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书的构想
前代学者对“胡注”的研究尽管成绩斐然,也仍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首先,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因此对于胡三省的遗民思想、爱国情怀有所侧重。受其影响,加之建国以后较长一段时间内,学界过分强调史学的思想教化与政治宣传功能,许多学者只是把胡三省视为一个“爱国史学家”进行评价,对于“胡注”的研究也多停留在“讲节操”、“重民心”、“反抗蒙元暴政”等政治层面之上。(对于陈垣及《表微》的评价也存在类似的问题。)由西方舶来的现代解释学,固然为“胡注”研究引入了哲学思考,同时也给传统的注释学带来了一定的冲击。不论是政治性、还是哲理性的研究取向,都存在一个共同的弊端,即容易把研究者的目光引向外围的世界,从而忽略了对史学、文献学领域内在规律的探索。
其次,《表微》的体例是近乎完美的,但完美却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前面已经提到,《表微》最初拟定的篇目是二十四篇,最后裁撤省并为二十篇;被撤换的篇目并非没有学术价值,更多地是为了服从体例上的需要,要照顾到全书各篇之间的平衡,实际上是为了体例的完美而做了一点内容上的牺牲。
《表微》著述体例的背后,反映的又是它的研究方法,而任何一种研究方法也都存在其固有的缺陷。白寿彝就曾经指出“分类举例法”的局限性:“它往往平列一些事例,而很难在历史运动过程中观察问题、解决问题。”[53]因此对于“胡注”的学术渊源及其在史籍注释学上的地位与影响等问题,《表微》涉及得较少,这都有待于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
最后,就研究的广度与深度而言,现有的成果以专题性的、介绍性的居多,系统深入的论述相对较少。这主要是因为“胡注”本身部头太大,仅通读一遍即颇费时日;加之有《通鉴胡注表微》这样的珠玉在前,后人不仅“绕不开”,更难以有所超越。因此多年来涉足这一领域的学者并不很多。
我在求学期间,曾从《通鉴胡注表微》中获得多方面的启益,近年来则开始进行一些尝试性的研究。对于《表微》,我们希望能在“照着讲”的基础上,也做点“接着讲”的工作。简单地说,我们研究“胡注”主要是沿着以下三方面的进路:第一是从注释学的角度对“胡注”进行梳理和分析,并试图在学术史的背景下做一些探讨;包括考察“胡注”的学术渊源与文化背景,总结“胡注”的得失优劣,并评价“胡注”在史籍注释发展史上的地位等。这一方面的内容,《表微》中涉及得不多,至少是没有系统的论述;因此我们在这方面做了一点拓展和延伸。
第二是着力发掘“胡注”的内容与价值。“胡注”从内容上可以分为“史文的疏解”、“史事的考订”、“史义的探求”与“史法的归纳”这四个层面;相应地,它具有史料性、学术性、思想性这三方面的价值。这些价值以往并未引起学者的足够重视,例如“胡注”的文献与史料价值,甚至为一些从事古籍整理与研究的学者所忽视。
第三是由“胡注”生发开来,探讨一些学术上的问题。清代学者王鸣盛主张史学研究只要考证事实即可,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事实弄清了,或褒或贬,天下人自有公论。[54]这是清代朴学家的“藏拙”之语。在我们看来,学术固然有分工,但没有必要把学科之间的界限定得太“死”,以至不敢越雷池半步;特别是以文献学为基础的研究,本身就具有综合性的特点,更不应当画地为牢。本书中的部分内容,主要是利用“胡注”中的材料或者结合“胡注”的观点来进行讨论的,这些问题看似可能与主题有所游离,但它们又都是由“胡注”引申出来的。借助“胡注”中的材料或观点能解决一些以往没有解决的问题,这反过来也更加证明了“胡注”的价值与其学术地位。
我个人对于“胡注”的研究才刚刚起步,书名定为《论纲》是考虑到本书的内容还相当粗浅,只能说是先搭起一个架子。如果有读者在读了本书之后,能够对《通鉴》、“胡注”或《表微》产生更大的兴趣,予以更多的关注,或是增多一些感性的认识,那么作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注释】
[1]《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七《史部编年类·资治通鉴提要》,页四二○,北京:中华书局,1965。
[2]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册一/页三○,北京:中华书局,1956。
[3]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一百“通鉴胡氏音注”条,册下/页一一四七,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4]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三,册十一/页七三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5]并见《浙江通志》卷一八一“文苑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册五二四/页六二~六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1986。
[6]钱大昕:《疑年录》,《嘉定钱大昕全集》,肆/页四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参余嘉锡:《疑年录稽疑》,《余嘉锡论学杂著》,册下/页五三四~五三五,北京:中华书局,1963;周祖谟:《胡三省生卒行历考》,《辅仁学志》第十三卷第一、二期合刊,2025年12月。
[7]梁廷灿:《历代名人生卒年表》,页九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8]前引周祖谟:《胡三省生卒行历考》;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初刊于《辅仁学志》第十三卷第一、二期合刊、《辅仁学志》第十四卷第一、二期合刊。
[9]柴德赓:《〈通鉴胡注表微〉浅论》,《史学论丛》,页四二三~四二四,北京:中华书局,1982;原载《上海大公报·图书周刊》第15、16期,1947。
[10]《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册四/页一七一三、一七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62。
[11]《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宜领属雅乐,以继绝表微”句注,册四/页一○七二。
[12]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页六七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3]陈垣:《通鉴胡注表微·书法篇》(以下简称《表微》),页三二,北京:中华书局,1962。
[14]《表微·感慨篇》,页一六○。
[15]《表微·劝戒篇》,页一八三。
[16]卫聚贤:《持志学院中国史学史讲义》,页二四,1933。
[17]《表微·评论篇》、《夷夏篇》,页三二二。
[18]张元《胡三省史学新探:简论〈通鉴胡注〉与〈胡注表微〉》:“陈垣所举之例贴切者固不少,想当然者也不罕见。夏承焘于一九四七年之日记中即有:‘阅读《通鉴胡注表微》,似亦有失文贪多处,如上册一二九页以魏高贵乡公作《潜龙》诗见忌于司马昭,为身之有感于皇子竑被废于史弥远之事,此等殊近附会,可以节省。’(《天风阁诗学日记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页七二五。)”宋史座谈会编:《宋史研究集》第二十八辑,页四六一,台北:编译馆,1998。
[19]《表微·解释篇》,页七四~七五。
[20]《表微·考证篇》,页一一六。
[21]蔡尚思:《陈垣同志的学术贡献》,《中国近代学术思想史论》,页五三一,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25年第6期。
[22]参吴泽《史学概论》,页三○九~三一八,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
[23]作于2025年11月24日,《陈垣来往书信集》,页三○二;此外,陈氏于2025年初之“致席启駉函”与2025年之“致友人书”中,皆谈及其史学观念之转变历程,文辞大同小异,分见《书信集》页二一六、七九六。(https://www.daowen.com)
[24]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金明馆丛稿二编》,页二三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5]《表微·书法篇》,页三一。
[26]《表微·重印后记》,页四一一。
[27]《表微·考证篇》,页九八。
[28]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本朝”,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册上/页一○九四~一○九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9]《表微·本朝篇》,页十一。
[30]《表微·校勘篇》,页三八~三九。
[31]《通鉴》卷一七三,太建九年,“幼主为宋国天王”句,“胡注”:“齐氏于倾危之际,不应改国号为宋,‘宋国’当作‘宗国’。”按《北齐书·帝纪》,实为“守国天王”;“胡注”未考史源而致误。《表微》云:“夫《北齐书》非僻书,且前条才用之,身之岂未之见!因其所误者为宋国,复有感于幼主,故曰‘宋国当作宗国’,其志亦可哀已!”(《表微·校勘篇》,页四九~五○)此说颇为“胡注”回护,似有“过度阐释”之嫌;但就《表微》全书而言,类似情况并不多见。
[32]现在保存着一部陈垣早年读过的《廿二史札记》,上面有他在1903写的识语:“赵瓯北札记廿二史,每史先考史法,次论史事。其自序云:‘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所谓史法也。又云:‘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所谓史事也。今将所谓史法之属隶于前,史事之属隶于后,各自分卷,以便检阅焉。癸卯元月十一日记。”(陈垣:《陈垣史源学杂文》,页三~四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为了便于自己检阅,他又将全书拆散,把考史法的内容放在前,论史事的放在后,重新装订。由此可知,此种方法是陈垣治学所习用的。参陈智超《史学家陈垣传略》,《陈智超自选集》,页一○八七,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
[33]《致陈乐素函》,《陈垣来往书信集》,页六七九。
[34]《致柴德赓函》,《陈垣来往书信集》,页五九四。
[35]陶懋炳:《中国史学史略》,页三七四~三七五,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36]白寿彝:《谈谈近代中国史学》,《中国史学史论集》,页三二五,北京:中华书局,1999。
[37]钱锺书:《管锥编》第201则,册四/页一四○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
[38]柴德赓:《〈通鉴胡注表微〉浅论》,《史学论丛》,页四三一。
[39]聂崇岐:《〈资治通鉴〉和胡注》,原载《新建设》2025年第7期;后收吴泽主编《中国史学史论集(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王仲荦:《〈资治通鉴〉和通鉴学》,《历史教学》2025年第5期。柴德赓:《〈资治通鉴〉及其有关的几部书》,写于2025年,原为在中央党校讲课稿,后定名《资治通鉴介绍》,由求实出版社2025年出版,又收入其《史学论丛》中。仓修良:《胡三省和他的〈通鉴注〉》,《文史哲》2025年第4期。柳岸:《〈通鉴〉功臣胡三省》,《话旧谈新录》,香港:南苑书屋,1965。
[40]胡克均:《关于胡三省的籍贯问题》,《杭州大学学报》2025年第2期。
[41]林朝会:《胡三省》,宁波:宁波出版社,1997。
[42]梁四宝、吴体纲:《胡三省在地名学上的贡献》,《地名知识》2025年第2期;华林甫:《〈通鉴〉胡注地理失误举例》,《史学史研究》2025年第4期;华林甫:《论胡三省注〈通鉴〉地名的得与失》,《浙江学刊》2025年第5期。
[43]冯惠民:《通鉴地理注词典》,济南:齐鲁书社,1986。
[44]吴怀祺:《宋代史学思想史》,合肥:黄山书社,1992。
[45]甲凯:《胡三省之史学》,台湾:《辅仁学志(文学院之部)》第10期,2025年6月。
[46]黎启文:《胡三省史学研究》,香港:博思电子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1。
[47]黎启文:《〈通鉴〉胡注〈唐纪〉引佚书考》,香港:著者自刊,2001。
[48]张元:《胡三省与中国史书的注释传统》(2025年德国海德堡中国史学史国际研讨会论文),《中国史学史研讨会:从比较观点出发论文集》,台湾:稻乡出版社,1999。
[49]李玉梅:《〈资治通鉴〉与传释学》,《史学理论研究》2025年第4期。
[50]郭预衡:《援庵先生治史的方向》,北京师范大学编印:《陈垣校长诞生百年纪念文集》,1980。牟润孙:《从〈通鉴胡注表微〉论援庵先师的史学》,《史学史研究》2025年第1期;又收牟润孙《注史斋丛稿》,北京:中华书局,1987。刘乃和:《重读〈通鉴胡注表微〉札记》,刘乃和、宋衍申主编:《资治通鉴丛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
[51]张元:《从胡三省史学新探:简论〈通鉴胡注〉与〈胡注表微〉》,韩国中国学会:《中国学报》第35辑,汉城:1995;收宋史座谈会编:《宋史研究集》第二十八辑,台北:编译馆,1998。
[52]如仓修良、魏得良:《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前引陶懋炳:《中国史学史略》。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王锦贵:《中国历史文献目录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4;《中国古文献学史简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曾贻芬、崔文印:《中国历史文献学史述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53]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一册,页一三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54]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大抵史家所记典制有得有失,读史者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以明法戒也。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俾数千百年建置沿革了如指掌;而其或宜法或宜戒,待人自择焉可矣。其事迹则有美有恶,读史者亦不必强立文法,擅加与夺以为褒贬也。但当考其事迹之实,俾年经事纬,部居州次,记载之异同,见闻之离合,一一条析无疑;而若者可褒,若者可贬,听诸天下之公论焉可矣。”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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