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大众文化是控制的新形式

3.1.3 大众文化是控制的新形式 [18]

马尔库塞对大众文化问题的考察集中体现在他的《单向度的人》一书中“不幸意识的征服:压抑性的俗化趋势”一章。[19]在这里,继讨论了发达工业社会的政治领域的一体化之后,马尔库塞探讨了文化领域的一体化。尽管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批判家每个人都各有特色,但是马尔库塞对大众文化意识形态性的分析和批判却不只是个人风格的别具一格,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指出了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控制性,更进一步指出了大众文化是新形式的控制工具,即更隐蔽的意识形态工具。这就在洛文塔尔、阿多尔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明确指出了大众文化作为意识形态的特性。

马尔库塞认为,发达工业社会之所以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来维护它的统治,就在于技术是一种新的、更有效的控制形式。他指出,技术的控制是以科学和技术的名义出现,并通过提供舒适的生活方式,成为普通人的生活信条。大众文化是技术理性的衍生物,因此技术是控制的新形式也就意味着大众文化也是控制的新形式。

这首先体现为大众文化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马尔库塞指出,大众文化作为社会控制的新形式,首先表现在与传统的意识形态工具相比,它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如上所述,科学技术带来的丰裕的物质生活和文化享受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与此同时,工业心理学对人的影响不再局限于工厂的范围,在工业心理学所要求的机械式的反应中,个人在社会中只会模仿,进而达到他与社会的直接的一致化。[20]当个人认为自己同强加于自己身上的存在相一致,并认为自己从这一存在中得到了发展和满足时,异化的观念看似也站不住脚了。于是,任何想要对这一社会进行控诉和判决的思想意识都会被这个社会取得的成就所蔑视。这个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过着上层人的生活,即使是工人,也没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有任何不一致。看起来,剥削是不存在的,异化也是不存在的。于是,反抗的意识和思想就被这些成就所打败,从而被吸收进现实之中。[21]

但是马尔库塞指出,把思想意识吸收进现实之中并不意味着思想意识的终结。因为在反抗性的思想意识被打败的同时,在这个不合理社会中,合理性的“虚假意识”却变成了真实的意识形态统治人间。而且,“在特定意义上,发达的工业文化较之它的前身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因为今天的意识形态就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生产机构及其所生产的商品和服务设施‘出售’或强加给人们的是整个社会制度”[22]。大众文化的生产机构所生产的各种生活用品和新闻娱乐产品,都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它们会让消费者形成固定的生活习惯和对这个社会的态度。同时,由于社会中几乎所有人都能够得到这些产品,这些产品所进行的思想灌输就不再是意识形态宣传了,而是变成了消费者的生活方式。此后,按照这个生活方式构思和设计就会成为个人的一种自觉行为。这种生活方式比原来物质匮乏时代的生活方式好了很多,正是这种好的生活方式,让人舒服地沉迷于其中,从而阻碍着质变的发生。[23]

其次,体现为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控制是更加隐蔽的。这一方面是因为,大众文化所带来的阶级差别的平等化掩盖了对立和冲突。在马尔库塞看来,如果有人对大众文化控制的深度和有效性表示怀疑:认为他过高地估计了新闻媒介的灌输力量,而人们总有一天会发现有些需要是强加给他们的,那么这种怀疑并没有认识到他讨论的关键。马尔库塞认为,无论工人和老板在什么程度上享受着同样的生活,阅读同样的报纸,甚至打字员比她雇主的女儿穿得还漂亮,这些都只说明他们越来越在相似的程度上分担着这个社会用以维护其统治的需要。但这并不表明各个阶级之间变得平等了,也不表明意识形态消失了,相反,因为它看似平等从而让工人失去了对这个社会的不满心理,工人不再思考他还需要什么不同的东西,更不会去争取实现幻想中的美丽世界。另一方面是因为,大众文化把社会需要说成个人需要。马尔库塞指出:“在当代社会最高度发达的地区,把社会需要移植成个人的需要是如此有效,以致它们之间的差别似乎纯粹是理论上的事情。”[24]在马尔库塞看来,这个社会成功地把为了维持它的运转而产生的需要转化为每个人的需要,每个人因为这些需要得到满足而欣慰,却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维护社会体制的一分子。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无法区分哪些大众传播媒介及其内容是个人需要的新闻和娱乐的工具,哪些是维护社会体制需要的灌输与操纵力量的工具,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人们把灌输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工具当作满足自己需要的工具。这种不知不觉间发生的灌输与操纵具有前所未有的隐秘性,人们不仅不会抗拒,还会对它表示热烈欢迎。

马尔库塞认为,作为控制的新形式,大众文化造就了大众的顺从。“蔓延于发达工业社会的俗化趋势”的真正的功能是“顺从”。[25]同时说明大众文化对大众顺从意识的培养,洛文塔尔以流行传记小说为例,从人的整体状态上分析了顺从的产生;而马尔库塞则从人生活的两个具体领域,即本能领域和语言领域对此作了说明。相较于洛文塔尔,我们认为马尔库塞对大众文化的顺从功能的说明是更加具体和有说服力的。

大众文化削弱了大众对现实本能的反抗。“受控制的俗化趋势用以削弱本能对既定现实原则的反抗的途径,或许可以用下述办法来加以阐明,即比较古典派和浪漫派文学同当代文学在性描写方面的差异。”[26]马尔库塞认为,在那些受爱欲信念支配的古典派和浪漫派著作中,尽管性欲一律是以高尚的、“间接的”、反省的形式出现,但它仍然是绝对的、不屈不挠的、放纵无羁的。“它处在善恶的彼岸,处在社会道德的彼岸,因而它也处在既定现实原则所能及的范围的彼岸,这个范围被爱洛斯拒斥和打破。”[27]而与此相对的是,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充斥着的是俗化的性欲,描写得更加生动、更加富有挑逗性、更加放荡不羁。“它是它那个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不再具有否定性。所发生的只是狂放和淫秽的、讲究生殖力和趣味性的乌七八糟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它是完全无害的。”[28]

大众文化使大众丧失了反抗的语言。大众文化不仅是商品化的文化,它还是标准化和齐一化的文化,它的风格就是程式化。标准化的大众文化产品不断地在消费者耳边强化着它的语言和风格,以致每个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大众文化的语言,即经过大众文化的灌输,大众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语言,他们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时,只能使用大众文化的语言了。“社会宣传机构塑造了单向度行为表达自身的交流领域。该领域的语言是同一性和一致性的证明,是有步骤地鼓励肯定性思考和行动的证明,是步调一致地攻击超越性批判观念的证明。”[29]本能领域和语言领域被占领意味着大众不仅没有了反抗的本能欲望,也没有了反抗的思维和意识,大众文化作为控制的新形式由此获得了对大众的成功控制。

应该说,马尔库塞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性的剖析具有巨大的政治实践功能,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此起彼伏的青年造反运动发挥着重要的理论指导作用。马尔库塞之所以被称为三“M”之一、“学生造反运动之父”等,正是由于他的批判理论不似阿多尔诺与霍克海默的“书斋”性,而是从“书斋”走向了政治实践。尽管马尔库塞与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在对大众文化的立场上是一致的,但是对于这种研究的目的却有着与他们不同的看法。霍克海默、阿多尔诺主张研究与政治活动分开,而马尔库塞则主动投身于政治运动,因而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控制性看得更为具体和真实。也正是在和政治实践的亲和中,马尔库塞把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理论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同时,马尔库塞对大众文化意识形态性的批判也遭到了众多的质疑,尤其是他的真实需要与虚假需要的理论。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指出,大众文化控制大众、维护现存体制的途径之一就在于它把虚假需要说成大众的真实需要,而这其实只是把统治阶级维护现存体制的众多需要强加于大众的身上。对于他的这一论点,众多西方学者提出了质疑,重点集中在马尔库塞在这一问题上的主观性。他们指出,马尔库塞何以能够判断大众的真实需要和虚假需要?对于个人需要而言,哪些是真实需要,哪些是虚假需要,这些并不由马尔库塞说了算,而是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这些对马尔库塞的质疑显然是切中要害的。马尔库塞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出发,把人的需要分为真实需要和虚假需要,并以此为基础断定大众文化强加给大众的是虚假需要。这样的判断是缺乏事实依据的,一定程度上也只是他理论上的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