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网络论坛与社区空间的重构
对于两湾城的居民来说，群租房事件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与切身利益直接相关的社区事件。居民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场景之中，可以亲眼目睹群租房现象及其所带来的问题，也可以通过人际交流和组织传播方式（如小区报纸、布告等）获得信息，社区论坛只是多种传播途径之一，但是，论坛的传播方式和意义却与其他传播媒体大为不同。围绕群租房事件，网络论坛成为一个新的参与空间，嵌入居民日常生活，进而产生一种催化效应，为社区认同提供了载体，为形成新的社区关系奠定了基础。
（一）群租房问题的“事件化”
中国的社区问题，既有着与其他国家共同的背景，也有自己特殊的历史和现实，其中与传播和媒介最为相关的差异在于，中国的社区居民尤其缺乏沟通与讨论的空间。主流媒介很少报道社区事件、关注社区问题，即使被冠以社区之名的报纸、电视，也依然沿袭传统的宣传模式，而鲜有居民自己的声音。不过，这种状况随着社区网络论坛的出现而得以逐渐改观。
在两湾论坛上，吸引居民参与的事情不少，比如圣诞派对、中秋晚会、无偿献血、志愿捐款，等等。论坛的组织者和使用者组织策划了许多活动，以吸引网民，增加邻里互动，提高社区凝聚力。但是，大多数活动的知晓度较低、参与者十分有限。只有群租房事件引起了最为广泛的关注和持久的参与。两湾论坛的“群租专题”于2006年12月12日由网民“towerstar”发起设立[11]，一直跟帖不断，到2008年12月12日的两年时间里，共有帖子主题267篇，回复总数6 171个，平均每篇回复数量为23个；主题人气指数（浏览次数）总值达181 706次，平均每篇为681次。其中“两湾侠”一人发帖64篇，回复1 141个，人气指数33 053次。回复数和人气指数最高的帖子主题均是“中远两湾整治群租第一锤开砸喽”，分别为287个回复、16 811次浏览，回复数第二的是“第三只眼看两湾”（207个），其人气指数为第三，8 256次；回复数第三的是“［公告］中远群租整治小组”（197个），其人气指数第二，10 803次。
其实，还有大量相关讨论没有归入“群租专题”。以“群租”为标题关键字进行站内搜索，相关帖子主题有430个，最早的主题是由网民“zwjs2721”于2006年9月3日发表的，标题是“我家隔壁居然要群租了！大家帮忙出主意”[12]。而在标题中没有“群租”字样的帖子中，有关群租问题的讨论则更早。
从使用者的关注与参与程度来看，有关群租房的话题毫无疑问地成为网络论坛的一大事件。然而，与传统媒体事件通过整体性、共时性而获得巨大影响力不同的是，由于网络媒体的互动性与异时性特征，新媒体事件不再如传统媒体事件那样具有强烈的干扰性，而是通过使用者灵活多样的参与方式，形成新的公共空间并将其嵌入日常生活，成为社区生活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产生重要的社会影响。
对于传统媒介而言，受众的参与是象征性的，而网络的互动性质，使其使用者的参与具有了实际意义。在群租房事件中，两湾论坛不仅仅是“报道”事件，更重要的是，通过多种形式的参与，使用者共同“制造”了事件——使其成为论坛的公共事件，并在制造事件的过程中为论坛赋予了象征意义。从技术上说，网络论坛只是为社区居民提供了参与社区事务的平台，而参与者共同制造事件的过程则使得论坛真正具有了公共空间的意义。因为公共空间作为公众协商对话的一种机制，只有针对具体问题和事件的时候，才能真正产生作用。
本书使用“制造事件”一词，并不表明群租房事件像传统媒介事件一样，是人为策划的结果。在这一事例中，并没有单独或少数个人或组织进行发动和宣传，它是论坛的众多使用者通过多种方式共同作用的结果。通过对论坛帖子的文本分析，我们发现，论坛使用者以引起注意、宣泄情绪、分析建议和参与动员等方式对群租房问题加以“事件化”。
首先，使用者通过界定群租房、描述和展示其危害等手段，引起大家注意，使其逐步成为焦点。网名为“佐罗”的居民发布的调查帖，较早地（2006年9月2日）在论坛上描述了群租房的具体情况:
毛坯3房2厅2卫，大房东收3 200元。二房东把它分割成10房2卫，每房视条件好坏价格从400元至600元不等，（装修一次性投入不到1万元）。二房东每月收入5 200元（还有押金可观）。利润:2 000元。现在二房东们已经把这个事情当做事业来做了，小的二房东有3、4套，大的二房东有10多套在做！而且行情火爆，生意好做[13]！
有一个帖子则详细列举了“群租房”的“十宗罪”:
1．整楼消防设施被偷——安全隐患；
2．门禁被破坏——危害治安，损害业主利益；
3．乱扔垃圾——破坏环境；
4．休息时间高声喧哗——影响休息；
5．随地大小便——破坏环境；
6．肆意破坏运动设施——损害业主利益；
7．抢占电梯和超载严重——损害业主利益；
8．故意半夜敲门扰民恶作剧——危害治安；
9．在小区花园内男女公然偷欢——破坏环境；
10．私拉私接电线——安全隐患[14]。
其次，使用者表达了对于群租房现象的强烈不满，尤其是直接受到影响的居民，通过网络宣泄情绪，引起广泛共鸣。比如，“barryshangha”发表的“‘八荣八耻’2W群租特别版”:
1．以当依法纳税、合法出租的2W房东为荣；
2．以做偷税漏税、违规经营的二房东为耻。
3．以当明事理、有自我保护意识的2W租客为荣；
4．以做贪小便宜、破坏小区和谐的群租客为耻。
5．以当维护业主利益、保护业主生命财产安全的物业为荣；
6．以做二房东帮凶、帮群租开门禁的物业为耻。
7．以当配合整治、支持政府工作的2W业主为荣；
8．以做只管赚钱、对二房东违规经营不闻不管的业主为耻[15]。
再次，使用者并不止于描述现状和宣泄情绪，还对群租房的成因进行了分析，并提出各种建议以解决群租房问题，拓展了事件的内涵和外延。比如“2W的小二”的分析:
我们一直在抨击群租，时不时地把群租客也一起鄙视到了极点。有时回想起来，我们是不是该把枪口对准恣意妄为损害业主利益的房东，对准那些贪赃枉法的二房东的背后的人。……
那些房东和二房东才应该是政府整治的关键，没有背后利益团体的支持，没有所谓的背景，他们何来如此巨大的能量，收购这么多房产，何来这么大的力量置业主的利益不顾，又何来这么大的力量敢违反房屋居住的一些条例？又何来这么大的能量敢在政府的网站上做群租广告，至今未被取缔？……
群租客的一些生活习俗的确给业主带来困惑和不安，这只是表面现象，群租的背后利益者不铲除，两湾永无宁日[16]。“towerstar”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思路:
但是要解决问题彻底根除群租路漫漫兮，我猜想政府也不是傻瓜，尽管相应的“办法”下来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为啥迟迟没有落实实施，一方面涉及面实在太广，影响实在太大，搞不好反倒和目前的和谐背道而驰了，权衡再三，取其轻。
要根除群租，首先政府要做好解决底层民众的廉租问题，其次要出台相应的政策，其三，基层政府职能部门要坚决执行，决不手软，最后小区业委会、物业要联合起来配合街道、房管、工商、公安等职能部门进行联合整治[17]。
有的业主在论坛上提出了“投诉”这一具体途径，并在论坛上公布了所知的投诉电话:
1．警局投诉——外来人口众多，导致治安混乱；2．工商投诉——非法经营旅馆；3．消防投诉——改变房屋结构，埋下火灾隐患；4．税务投诉——非法营业收入，偷税漏税。
现街道办事处派驻专员在两湾，如业主发现新出现的群租请拨打以下热线:52902020转2020，负责人姓黄[18]。
最后，使用者为解决群租房问题进行了广泛的参与动员，推动了事件发展。比如动员居民投诉，对相关部门形成压力，从而促使权力机关的介入；再比如，动员社区的各种社会资源，让具有一定专业知识和社会资本的律师、记者等，为解决群租房问题形成外部支援。
大家谁有媒体的朋友？一起努力，让两湾这个群租的事情成为一个新的热点如何？
我想，大家能否团结起来，群策群力，让这个问题成为热点。同时，推动业主委员会和物业一起，大家让其他权力机关参与进来，联合执法，把这几个问题彻底搞定[19]。
对于促使群租房事件成为论坛公共事件而言，上述四种方式具有从弱至强的作用程度差别，因此在论坛上也大体表现为一定的先后顺序，即早期以作用较弱的方式为主，逐渐增加作用较强的方式。不过，这四种方式也经常交叉或共时出现，从而使得“事件化”的过程呈现复杂而非线性的特征。
（二）网络论坛:嵌入社区生活的公共空间
网络论坛使得居民不用实际在场即可参与居住社区的生活，从而实现了居民日常生活与社区公共空间的双向嵌入。
首先，网络论坛通过行动动员而实现现实的镶嵌过程。通过论坛的参与动员，把坐而论道转化为起而行动，促进了居民与居民之间，居民与物业、居委会和其他管理机关之间的互动。比如论坛上持续的投诉动员，使得一些居民开始到物业和居委会反映情况，向区政府相关部门投诉等。另外，为了解决社区“群租房”问题，有居民通过论坛呼吁居民自行组织起来，由网上的互动走向现实的互动。2006年12月15日，一隐身会员发布了如下的帖子:
真有心解决群租问题的进来下:该说的昨天今天都说了，并非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不喜欢看到那么多漫骂埋怨而已，再多说也是重复，没啥意思，反而成了斗嘴帖，伤感情，伤和气。言归正传，对于群租问题，我不赞成在网上发帖，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说到最后全都是空话，就好比每次聚会讨论去哪活动，3天也说不到正题，因此建议四期真正有心的人士组织一下，有空多出来吃吃饭，边吃边讨论，出点实质性的主意，拿个可行的办法，也只有当面才能讨论个结果，当然，其他几期邻居愿意的话一同参与更好，再者也省得讨论的内容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如果大家真有心，我愿意组织大家一起吃个饭，全当是小聚会[20]。
这一帖子得到了部分社区居民的响应，并通过社区论坛，约定了时间、地点，实现了现实的互动。而且，以此为起点，最终成立了治理“群租房”的自组织——“反群租联盟”。这些网络论坛的积极使用者，也成为社区生活的积极参与者和组织者，为形成新的社区关系奠定了基础。
其次，网络论坛还把社区生活嵌入居民的其他生活。比如论坛上的资源动员，当它把居民在社区以外的社会身份动员到社区生活中时，同时也把社区生活植入其他生活领域，从而加深了社区的影响与作用。另外，为了避免论坛交流的缺陷，比如身份难以确认、无法保守秘密等，社区居民还在论坛上组织其他方式的交流，比如使用QQ和MSN等，从而在不需要登录论坛的情况下，也可以讨论社区问题。人们使用QQ和MSN建立的关系往往是多方面的，包括工作、同学、朋友等，邻居的加入使得社区生活渗透到了居民生活的核心领域。
此外，还有一种嵌入方式体现在论坛的使用方式上。由于脱离地域限制，一些居民利用上班或在家以外的空闲时间登录论坛，参与群租房事件的讨论。这种使用方式，使得使用者的生活空间发生了重组，工作和家居的界限重新变得不确定。不过，与单位制下的工作与居住合二为一不同的是，现在网络使用者拥有更多的决定权。
最后，这种嵌入行为也是一个双向过程。论坛使用者经常报告线下活动情况，为虚拟论坛增添了现实佐料，把社区生活的具体行动转化为维持甚至增强论坛凝聚力和效能感的因素，进而培养和发展了虚拟社区。比如，有的业主报告其投诉行动:
刚刚打了12319举报群租，接待人员说会转到房地产部门处置[21]。
有的报告自己对于物业保安的监督:
昨天，我楼下的那位保安小伙就成功制止了一次群租客的搬入，通过平时的观察，这位保安小伙也是我个人认为238号中最有责任心的一位，在此向他致敬，惭愧的是他的名字我还不知道。
但是，不负责任的保安大有人在。8月26日下午18时20分，238号执勤的魏姓保安，就对一女性群租客的搬入视而不见，不管不问。我上前质问他为何不阻止，知不知道现在不能再搬入了时，他支支吾吾说不知道。随后我拨打了物业的电话，对此事进行投诉，物业保安相关管理人员明确表示现在是明确应当制止的，他们会马上派人来阻止，并对当值保安进行处理[22]。
还有的直接参与了整治行动:
今天惊心动魄呀！昨晚开会到到10点，3点半睡觉。
今晨6点20分起床，6点40分集中，7点准时整治。激动人心。
接下来是全程报道，业委会抽调了4位同志，对3组执法行动小组进行了全程见证。
我所在的是第一小组。一个上午拆除了4户拒不整改的群租户。……
接下来整治工作即将全面铺开，希望选出来的业主代表和热心的业主能够参与到我们的工作中[23]。
（三）新媒体事件:社区认同的催化剂
如果说网络论坛为社区生活提供了可资利用的公共空间，那么，引起社区居民广泛关注和参与的网络媒体事件，则更像一场共同参与的表演，为这一空间赋予活力，催化了社区认同的产生与发展。由于网络媒体事件是所有参与者共同制造的结果，所以在事件化过程中，人们密切互动，共同建构了社区和集体的认同。
有关社区认同的研究认为，社区认同涉及诸多层面，既有主观感受，也有客观表现；既是个人的心理体验，也包括共享的理解。为此，研究者设计了复杂的测量指标，如帕迪富特（Puddifoot，1995）的多元模式，就包括地域概念、区隔程度、同化作用、个人定位、社区生活质量的评价和社区功能评价等六个方面。限于研究目的和方法，本书没有对这些指标进行全面测量，不过，根据文本分析和访谈资料可以发现，两湾论坛所建构的社区认同，主要体现在对于居住场所的认同、情感投入和参与感，而这些内容在社区论坛上集中表现为对于“两湾人”的建构和认同。
网络论坛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注册用户并不需要任何认证的手续，也可以从任何地方进入、参与；没有注册的用户则可以浏览所有帖子。在群租房事件中，参与讨论的人大多数是居住在两湾城的居民，这一身份特征可以从有些用户的注册内容中直接看出，比如不少人注册时登记了“门牌”，表明自己具体所在的区域，如“两湾四期”、“两湾三期西”[24]等。而且，许多网名也直接标志了用户的身份，比如“两湾侠”、“湾里人”、“2W的小二”、“苏州河王子”、“恨群租”、“两湾人人”、“两湾四期”等。还有些参与者会在帖子中直接或间接地表明自己的居民身份。事实上，由于群租房问题直接影响了社区居民的居住环境，居民在网络论坛上讨论这一问题的危害及解决办法的时候，反复重申了自己或者其他居民的社区人身份，“两湾人”这一表述在许多帖子中反复出现，作为集体的“我们”逐渐得以建构。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两湾人”的建构也得到作为对立面的“他们”的支持，正是“他们”——群租客或者二房东的存在使得“我们”有机会在论坛上讨论群租房事件、协商解决方案。“我们”是主人，却是受害人；“他们”是外来者、入侵者，却破坏环境和社区生活，是社区里的“他者”的角色。
不过，群租客和二房东很少公开在论坛上露面，论坛上只是偶尔出现代表群租客的言论，或者表明身份的网民，比如有人曾以“租客而已”的网名发帖。但是，这并不表明他们不进入论坛、不发表言论，论坛上也有一些为群租客辩护的声音，只是无法确认其身份，以至于社区居民有时怀疑，群租客或二房东伪装成居民，故意混淆视听。在群租房事件中表现最为积极的“两湾侠”曾经发帖，声称“网上的‘客人’多为群租和二房东”[25]。物业公司也曾把网上不实投诉归罪于群租客或二房东[26]。
由于几乎没有公开露面，“他们”的角色扮演和身份建构主要是通过业主的描述和评论来实现的。不过，这并不表明“他们”的形象完全一致，“他们”的身份本身有所分化，论坛使用者对其态度也有差别。首先，群租客和二房东不一样，群租客是许多坏事的直接责任人，整体上呈现“素质低下”的形象。但是，也有帖子指出群租客的艰辛和不易，对其生活状态表示同情。而二房东则不然，虽然他们不直接做坏事，但他们贪婪、狡猾，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因此几乎没有正面的评价。其次，在有关群租客的形象建构中，城市生活另外一些“他者”形象被部分征用，如“乡下人”、“穷人”、“外地人”等，但也遭到许多论坛使用者的抵制，从而被解构，并未真正成为“我们两湾人”的对立面。“Thor”的分析比较典型:
需要注意的是，那些喜欢挑起地域歧视的人可以歇歇了，中远的房子实际上大部分都不是上海人买的，即使是那些自住的房子，目标如果扩大到针对外地人，这首先就挑起了业主内部的矛盾，让群租的看热闹了。群租是一个很鲜明的团体和目标，我们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群租，不管是外地人还是上海人，哪怕是外国人！所以劝那些张口闭口外地人的小白，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首先用脑子好好想想，别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让别人看笑话[27]。
“forrest”则从策略的角度进行了分析:
坚决取缔群租已是所有业主的共识，但是积极取缔群租不意味着歧视外地人，这个问题这两天已经讨论了太多，楼主不要混淆了概念，否则将增大取缔群租的难度。
上海的发展离不开海纳百川的胸怀，做可爱的上海人也要有这样的胸怀。一个民主自由法制的社会更不能允许任何歧视行为的存在[28]。
从中可以看出，真正奠定“我们两湾人”认同基础的，还应当是社区认同:对居住地的归属感。在许多帖子中，使用者呼吁爱护自己的家园，而对于群租户和二房东的憎恨，也源于他们对于居住环境的肆意破坏。网民“forrest”的签名档就鲜明地表示:“两湾生活开始了。同心合力共建两湾社区美好家园，各位邻居，大家加油呀！！”因此，无论是来自外地还是出身贫寒，都不是社区居民集体声讨的最终对象；他们之所以引起众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在社区生活中的种种临时性行为。在社区居民看来，群租户不在乎社区的安全和消防设施，因为他们也许根本用不上；他们不在乎邻居的感受，因为他们也不可能建立长久的关系。总之，他们并没有把两湾城当做真正的家。相反，少数活跃在论坛上的“两湾人”，其实已经搬离两湾城，但是对于过去家园的感情以及邻里关系的怀念，促使他们经常“回来看看”，并且积极加入讨伐群租房的活动之中。
（四）网络秩序与社区关系重构
网络为人们提供了新的表达空间，为重建认同奠定了基础，但是也常常走向极端。当认同过于强烈时，就容易出现桑斯坦（C．Sunstein）所说的网络极化现象:观点相似的人们通过网络聚合起来，人们越来越多地只是听到自己的回声；强烈的共鸣导致观点日益激化，并产生极端的社会行为（桑斯坦，2003）。这种极化现象在国内许多网络媒体事件当中也曾经出现，甚至出现网络暴力。不可否认，在两湾论坛中，也出现过一些极端言论，但是，大多数时候都遭到了其他网友的谴责和抵制，并未出现极化现象，这与社区论坛并非完全虚拟世界有关。以实体社区为基础的网络虚拟社区，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实体社区的社会关系和制度规范制约，使其不致完全脱离现实。
两湾论坛作为居民自我管理、运作的一个社区网络媒体，不像传统媒体那样受到诸多限制，没有宣传任务，也没有商业压力[29]，在围绕群租房事件的讨论中，使用者能够相对较为自由地发表意见。人们除了表达对于群租户和二房东的愤怒与不满以外，还经常问责相关管理机构，比如物业公司，认为物业公司没有尽到管理和服务的责任，其中也不乏言辞激烈、情绪失控的现象。然而，正是因为明确的社区认同，论坛使用者对于论坛的社区形象和社区关系十分关注。促使“群租专题”产生的帖子，就是由“湾里人”发出的倡议:“强烈要求管理员果断删帖封ID，保持论坛安宁/文明”。
近来，连续出现带有人身攻击的不文明言语的帖子，版主和管理员已经屏蔽了不少，但是仍然制止不了，严重损害了论坛的形象，本论坛应该保持原有的文明与和谐，保持对事（物）的积极态度，保持文明网站的声誉。建议发帖者自律，同时强烈要求管理员对有损论坛形象的，带有人身攻击的不文明言语的帖子坚决删除，包括对个别严重损害了论坛形象的坚决封ID，不要怕麻烦，不要怕他换ID换马甲再来，不断地删和封，让始作俑者发表的帖子无法连贯。以利保持论坛安宁/文明。让所有来这的网友有一个文明/和谐/愉悦的环境[30]。
不过，论坛使用者所希望建立的网络秩序并非简单地删和封，“towerstar”在跟帖中表示:
希望网友们理解论坛管理者的难处，也希望网友们还论坛一个文明的环境，这毕竟是社区论坛，不是政府网站，所以一般不会轻易删帖或者封ID，但是就目前这种现状，随便注册一个ID，上来就开骂的情况，我想大多数网友是不赞成的[31]。
对于理性协商、合理建议的倡导，对于自律的呼吁，使得两湾论坛没有出现明显的极化现象，保持了较好的形象和认同。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社区的物业公司、居委会和业委会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并重视社区论坛的存在，甚至主动利用网络论坛了解居民意见、发布信息。论坛也不排斥管理机构的介入，相反，还为他们提供了专门的栏目并置于醒目的位置。两湾城社区管理委员会[32]的主要负责人即表示，他经常在这个论坛上了解动态、发布信息，并发表言论，许多网民都知道他的官方身份[33]。物业公司负责人也表示，他会要求手下的管理人员经常登录论坛，了解居民的意见，尤其是关注有关群租房的举报，必要的时候也进行回复[34]。
两湾论坛上的活跃分子，也开展了多种形式的线下活动，除了前面提及的讨论群租房治理的聚会，网友们还组织发动义务献血、为被打的保安募捐、给汶川地震失去亲人的小朋友过生日、圣诞派对等。从线上到线下，论坛上的一些网民结合成了相对稳定的联系，甚至出现了类似于“反群租联盟”这样比较松散的自组织。组织起来的网民在社区管理中逐渐形成一种力量，令管理部门不能小觑。2008年10月18日，街道、居委会和7、8位网民代表举行了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就社区地下车库出现的塑钢加工厂问题进行协商，提出建议和对策。这些行为可以视作社区居民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的开端。毫无疑问，社区论坛已成为其中一个有效的纽带和平台。
三、社区网络论坛的困境与前景
上述分析展示了两湾论坛作为社区的公共空间如何通过群租房事件而镶嵌于社区生活中的方式与机制，并且探讨了论坛在社区认同和社区关系重构过程中的作用。正如“Lanehe”所说:
正是有77215这个平台，有持开放心态的众多网友，有观点的碰撞，有思想的激辩，对我们的小区实际生活，如果能有那么一丁点的影响，社区论坛就成功了[35]。
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作用主要是在参与使用论坛的人群中发生的。作为论坛的观众，通过论坛的建构，也有可能强化社区认同，并参与社区事务，但这需要更广泛的调查研究。而从目前论坛使用情况来看，虽然它比较活跃，注册人数和浏览量也比较大，但是相对于庞大的社区来说，比例仍然不算高。即使7 000多名注册用户全部来自社区内部，也只占社区居民总数的20%。而据居委会的估计，两湾论坛上的主要网民约为400人左右，约占社区总人数的1%[36]。这限制了社区论坛在整个社区生活中的影响力。更为重要的是，现在两湾论坛参与群租房问题讨论的主要是自住的业主和普通租客（独租或合租），同样居住于社区的群租户并没有发出声音或者参与讨论。这种排斥使得论坛作为公共空间的作用受到了一定限制，进而影响了群租客群体的社区认同建构。
同时，社区论坛自身也面临着如何发展壮大的问题。2008年11月20日，在论坛建立4年多后，“lanehe”发表了题为“论坛为什么越来越冷清？”的帖子，引来45个跟帖，表明一些网民已经开始为社区论坛的前途担忧。虽然也有人质疑这一问题的真实性，但是大多数回帖认同这一看法，并进行了分析。根据该贴的投票（截至2008年12月12日），认为论坛冷清的原因主要有:
1．论坛没有业委会、物业、管委会上来，没有小区信息，甚至连争论都没有对象。（7票）
2．论坛上口水大战没实际作用，跟能言善辩的“马甲”争吵既浪费时间，又影响心情。（5票）
3．论坛上争议性话题越来越少，无聊的吵架反而伤感情，喜欢论坛一团和气。（1票）
4．论坛上邻里实用信息不多，纯灌水还不如去QQ群。（1票）[37]
参与投票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提出的问题对于论坛却极其重要。从本书所探讨的主题来看，持续两年的群租房事件在过去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但正如任何事件一样，有始即有终，虽然群租房问题远未解决，但是对于媒体事件而言，已经是强弩之末，难以继续发挥作用成为论坛生存的重要问题。另外，论坛要持续发挥作用，还应当介入更多的社区事务，创造更多的媒体事件。正如“胖子”在跟帖中指出:更为严峻的是，论坛还面临着新的竞争。社区管理委员会已建立了自己的官方论坛，希望借助社区管理委员会的力量，打造权威的媒体。从理论上说，居民自发创建的媒体有特殊的优势，可以更方便、自由地发表意见。但是没有管理部门的合作，民间媒体又难以真正发挥作用。正如网民们自己所感觉到的，“论坛没有业委会、物业、管委会上来，没有小区信息，甚至连争论都没有对象”，论坛将不再热闹。而目前社区管理委员会、物业公司和业委会之所以逐步减少在论坛上的发言和反馈，与他们对于两湾论坛的评价越趋负面有关。这导致了一个悖论:论坛的活力来自于批评和争论，但是如何在批评争论中有效地合作，这不仅是社区论坛面临的课题，也是社区管理部门和所有居民的共同任务。
话题太单一。
哪怕吵架，成天的话题只有群租，业委会，物业，而且吵来吵去就这么几个人，谁不厌烦啊。
前些天出了个关于养狗打狗的新话题，不就热闹了一下嘛[38]。
这些问题表明，虚拟社区的发展最终还是会受到现实社区发展的制约。美国学者鲍尔洛基奇曾提出“传播基础结构”（communication infrastructure）的概念，要求综合地看待社区的传播机会，以各类传播行为整合程度来评价传播效果，社区网络只是中观层面的一个环节。而且，他们认为，除非得到先前的真实社会和文化网络的支持，在线社会联系难以获得长久发展（Matei ＆Ball－Rokeach，2001）。
总结两湾论坛和前节分析的其他两个社区论坛，我们发现它们或多或少都面临着持续发展的困境，究其原因则主要来自现实社区的各方面因素。第一，社区生活的贫乏影响网络论坛的共意建构。虚拟社区的建构来源于现实的社区生活，虽然社区网络论坛上也有社会问题、国际问题的讨论，但那无法成为社区居民共同关注的焦点，也不是社区网络论坛的价值所在，只有社区现实问题才能凝聚人气。但是，从现有论坛内容来看，能够持续吸引社区居民的焦点并不多，一些论坛组织的社区居民线下活动的参与面也较窄，对于社区共意建构的意义不大。第二，现实社区的各种利益关系影响网络论坛的现实效果。一般虚拟社区往往以共享价值为认同核心，社区网络论坛更重要的基石则是共同利益，而共同利益的实现与保护在当前环境下还不能仅仅依靠居民自身的力量，居委会、物业公司、业主委员会以及相关政府职能部门等外部因素更为关键，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机构基于各自的利益考量，参与社区网络论坛的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相关政府职能部门，依然囿于传统的社会/社区管理模式。
总之，社区网络论坛为城市社区建构创造了新的界面与空间，已经成为社区认同与治理的一个有机环节，虽然因为受到现实的各种制约，社区网络论坛在构建社区认同、实现社区治理方面也许还不尽如人意，但是随着社区建设的全面发展，虚拟的网络社区应当能够更好地融入现实的社区生活，并有效地推进现实社区的建设与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