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知识 《通鉴胡注论纲(第三辑)》解析表微学

《通鉴胡注论纲(第三辑)》解析表微学

更新时间:2025-09-1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一)《通鉴胡注表微》与“表微学”元代史学家袁桷在其《祭胡梅涧先生》一文中曾言:维先生负渊海之学,执事物之枢,用功于青云决科之前。[8]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不仅对胡三省的生平考证有重大的突破,更是《通鉴》与“胡注”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表微》实际上也是如此,陈垣在还原胡三省的思想与时代的同时,也对“胡注”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与解读。

(一)《通鉴胡注表微》与“表微学”

元代史学家袁桷(1266~1327)在其《祭胡梅涧先生》一文中曾言:

维先生负渊海之学,执事物之枢,用功于青云决科之前。大究若讷,小得若愚。网罗搜抉,极竹素之秘,而其微细委琐,犹不遗于初虞。袭《释例》于杜氏,著履霜坚冰之旨,条分目举。而牛李弃地之争,党子制父之议,前人之有疑者,虽取舍有在,以明迂叟当时之不得已;至于孜孜卫翼,拾遗补误,亦几乎司马氏之忠臣而无负。[4]

袁桷是胡三省的忘年之交,是胡氏少有的后代知己。遗憾的是,自袁桷以下直至近代以前,却鲜有学者能够深刻了解胡氏的生平行状与学术成就,致使这样一位著名的史学家,于六百余年间其名不显。

元明两代的学者,不仅不重视“胡注”,对于胡三省的身世也几乎一无所知。《宋史》、《元史》中皆无胡氏传记;明代人作《宋史新编》与《南宋书》,也不为其补传;而焦竑的《国史经籍志》甚至漏载了胡三省的《通鉴音注》。降及清代,“胡注”虽然更多地进入学者的视野,但是清人对于胡三省的生平,仍旧是语焉不详。清代藏书家陆心源的《宋史翼》,专记《宋史》失载的人物,其中胡三省的传记来源于《台州府志》的志文;[5]可惜内容太过简略,全传不过一百余字。清代以来重修的三部纪传体元史(邵远平《元史类编》、曾廉《元书》及柯绍忞《新元史》)中,虽然也都有胡氏的小传,然而所依据的材料也只是地志、文集中的一些零星记载,在胡氏生平的考订方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就连胡氏的籍贯与卒年等基本问题,也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钱大昕在《疑年录》中,将胡氏的卒年定为元至元二十四年——是岁乃《通鉴释文辩误自序》写成之年;钱氏误以为胡三省撰成《通鉴释文辩误》之后即便辞世,犯了一个大错误。[6]但钱氏的说法影响却很大,民国年间梁廷灿编写的《历代名人生卒年表》,便依从了钱大昕的说法。[7]直到20世纪40年代,经过周祖谟与陈垣的搜求考证,在《光绪宁海县志》中发现了胡三省之子胡幼文为其父撰写的墓碑,总算才使胡氏的生平经历大白于天下。[8]

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不仅对胡三省的生平考证有重大的突破,更是《通鉴》与“胡注”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此书是陈垣在抗战期间所著,是迄今为止研究“胡注”的最重要成果。全书约二十万字,总计援用“胡注”精语七百五十余条,引证的书籍,除正史以外,有二百种之多。书中更结合胡三省的生平抱负与治学精神,宣扬民族气节,表达爱国情怀。论者以为:“这部《胡注表微》,是陈先生运用平生擅长的年代学、校勘学、目录学、史源学、考证学、避讳学,及宗教史、元史等优厚的修养而写成的。”[9]

古书中以“微”、“表微”、“发微”、“阐微”、“述微”等命名的极多。如《汉书·艺文志》中著录有《左氏微》二篇,颜师古注曰:“微谓释其微指。”[10]所谓“表”,颜师古谓:“表,显也。”[11]“表微”即谓彰显原典之微言深意。陈垣在2025年1月31日写给其子陈乐素的家书中曾谈到《表微》的用意,以及他的研究思路与写作方法:

《胡注表微》至今始写定《本朝》、《出处》二篇。成书殊不易,材料虽已找出一千一百余条,未必条条皆有按语。如果按语太少,又等于编辑史料而已,不能动众。如果每篇皆有十余廿条按语,则甚不易。说空话无意思,如果找事实,则必须与身之相近时事实,即宋末及元初事实,是为上等;南宋事实次之;北宋事实又次之;非宋时事实,则无意味矣。因“表微”云者,即身之有感于当时事实,援古证今也,故非熟于宋末元初情形,不能知身之之心事,亦不知身之所指者为何也。[12]

从书简可知,《表微》最先写成的是《本朝》与《出处》二篇;而陈垣之所以要撰写此书,也正是因为受到这方面内容的触动。“胡注”中寄寓着深意——用书信中的话说就是:“‘表微’云者,即身之有感于当时事实,援古证今也。”——这是陈垣的一大发现,也是《表微》的解释前提。在《表微》中,陈垣进一步对这一研究思路做了说明:

古人通经以致用,读史亦何莫非以致用。温公论唐事,而身之以为“为熙、丰发”,陈古证今也。昔孔子居卫,卫君据国拒父,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不问卫事而问夷、齐,贤夷、齐兄弟让国,知其不为卫君父子争国,此史学方法也。[13]

感慨者,即评论中之有感慨者也。鉴注序言:“温公之论,有忠愤感慨不能自已于言者。”感慨二字,即取诸此。然温公所值,犹是靖康以前;身之所值,乃在祥兴以后。感慨之论,温公有之,《黍离》《麦秀》之情,非温公论中所能有也;必值身之之世,然后能道之。故或则同情古人,或则感伤近事,其甚者至于痛哭流涕,如一百四十六卷对于襄阳之陷,二百八十五卷对于开运之亡,是也。兹特辟为一篇,附《评论》后,从来读胡注者尚鲜注意及此也。[14]

“陈古证今”(“考古验今”)的提法,在《表微》一书中多次出现。陈垣将这一方法上溯到孔门弟子,这既为《表微》的阐释思路找到了有力的支持,同时也使《表微》与传统的史学方法相接续。陈垣还很明确地指出:“黍离麦秀之情,非温公论中所能有也;必值身之之世,然后能道之。”也就是说,胡三省“陈古证今”所表达的思想与情感,也有一些并非是《通鉴》原有的,而是胡三省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对《通鉴》的主观解读。《表微》实际上也是如此,陈垣在还原胡三省的思想与时代的同时,也对“胡注”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与解读。

陈垣在家书中特别强调,《表微》的研究重点不是编辑史料,因为单纯的史料编辑,难以打动人心;但又不能是说空话,还应该有可靠的事实作为依据。也就是说,既要有实证,又要在实证的基础上进行阐释。从书信中透露的情况看,实证并不是最难的环节,因为作者已经搜罗到了一千多条材料;在《表微》的写作过程中,最困难的环节是为这一千多条材料撰写按语,也就是如何阐释的问题。在“援古证今”的总体思路下,《表微》的阐释具体可以分为以下三个层面。

其一是表“胡注”之隐言,即明言“胡注”之所指,也就是要阐释“胡三省想说什么”的问题。如《通鉴》卷七七,魏高贵乡公甘露四年,先是顿丘、冠军、阳夏井中,屡有龙见,群臣以为吉祥。帝曰:“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于井,非嘉兆也。”作《潜龙》诗以自讽,司马昭见而恶之。

注曰:帝有诛昭之志,不务养晦,而愤郁之气,见于辞而不能自掩,盖亦浅矣。此其所以死于权臣之手乎!

《表微》:身之盖有感于皇子竑被废之事也。宋宁宗无子,养宗室子贵和,立为皇子,赐名竑。史弥远为丞相,专国政,竑不能平。初,竑好琴,弥远买美人善琴者纳之,而私厚美人家,令伺皇子动静。一日竑指舆地图示美人曰:“此琼崖州也,他日必置史弥远于此。”美人以告弥远。竑又书字于几曰:“弥远当决配八千里。”竑左右皆弥远腹心,走白弥远,弥远大惧,日夕思以处竑,而竑不知也。卒被废立,以至于被缢而死。事详《宋史》宁宗、杨后及竑本传。与高贵乡公事,如出一辙,可为浮躁浅露者戒。[15]

“此盖为……言之”或“此有慨(或有感、有痛、有见)于……”等句式在《表微》中极为常见,此类句式多用于表“胡注”之所指。卫聚贤曾说:“中国旧有的史,可说是一种史料,而不能目之为史。这种史料不用索隐的方法索出,其材料埋没在杂乱的故纸中,其现象不能明显。”[16]《表微》所做的,首先便是这种“索隐”的工作。其“索隐”的具体方法实际上是一种归纳比较;即在同类历史现象中找到相似点,而后排比史料以彰显异同、揭示本质。《表微》中常说的“古今一辙”或“古今人情,相去不远”便是对这一方法的补充说明;[17]因为只有在历史现象极为相似的情况下,人们才有可能把它们联系起来,归纳比较也才有意义。

这里之所以要举这一个例子,是因为著名词学家夏承焘曾经批评这一则按语“殊近附会”。台湾学者张元也有类似的观点。张元把七百多则《表微》分为三类:一类是胡三省自己亲口将“潜台词”说出来的;一类是事例十分相似,较容易由此事联想到彼事;还有一类是事属同类,但不容易发生联想的事。他认为这一则《表微》属于第三类情形,也就是“想当然者”。[18]其实,历史事件之间的“相似点”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或者是结局相似,或者是性质相似,或者是历史人物的某些言谈话语相似:这些都可以引起人们的联想。有时表面上看似不太搭界的事件之间,却可能蕴藏着很深刻的相似性——如果能把这些蕴藏着的相似性揭示出来,则必能使人耳目一新。高贵乡公与皇子竑的遭遇,性质很相似,年轻的皇帝(或储君)因不务韬光养晦,而为权臣所害,故可为浮躁浅露者戒。从这点上说,二者确实“如出一辙”。这个看似“想当然”的联想,实际上是很深刻的比较归纳;非熟于宋元历史者,难有这样的发现。

其二是发注家之幽情。这是要阐释“胡三省为什么会这样说”的问题;即把“胡注”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结合胡三省的身世、遭遇以表其隐微之旨。如《通鉴》卷二三三,唐德宗贞元五年,“琼州自乾封中为山贼所陷”。

注曰:琼州在海中大洲上,中有黎母山,黎人居之,不输王赋。所谓山贼,盖黎人也。宋白曰:琼州北十五里,极大海,泛大船使西南风帆,三日三夜到地名崖山门,入江,一日至新会县。

《表微》:释琼州何为涉及厓山?厓山在新会,为宋丞相陆秀夫负少帝殉国处,书以志痛也。厓山海中有奇石,张弘范摩崖大书“张弘范灭宋于此”,以自夸耀。明提学赵瑶诗:“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指此也。成化间御史徐瑁始命工削去。事见《道光新会志》。张弘范刻石,身之未必知,督统苏刘义等挟二王由浙入闽广,终于厓山,《癸辛杂识》续集屡载之。胡、周同时,周既有所闻,胡不容不知也。[19]

《通鉴》本文中只提到“琼州”,而“胡注”所引的宋白《续通典》,不仅提到“琼州”,而且提到了“厓山”。《表微》认为,这是因为厓山是宋代末帝帝昺丧生之处,胡三省在看到琼州时,联想到附近的厓山,所以才特意注出,“书以志痛”。第一句“释琼州何为涉及厓山”是这则按语的切入点。这种自设问答的格式,实际上在《公羊》、《穀梁》等传统注经文献中是非常常见的;它所起到的作用是将话题引导到预设的阐释点上来。“胡注”本来只是很平常地引用了一则材料以说明琼州的地理方位;《表微》却提出了为何要引用的问题,这样就把解释的思路引入到探索胡三省内心世界的方向上来。陈垣是新会人,这则按语中援引的《道光新会志》无疑是他熟悉的乡邦文献;但他又特别说明,宋代末帝终于厓山之事在《癸辛杂识》续集中屡见记载,这样的大事胡三省必有耳闻:这主要是为了保证阐释的严密性。

其三是抒个人之微意,也就是要阐释“作为研究者怎么说”的问题,这既包括陈垣借“胡注”以明其身居沦陷区的苦闷之心,也包括他在《表微》中对某些观点进行新的阐发,并在学术方法上进行总结。限于篇幅,这里仅举一例,《通鉴》卷二二六,后梁太祖开平二年,晋王命立其子晋州刺史存勖为嗣。《考异》不信《五代史阙文》武皇临薨以三矢付庄宗之说,曰:按薛史《契丹传》,庄宗初嗣位,亦遣使告哀于契丹。广本:刘守光为守文所攻,晋王遣部兵五千救之。然则庄宗未与契丹及守光为仇也。此盖后人因庄宗成功,撰此事以夸其英武耳。

注曰:余按晋王实怨燕与契丹,垂没以属庄宗,容有此理。庄宗之告哀于阿保机,与遣兵救刘守光,此兵法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也,其心岂忘父之治命哉!观后来之事可见已。

《表微》:同一事也,身之与温公观察不同。温公以为因有后事乃伪造前事;身之则正因其后事而信其前事。温公当平世,故主于息事;身之当乱世,故不主忘仇。乾隆中姚范读欧史《伶官传论》,谓:“晁公武论吴缜《五代史纂误》云:‘《通鉴考异》证欧《史》差误,如庄宗还三矢之类甚众。今缜书皆不及,惟证其字之脱错而已。’余检《通鉴考异》无其文,盖《考异》有全书,而今附注于《通鉴》下者芟略之也。”语见《援鹑堂笔记》卅四。庄宗还三矢事,欧《史》采自《五代史阙文》,《通鉴考异》所驳者亦《五代史阙文》,而非欧《史》。晁氏语未考,姚氏语更未考。盖前辈得书难,姚氏既未细检胡注,又未尝见《考异》全书,故有此误,附正于此。[20]

这则按语的关注点是“胡注”为什么会与《考异》有不同的结论,并由此探讨其解读思路与时代背景的差异,这在研究的深度上又进了一层。按语的后半段对晁公武、姚范等人因未核查原书而做出的错误结论进行了纠正。这实际上又涉及到学术规范的问题,属于方法上的总结。类似这样的按语既不游离于全书的主题,又起到了拓展解释空间的作用。

经过以上三个层面的阐释,不仅胡三省著书的深意大白于天下,“胡注”的价值也得到很大的提升。“胡注”不再是单纯的注解或史料,其本身也成为一部有独立品格的史学名著。内容丰赡的“胡注”还为《表微》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阐释平台。陈垣撰写《表微》的目的,并不止于替代胡三省说出想说而未说的话;他在继承、理解、融汇“胡注”的精神与方法的基础之上,同时也在进行自我表达。(https://www.daowen.com)

蔡尚思曾说,《表微》“主要是陈师的思想专著,而不是纯粹的史学专著。”又说:“《通鉴胡注表微》是陈师的政论。它又不以政论为限,还包括了哲学思想、宗教思想等等。”[21]《表微》更主要地是政论还是史著?我们认为,综观全书,《表微》有严格的学术标准,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学术论著;其性质非政论所能概括。

我们衡量一部学术作品的标准,可以有以下三项:其一是思想的深刻,其二是内容的真实,其三是形式的完美。[22]下面分别用这三个标准来对《表微》做一考量。

第一,《表微》思想的深刻性,集中地体现在陈垣所倡导的“有意义之史学观”上。2025年陈垣在《致方豪》一函中提到:

至于史学,此间风气亦变。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事变后颇趋重实用,推尊昆山顾氏;近又进一步,颇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故前两年讲《日知录》,今年讲《鲒埼亭集》,亦欲以正人心,端士习,不徒为精密之考证而已。此盖时势为之,若药不瞑眩,阙疾弗瘳也。[23]

在这封书函中,陈垣很清楚地讲到了自身史学观念的转变:从最初服膺钱大昕的考证,到推崇顾炎武的致用,最终发展为“有意义之史学”。所谓“有意义之史学”,并不局限于以史学斥敌斥伪这一点上;而是像陈寅恪所说的那样,是要改变清人视史学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的态度[24]不专为破碎之考据,而“将于考据之外求之”。[25]《表微》中所强调的史学的彰善瘅恶的劝戒职能、求治避乱的资政意识、鉴往知来的认识功用与国亡史兴的道义责任,无不是传统史学的精义所在。《表微》的价值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它既是对“胡注”的阐幽发微,又是宋元鼎革之际的历史图卷,同时还是陈垣对自身学术的一个全面总结,是其“学识的记里碑”。[26]因此它虽然产生于抗日战争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但其影响却不限于一时。因为它既不服务于权威,为政治运动做宣传品;也不逢迎潮流,为名利场上的“热点”问题做嫁衣裳——惟其如此,才能成为垂范后世的名山事业。

第二,《表微》内容的真实性,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理解。首先,《表微》在阐释义理的同时,依然坚持了实证的原则。书中对于考证方法在史学中的地位有言简意赅的论述:

考证为史学方法之一,欲实事求是,非考证不可。彼毕生从事考证,以为尽史学之能事者固非;薄视考证以为不足道者,亦未必是也。[27]

例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曾提出,胡三省注《通鉴》,对于宋朝皆称“本朝”或“我宋”,所用的地名也都是宋代的州县名:

宋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书成于元至元时,注中凡称宋,皆曰“本朝”、曰“我宋”,其释地理皆用宋州县名。惟一百九十七卷“盖牟城”下注曰“大元辽阳府路”,“辽州城”下注曰“今大元辽阳府”,二百六十八卷“顺州”下曰“大元顺州领怀柔、密云二县”,二百八十六卷“锦州”下曰“陈元靓曰:大元于锦州置临海节度,领永乐、安昌、兴城、神水四县,属大定府路”,二百八十八卷“建州”下曰“陈元靓曰:大元建州,领建平、永霸二县,属大定府路”,以宋无此地,不得已而书之也。[28]

这个结论,有他独到的见解,也是前人未发之论。这是因为顾炎武由明入清,与胡三省异世而同悲,所以他才从“胡注”中读出了故国遗民之思。陈垣也赞许此论“诚得身之微意”,《[29]表微》的《本朝篇》实际上便是从顾炎武的这段话中生发出来的。不过顾炎武说此话时,只是凭借了他读书时的大体印象,仔细推敲之下,也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本朝篇》便对这个问题做了全面的统计和考察;由于言出有据,乃成不刊之论。可见《表微》虽是陈垣有为而发,但是由于他著述态度异常严谨认真,故仍鲜明体现了考据家的本色。

其次,《表微》是作者在经典文本所留有的解释空间内,做出的合理阐释;而非任意发挥、随意引申的穿凿之论。从前面所引的家书不难看出,陈垣在写作《表微》之前做了大量的史料工作,他筛选史料的次序是以宋元之际为上,南宋为中,北宋为下;非宋元时期史料则删汰不取。简而言之,就是要严格保证论据与论点之间的“关联度”。因为好的阐释应当是步骤最简洁、推论最直接的;而能否做到简洁直接,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论据与论点之间的“关联度”是否紧密。如《通鉴》卷六,秦昭襄王五十二年,荀卿曰:“商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人。”

注曰:以上下文观之,商周二字,恐或倒置。

《表微》:此条是纯理校。今本《荀子·议兵篇》,与《通鉴》所引者不殊,《通鉴》“殷”作“商”避宋讳耳。而身之以为商、周二字,或恐倒置,意别有在也。荀子言“所以养生者,无异周人”,谓待新服之民,无异周人也。身之欲易为“无异商人”,则谓无异其在故国之时,盖深感变于夷,不若仍为夏也。其说甚美,然无所据,故谓之纯理校。同时谢叠山与留梦炎书有曰:“殷之亡也,多士多方,依然不忘旧君者三十年。成王周公以忠厚之心,消其不平之气,曰‘商王士’曰‘有殷多士’,曰‘殷逋播臣’,未敢以我周臣民例视之。太平君相待亡国臣民,何如此其厚也!”此即身之之意,盖宁为亡国遗民,亦不愿为异国新民也。[30]

荀子这句话的本意是“殷商的遗民入周以后所受的待遇,与周朝原有的住民完全相同”。但是胡三省却提出,荀子想要说的可能是“殷商的遗民入周以后所受的待遇,与原先在故国时一般无二。”陈垣认为:尽管“胡注”的这处“理校”缺乏版本学上的证据,但这个改动折射出了胡三省宁作亡国遗民而不愿臣服于异族的心态。这是对“胡注”思想的一种主观建构。合理的“建构”与“虚构”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材料的可靠性与推论的严密性。因此按语中所援引的谢叠山与留梦炎书就显得格外重要。谢枋得与胡三省既是同年进士,又同是南宋遗民,因此他们的思想有相通之处,足以互相发明。这则按语可以说是陈垣苦心经营之作,也是《表微》的典范之作。正是由于作者对史料做了严格的别择,并很注意论据与论点之间的“关联度”,《表微》才避免了许多解释学论著所存在的“过度阐释”的通病。[31]

第三,《表微》形式的完美性,集中体现在全书的体例上。《表微》采取了“分类举例”的著述体式;即根据研究的需要,先区分出若干专题,而后在同一专题下搜求许多事例,并从中归纳出通则,最后联缀成文。为了实践这种“类例法”,《表微》创造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著述体例。首先,作者将全书析为二十篇,前十篇讲“史法”,后十篇讲“史事”。这是借鉴了张之洞《书目答问》中将“史评”类书籍细分为“论史法”与“论史事”两个小类目的作法。陈垣先生治学,实由古籍目录问途,由此可见一斑。[32]正文的格式,是全书之前有《小引》,阐明著书的宗旨;每篇之前又有小序,小序比正文低两格;而后先顶格概引《通鉴》原文,次段退一格引用“胡注”,第三段再退一格才是作者按语。这种格式从总体上说仍属于富有民族特色的“札记体”的范畴,但由于有类例的区分和画龙点睛式的小序,《表微》更显得眉目清晰,且兼具“章节体”纲举目张的优点。确切地说,“分类举例”既是一种著述体例,同时也体现出了一种研究的思路和构架。在陈垣的其他一些著作中,如《元典章校补释例》(《校勘学释例》)、《史讳举例》等书中,也都贯穿着此种类例之法。

至于全书的篇目拟订,更是几经斟酌。陈垣最初为《表微》所谱列的目录为:

本朝、书法、校雠、解释、旧文、避讳、考证、察虚、纠谬、评论、感慨、劝戒,为前篇,论史法;君道、治术、相业、臣节、伦纪、出处、兵事、边情、民心、夷夏、生死、货利,为后篇,论史事。[33]

共凡二十四篇,比最后成书的二十篇要多出四篇。其中上篇中的《旧文》、《察虚》二篇今无,《校雠》、《纠谬》二篇后更名为《校勘》、《辩误》。下篇中《君道》、《相业》两篇并入《治术》篇中;《边情》一篇更名为《边事》;《兵事》篇今无,而增入《释老》一篇。被撤换下篇节中的部分内容,后归并入其它篇中;今人根据这些删存的条目,尚可略窥当初立目之本意。关于篇目省并的原因,不能一概而论,但不难看出,前引家书中所提到的按语不易得,无疑是撤换篇目的原因之一。一方面,要在每个篇目之下依类搜集“胡注”精语数十条,并逐一写下按语;另方面,又要保证各篇的篇幅必须大致相当。“胡注”或按语太少,固不足以单列一目;而倘若同义重复的注文太多,也必然破坏形式上的美感。因此为了照顾到全书结构的均衡,便不得不在篇目之间进行一些省并。而被撤换下的篇目,未必即无学术价值。如《察虚》一篇,所探讨的当是“胡注”中的疑辨精神,是重要的学术问题,惜乎《表微》未作充分论述。

还值得一提的是,此书的语言依旧是陈垣一贯主张的洗练风格;正如他对弟子所说的:“考证文最患不明白,令人易于误会;又患有可省不省之字句。”[34]可见他是宁把一篇大文章的内容浓缩成一则则精密的短札,而不是把札记注水而成文章。

总之,《表微》是内容与形式相符、思想性与艺术性相得、熔汇“史考”与“史义”为一炉的经典之作。《表微》在继承传统解释方法的同时,在研究的深度与方法上,对传统又有一个质的提高。它是《通鉴》以及“胡注”研究的一个总结性成果;而就上世纪40年代的学术界而言,它无疑又具有很强的前沿性。它有着明确的写作宗旨、独特的研究方法与鲜明的学术特色,因此自问世以来,便受到学界的推崇。可以说,《表微》实现了《通鉴》及“胡注”研究由传统方法向现代模式的转型。

在陈垣之后,继续沿用《表微》的方法研读《通鉴》与“胡注”,或者直接把《表微》作为研究对象的学者还有很多。这方面的论文可以说已经连篇累牍。因此有学者认为关于《表微》的研究,已俨然形成一门崭新的“表微学”;如陶懋炳在《中国史学史略》中说:

抗日战争期间,史学大师陈援庵先生居沦陷区,怀着爱国深情和民族气节,撰成《通鉴胡注表微》,才使胡三省的爱国主义思想大白于天下,而且开创了史学领域的“表微学”。[35]

白寿彝也认为陈垣的许多著作均带有“表微性”:

他在抗战时期的著述,有《旧五代史辑本发覆》,有“宗教三书”,有《通鉴胡注表微》。后一种书是以‘表微’命名,实际上其它四书也都是‘表微’性。[36]

钱锺书曾说:“词章中一书而得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成‘许学’者,惟‘《选》学’与‘《红》学’耳。”[37]纵观方今学界,这种“因书立学”或“以人成学”的现象,还可以举出一些:前者如“《龙》学”(《文心雕龙》)、“《庄》学”(《庄子》),后者则如“钱(锺书)学”、“金(庸)学”等。对一部作品或一位学人的研究足以形成一门专学,并得以用“某学”来命名——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具备若干要素:如有鲜明的治学纲领、与众不同的范式方法、完善的理论构架以及相当的学术积累等等。当然,还必须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有关《表微》的研究,能否形成专门之学,或者说,《表微》所体现的治学方法能否独成一个学派?这还有待于学界的进一步研讨;就像陈垣的弟子柴德赓说的那样:“言外之意,读者慢慢去咀嚼,或许将来有人会做一部‘表微之表微’也说不定呢!”[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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