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书堆中过日子——记天津古籍书店老前辈、版本学家雷梦辰先生
在古书堆中过日子——记天津古籍书店老前辈、版本学家雷梦辰先生
常海成
提起冀州版本学家雷梦水先生,他在京都及全国古籍出版界如雷贯耳,无人不晓。然而对雷梦水的同胞兄弟雷梦辰,众人却知之甚少。其实,雷梦辰先生早年创书业于津门,中年集古籍于南北,晚年著书立说于斗室,亦可谓功丰业就。为了解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版本学家,我在2003年秋风瑟瑟的一天来到天津古籍书店,遗憾的是雷老已于当年6月驾鹤西游了。执著的我又几经周折找到了雷先生的儿子及徒弟,他们见我语恳心诚,找来了有关雷先生的材料并陪我吃着火锅,讲起了这位学者的往事。
一、以书为业
雷梦辰,1929年(整理者注:原文生卒年皆有误,今征得作者同意更正)生于冀州市小寨乡谢家庄村。父亲为晚清廪生,嗜好读书。幼小的梦辰常常看到父亲伏案阅读古籍,受到熏陶,他在公立学校读书五年,品学俱佳,15岁时因家中生活困难,去北京投奔舅父孙殿起。孙殿起系我国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其家兄雷梦水就师从舅父。舅父看到梦辰,喜爱地逗他:“梦辰,你要学什么?”小梦辰指着架子上的古书说:“我就学书。”舅父为满足晚辈的心愿,就将其介绍到琉璃厂富晋书社,拜师于王富晋(字浩亭)先生。富晋书社是北方古籍书业的大户,可因店中杂活太多,又都由梦辰这最小的徒弟来干,他无法接触到书籍。舅父得知情况后,又将他介绍到隆福寺东雅堂书店,在经理张长起(字少亭)先生店下学业。舅父嘱咐:“张经理的父亲张凌青(字敬亭)深通文辞,长于版本,人称‘宋版张’,你可从他们父子那里学到很多知识。”来到这里,梦辰确实感到学风浓重,朴雅有为。由于他勤快好学,博得老掌柜“宋版张”的器重。但正是由此遭到大师兄的嫉妒,因关系难处,也出于义气,便辞柜不干了。舅父又托青黎阁经理张子兴先生将其介绍到天津茹芗阁书店学徒,从此,梦辰在天津过起了他的古书生活。
天津茹芗阁书店经理杨永维(字富村)待人宽厚,性情直爽,业务精不重厚益,交际广耳目灵通,方圆百里有出让古书者都来找茹芗阁。北京、上海同业来津采购大都到该店住宿。在此学徒期间,雷梦辰对来店交流的线装书都设法一观为快。罕见之书便随笔记下,以备查考。四年下来,对古版书的知识积累了很多。后因茹芗阁东翁收资歇业,雷梦辰便在天祥市场二楼自设“梦辰书社”(后改称文学书店)专门买卖古版书籍。直到公私合营,他的书店并入天津市新华书店古籍门市部,自己成为一名营业员。古籍门市部独立后,改称“天津古籍书店”,雷梦辰担任收购员,肩负起关系书店存亡的业务重担。他从事古旧书业50年来,凭着自己的眼力,收集了一大批富有价值的古代典籍。
20世纪40年代末,雷梦辰到山东收购古书,在书堆里无意中发现一部诗词稿本,书法雅而不凡。雷梦辰从墨迹、纸张、装帧几方面进行分析鉴别,断定为《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手写的原稿,当即将它买下。蒲松龄的这个稿本,是作者本人手笔,在当时又尚未刊刻,因而异常珍贵。经他收集的古籍还有宋刻元印《通鉴纪事本末》、元刻元印《资治通鉴纲目》、明末世德堂刊本《元文类》、明朱丝栏抄本《史学提要》、清纪晓岚批(五色)《苏诗》稿本等。雷梦辰在书店工作业精事勤,埋头钻研,后来虽因在库房值班中了煤气,得过一场大病,落下说话不清的残疾,但头脑清晰,退休后,一直在家整理图书资料。用现在天津古籍书店拍卖部经理尹振谦的话说,雷师父是在古书堆中过日子。
二、书德为重
雷梦辰有句富有哲理的实在话:“搞学问的离不开卖书的,卖书的离不开搞学问的。”进而分析,“卖书的必须懂书,并且窥知读书人的心理需要,主动提供图书目录和线索,介绍有价值的学术资料,使读书人受益,这才是高层次的书商。”因此雷梦辰从来不把自己与读书人之间看作是一般的买卖关系,把读者尊为师长与朋友,以诚相待。很多京、津、冀的专家、学者都成了他的知心朋友。他同南开大学图书馆的老馆长冯文潜关系密切,数年间,先后为南开大学图书馆送去七八十种清代版本的地方志书。又一次,雷梦辰从山东买来清朝一位亲王写给皇帝的奏折,内容涉及义和团的情况,有人想出高价买走,但雷梦辰想到冯馆长曾为大学生研究这一课题寻求过这类资料,于是他特意登门看望正在病中的冯馆长,并献上“奏折”,冯文潜先生异常感动,深表谢意。还有一次,他曾买到一部民国年间出版的《采菲录》,内容是记载梨园轶事的,当时属于禁毁之书,非常稀少,雷梦辰考虑到剧团是搞戏剧艺术的,他们一定需要,于是便送到了天津京剧团,剧团领导喜出望外,赞不绝口。
雷梦辰过眼经手的古籍善本有上千册之多,但他对这些书应该卖给谁,不应该卖给谁,心中有个尺度,不是谁给的钱多就卖给谁。他坚持把善本书卖给真心需要它、保护它、收藏它的人。对有收藏价值的文化典籍,外国人给多少钱也不卖,只把它卖给国家图书馆及相关学术研究部门。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六十年代,他先后为北京图书馆、南开大学图书馆、天津大学图书馆、历史博物馆、群众艺术馆采购了数以千计的图书资料,直到今天,他儿女手中还保留着国内一些图书馆寄给雷先生的表扬信。
三、鉴书之要
无论是对贩书者、藏书家,还是读书人,鉴定版本至关重要。雷梦辰根据几十年来得到的知识与经验告诉人们,根据刻印时代、刻印者身份、刻印方法、刻印用料(版与纸)等情况分为若干版本。在众多的古籍版本中,对什么是好的版本,雷梦辰总结了三条:
一是历史文物性。一般说来,版本年代越早其价值越高。比如藏书家均青睐宋版书和元版书,特别是宋版书。这是因为雕版发端于隋代,流行于唐代,风行于五代,至宋代而大盛。隋代刻书早已无实物流传,唐朝、五代的刻书也寥若晨星,几无可得。宋代雕刻甚精,流传至今已为珍贵文物。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之前,一位衣素体瘦的人拿来了13页毛诗散页让雷梦辰观看,雷梦辰从版式、字口、用纸等多方面断定为宋版无疑,来者索价每页100元,共1300元,当时是不小的数字,在天津可买一套房子。同业们经过研究,建议卖主将这些散页卖给国家图书馆。
二是学术资料性。有的本子虽然年代不算久远,但也很有价值,因为它的资料性强,对学术研究极其可用。雷梦辰用自己收藏的一本封面题为《老残游记》的书本讲解道:此书翻开封面,总共60页,前几页是《老残游记》一书的目录,目录之后是《老残游记》的内容。再后翻却是另一套目录,充满革命色彩,令人耳目一新。目录后载有新华社社论《庆祝济南解放的伟大胜利》及《粟裕将军谈胜利的原因》等19篇革命文章。这种书是伪装书,是为了蒙蔽敌人,利用它秘密地向人民群众宣传革命道理与革命形势。这样的书刊虽不是古老的典籍,但对研究那段历史文化,却是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
三是艺术代表性。雷梦辰认为,纸张好、刻印精、装订美或绘画、书法俱佳的图书也可留作珍藏。雷梦辰藏有一本民国年间《犹吁西酬唱集》,该书为朱印,叫初印红本。一般的图书在雕版初成之后,先用朱砂印,印量很少,再用蓝色印,数量也不大,最后才用墨色印刷,版成为黑色,以后再不能作朱印蓝印了,这种版本极为稀少,所以说独特的版本也很有收藏价值。
四、著述立说
雷梦辰不但在鉴定古书上有独到之处,而且像他的舅父孙殿起、兄长雷梦水一样,在著书立说上颇有成就。雷梦辰在翻阅大量书目中发现,清代乾隆时期,统治者为强化思想控制,通过纂修《四库全书》,发动了大规模的禁书运动,清“文字狱”比秦“焚书坑儒”有过之而无不及。从乾隆三十九年(1775)至五十七年(1792)的19年间,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了专门的查办机构,组织大批检查人员,查出了大量抵触清室的书籍,除了部分经过删削修改得以保存下来外,其余大都被销毁。后来,对清朝禁书的具体情况,虽有一些记载,但都比较分散凌乱,且有传讹之处。于是,雷梦辰收集大量资料,对所禁之书作了详尽细致的考证,经过多年努力,编著成《清代各省禁书汇考》一书。此书收集了清乾隆年间内地18省、2629种禁毁书目,并对各种禁书是谁奏请,乾隆哪年哪月哪日准奏,禁书作者是谁,因何而禁都作了简要说明。此书不仅丰富了图书目录的内容,同时对研究清代史提供了重要资料。著名文物鉴定大家史树青先生为该书题写书名。1989年5月,此书由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得到全国各地图书馆、博物馆及专家学者的青睐。根据读者要求,1997年又再次印发。雷梦辰还撰有《近代天津私人藏书述略》,收录了张之洞、严修、梁启超、徐世昌、张伯英、罗振玉、孟广慧等几十位人物的藏书事迹。他的《津门书肆记》介绍了30家来自全国各地的书业商人在天津的从业情况。同时还编著《河北人在天津开设书铺简况》,反映了京、津、冀近代书业交织融合的发展状况,笔者有幸得到了雷梦辰此文的手稿,所写内容丰富多彩,字迹清秀、苍劲,从字里行间可窥测到雷梦辰先生那种工作刻苦、治学严谨、孜孜不倦的勤奋精神。他在晚年行动不便时,仍热情接待书友,用心追记贩书所得。雷梦辰于2003年因病去世,享年74岁。其兄雷梦水事迹,为常见均知,这里不再累述。
在冀州谢庄,雷氏兄弟双双成为版本学家已成为佳话,广传乡里。
[原载2007年6月25日《藏书报》第26期(总第373期)第4版“书界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