我听,他是个什么模样,人品怎样。”

娜斯佳答应了,丽莎整天焦急地等她回来。晚上娜斯佳来了。“伊丽莎白·格里果里耶夫娜,”她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说,“我看见了别列斯托夫少爷,被我看了个够。我们整天都在一块。”

“这是怎么回事?讲吧,从头讲起。”

“请听我讲:我们去了,我、阿尼西娅·叶戈罗夫娜、涅尼拉、杜尼卡……”

“好了,我知道了。那么后来呢?”

“请听我说,我都要按着次序讲的。我们到的时候已就要吃饭了。满屋子都是人。有科尔宾诺村的,有扎哈里叶沃村的,女管家带着几个女儿,有赫洛平诺村的……”

“好!那么别列斯托夫呢?”

“您别急呀。我们都就了座,女管家坐首席,我挨着她……她的女儿一个个都气得噘着嘴,不过我才不理会她们呢……”

“唉,娜斯佳,你这些没完没了的细节真烦死人!”

“您真是没有耐性!后来我们离开了饭桌……我们这一顿饭吃了大约三个钟头,饭菜真是丰富;甜点心是奶冻,有蓝色的、红色的,还有条纹的……我们离开餐桌,到花园里去玩捉人游戏,少爷就在这时候来了。”

“那么怎样呢?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漂亮?”

“漂亮得不得了,可以说是美男子。高高的个子,四肢匀称、脸上红润……”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的脸是苍白的呢。怎么样?你觉得他怎么样?是忧郁的,在想心事吗?”

“您说到哪儿去啦?像这样爱玩爱闹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想出花样来跟我们玩捉人游戏。”

“跟你们玩捉人游戏!不可能!”

“完全可能!瞧他还想出了什么花样!捉住谁,就亲一下!”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娜斯佳,你是在瞎说。”

“信不信由您,我没有瞎说。我好容易才躲开了他。他就这样跟我们瞎闹了一整天。”

“那人家怎么说他有了情人,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呢?”

“那我可不知道,他老是盯着我看个没完,还看女管家的闺女塔尼娅,还看科尔宾诺村的帕莎,说真的,他对谁都一样,真能胡来!”

“这倒奇怪了!你听到他家里的人怎么说他吗?”

“他们都说,少爷为人好极了:又和气,又快活。就是有一样不好,太喜欢追逐女孩子。依我看,这倒不要紧,过过会变老成的。”

“我多么想看看他啊!”丽莎叹了口气说。

“这有什么为难的?图基洛沃村离我们这儿不远,才三里路。您可以散步或是骑马到那边去。您一定会碰到他。他每天一大早就带着枪去打猎。”

“不行,这不好。他会以为我在追求他。况且我们两家的父亲彼此不来往,这样我还是不能跟他结识……啊,娜斯佳!有主意了,我来装扮成一个乡下姑娘!”

“真是的,您穿上粗布衬衣,萨拉方[70],放心大胆地走到图基洛沃村去,我敢向您保证,别列斯托夫绝不会放过您。”

“我会讲一口本地话。啊,娜斯佳,亲爱的娜斯佳!这个主意真妙!”丽莎上床睡觉的时候,下决心一定要实现她那快乐的设想。

第二天,她就着手实行她的计划,派人去市场买了粗布、蓝色棉布和铜纽扣,由娜斯佳帮忙裁了一件衬衣和萨拉方,叫所有的女仆都来缝衣服,天还没有黑,一切都齐备了。丽莎试了新装,她照着镜子,自认从来没有显得这般俊俏过。她又一次扮演自己的角色,一边走一边深深地鞠躬,然后又把头摇了几下,好像黏土做的小猫,说的是土话,笑起来用袖子掩着嘴,使娜斯佳看了赞不绝口。有一件事把她难住了:她试试赤着脚在院子里走走,可是草皮扎痛她的娇嫩的脚,沙子和碎石使她受不了。娜斯佳立刻给她想了个办法:她量了丽莎的脚尺寸,跑到田里去找特罗菲姆,叫他照那个尺寸做一双树皮鞋。第二天天不亮丽莎就醒了。全家还在梦乡。娜斯佳在大门外等待牧人。号角吹起来了,村中的畜群在主人的屋前蜿蜒走过。特罗菲姆走过娜斯佳面前时交给她一双小巧的彩色树皮鞋,得到她半个卢布作为酬报。丽莎悄悄地装扮成农家姑娘,低声嘱咐娜斯佳,要是约克逊小姐问起来怎样应付,便走到后门的台阶上,穿过果园直奔田野。

东方布满朝霞;一列列金色的云彩仿佛在等待太阳,就像群臣恭候君王似的:晴朗的天空、早晨清新的空气、露珠、微风和小鸟的歌唱使丽莎心中充满了孩子般的喜悦。她怕碰到熟人,她仿佛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走近耸立在她父亲领地边界的树林时,丽莎放慢了脚步。她应该在这里等待阿列克谢。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伴随着我们年轻时代淘气行为而来的忐忑不安,也正是淘气行为的主要的诱惑力。丽莎走进了树林的一片朦胧之中。林中低幽的、不绝如缕的声响欢迎姑娘的到来。她的喜悦平静下来。她渐渐地沉入甜美的幻想。她在想……但是怎么能准确地断定,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在春天早晨五点多钟独自待在树林里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就这样一边沉思,一边沿着两边树木参天的道路走过去,突然有一只美丽的猎犬朝她吠叫。丽莎惊呼起来。这时传来一个声音:“Tout beau,Sbogar,ici……”[71]接着,从灌木丛后面走出一个年轻的猎人。“别怕,亲爱的,”他对丽莎说,“我的狗不咬人。”丽莎惊魂甫定,立刻见机行事。“不是,少爷,”她装作半惊半羞地说,“我害怕,瞧它多凶,又要扑过来了。”阿列克谢(读者已经认出是他)这时凝视这个农家姑娘。“你要是害怕,我陪你走,”他对她说,“你许我在你旁边走吗?”“有谁不让你走呢?”丽莎回答说,“尽管走吧,大路人人都可以走。”“你是从哪里来的?”“从普里卢契诺村来的,我是瓦西里铁匠的女儿,来采蘑菇的(丽莎提着一个系着细绳的小篮)。少爷,你呢?是图基洛沃村的吧?”“正是,”阿列克谢回答说,“我是少爷的侍仆。”阿列克谢想使他们处于平等关系。可是丽莎打量了他一下,就笑起来。“你撒谎,”她说,“别把我当傻瓜。我看得出,你就是少爷本人。”“你为什么这么想?”“从各个方面。”“到底从哪方面?”“哪有连少爷和仆人都分不清的?穿的衣服不是那样,说话不一样,连唤狗也不跟我们一样。”丽莎越来越叫阿列克谢喜欢。他一向跟漂亮的乡下姑娘随便惯了,就要来拥抱她。但是丽莎躲开了他,突然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这虽然使阿列克谢觉得好笑,却也止住了他做更进一步举动的企图。“如果您愿意我们将来做朋友,”她矜持地说,“就请您放规矩些。”“是谁把你教得这么聪明的?”阿列克谢哈哈大笑着问道,“莫非是我的女朋友,你们小姐的女仆娜斯金卡?原来教育是这样传播的!”丽莎觉得要露马脚,立刻就改正过来。“你以为怎么样?”她说,“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去过老爷的公馆?我大概是听得多,也见得多了。可是,”她接下去说,“净跟你聊天,蘑菇也采不成。少爷,你走吧,我要到别处去。请原谅,再见了……”丽莎要走开。阿列克谢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宝贝。”“阿库琳娜,”丽莎说,她极力要把自己的手指从阿列克谢的手里抽出来,“少爷,你放手吧,我该回家了。”“好吧,我的朋友阿库琳娜,我一定要去拜望你的爸爸,瓦西里铁匠。”“你说什么呀?”丽莎急忙表示反对,“千万别来。要是家里知道我跟少爷单独在树林里聊天,我就该倒霉了,我父亲瓦西里铁匠非把我打死不可。”“可是我一定要再跟你见面。”“那就等我什么时候再到这儿来采蘑菇。”“究竟在什么时候呢?”“那就是明天吧。”“亲爱的阿库琳娜,我真要亲亲你才好,可是又不敢。那么就是明天这个时候吧,对吗?”“是的,是的。”“你不会骗我吧?”“不会骗你。”“你发誓。”“我发誓一定来。”

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丽莎走出树林,穿过田野,偷偷地溜进花园,紧忙跑进牧场,娜斯佳在那里等着她。她在那里换了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急不可耐的心腹的问话,一边走进客厅里去。餐桌已经摆好,早餐准备好了,约克逊小姐已经脸上擦了白粉,腰束得像高脚酒杯,在把面包切成薄片。父亲称赞她早晨出去散步很好。他说:“没有比清晨散步对健康更有益的了。”他当场举出从英国杂志上看到的几个长寿者的例子,指出凡是活过百岁以上的人都不喝伏特加,无论寒暑都黎明起身。丽莎没有听他说的话。她在头脑里重温着早晨会面的全部情景,回忆阿库琳娜和年轻猎人的全部谈话,不禁受到良心的谴责。她又徒劳地反驳自己,说他们的谈话并没有越轨的地方,这种淘气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她的良心比理智更严厉地责备她。她许下的明天去赴约的诺言使她最为不安:她已经下定决心不遵守自己庄严的誓言。但是如果阿列克谢等不到她,可能到村子里来寻访瓦西里铁匠的女儿,真的阿库琳娜,一个麻脸的胖姑娘,这一来他就会猜出这是她的轻率的淘气。这样一想,丽莎吓坏了,她又决意第二天早上再到树林去做阿库琳娜。

至于阿列克谢呢,他是欣喜欲狂了。他整天想念他新结识的姑娘;皮肤浅黑的美人儿的模样连在夜里也使他魂牵梦萦。天刚破晓,他已经穿好衣服。他顾不得装上枪弹,就带着他忠心的斯保格来到田野里,跑到约会的地点。他苦苦地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看到在小树林中一掠而过的蓝色萨拉方,就跑上前去迎接亲爱的阿库琳娜。她对他的感激的欣喜报以微笑,但是阿列克谢立刻觉察到她脸上带着烦恼和不安的痕迹。他希望知道是为了什么。丽莎承认说,她觉得她做事太轻率,她觉得很后悔,这一次她不愿意失约,不过这次的见面是最后一次。她请求断绝他们的交往,因为这对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些话当然都是用农民的土语说明,但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居然有这样不平常的思想感情,使阿列克谢非常吃惊。他施展出全部口才要打消阿库琳娜的主意,他向她保证,他的愿望是纯洁的,答应绝不会使她感到后悔,样样事情都听她的,恳求她不要剥夺他唯一的快乐:和她单独见面,哪怕是隔日一次,哪怕是一星期两次也好。他的言语充满真挚的热情,这一刻他真是坠入了情网。丽莎默默地听着。“答应我,”最后她说,“你永远不要在村里找我或是向别人打听我。答应我,除了我自己指定的约会以外,不要找别的机会和我见面。”阿列克谢要赌咒发誓,但是她微笑着拦住了他。“我不要你赌咒,”丽莎说,“只要你答应一声就是了。”后来他们便一同在林中散步,亲切地聊天,直到丽莎对他说该回去了才分手。阿列克谢单独留下来,他弄不明白,一个普通的村姑怎么见了两次面就能叫他百依百顺。他和阿库琳娜的关系对他有一种新鲜的诱惑力。这个古怪的村姑的规定虽然使他觉得不痛快,但是要破坏自己的诺言的念头他压根没有想过。因为阿列克谢虽然戴着不吉祥的戒指,尽管有着神秘的通信和忧郁失望的神情,他毕竟是个善良热情的青年,有着一颗纯洁的心,能够感受纯朴的喜悦。

如果我逞自己的高兴,我一定要不烦其详地把这对年轻人一次次的相会、他们的不断增长的相互爱慕和信任、他们所做的事和谈话都加以描述。但是我知道,我的大部分的读者不会分享我的快乐。这些细节一般说来会令人感到过分甜腻,所以我就把它们从简,长话短说。还不到两个月,我的阿列克谢已经爱得神魂颠倒了,丽莎虽然比他矜持,也不比他冷静。他们俩都陶醉在眼前的幸福中,很少考虑到未来。

要结为终身伴侣的想法频频在他们的头脑里掠过,但是他们彼此从没有提过。原因很明白:阿列克谢尽管十分迷恋他的可爱的阿库琳娜,却始终记得他和一个贫穷的农女之间地位的悬殊。而丽莎也看到两家的父亲之间的宿怨之深,也不敢抱有两家会和好的希望。而且,还有一种模糊的、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希望暗暗激发了她的虚荣心,她希望能看到图基洛沃村的地主终于要拜倒在普里卢契诺村铁匠女儿的脚下。突然间,一个重大事件几乎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在我们俄罗斯的秋天,这样的早晨是常有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列斯托夫骑马出游,备而不用地带了两三对猎犬,一个马夫和几个带着摇响器的童仆。在同一个时候,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看见天气这么好,不禁也动了游兴,吩咐套上他的短尾马,骑着马在自己的英国化的领地附近快步走着。快跑近树林的时候,他看见邻人身穿狐皮里的外套昂然骑在马上,等待童仆们用呐喊和摇响器把兔子从灌木丛中赶出来。假如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能预料到这次的狭路相逢,他当然会掉头而去,但是他完全是出其不意地碰上了别列斯托夫,突然发觉自己离他不过一弹之遥。没有办法,穆罗姆斯基像一个有教养的欧洲人那样,只得策马走到自己的对头面前,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别列斯托夫也同样热心地还礼,好像一头被铁链锁着的熊,按照驯熊人的命令向老爷们行礼一样。恰巧这时有一只兔子从树林里蹿出来,在田野里飞跑。别列斯托夫和马夫拼命叫喊起来,放出猎狗,以全速追赶上去。穆罗姆斯基的马从来没有打过猎,它受了惊,撒腿飞跑。穆罗姆斯基自诩是杰出的骑手,听任它随意奔跑,心里暗暗得意有机会可以避开这个讨厌的对谈者。但是那马一直跑到他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峡谷面前,猛地朝旁边一冲,穆罗姆斯基就坐不稳了,他摔在冻结的地上,这一下摔得可不轻。他躺在那里,不住咒骂那匹短尾马。马儿好像明白过来,刚发现背上没有人骑,立刻停下来。伊凡·彼得罗维奇打马跑到他面前,问他摔伤没有。这时马夫拉住马勒,把闯了祸的马牵来。他扶着穆罗姆斯基上了马鞍,别列斯托夫却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穆罗姆斯基不能推辞,因为他觉得是领了人家的情,这样一来,别列斯托夫既捕获到兔子,又把自己的对头几乎像受伤的战俘带回家来,脸上很有光彩。

两位邻人共进早餐,一面亲切地交谈。穆罗姆斯基请别列斯托夫借给他一辆马车,他承认他摔伤得不能骑马回家了。别列斯托夫一直把他送到台阶前,而穆罗姆斯基在离去之前一定要他答应第二天(还带着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像朋友一样到普里卢契诺村去吃午饭。这样一来,由于短尾巴的受惊,根深蒂固的宿仇,似乎眼看就要解开了。

丽莎跑出来迎接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她吃惊地说,“您的腿怎么瘸啦?您的马呢?这辆马车是谁家的?”“这你可猜不着啦,my dear[72]。”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回答她,又把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丽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不等她明白过来,就说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来吃午饭。“您说什么呀!”她面色发白了,说,“别列斯托夫,父子俩!明天到我们家来吃午饭!不,爸爸,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说什么我也不出来。”“你怎么啦,疯了吗?”父亲反驳她说,“你是早就变得怕见生人了呢,还是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对他们怀着父辈传下来的仇恨呢?得啦,别胡闹啦……”“不,爸爸,不管怎么样,不管您给我什么财宝,我都不见别列斯托夫父子。”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耸耸肩,不再和她争辩,他知道,跟她闹别扭是没有用的,便去休息去了,经过这次值得纪念的出游,得去养养神。

伊丽莎白·格里果里耶夫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娜斯佳叫来。主仆二人对于明天客人的来访商量了半天。如果阿列克谢认出这位受有良好教养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会怎么想?他对她的行为、家教和理智会有什么看法?另一方面,丽莎又非常希望看到,这样意外的会见会给他什么样的印象……突然她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她马上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娜斯佳。她们俩高兴得如获至宝,决意一定要照此行事。

第二天早餐时,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问女儿是不是仍旧打算躲起来不见别列斯托夫父子。“爸爸,”丽莎回答说,“如果您要我接待,我就接待他们,不过有一个条件:不管我在他们面前打扮成什么样,不管我做什么,您都不要骂我,也不要露出一点惊讶或是不满。”“又要来淘气了!”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笑着说,“嗯,好吧,好吧,我同意,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黑眼睛的小淘气。”他这样说着,一边吻了吻她的额头。丽莎就跑去准备了。

准两点整,一辆六匹马拉的家制的马车驶进院子,沿着浓绿色的草场走过来。老别列斯托夫由穆罗姆斯基的两个穿号衣的仆从搀扶着走上台阶。他的儿子骑着马随后跟来,和他一同走进餐厅,里面的餐桌已经摆好。穆罗姆斯基招待自己的邻人,殷勤得无以复加,他提议他们饭前先去看看花园和养动物的地方,他陪他们在细心打扫过、铺着沙子的小路上走过去。老别列斯托夫看到为这样无益的怪念头浪费掉的劳力和时间,心里暗暗惋惜,但是出于礼貌保持着沉默。他的儿子对于节俭的地主的不满和自负的英国迷的高兴,一概都置之漠然。他焦急地等待着主人的女儿出来。关于她,他是耳闻已久;尽管我们知道他的心已有所属,但是年轻的美人儿永远会引起他的遐想。

回到客厅里,他们三人就座:老人们回忆起过去的岁月和自己服役时的趣事,阿列克谢却在考虑,他在丽莎面前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决定,在任何情况下,落落寡合、漫不经心的态度总是最合适的,于是他就准备这么办。门开了,他带着那样冷淡、那样高傲的神情,毫不在意地回过头去,使惯于卖弄风情的老手看了一定也要寒心。偏偏,进来的不是丽莎,而是约克逊老小姐,她的脸涂得雪白,束着腰,眼睛低垂着,微微地屈膝行礼,阿列克谢的优美的军人动作完全白费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再打起精神,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丽莎。大家都站起来,父亲开始介绍客人,可是他突然停下,赶紧咬嘴唇……丽莎,他的皮肤黑黑的丽莎,脸上的粉一直擦到耳朵,眉毛画得比约克逊小姐还浓,假发卷的颜色比她自己的头发浅得多,蓬蓬松松,像路易十四的假发,àlimbécile[73]的袖子高高蓬起,像Madame de Pompadour[74]的箍骨裙;腰束得紧紧的,像英文字母X。她母亲的还没有送进当铺的钻石,全部在她的手指上、颈项上和耳朵上闪烁发光。阿列克谢没有认出这位可笑的、珠光宝气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的父亲走上去吻了吻她的纤手,他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做了;当他触到她的白皙的纤指时,他觉得手指在颤抖。这时他注意到她伸出来故意要炫示的纤足,穿的鞋子竭尽卖弄之能事。这稍稍冲淡了他对她其他打扮的不满。至于她的画眉涂粉,由于他的心地纯朴,老实说,他第一眼并没有发觉,后来也没有怀疑到这上面。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想起自己的诺言,竭力不露出惊奇的样子,但是他觉得女儿的淘气好玩极了,他差一点忍不住要笑出来。拘谨的英国女人没有心思来笑。她猜到画眉笔和白粉是从她的五斗柜里偷去的,她那涂了白粉的脸上透出发紫的愠怒的红晕。她向年轻的淘气姑娘投去愤怒的目光;姑娘打算把一切事情都等以后来解释,装作好像没有注意。

大家就了座。阿列克谢继续扮演心不在焉和若有所思的角色。丽莎是装腔作势,说话好像不高兴似的,慢声慢气,而且只说法语。父亲不懂得她的用意,时时出神地看着她,但是觉得这一切十分有趣。英国女人气得一言不发。只有伊凡·彼得罗维奇像在家里一样:吃得有两个人吃的多,酒尽量喝,自己说了可笑的话自己笑,越来越亲热地谈话,哈哈大笑。

最后,大家离开餐桌,客人走了,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开怀大笑,提了许多问题。“你怎么会想出来要捉弄他们的?”他问丽莎。“你知道吗?你搽了粉倒很合适。我不懂得女人化妆的秘密,换了我,我也要搽粉,当然,不要搽得太多,而是稍微搽一点。”丽莎因为自己的巧计成功,高兴得什么似的。她拥抱了父亲,答应考虑他的劝告,就跑去安慰被激怒的约克逊小姐。约克逊小姐勉强才同意打开房门来听她的解释。丽莎说,她不好意思让生人看到这么黑的皮肤,她又不敢要求……她相信,善良的、亲爱的约克逊小姐一定会原谅她等等一套话。约克逊小姐相信了丽莎并不是想嘲弄她,就息怒了,她吻了吻丽莎,又送了她一小盒英国香粉,表示和好,丽莎收下礼物,表示衷心的感谢。

读者可以猜到,第二天一早丽莎一定会赶到树林里去赴约会。“少爷,昨天你到我们老爷家去了吧?”她立刻对阿列克谢说,“你觉得小姐怎么样?”阿列克谢回答说,他没有注意她。“可惜。”丽莎说。“那是为什么呢?”阿列克谢说。“因为我本来想问问你,人家说的话对不对……”“人家说什么?”“人家说,仿佛我长得像我们小姐,不知对不对?”“简直是胡说!她跟你一比,就是个丑八怪。”“哎呀,少爷,你这么说真是罪过。我们的小姐皮肤那么白,那么会打扮!我哪能跟她比!”阿列克谢对她赌咒发誓,说她比任什么样的皮肤雪白的小姐都好看,为了让她完全放心,便把她小姐的相貌形容得那么滑稽可笑,丽莎听了不禁真心地大笑起来。“不过,”她叹着气说,“尽管小姐可能很可笑,可是我跟她比起来总是个不识字的傻瓜。”“咳!”阿列克谢说,“为了这点小事也值得难过!你要是愿意,我马上就教你识字。”“当真是这样,”丽莎说,“要不要真的试试?”“可以,亲爱的,要现在就开始也行。”他们坐下来,阿列克谢从口袋掏出一支铅笔和一本记事簿,阿库琳娜学起字母来快得惊人。阿列克谢看她这样聪颖,惊叹不已。第二天早上她就要试着写字,起初铅笔不听她使唤,可是几分钟以后,她描出来的字母居然相当像样。“这真是奇迹!”阿列克谢说,“我们学习的进度比兰开斯特[75]教学法还快。”果然,上到第三课,阿库琳娜已经能按音节读出《贵族的女儿娜达丽雅》[76],一边还停下来发几句议论,使阿列克谢听了十分惊奇;她还从那本小说里选出许多警句,涂满了整整一张纸。

过了一星期,他们开始通起信来。邮局设在一棵老橡树的树洞里。娜斯佳暗中传书递简。阿列克谢把用粗大的字迹写的信送到那里,又在那里找到他的心上人用潦草的字迹写在蓝纸上的信。显然,阿库琳娜逐渐习惯了优美的语言,她的智力明显地发展、提高。

这时相识不久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列斯托夫和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之间的交情越来越巩固,很快就变为友谊,原来,是这样促成的:穆罗姆斯基常想,伊凡·彼得罗维奇死后,他的全部财产都要传给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这样,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就要成为本省一个最富有的地主,而且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娶丽莎为妻。至于老别列斯托夫呢,虽然认为自己的邻人有些乖僻(或是照他的说法,英国式的愚蠢),却不否认他也有许多出色的优点,比方说,罕有的精明机灵;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是普龙斯基伯爵的近亲,伯爵是位有势力的显贵,他对阿列克谢可能大有帮助,而穆罗姆斯基(伊凡·彼得罗维奇这么想)一定很高兴在这样有利的条件下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两个老头到目前只是各自在心里盘算这一切,到后来就交谈起来,他们拥抱了,答应将这件事认真办妥,便各自着手来张罗。穆罗姆斯基面临着一个难题:他要促成他的贝西和阿列克谢更接近起来;自从那次值得纪念的午餐以后,她就没有和他见过面。似乎,他们彼此并没有多大的好感,至少,阿列克谢再也没有回到普里卢契诺村来过,而伊凡·彼得罗维奇每次光临,丽莎总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过,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心里想,如果阿列克谢天天到我家来,贝西就会爱上他。这是人之常情,顺理成章的。

伊凡·彼得罗维奇倒不大担心,认为自己的计划是会成功的。当天晚上,他就把儿子叫到书房里,抽起烟斗,沉吟了一会,说:“阿廖沙[77],你怎么很久不提起进军队服务的事啦?还是骠骑兵的军服已经不叫你动心了呢?”“不,爸爸,”阿列克谢恭敬地回答说,“我看您不愿意我去当骠骑兵:服从您是我的责任。”“很好,”伊凡·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我看你是个孝顺儿子,这使我得到安慰,所以我也不想勉强你,我并不勉强你……马上……去干文官的差事,我现在打算给你娶亲。”

“娶谁呀,爸爸?”阿列克谢吃了一惊,问道。

“娶伊丽莎白·格里果里耶夫娜·穆罗姆斯卡娅呀,”伊凡·彼得罗维奇回答说,“这个姑娘甭提有多好,不是吗?”

“爸爸,我还没有想到娶妻的事。”

“你没有想,我就替你想了,并且多方面考虑过了。”

“随你说,我可根本不喜欢丽莎·穆罗姆斯卡娅。”

“慢慢会喜欢的。习惯了就会相爱。”

“我觉得我不会使她幸福。”

“她的幸福不用你担心。怎么?你就是这样尊重父亲的愿望?好啊!”

“随便您怎么说,我不愿意结婚,也不结婚。”

“你得结婚,不然我就要诅咒你,至于财产,我一定要把它卖掉、花光,半个小钱也不留给你。我给你三天工夫考虑,暂时你不许到我面前来。”

阿列克谢知道,父亲要是打定了什么主意,那么,照塔拉斯·斯科季宁[78]的说法,就是用锤子也不能把它敲出来。不过阿列克谢也跟他爹一样,要他改变主意也同样困难。他回到房间里,开始考虑到父亲的权力范围,也考虑到伊丽莎白·格里果里耶夫娜,考虑到父亲要让他去做乞丐的郑重的宣告,最后考虑到阿库琳娜。他是头一次看清楚,他是热烈地爱上了她,他头脑里突然想起了要娶一个乡下姑娘、自食其力的浪漫主义的念头。他越考虑这种果断的行动,就越觉得这样做是明智的。树林里的会面因为天气多雨中止了一个时期。他用最清晰的字迹和最热烈的语言给阿库琳娜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威胁着他们的灾祸,同时又向她求婚。他马上把信送到邮局——树洞里,便非常满意地去睡觉了。

第二天,阿列克谢拿定了主意,一大早就去找穆罗姆斯基,打算开诚布公地跟他解释一番。他希望激起他的宽大,帮自己说话。“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在普里卢契诺庄园的台阶前勒住马,问道。“不在家,”仆人回答说,“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一早就骑马出去了。”“真糟糕!”阿列克谢心里想。“至少,伊丽莎白·格里果里耶夫娜总在家吧?”“在家,您哪。”阿列克谢就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仆从,不等通报就进去了。

“一切都要解决了,”他向客厅走去,一边想,“我要跟她本人解释清楚。”他走了进去,不禁愣住了!丽莎……不,是阿库琳娜,亲爱的、皮肤黑黑的阿库琳娜,不是穿着萨拉方,而是穿着白色晨衣,坐在窗前看他的信,她看得那样专心,竟没有听见他走进来。阿列克谢高兴得禁不住叫了起来。丽莎颤抖了一下,抬头一看,叫起来打算逃走。他跑过去拦住她。“阿库琳娜,阿库琳娜!……”丽莎拼命要挣脱……“Mais laissez moi donc,Monsieur;mais êtes-vous fou?”[79]她背转身子,一再地说。“阿库琳娜!我的朋友,阿库琳娜!”他吻着她的手,重复着说。约克逊小姐亲眼看到这个场面,不知道该怎样想。这一刹那,门大开了,格里果里·伊凡诺维奇走了进来。

“啊哈!”穆罗姆斯基说,“你们的事好像已经完全讲妥了……”

读者一定会原谅我不必再啰唆来描写故事的结局。

··别尔金小说集到此结束。

1830年9月20日

(磊然 译)

[1]十八世纪俄国著名戏剧家杰尼斯·伊万诺维奇·冯维辛的代表作。

[2]他有一件趣事,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写进去;但是我们向读者保证,此事绝不有损于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的声誉。——原注

[3]在别尔金先生每篇小说的手稿前面果然都由作者亲笔写着:我听某某人(官衔或职称及姓名的头一个字)讲的。现为好奇的调研者摘录如下:《驿站长》是九级文官А.Г.Н.对他讲的;《射击》是И.Л.П.中校讲的;《棺材店老板》是Б.В.掌柜讲的;《暴风雪》和《村姑小姐》是К.И.Т.讲的。——原注

[4]巴拉登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上句引自他的长诗《舞会》。

[5]《露宿之夜》,俄国作家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1797—1837)的小说。

[6]用沸糖酒加糖水和果子露等制的混合饮料。

[7]牌角,赌博时把纸牌折起的一角,表示赌注加倍或赌注的四分之一,由双方言定。

[8]空缺,指新同事被“打死”后留下的空缺。

[9]法语:警察帽。

[10]俄寸,俄国长度计量单位,1俄寸合4.4厘米。

[11]杰尼斯·达维多夫,即杰尼斯·瓦西里耶维奇·达维多夫(1784—1839),俄国诗人,1812年卫国战争中游击运动领导人之一。

[12]布尔佐夫,即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布尔佐夫(卒于1843年),白俄罗斯骠骑兵团中以不知忧虑闻名的军官,达维多夫的朋友。达维多夫在诗歌《骠骑兵的酒筵》和《致布尔佐夫》中歌颂了他。

[13]正文中加着重号的文字表示原文中用了斜体,以下不再一一作注。

[14]俄里,俄国长度计量单位,1俄里合1.067公里。

[15]Б,俄文字母,音类似英文字母“B”。

[16]英语:蜜月。

[17]玛莎,玛利亚的小名,伯爵夫人的名字。

[18]亚历山大·伊普西兰基(1792—1828),俄国少将。1812年卫国战争参加者,1820年参加并领导希腊秘密革命组织,号召希腊人民从土耳其的奴役下解放出来。1821年,伊普西兰基的支队被土耳其军队击败于普鲁特河上的斯库梁诺。

[19]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上节诗摘自他的叙事诗《斯薇特兰娜》。

[20]指俄国历史上著名的卫国战争(1812)的年代。

[21]P,俄文字母,对应英文字母“R”。

[22]波斯顿,一种纸牌游戏。

[23]图拉,莫斯科南面的城市,以铸制金属物品闻名。

[24]1812年,那一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俄国军民英勇保卫祖国,这就是俄国历史上著名的卫国战争。

[25]鲍尔金诺,村名,离莫斯科112俄里,被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选为卫国战争总决战的阵地,那场战役也由此得名。

[26]阿尔捷米斯,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皇后,以对亡夫的忠贞不渝闻名。她的名字成为妇女贞操的象征。

[27]法语:《亨利四世万岁》,法国诗人查理·柯莱(1709—1783)的喜剧《亨利四世出猎》中的讽刺歌。

[28]蒂罗尔,奥地利地名。

[29]《约康德》,全名《约康德或冒险的追求者》,法国作曲家尼古拉·伊祖阿尔(1775—1818)的喜歌剧,1814年在巴黎极为流行。

[30]引自俄国剧作家格里鲍耶多夫(1795—1829)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31]意大利语:要不是爱情,那是什么?

[32]圣·普里,法国作家卢梭(1712—1778)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绮丝》中的男主人公。仿宋字体是表示原文中用了法语,以下不再一一作注。

[33]维尔纳,即立陶宛共和国首都维尔纽斯。

[34]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引诗摘自他的颂歌《瀑布》。

[35]巴斯曼街和尼基塔街是当时莫斯科的两条街。

[36]爱神手中倒拿的火炬是死亡的象征。

[37]见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及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拉马摩尔的新娘》。

[38]拉兹古略依,莫斯科的一条街道,离普罗霍罗夫原来住的巴斯曼街不远。

[39]共济会,18世纪流行的秘密会社,有一套复杂的暗号和仪式。

[40]银婚,西俗结婚二十五年为银婚。

[41]俄国作家波戈列利斯基(1787—1836)的中篇小说《拉菲尔托沃的中心》(1825)中的人物,即退职的邮差奥努夫里奇。

[42]1812年的大火,拿破仑入侵俄国时,俄国军队从莫斯科撤退,莫斯科全城起火。

[43]多利斯式,古希腊建筑风格之一。

[44]引自俄国诗人伊兹麦伊洛夫(1779—1831)的童话诗《傻瓜帕霍莫夫娜》。“粗呢铠甲”指岗警穿的粗呢大氅。

[45]德语:我们的主顾们。

[46]引自俄国剧作家克尼亚日宁(1742—1791)的喜剧《吹牛大王》(1786)。

[47]十四品文官,帝俄时代最低级的文官。

[48]维亚泽姆斯基公爵(1792—1878),俄国诗人、评论家,引诗摘自他的《驿站》一诗。

[49]牟罗姆,9至12世纪居住于奥卡河下游的一个部族。牟罗姆森林是强盗出没的地方。

[50]指1月下半月最冷的时节。

[51]杜尼娅,阿芙多吉娅的小名。

[52]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

[53]C,俄文字母,发音类似英文字母“S”。

[54]德穆特饭店,彼得堡当时著名的饭店,离涅瓦大街不远。

[55]阿芙多吉娅·萨姆松诺夫娜,杜尼娅的名字和父称。

[56]晚间因酗酒在街上被拘留的人,次日清晨须在警察和看院子的人的监督下打扫道路。

[57]捷连季伊奇,伊·伊·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的诗《漫画》的主人公。伊·伊·德米特里耶夫是普希金的同时代人,诗人,寓言作家。

[58]H,俄文字母,音“ha”。

[59]波格丹诺维奇,即伊波里特·费奥多罗维奇·波格丹诺维奇(1743—1803),俄国诗人。上句引自他的《宝贝儿》(1775—1778)一诗。

[60]1797年年初,沙皇保罗一世登位,不久近卫军军官大批退职,抗议对军队的改组。

[61]《枢密院公报》,1808年发行的政府公报。

[62]引自俄国剧作家沙霍夫斯科伊(1777—1846)的作品《讽刺》(1808)。

[63]赈济局,旧俄主管监护事宜和孤儿院的政府机构,也管贵族抵押产业的信贷业务。

[64]当时的军官都蓄口髭,以别于文官。

[65]括弧内为法语。

[66]让·保尔(1763—1825),德国作家。作者这里是指引自法文书《让·保尔的思想,引自他的全部著述》(1829)的箴言。

[67]拉丁语:我们的意见始终正确。

[68]丽莎和贝西都是伊丽莎白的小名。

[69]《帕美拉》,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的伤感教训性的小说。

[70]萨拉方,俄国农家妇女穿的无袖长衣。

[71]法语:站住,斯保格,过来。

[72]英语:我亲爱的。

[73]法语:泡泡袖。

[74]法语:蓬帕杜夫人(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情妇)。

[75]兰开斯特(1776或1778—1838),英国教育家。他采用最有成就的学生帮助教师教学的办法,在19世纪初极为流行。

[76]《贵族的女儿娜达丽雅》,俄国作家卡拉姆津(1766—1826)的历史小说,写于1792年。

[77]阿廖沙,阿列克谢的小名。

[78]塔拉斯·斯科季宁,俄国戏剧家冯维辛的剧本《纨绔少年》中的人物。参见本书第1页。

[79]法语:放开我呀,先生,您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