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注”的史料价值
关于“胡注”的史料价值,以往学者少有专论。严耕望在《〈资治通鉴〉的史料价值》一文中附带谈到了“胡注”的史料价值:
胡《注》著意点不仅专在释文,亦征引颇多史料,丰富史事内容。胡《注》地理久为学人所重,自不待言。其他征引古籍今已失传者,估计当在百种以上。有些内容极为难得,而且极为重要,而原书多已久佚不传。[133]
香港学者黎启文撰有《〈通鉴〉胡注〈唐纪〉引佚书考》,对“胡注”《唐纪》部分所引用书目进行了全面的统计,并对其中的佚书进行了辑考。黎氏指出:“《通鉴》胡注所征引书籍浩瀚,甚至史籍不见载录之书亦不少。除书籍外,更征引书、赋、诗、词、乐曲、人名话语等资料,比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更为广泛。”据其统计:其间凡引经部书四十三种,内含佚书三种;引史部书三百二十七种,其中佚书二百二十七种;引子部书一百零一种,其中佚书四十八种;另有诗、书、赋、词及乐曲二十九首,碑文、行状及墓志铭十七篇;不见史志著录之书三十七种及佛家类十三种;此外,引用古人学者言论说明作注共一百零二位,该等人名之注解超过一万条。[134]
需要说明的是,黎氏的统计方法,有不尽科学之处。首先,他所开列的书籍中,有些为胡三省所未见,乃转引他书而来者。如后魏阚骃的《十三州志》,两唐书皆有著录,而宋代书志皆不载(郑樵《通志》通计古今亡书,不计在内),可见宋时已亡佚;“胡注”引用此书乃从《史记》“三家注”中转抄。从严格意义上说,不宜再算作是“胡注”所引用的书籍。其次,对《考异》与“胡注”未做区分。[135]如史部实录类的三十五种,皆为佚书,但均为司马光《通鉴考异》所称引,更不宜列入“胡注”引用书目。因此以上所开列数据并不完全准确。但是,从中仍可反映出“胡注”引书之浩博,而其中佚书之多,更可看出“胡注”的史料价值之高。
“胡注”的史料价值,比较集中地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胡注”所引用的典籍中,有一些亡于“胡注”成书之后,今赖“胡注”得以存其崖略;故“胡注”可资辑佚学者狩猎。第二,有些典籍,今日虽有传本,但胡三省当时所见版本往往较今本完善,或与今本文字有歧;故“胡注”又可资校勘、考证之用。以下略举数例说明。
“胡注”之有史料价值,首先是因为注中保留有大量佚书的内容。黎氏只是对《通鉴》与“胡注”中史料价值最高的《唐纪》部分进行了考察,实际上不仅是《唐纪》,就全注而言,“胡注”的史料价值不逊于《三国志》“裴注”与《文选》李善注等古注。在“胡注”所引佚书中,又以宋人的一些著作为特殊与珍贵,如宋白的《续通典》、刘敞、刘攽、刘奉世的《三刘汉书》等即属此类。
《续通典》乃宋真宗时人宋白接续杜佑《通典》而作。按《直斋书录解题》:“《续通典》二百卷。翰林学士承旨大名宋白太素等撰。咸平三年奉诏,四年九月书成。起唐至德初,迄周显德末。王钦若言杜佑《通典》上下数千载,为二百卷,而其中四十卷为开元礼。今之所载二百余年,亦如前书卷数,时论非其重复。”[136]则此书之不传,或因与他书重复过多。“胡注”中引用宋白《续通典》凡八百余处,绝大多数为地理与典制方面之内容。众所周知,胡三省是地理、典章之学的专家。其对《续通典》如此之倚重,至少可以说明宋白此书在考释地理与典制沿革方面,有较高的价值;而绝非如《四库提要》中所说“宋白之所续,更区区不足道矣”[137]——四库馆臣的话,实则是回护本朝、自高身价之语。
《三刘汉书》是北宋中叶的刘敞、刘攽、刘奉世为《汉书》所作的一部新注。刘敞,字原父,江西清江人,庆历间进士廷试举第一;其弟刘攽,字贡父,与敞同登科。昆仲二人皆学问该博之士,时人推尊为“清江二刘”。宋英宗尝谓刘敞之器、识、才、学,朝廷未见其比。[138]刘攽亦深通史学,作《汉书刊误》,为人所称颂。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特以攽专职汉史。刘奉世,字仲冯,为刘敞之子,受家传,史称其“最精《汉书》学”。[139]可见“三刘”皆为当时难得之史才。吴曾《能改斋漫录》云:
国史云:庆历以前,学者尚文辞,多守章句注疏之学;至刘原父为《七经小传》,始异诸儒之说。王荆公修经义,盖本于原父云。英宗尝语及原父,韩魏公对以“有文学”。欧阳文忠公曰:“刘敞文章未甚佳,然博学可称也。”[140]
由此可知,刘敞的学术以不固守前人章句注疏、敢于标新立异为特色,实开宋代注疏学之先河。陈直斋云:“《汉书》自颜监之后,举世宗之,未有异其说者;至刘氏兄弟始为此书,多所辨正发明。”[141]可见《三刘汉书》也与刘敞的《七经小传》一样,是宋儒破旧立新的代表作。胡三省之父胡钥曾说:“《史》、《汉》自服虔、应劭至三刘,注解多矣。”将“三刘”与服虔、应劭等相提并论,可见对“三刘”的推举。总之,《三刘汉书》不仅体现了宋代“《汉书》学”的研究水准,从中更可看出有宋注疏之学的发展趋向,是一部极有价值的史注;惜乎全书早佚。香港中文大学阮廷焯曾于宋人袁文《瓮牖闲评》、徐度《却扫编》及明代王祎《大事记续编》中辑得《三刘汉书》之佚文八则。[142]而实际上,仅“胡注”中所引《三刘汉书》,就有近九十处之多。由于《三刘汉书》与本书所研究之“史籍注释学”课题颇为相关,今特从“胡注”中钩稽此书佚文置于全书“附录”之中,以备学者观览;同时也希图通过“解剖一只麻雀”,揭示“胡注”之足资辑佚学者狩猎。
“胡注”的史料价值又表现在,有些典籍后代虽有传本或辑本,但因胡三省当时所见版本或较今本完善、或与今本有异,故“胡注”又可资校勘、考证之用。如张守节之《史记正义》、王存之《元丰九域志》等即属此类。
唐代张守节所著的《史记正义》,宋人将其与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合刻,在合刻过程中,有时对两书中见解相似之处删繁就简、淘汰重复,有时也不免妄加刊削,从而造成《正义》的部分内容散佚;而在胡三省时代,他所见的《正义》要比今本更为完善,因此“胡注”中保留有若干《正义》的佚文。[143]值得一提的是,《史记正义》被后代学者看作是辑佚的渊薮,但是这个“渊薮”本身却不能做到完备无缺,还要靠“胡注”及其它一些载籍来弥补它,这是从事辑佚的学者们所要加以留意的。例如唐代李泰所作的《括地志》,宋室南渡后全书散佚,南宋作者皆不及见;其最大宗的佚文便出自张守节的《正义》,此外则唐与北宋人类书中偶有抄引。《括地志》辑本甚多,近年学者多习用贺次君辑校本。[144]此本较诸本为完备,其中便注意了以“胡注”作为参校的资料,如: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鲁伐我,入阳关。”《正义》:“《括地志》云:鲁阳关故城在兖州博城县南二十九里,西临汶水也。”[145]
按:阳关在齐不在鲁,《正义》引《括地志》“鲁阳关”之“鲁”字当为衍文。考《通鉴》卷一“鲁伐齐,入阳关”句,“胡注”:“《括地志》:阳关故城在兖州博城县南二十九里,其城之西临汶水。”无“鲁”字;当以“胡注”所引为正。[146]
又,《项羽本纪》:“项籍者,下相人。”《正义》:“《括地志》云:相故城在泗州宿豫县西北七十里,秦县。”[147]
按:《通鉴》卷七:“下相人项梁起兵于吴”句,“胡注”:“班《志》,下相县属临淮郡。《索隐》曰:按相,水名,出沛国。沛有相县;于相水下流置县,故曰下相。《括地志》:下相故城,在泗州宿豫县西北七十里。”可见“相”为水名,县名当作“下相”;今本《正义》引脱“下”字。[148]
然而,贺氏辑本也依然有漏辑之处,《通鉴》卷二二四“乃引兵趣秦原”句,“胡注”:“《括地志》曰:秦州清水县有秦亭、秦谷,非子所封地也。”[149]此条为贺氏辑本所遗,同时亦不见于他家辑本,可见辑佚工作仍需精益求精。
宋代王存等人编修的《元丰九域志》,是一部反映北宋中叶地理状况的总志;南宋黄裳又补其缺略,撰成《新定九域志》:此二书在南宋时广泛流行。胡三省注释《通鉴》,出于爱国情怀,仍然沿用宋代的州县名称,而不使用元代地名,因此援引《九域志》之处甚多;但“胡注”所引《九域志》,文字与今本颇有出入。清乾隆年间,冯集梧雠校《九域志》时,便很注意参考“胡注”中的相关内容以作“他校”。赵绍祖在《通鉴注商》卷十八中,也罗列“胡注”所引《九域志》与今本有异者凡一百八十七条。今考“胡注”所引《九域志》与今本歧异之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所记州县间之里数、方位颇不相同。
如《通鉴》卷二五三“巢攻宣州不克,乃引兵攻浙东,开山路七百里,攻剽福建诸州”下注云:“按《九域志》,自婺州至衢州界首一百九十里。”今本《九域志》则云:“(婺州)西至本州界六十里,自界首自衢州一百三十里。”[150]按:“胡注”所谓一百九十里,实乃“婺州界内六十里”与“界首自衢州一百三十里”之和。文字虽异,实无不同。“胡注”此处引《九域志》,非照原书抄录,而乃概引其意也。赵绍祖曰:“胡氏引志,四至多并界首言之。”[151]赵说是也。
又如《通鉴》卷二六一“葛从周以兖、郓、曹、濮之兵壁安丰,将趋寿州”下注云:“安丰,汉六县,故城在县南;后汉置安丰县;至唐属寿州。《九域志》曰:安丰县在州东南六十余里。盖唐之寿州,治寿春县,即六朝寿阳之地。五代之末,周世宗克寿州,徙治下蔡,故宋朝安丰在寿州东南。”然今本《九域志》不云“州东南六十余里”而作“州南八十里”。冯集梧校曰:“盖胡氏多据唐时州治约《九域志》言之,其与本《志》之据徙治后里计者正自不同。故备识于此,其余亦可例知矣。”[152]冯氏认为此处里数、方位上产生歧义的主要原因是胡三省所据乃唐代州治,而《九域志》则据宋代徙治后情形而言;可以聊备一说。
将今本与“胡注”之引文比对,可以发现有关“州县间里数与方位”之异文极多,究其原因则不一而足。除上述两种情况之外,也存在胡三省引书疏忽或今本传刻有误等其它原因,尚需留待专家考证。
第二,地名及其它文字有异。这方面的异文常有资于考证,这里举三个例子。
(1)《通鉴》卷七十八“邓艾进至阴平,简选精锐,欲与诸葛绪自江油趣成都”下注云:“《九域志》:龙州北至文州四百三十里,《元丰九域志》:‘龙州治江油县,南至绵州二百余里。’”按:“胡注”中“龙州”二字,冯集梧所见之《九域志》宋刻摹本及赵绍祖所见本均作“政州”。冯集梧校云:
案《文献通考》龙州:唐龙州,宋“政和五年改政州,绍兴五年复为龙州。”《宋史·地理志》同,维绍兴五年作元年。今浙本尚作“龙州”,而此已作“政州”,知为后人所窜易也。
《通鉴》卷七十八注引《元丰志》,而当州正标龙州,又以知此作“政州”者之经窜易无疑也。[153]
可见此处诸本皆误,惟“胡注”与浙江书局采进本正确。
(2)又如今本《九域志》卷一“宁陵。京西五十五里。五乡。新城、阙、长宁三镇。”三镇之中有一镇缺载。考《通鉴》卷二五一“康承训军于新兴”下注云:“《九域志》:宋州宁陵县有新兴镇。”可知三镇之中所阙者为“新兴”。[154]
(3)又,今本《九域志》卷一“北京大名府魏郡”下云“南至本京界六十一里,自界首至□州六十九里。”中阙一字。考《通鉴》卷二八一注云:“按《九域志》之澶州距魏州一百三十里。”笔者按:“胡注”引《九域志》州县间之里数,常省并“本州界内之里数”与“自界首至某州之里数”而言(已见前述);以此例之,今本“(魏州)南至本京界六十一里”并“自界首至囗州六十九里”,正与“胡注”所引“澶州距魏州一百三十里”之数相合——则所阙者当为“澶”字无疑。又按:卢文弨钞本此处别作“自界首至相州六十九里”,作“相州”者实误。[155]
第三,“胡注”引文中有逸出今本之内容者。
如《通鉴》卷二六七“帝忧晋兵出泽州逼怀州,既而闻其在绥、银碛中”下注云:“按《九域志》,麟州西至夏州三百五十里,西南至银州一百八十里。绥州西至夏州四百里。”其“绥州西至夏州四百里”今存各本“绥州”、“夏州”之下皆无其文,当为佚文;故冯集梧“疑今本或有未备也。”[156]
由上述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胡注”在辑佚、校勘、考证等方面具有重大的价值。对于史学与文献学工作者而言,“胡注”并不能算什么珍本秘籍,但是以往的一些学者却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到它的史料价值,从而导致在古籍整理与研究工作中,未能有效利用其中的材料,遗憾地与这样常见的典籍失之交臂。这里可举中华书局新近整理出版的《范成大笔记六种》中的《桂海虞衡志》为例。(https://www.daowen.com)
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是宋代以桂林为中心的广右地区的博物志。[157]旧志对此书之卷数著录不一,三卷、二卷、一卷者皆有。[158]今本则皆为一卷,且不论篇幅还是内容,均非原书旧貌。四库馆臣云:
检《文献通考·四裔考》中引《桂海虞衡志》几盈一卷,皆《志蛮》之文,而此本悉不载;其余诸门,检《永乐大典》所引,亦多在此本之外。盖原书本三卷,而此本并为一卷,已刊削其大半,则诸物之或有或无,亦非尽原书之故矣。[159]
可见此书散佚得很厉害。故近年来整理此书的学者,无不致力于搜求它的佚文。2025年,中华书局将《桂海虞衡志》与范氏的其它五种笔记一道整理出版,总名为《范成大笔记六种》,并列入中华的《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中华本在此书的辑佚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整理者从《黄氏日抄》、《文献通考》、《永乐大典》、《本草纲目》及其他一些材料中辑出了大量佚文;但另方面,中华本所漏辑的佚文亦复不少,如“胡注”中所称引的佚文,便为中华本的整理者所忽视。
就我们目前所见,“胡注”中至少有十一处(共十二条)引用了《桂海虞衡志》:其中见于今本者仅一条;[160]而有五条与今本文字有异,更有六条为今本所不载。现迻录于下。
1.不见于今本之五处(共六条):
(1)《通鉴》卷二十一“初令越巫祠上帝、百鬼,而用鸡卜”下注云:越俗用鸡卜。李奇曰:持鸡骨卜,如鼠卜。《史记正义》曰:鸡卜法,用鸡一、狗一,生祝愿讫,即杀鸡狗,煮熟又祭,独取鸡两眼骨,上自有孔,裂似人物形则吉,不足则凶。今岭南犹行此法。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鸡卜,南人占法,以雄鸡雏执其两足,焚香祷所占,扑鸡杀之,拔两股骨,净洗,线束之,以竹筳插束处,使两骨相背于筳端,执竹再祝。左骨为侬,侬,我也。右骨为人,人,所占事也。视两骨之侧所有细窍,以细竹筳长寸余便插之,斜直偏正,各随窍之自然,以定吉凶。法有十八变,大抵直而正、或近骨者多,吉;曲而斜、或远骨者多,凶。亦有用鸡卵卜者,握卵以卜,书墨于壳,记其四维;煮熟横截,视当墨处,辨壳中白之厚薄以定侬、人吉凶。[161]
按:“胡注”所引此条不见于今本及《黄氏日抄》诸书引文。从内容上看,这则佚文在民俗学方面具有较高价值。这是胡三省“以民俗证古史”之例。
(2)卷二百五十“江西、湖南馈运者皆泝湘江入澪渠、漓水”下注云: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曰:湘、漓二水,皆出灵川之海阳,行百里,分南北下,北下曰湘,稠滩急泷,又二千里至长沙,水始缓。南下曰漓,名滩三百六十,又千二百里至番禺以入海。又曰:灵渠在桂之兴安县,秦始皇戍岭时,史禄凿此以运之遗迹。湘水源于云泉之阳海山,在此下。瀜江,牂柯下流,本南下广西兴安,水行其间,地势最高。二水远不相谋,禄始作此渠,派湘之流而注之瀜,使北水南合,北舟踰岭。其作渠之法,于湘流沙磕中垒石作铧觜,锐其前,逆分湘流为两,激之,六十里行渠中,以入瀜江,与俱南。渠绕兴安界,深不数尺,广丈余,六十里间,置斗门三十六,土人但谓之斗。舟入一斗则复闸斗,伺水积渐进,故能循崖而上,建瓴而下,千斛之舟,亦可往来。治水巧妙,无如灵渠者。[162]
此二条又见于《黄氏日抄》卷六十七,文字稍异,不赘引。[163]灵渠为古代水利工程之杰作,其舟行便利,设计奇伟,素为人所称道。佚文中详叙作渠之法,以及“铧嘴”与“闸斗”之原理,据此尤可想见古代能工巧匠之智慧与手笔。范成大有《铧觜》之诗赞之曰:“导江自海阳,至县乃弥迤。狂澜既奔倾,中流遇铧觜。分为两道开,南漓北湘水。至今舟楫利,楚粤径万里。人谋夺天造,史禄所经始。无谓秦无人,虎鼠用否耳。紫藤缠老苍,白石溜清泚。是间可作社,牡酒百世祀。修废者谁欤,配以临川李。”[164]亦可与此佚文参证。
(3)卷二五二“蛮遣瑶还,递木夹以遗骈”下注云:递牒,以木夹之,故云木夹。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曰:绍兴元年,安南与广西帅司及邕通信问,用两漆板夹系文书,刻字其上,谓之木夹。[165]
(4)卷二六二“士政又遣指挥使王建武屯秦城”下注云: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曰:秦城在桂林城北八十里,相传以为始皇发戍五岭之地。城在湘水之南,瀜、漓二水之间,遗址尚存,石甃亦无恙。城北二十里有严关,群山环之,鸟道不可方轨。秦取百粤,以其地为桂林、象郡,而戍兵乃止湘南。盖岭有喉衿在是,稍南又不可以宿兵也。[166]
按: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异俗》诗注亦引《桂海虞衡志》云:“桂林城北有秦城,相传始皇发戍五岭之地。”范成大《骖鸾录》又云:“二十三里过秦城,秦筑五岭之戍,疑此地是。”[167]以往个别学者据此怀疑冯浩所引非为《虞衡志》之文,实乃《骖鸾录》。[168]而从“胡注”的引文看,此种怀疑并无道理。同一作者的不同著作中有文字雷同、内容相近之处,属于正常的现象。
(5)卷十二“赵王年少,不能蚤起;太后使人持鸩饮之。”下注云:范成大曰:鸩,闻邕州朝天铺及山深处有之,形如鵶差大,黑身,赤目,音如羯鼓;唯食毒蛇,遇蛇则鸣声邦邦然。蛇入石穴,则于穴外禹步作法;有顷,石碎,啄蛇吞之。山有鸩,草木不生。秋冬之间脱羽。往时人以银作爪拾取,著银瓶中;否则手烂堕。鸩矢着人立死;集于石,石亦裂。此禽至凶极毒。[169]
按:此则又见于宋周去非之《岭外代答》卷九,文字大抵相同。[170]据周去非自序,其书乃本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并益以耳目所见闻而成;故胡三省虽未标明此条之出处,但可断定为《虞衡志》之佚文无疑。
2.另有五条与今本文字有异:
(1)《通鉴》卷二四“王至济阳,求长鸣鸡”句注云:“师古曰:鸡之鸣声长者也。范成大曰:长鸣鸡自南诏诸蛮来,形矮而大,鸣声圆长,一鸣半刻,终日啼号不绝。蛮甚贵之,一鸡直银一两。邕州溪洞亦有之。
今本《志禽》云:长鸣鸡。高大过常鸡,鸣声甚长,终日啼号不绝。生邕州溪洞中。[171]
按:此则并见《岭外代答》卷九,[172]亦为《虞衡志》之佚文。今本文字较“胡注”与《岭外代答》所引为简略;且今本所云“高大过常鸡”亦与“胡注”及《岭外代答》所言“形矮而大”者不同。
(2)卷二八“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下注云:范成大曰:今邕管溪洞及沿海喜鼻饮。随贫富,以银、锡、陶器或大瓢盛水,入盐,并山姜汁数滴;器侧有窍,施管如瓶觜,内鼻中,吸水升脑,下入喉。吸水时,含鱼肉鲊一脔,故水得安流入鼻,不与气相激。既饮,必噫气,谓凉脑快膈莫此若。但可饮水;或传为饮酒,非是。
今本《志器》云:鼻饮杯。南边人习鼻饮,有陶器如杯碗,旁植一小管,若瓶嘴,以鼻就管吸酒浆,暑月以饮水,云:“水自鼻入,咽快不可言。”邕州人已如此,记之以发览者一胡卢也。[173]
按:“胡注”所引此则不仅与今本文字颇有出入,且论点相歧。“胡注”以鼻饮但可饮水,今本则云可吸酒浆。考《黄氏日抄》亦云:“鼻饮但可饮水。”[174]黄、胡二人所见宜为原本,然则今本《虞衡志》曾经后世妄人改窜欤?
(3)卷一三三“至于扑讨蛮、蜑”下注云:蜑,亦蛮属,音荡旱翻,毛晃曰:蜑,南夷海种也。范成大《桂海渔[虞]衡志》曰:蜑,海上水居蛮也,以舟为家。沿海蜑有三种:渔蜑,取鱼;蚝蜑,取蚝;木蜑,伐山取材。大率皆取海物为粮,生食之,入水能视。陈师道曰:二广,居山谷间,不隶州县,谓之傜人;舟居谓之蜑人;岛居谓之黎人。余谓巴、黔亦自有蜑人。
今本《志蛮》云:蜑。海上水居蛮也。以舟楫为家,采海物为生,且生食之。入水能视,合浦珠池蚌蛤,惟蜑能没水探取。旁人以绳系其腰,绳动摇则引而上,先煮毳衲极热,出水急覆之,不然寒栗以死。或遇大鱼、蛟、鼍诸海怪,为鬐鬣所触,往往溃腹折支,人见血一缕浮水面,知蜑死矣。[175]
按:“胡注”此则与今本差异较大,而与《黄氏日抄》所引更为接近:“蜑。乃海上水居之蛮。其种有三:渔蜑,取鱼;蚝蜑,取蚝;木蜑,伐山:皆坐死短篷间。生食海物,其生如浮,而各以疆界役于官。[176]二者在内容上可互补;而“胡注”又旁征毛晃、陈师道之说,亦可为今本《虞衡志》之注脚。
(4)卷一六六“琳军势益衰,乙丑,遣使奉表诣齐,并献驯象”下注云:安南出象处曰象山,岁一捕之,缚栏道旁,中为大穽,以雌象前行为媒,遗甘蔗于地,傅药蔗上。雄象来食蔗,渐引入栏,闭其中,就穽中教习驯扰之,始甚咆哮,穽深不可出,牧者以言语谕之,久则渐解人意。
今本《志兽》:象。出交趾山谷,惟雄者有两牙。佛书云“四牙”,又云“六牙”,今无有。[177]
按:此处今本脱漏极多。此条并见《古今事文类聚》称引,并明确注明为范至能《虞衡志》。[178]故“胡注”此处虽未注明出范氏书,但确系范书之佚文。类似这样引用了《虞衡志》但既没有说明著者也未注明出处的情况,在“胡注”很可能还会有一些,这就需要辑佚者反复地搜检、核对。
(5)卷二四九“(王)式有才略,至交趾,树芀木为栅,可支数十年。深堑其外,泄城中水,堑外植竹,寇不能冒”下注云: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竻竹,刺竹也,芒刺森然。广东新州素无城,桂林人黄齐守郡,始以此竹植之,羔豚不能径,号竹城,至今以为利。传闻交趾外城亦是此竹,正王式所植者也。竻,卢得翻。
按:今本《志草木》此条仅“竻竹。刺竹也。芒刺森然”一句,[179]《岭外代答》云:“竻竹,其上生刺,南人谓刺为竻,种之极易密,久则坚甚。新州素无城,以此竹环植,号曰竹城。交趾外城亦种此竹。”[180]与“胡注”所引文意相同。可知今本有脱漏,当据“胡注”补正。
总上可见,“胡注”称引《桂海虞衡志》的次数虽不甚多,内容却极为丰富,对广右地区之民俗、地理、风物、人情皆有涉及,且引文多首尾完具,堪称遗珠弃璧,弥足珍贵。从“胡注”所引用的佚文也可以看出,今本《虞衡志》残缺的情况相当严重。“胡注”引用的文字中,能与今本契合的十无一二。
在中华书局的《范成大笔记六种》之前,坊间还曾有过几种《桂海虞衡志》的辑校本,如2025年广西民族出版社的《桂海虞衡志校补》、2025年四川民族出版社的《桂海虞衡志辑佚校注》、2025年广西人民出版社《桂海虞衡志校注》。[181]其中四川民族出版社本也和中华本一样,忽略了“胡注”中可以采用的材料。广西民族出版社本仅辑出“鸡卜”一条,广西人民出版社本辑出了“鸡卜”、“湘漓二水”、“灵渠”、“秦城”、“鼻饮”、“长鸣鸡”、“象”等七条——然而比较上文所引,仍有不少遗漏之处。而中华书局的整理本,既失“胡注”于眉睫之前,又未能充分吸收既有整理本的辑佚成果,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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