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里的囚徒

修道院里的囚徒

伽利略在大使的豪华住宅里已呆了2个月,这里其实也就是一所监狱,除了和尼柯里尼来往外,法庭禁止他在罗马和任何人接触、通讯,也不许他外出。这段长时间的休息使他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常坐在走廊下欣赏3月里温和的阳光,重读着玛丽亚温柔的短笺,它总带了些希望给伽利略。

尼柯里尼来到他身边,知道这年轻修女给了伽利略无比的安慰,也知道修道院从院长到诉苦的佣童,没有一个不为久别的伽利略祈祷。

伽利略将信拿出来,说道: “你来看,邮差刚给我带来了这封信。 ”

尼柯里尼细细地慢读,似乎是有意拖延一下他要说的话。

“你离开这里以前一定要先写封回信, ”尼柯里尼说, “是的,你立刻就要离开这里。宗教法庭已有谕召传来。 ”

“他们要把我关进牢狱? ”

“审判会的规定是,在实际审判期间,受审人必须住在多米尼克修道院内。你曾经去过那边,就是明内瓦教堂隔壁的那幢大建筑, ”尼柯里尼不经意地继续说, “我会派一位我最信任的佣人侍候你。我已获准从我家里送饮食给你,还有纸笔文具等,让你有事可做,你不会感到是在坐牢。答应我,好好地、勇敢地生活,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许多爱你的朋友。 ”

伽利略默然地听着尼柯里尼的叙说。宗教法庭的程序从没有提过,以前受审过的人均必须保守秘密,但有些细节仍被泄漏了出来,伽利略全都知道,受审人永远见不到控诉他的人。通常,和民间法庭一样,他们采用最恶毒的刑罚以使犯人招供。他想到这些,垂下头来,手指颤抖地画了一个十字。

给伽利略居住的修道院住房,虽不能说是豪华,但干净、光线充足,不会叫人想起是一间囚室。房门没有上锁,侍者就住在隔壁,可随时应老人呼唤出入。每天都有人从尼柯里尼住所送来饮食和水果。伽利略平日虽喜欢这些在尼柯里尼家餐桌上的美食,但此时却常常无法下咽。

伽利略带病被宗教法庭传讯受审

伽利略到新居的次日,由侍者搀扶着顺着长廊慢慢地走上宗教法庭的审判厅。三个身着黑袍的法官坐在长桌后方,他们见到受审人十分衰弱,叫人搬了一张椅子让他坐着。伽利略现在孤独地面对三位审判者,没有一个护卫他的人在身旁,他抬头望见长桌后高悬的十字架。他错了,至少,还有一个朋友留在这里,他嘴唇抖动着在祷告。伽利略声音单调,机械地回答法官问起的每个问题。他已是一个年老的病人了,他曾经是有聪慧来观测星球的人,如今,他已经是说话含糊,且常是混淆不清的。是的,他早已受到过警告,不要再传播哥白尼学说。不,他并没有用写作《对话录》来违背权威的意见,放弃自己的誓言。他只企图把那位天文学家的观点当成假设,而不是叙述出来。关于这一点,早先他和审判会员磋商过,并获得他们的认可,他们的代表人不是已经发出了出版这本书的许可证吗?

但是,他是否应允过检查人员的要求,答应在书里面的“前言”中要确使每一位读者不致误认为他是在替哥白尼辩护呢?是的,他回答说,他有应允过,他已修改过他的《前言》 。法官问: “那么《前言》为什么和书体印刷不一致呢?是否表示这一部分与全书无关? ”伽利略回答说: “ 《前言》的几页手稿扣在罗马检查人手中很久了,取回来时,全书已先印好,这是以后补印的,因此字体有异。 ”

他感到头晕目眩,身体战栗,双手紧握住坐椅扶手,但是没有倒下去。他回忆起有一次看到几个农家孩子向一只壁虎投掷石子,他为什么没有试图制止他们呢?他的敌人现在正包围着他,他感受到每一个问题都在打击着他疲惫的脑子。这场审问最后结束时,他已无力从椅上站起来,他的侍者和另一名多米尼克助理修士搀扶他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审问继续进行,伽利略被问及是否写过有关潮流事件?他说: “是的,在《对话录》中曾经提及过。 ”又被问及是否被警告过如不将这项陈述删除,就会被吊销出版许可证?伽利略反击说:

“罗马首席检察官已看过,已通过……”是的,但那一位首席检察官员已因疏忽职守而被革职。

这几小时的审讯实在够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在休憩的时候,伽利略躺在卧床上,臆测着宗教法庭可能给他的折磨。就在昨天,有一位法官,好像不能再忍耐,凶狠地说: “我们有办法叫一个持异端邪说之徒说话。 ”

伽利略记得很久以前,在帕多瓦的时候,他和一位多米尼克教士、天主教教会法博士,聚谈至深夜。他承认,和民间法庭一样,宗教法庭也常常犯错误,但他坚定地说: “一切规章仍是公正和仁慈的。举例来说,审判会对60岁以上的嫌疑犯,禁止施刑。 ”

这位权威也勉强承认: “当然,宗教法庭有时也免不了有滥用权力的地方,我担心,我们的法官有时会由于过分相信真理,而忘记本身所负的使命。 ”

这一位受审的悲哀囚徒是否曾受过拷打苦刑,我们无法证实。但是,在他所控诉的恐怖情形中,也曾经提起过一些法官的威胁言辞。

他们会把他拘留到他死去才释放他吗?伽利略悲痛地想着,或者,他会像布鲁诺一样在圣安吉勒的石牢中度过他的末日吗?他幻想着那残酷的现实,广场上充满着仇敌的面孔,受刑人站立在空地上竖立的一堆余焰未熄的灰烬中……

“啊,慈悲的上帝,啊,怜爱的圣母。 ”伽利略喊道, “不要让我想起这些恐怖的事情,不然,我要疯了!让我记住我的花园、我的工作室、我的观测台,那修道院墙侧的小凳,我和我女儿在那儿坐谈,铃声响起她才应召起身去祷告。 ”

一天晚上,这位受惊的囚犯试图克服恐惧而回忆早先在罗马的光荣。他记得,彬彬有礼的耶稣会克勒菲神父的热情欢迎;蜂拥喧闹的宴会中,宾客排队轮流看望远镜的情景;乌尔班教皇致赠的著名艺术家作品。突然间,伽利略记起佛罗伦萨圣马可教堂中的一幅壁画。这位画家安吉里柯,被请去罗马替教皇尼古拉五世装饰一间小祈祷室,三年以后便死去。

伽利略上次访问罗马时,曾到这位佛罗伦萨画家墓前致敬。他就是被埋在伽利略现在住处的隔壁教堂里。听说,碑上的拉丁文墓志铭小诗是尼古拉五世所作。是的,他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回想起那首诗来——

亚披力斯荣耀属我,我无动于衷,

啊!我主基督,我把它奉献给你;

多斯卡尼花都孕我、育我。

我感恩上天;我的艺术永遗大地。

这些回忆使他平静了下来,但将近午夜入睡时,他又梦到布鲁诺的最后苦难。侍仆听到他的呼叫后,快速跑到他的床边。

伽利略告诉他说: “不,我不要什么。你回去睡吧,孩子,去休息。我真抱歉,我的噩梦把你打扰了! ”

伽利略无法再入睡,他让自己沉静地、有条理地思索着。为什么审判会要费尽力量来打击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呢?他从没有像布鲁诺一样叛乱过,他仍旧以教堂为母亲。一位母亲该了解、宽恕儿女的心。

随后一天的审讯,有更多的指控与更多的问题。

“伽利略是否由官方通知过,哥白尼的著作已被列入1616年宣布的禁书之中去了,从此信徒们不可以再研读该书? ”伽利略回答: “当然” 。但他也被通知过,哥白尼的革命经过某些小的修正后,经过4年的禁止后,已经开始解禁。

伽利略从三位审讯者询问的内容中知道,他们对哥白尼的革命一书及自己的《对话录》均已细心研读过。他知道他们是恶意地否认他所叙述的忠诚——他早期的写作已一再在这审判庭中反复引用。伽利略在该书中,无疑地认为哥白尼理论是两个系统中较好的一个。因此,伽利略已确信,这群宗教法庭人士已决心把这位佛罗伦萨人的学说永远消灭掉。

天主教史学家认为审讯伽利略的法官超越了他们的权限范围,审判会仅有权力裁决信仰与道德问题,而非科学问题。伽利略坚持信任哥白尼学说的行为并未违反他的宗教信仰或道德。但这些史学家也认为教会永远是正确的,只是执行人士有时难免会有差错。宗教法庭虽为教会的一支,但也不会比民间法庭好到哪里去的。

唯一使伽利略整夜未眠、寝食不安的是,他真的对他的宗教信仰犯有什么罪吗?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伽利略只是以他对科学的公正态度说出了事实,仁慈的教堂圣母会残酷地对待她顽皮的孩子吗?不只是为维持它的权威,也为拯救犯错的罪人,使其肉体受苦才能使灵魂得以拯救。

伽利略一再警告自己,下次站在法官面前的时候,不要再动怒或反抗,如被指出错误所在,他要谢恩,接受应得的惩罚。原先的傲气,如今一扫而空,他知道这些惩罚很厉害。他不是一个无名小卒的罪人,他是欧洲最负盛名的科学家,他知道教会害怕其他学者效仿他的榜样。

但他仍祈祷着不要有公开的侮辱,这会使他在修道院的女儿痛心,更会使他的儿子和无辜的孙儿女们含羞。

伽利略不只一次听到过,宗教法庭常会给犯人一丝假安全感。随后的一天,他没有被叫去法庭应讯,而是法庭派了一名法官来访问他。法官来到伽利略床边,满怀同情地像一个朋友似地坐了下来,没有威胁、没有指控,仅仅表示希望犯人能认识和放弃自己的错误。

这种随意的会谈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其中充满着陷阱使伽利略不易招架,他心里计划着少说为妙。但是,说多了可能有助了解,不说反而可能被认为自己承认有罪。

晚上,他终于有些自由时间了,他勉强吃了些东西,也让热情侍候他的人感到一点安慰。

“你一整天都没有吃一口食物,这是大使送给你的美味干果。这是一些野鸡肉。 ”侍者殷勤相劝。

“只要我能够做些体操,我原先的大胃口就可以恢复, ”伽利略告诉他, “你带给我的食物足够给劳动的人吃一整天。来,过来帮我忙把这些吃光吧。 ”

“我不敢,先生。 ”

伽利略笑着说: “你不敢和宗教法庭的囚犯共餐? ”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仆辩解说, “我是说,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怎敢和像你这样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同席! ”

伽利略再次笑了。一瞬间,他眼里的疲惫暂时消失了,他想起了过去的岁月。

他说: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罗马时,衣服褴褛,啊,很脏!那天早晨,我在路旁泉水边洗衣,将全身灰砂掸掉,但是,克勒菲神父请我吃早餐,这是我从未尝过的高贵食物。他既有学问,又爱施舍。我们共餐时,他的谈话像美酒一般让人陶醉。 ”他突然接着说, “现在,你坐下来和我一起吃吧,不要再说那些蠢话。 ”

餐桌收拾完毕后,侍者搀扶老人脱衣就寝。伽利略情绪不宁,无法入睡。他思前想后,心中充满着疑虑和恐惧。

3个礼拜的等待,心中煎熬如度日如年。法官如果想用这种方法把他拖垮,十分有效。有增无减的焦急使他血液沸腾。在被囚禁的第22天上午,他被召去法庭。临去前,他涕泪纵横,像一个小孩,紧握着侍从的手不放。

“我要再去见他们,要求我的法官发发慈悲,赶快判罪。像这样煎熬着一再拖下去,我实在受不了,我宁愿早些死去! ”

伽利略没有再被讯问,宗教法庭宣布他的案子在复审中,他现在可以回到佛罗伦萨大使尼柯里尼的住宅去等待。

在尼柯里尼大使一个多月的爱心照护下,这位科学家的体力恢复了很多。他写信给玛丽亚,而她的信永远带给父亲温暖的慰藉。他的视力已不如往昔,但他仍旧阅读、研究许多大使给他弄来的书。两人时常坐在花园中探讨各类事情。尼柯里尼大使虽告诉他,即使判刑也不会很重,但伽利略心中仍疑惑不定,而且常会梦见石牢和广场的火柱。

6月底,法庭再度召开。伽利略二度进入恐怖的法庭,墙侧的蔷薇盛开,映照成一片鲜红的色彩,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这是个不祥的预兆。4月间他来这里的时候,蔷薇初绽,十分娇美,现在已经盛开,眼前一片火红的景象,砖石的小径上,洒满了花瓣,踏在上面就像是践踏在血浆中。他紧紧抓住侍从的手臂。

“勇敢些,先生,很快就过去了。 ”侍从安慰他说。

6月的时候,暑天炎热,一个修士助理走过来扶着伽利略在阴凉的走廊上坐好,并给了他一份文件。伽利略细心读完,脸色变青,侍从再次慰勉他要勇敢。

几分钟以后,伽利略站立在判决他的一群枢机主教、主教、教士、修道士之前。

他尽力挺直着身体走向这群法庭判官坐着的长桌前,桌上有两支蜡烛照亮着一本巨大的圣经。一位法官站立起来宣读判决书。

一句一句,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冷酷单调的声音读着文内的问答。伽利略衰弱的身躯摇晃着,这时他已没有坐椅可支持。他抓住长桌的边缘,祈祷着,希望让这身心的苦楚赶快过去。

他听着过去两个月来从那些固执、绷紧着的口中说出的话,指责他附会异端邪说哥白尼理论,并且胆敢为其辩护;更斥责他不服从神圣教会的指示,顽固地传播那种学说……最后,宣读判决条文如下:

“我们判决:伽利略《对话录》禁止流通;判处伽利略监禁,期间由本法庭另议;并处分伽利略每周读7篇悔悟赞美诗,一共读3年。 ”

法官问伽利略是否愿意改过,伽利略茫然点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想逃避面前的这些脸孔,躺在床上把腿伸展,休息一会,然后睡觉。

“现在,弯下你的膝盖,把手放在这圣经上。 ”

伽利略费了很大的力气,将双膝下屈。一个修士将圣经拿过来,让他的手能触到。另一名法庭修士递给伽利略一卷纸。

“你现在开始朗读这份文献。慢慢地、大声地读,让制作这篇文献的全体法庭人员都能听到。 ”

伽利略视力模糊,将文件凑近鼻端。一个身着黄色披袍的修士怕他光线不足看不清楚上边的文字,于是将蜡烛移近伽利略,他脸上充满爱怜之情,并将另一只手抚在伽利略的肩上以示劝慰。

伽利略轻声说: “谢谢你,神父。 ”然后,他带着口吃的声音开始朗读他的誓言。

“我,伽利略,是文辛·伽利略之子,现年70岁,为佛罗伦萨公民,犯罪被囚,现跪伏天主教诸主教之前,我前面放置圣经,我用手抚着圣经,我誓言放弃、诅咒、摒绝那错误而荒谬的地球运转邪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