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情深
父女情深
不久,伽利略的小山庄所拥有的静寂,被他弟弟米盖携妻带子及佣人等的侵入而打破了。最小的男孩蹂躏了花园里伽利略最喜爱的花卉;大女儿好奇而贪心,乱翻伽利略的珍贵手稿;女佣坚持在厨房做外国饭菜,把原来的管家气跑了。伽利略试图和强壮却偷懒的弟妇调整家务管理,但却语言不通,弟妇只说德语,伽利略只会意大利语,只得请弟弟出面调解。弟弟惯于慕尼黑宫廷和茶楼、酒馆音乐手的生活,他说艺术家从不过问家务事,这问题最后只有不了了之。
无可奈何之下,伽利略只好常外出到安静的修道院去散心。他很少见到幼女亚肯吉(当修女后,丽薇改了这个名字) ,她每次见到父亲,打过招呼后,便走开忙自己的事去了。但每次玛丽亚·色莉斯修女,他的长女,获允一小时空闲来陪爸爸时,她总是尽情安慰年老的父亲。
她看到父亲眼睑下面的黑圈,就很关心地问道: “昨夜关节炎又痛得没有睡好吗? ”得知两个女儿都已计划终身为修女,伽利略也就放心了。佛琴稚气的、甜美的和纯洁的神态显得更有神召的气氛,在她父亲的眼中,她已是天主快乐的新娘。丽薇,她的情绪有时郁郁不乐、一言不发,有时会大发脾气,使伽利略想起她情绪不稳定的祖母。他想,修女生活对丽薇倒也很合适,它可以训练她过得更快乐些,可以免除她面对做妻子、做母亲的烦恼。
伽利略问自己: “但是,我还要等多久才能有孙儿女呢? ”他不会让伽利略家族失去传宗接代的人,他想起弟弟来了。这位不知节省的弟弟在慕尼黑已有个不小的家庭。“我如今还一直担负着侄儿女的教育、嫁妆、医疗费用哩。不久,我还得替我自己的儿子文辛找一个媳妇呢。 ”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每次见到文辛回家探亲,这孩子的那一股神气像极了他的叔叔。
“这孩子有着米盖的一切,漂亮和懒惰。 ”伽利略想到这一点时,无法掩盖心中的失望。这种个性显然不是智慧。“他缺少脑筋和责任心,不如他叔叔,他叔叔还会一样乐器呢。但是,也许等他长大一点的时候会变的。 ”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文辛常来小山庄看望他父亲,他对父亲的慷慨全无感谢,对他的声誉也无敌意。玛丽娜去世后,他在小山庄住了一段时期便去比萨念大学。他走后,小山庄更是冷清清的了。
有好几天,伽利略不曾走近过书桌,留下一大堆信件等待回复。他也有意避免上观测塔和工作室。只有花园才能给他一点安慰,当他在他喜爱的棕榈树下休息时,他想起他的女儿玛丽亚和他对话的情景: “我去请凯瑟琳修女替你配药,让你睡得好些。你知道,她是我们的药剂师,很聪明,会配各式各类的药。有时,她让我帮她忙去搜集和晒干药草、编写药包。她说,我虽年轻,但很有技巧,她很快就要签请我做她的助手,让我在药房工作哩! ”说着,玛丽亚的眼内充满快乐的光辉, “照料我们年长和生病的姐妹是列为真福的。 ”她说得很轻松。
伽利略说: “但愿我生病时,能有你照料我。 ”
她脸上突然沉重起来: “真的,爸爸,我时常希望我们院方的规定能允许我去看你。我不要再到外面的世界去,外界使我害怕。但是,能够照料你和整理你的屋子,我会很快乐的。我感激主,成为它的仆人,但我也感到遗憾,必须离开你。 ”
玛丽亚修女以前很羞怯也很少说话,如今受到父亲的鼓励,像小孩一样,喋喋不休起来。她重复讲了一遍4世纪前修道女圣·柯勒瑞丝在艾西西创业的故事。
“当圣·柯勒瑞丝知道了圣芳济和他的兄弟属主的事,她便和一群钦佩她的神圣的贵妇人们退隐起来。如同圣芳济一样,她们接受贫穷,她们把所有的财产给了穷人,只剩下遮蔽风雨的修道院,而且要靠自己的双手维持生活。 ”
伽利略低头看着女儿放在那粗糙的灰色修女袍上的双手,她以前和她妈妈一样,有着一双纤巧、红润、尖尖指头的手,如今是一双指甲裂开、皮肤粗糙、颜色灰白、经过积年累月种菜、擦地板做苦工的手。
“我们仍旧遵守圣芳济的贫穷誓言, ”这孩子继续说, “和他的兄弟们一样,矢志贞洁和服从。这都不难做到,我们的院长对我们很仁慈,能容忍我们的错误。有时她也免除我们的闭禁义务,年轻一点的修女会十分高兴。 ”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常有的笑意, “她们都无法停止谈话,一直谈到灵修时间。 ”
“孩子,你仍旧很年轻,长年静肃一定很苦!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是个话匣子。 ”
她微笑着说: “我现在非常忙碌,将每天都分成工作和祷告两部分,这两样我都很喜欢。初穿修女服时,我有时会很饥饿地跪着,祈祷时也会如此。 ”这个害羞的修女脸上浮现着羞惭, “我有时会想起我们在帕多瓦吃的嫩鸡和煎肉。在这儿,耶诞节也没有肉食,而且还有很多的禁戒等着我们去学习和抑制自己。 ”
伽利略抗议说: “但是,孩子,你身体一直就不太好,这样长期劳力,你需要……”
晚祷的铃声响了,将他的话打断。
“爸,我不需要什么。现在,我已很满足能和基督同在,满足现有的圣餐。 ”
伽利略感到喉咙梗塞, “我的女儿,我极需你的祷告,为我祷告吧! ”
“我常常是这样做的。 ”她说着,微笑地注视着父亲的眼睛,然后转身,轻拖着那双毛质便鞋走向小教堂。
伽利略不能访问她的时候,玛丽亚获得许可写信给父亲。她的简短信札都是由院中一个老顽固的工友送去小山庄的,里头常常附有她院中花园或厨房的小礼物。她虽只有这一点年龄,但她的信却像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写信给求学在外的儿子似的。
她和他自己的母亲是多么的不一样!伽利略现在虽不再对母亲有所埋怨,但他仍记得很久以前,当他在比萨饱受孤寂和打击时,妈妈的信没有一封不是怨恨不休的。如今,这易动感情的女人已静寂地长眠于地下,伽利略永远不再有怨恨了。
玛丽亚的来信会问,是不是又卧床不起?伽利略将信里附来的药草煮了一杯来喝。这是凯瑟琳修女的配方,她祝福他早日康复……伽利略脑中浮现着两个修女的形象——凯瑟琳修女,弯着腰,已是风烛残年的人,他的女儿玛丽亚在一旁祷告,伽利略的心中感到奇特的安慰。
这个温柔的修女给她父亲的信,多数都被留存了下来,但伽利略给他女儿的信却一封也不见了。从女儿的信中可以看出,父亲常写信给她: “我每天都把你的来信小心整理好,一有空闲,我就将它拿出来一读再读。 ”
有一次伽利略生病了,这位年轻修女用自己特有的方法做了一些饼干让佣工送去。还有一次她送了一小篮子东西,内有四个秋末摘来的梅子,玛丽亚在信上写道: “我最近采了些……假如它不完全合你胃口,你一定也会领情。 ”第二天她又为父亲用鸡蛋牛乳和糖制成一个软冻送去。
她本身的工作虽然很忙,但只要能为父亲做到的,再苦她都在所不惜。她有一次在信上问他喜欢烤梨吗?另一封信上问他的大袍衣领是否需要洗补?很明显的,她的几位修女姐妹也帮她做这些带有亲情之爱的工作。她告诉伽利略: “我们已把那些修补好的衬衫寄回给你了。 ”有一次,她警告她父亲留意,虽然他是数学家,但对针线却是外行: “餐巾材料不够,我等着你再寄些布料来。请你注意,那块布必须长一点,因为餐巾短了一些。 ”
她的牙齿常带给她痛苦,她身体原本就纤弱,再加上修女会的严格规矩,使她更加衰弱。但她从不抱怨那稀少和单调的饮食以及她住处的夏暖冬凉。她认为她的衰弱和忍受都是“无疑的,天父会给我健康,假如是为了我好” 。
伽利略为此也十分乐意地常常寄送礼物给修道院。这不是给他瘦弱的女儿的,因为做了修女后便矢志贫穷,世俗的一切物品对她们来说都是无用的。虽然她极需在她坚硬的小草床上铺一件盖布,但从她的信件中找不到有关这些的任何记录,她唯一要求过的一样东西是一本每日祈祷书,她原有的一本已破烂得无法再用。
玛丽亚修女写给父亲的信说: “你送给院长的食物和饮料是院方所收到过的最好的,松鸡和乳酪将供疗养所的病弱者使用。 ”她又说: “院长非常感谢你送的针线和亚麻布,这正是缝纫室最缺乏的东西。你送的种子将培植在花园里。假如你送来的东西能够解决那些时常上门来乞讨的穷苦人民,那会更有助益。 ”
在修道院很少的一点阅读时间内,玛丽亚大概不可能阅读他父亲的科学著作。虽然她生活在这闭塞的小天地里,对外界的事知道得不多,但她仍听说过父亲的名声。有一次伽利略让她看欧洲各地寄来祝贺他的文件,她感到快乐而光荣。她知道只有让她父亲在健康状况许可下回到工作岗位上,才是他唯一最快乐的时候。
但伽利略的写作生活愈来愈困难。他曾想,假如像米盖这样无法无天的孩子能不再打扰他就好了。他不愿与弟弟争辩,但当他听弟弟说到要搬走并谴责他太吝啬时,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在过去数月里,他对弟弟一家款待接应,并资助侄兄去罗马念音乐……但最后仍是招来抱怨。米盖叫妻子和佣人收拾行李,准备再回慕尼黑去。
现在,只要健康许可,伽利略便经常清静地坐在书桌旁。但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他竟无法写下一个字,即使只是普通非科学性的文件也无从下笔。他老觉得有人在旁监视着他。他信任他的佣人,他曾尽量地小心谨慎,但他知道,审判会有无数的耳目,他最平凡无辜的陈述,都可能会被引起误会,只因为他曾与“可疑人物有交往” ,犯有接受哥白尼的学说罪。然而,他觉得如果要他与相知相敬的学生卡斯特里断绝通信,那真不如死去!
但是,这又似乎是天意,是上天的意旨,叫他写下他的伟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