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大众文化是标准化、保守、虚伪的文化
如上所述,以高雅文化为标准来衡量大众文化是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判理论家的共同特征。很明显,在洛文塔尔的心目中,艺术性文学是高雅文化的代表,而通俗文学则是大众文化的代表。洛文塔尔对作为大众文化代表的通俗文学的批判,不管是经济视角的,还是政治意识形态视角的,都是以艺术性文学为标杆进行的。同样,他对大众文化的文化学批判也是以艺术性文学为标准的。
(一)艺术性文学是大众文化文化学批判的参照
洛文塔尔认为,艺术性文学是高雅文化的代表,并详细指明了这种艺术性文学的特征。首先,这种艺术性文学具有鲜明的个性。洛文塔尔指出:“作为艺术的文学……它是个体的创造,并且被个体——个体本身——所体验。”[40]文学创作者把自己独特的思想意图灌注在作品中,因此艺术性文学有着鲜明的个性特色。其次,艺术性文学具有高雅的趣味。由于传统的艺术家极少受到市场和受众的影响,他们的支持者大部分来自上层精英,因此艺术家就有更多自立标准的空间和可能,而且他们的标准不可能与他们的精英支持者和观众相差太远。这意味着艺术家更关心自己作品的个性表达和美学价值,而不是受众反应和市场收益,这决定了他们的作品具有高雅的艺术趣味。最后,艺术性文学还是社会和人类生存状况的真实反映,“正是艺术家描绘出了比现实本身更真实的东西”[41]。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能够对人类的处境作出深刻的洞察。有关社会和个体的最生动的真理都包含在文学之中,因此艺术性文学是充满个性的特色创造,它趣味高雅,真实地反映人类和社会状况,并由于其内容的真实和超越而指向自由。
而大众文化是与艺术相对的。洛文塔尔指出,今天,以自发性为特征的艺术创作正在逐渐被一种与现实一致的人工复制生产所取代。而且在此过程中,大众文化认可和美化了其认为有重复价值的事物。洛文塔尔引用了叔本华对音乐是“又一个世界”的评价,表达了自己关于艺术与通俗文化之间区别的看法:“通过具有自我持续性的媒介来增长见识,与仅仅借用工具对既定事物进行复制,二者是不同的”[42]。艺术是真正的体验和个体满足,而大众文化则否定了个体的满足。“在现代文明的机械化进程中,个体衰落式微,使得大众文化出现,取代了民间艺术或‘高雅’艺术。大众文化产品没有一点真正的艺术特色,但在大众文化的所有媒介中,它具有真正的自我特色:标准化,俗套,保守,虚伪。”[43]
(二)大众文化的标准化、保守和虚伪特征
洛文塔尔对通俗文化的特点的研究主要是从通俗文学入手的。他选取了美国20世纪两份流行杂志中的通俗人物传记作为研究的典型个案,明确分析了通俗文化的特点及成因。如前所述,洛文塔尔通过考察发现,通俗人物传记在前后四十年间最突出的变化就是从集中展示“生产偶像”到集中展示“消费偶像”的转变。这一明显的特点促使洛文塔尔对“消费偶像”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洛文塔尔发现传记作者主要从四个方面描写传记主人公:主人公与他人的关系;主人公的心理;主人公的历史和传记作者对语言的选择。正是在对美国流行传记小说关于“消费偶像”描写的分析中,洛文塔尔揭示了大众文化生产和制作的策略和诡计,论证了大众文化的标准化、重复、虚伪和保守。
从主人公与他人的关系方面来看,洛文塔尔发现主人公丰富的社会关系被简化为两种基本的套路:主人公与父母及主人公与朋友的关系。传记的主人公总是处于这两类关系的帮助和提携中,俨然是“祖先和友谊的产物”,这让读者觉得这些偶像主要不是奋斗的产物,而是遗传得来的成功的结晶。当主人公的社会关系被如此简化并被模式化之后,关系的丰富性就被传记小说抛弃了,甚至爱情、性与婚姻这类本该是通俗文学最大卖点的关系都被简单地一带而过,因为爱与激情所需要的力量既不能被简单地解释,也不能被遗传与忠告所框定。于是,洛文塔尔就捕捉到了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标准化和重复。因为大众文化需要的不是复杂化而是简单化,只有这样,才能更容易使之投入批量生产。
传记小说中主人公的性格心理和成长的历史也都被描写成标准化的。洛文塔尔称主人公的个性结构为“没有历史的灵魂”,因为在传记作品中,赛马赌之王菲尔“在他14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的赌博生涯”;未来的电影明星格尔森“在她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想当一名演员”,等等。这种描写使得偶像的童年时代看起来只不过是对一个人专业与职业的提前出版,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占据了某个位置,顺理成章地获得成功,因此他的成功不是来自于人类生活、智慧、精神、情感创造。而在对主人公的历史遭遇的描写中,“辛苦和突破被书写成标准化的文章以迎合读者。它们确实是每个人使用的更好的商标。杰出人物已成为普通人的标本。通过使读者大众对我们现代社会的偶像留下极深的印象,任何对这些标准化的合法性的批评乃至推理都被禁止了”[44]。
“从语言的角度切入然后去分析大众文化生产中所使用的修辞学诡计,是洛文塔尔对大众文化抓得最准、分析最到位的部分之一。”[45]洛文塔尔指出,从语言方面来看,流行传记的策略表现为大量使用标准化的最高级语言和跟读者套近乎的语言。在洛文塔尔看来,最高级语言的普遍使用,强化了传记小说的商品化特征,经过语言的包装之后,流行传记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内在结构上也被大大地商品化了。从文化学角度来看,流行传记的语言策略的罪恶在于它导致了传记的标准化和伪个性化。真正的文学语言所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反常规的、情理之中预料之外的效果,传达出丰富的语义信息;而流行传记小说以标准化、模式化、程序化的语言清除了文学本该有的丰富的信息。这种语言上的策略还促成了传记小说的伪个性化,传记作品中那种跟读者套近乎的语言的大量使用,造成了一种传记主人公就在读者身边的氛围,这使得他们的形象看起来和蔼可亲,从而让读者觉得自己可以进入这些主人公的私人生活,不再需要对这些主人公顶礼膜拜。于是,这些看起来非常个性化的描写导致的恰恰是个性的消失,而读者在接受这种伪个性化作品的过程中也顺畅无阻地渐渐变得伪个性化。
在这种标准化、重复和虚伪的策略下,传记作品发行量扩大了,而它的范围却缩小至高度专门化的娱乐界。它们被大批量地复制和传播,如何看待他们的社会作用?“那么答案可能就在这种数量上升和质量下降的结合中。”[46]
洛文塔尔坚决反对这种对伪个性化的崇拜,认为这是通俗文化对大众的控制方式。对伪个性化的崇拜、对幻觉的沉溺,并不能使人们获得真正的解脱,也不能使人们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人们应该通过对真正的艺术性文化作品的鉴赏,从工作、生活的压力与日常生活的无意义中解放出来,获得真正的自由。于是,让作品呈现出崭新的艺术经验,从而引导大众走向心灵的真正自由,就成了洛文塔尔的艺术理想。
我们曾指出,洛文塔尔的大众文化批判是法兰克福学派之中最为客观和平和的,他不仅将自己的批判建立在历史的、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上,而且后来对自己早期的通俗文学批判进行了反思。他指出,艺术就一定是具有深刻洞察力,并且一定只是被精英所欣赏的,而通俗文化就一定只是娱乐,没有洞察力且只是被大众所接受的吗?如果我们可以不是只限定从文字,甚至标点符号来理解洛文塔尔,那么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理解他:艺术也有娱乐的成分,而通俗文化也有一定的洞察力。这样的思考就与其早期对大众文化的批判构成了一种理论上的张力,从而使得他的理论与阿多尔诺、霍克海默等主流大众文化批判理论家相比显得更加客观公允,也使得他的理论在今天看起来更加具有适用性。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洛文塔尔从不同的侧面质疑了那些用简单的二分法来区分艺术与通俗文化的做法,表达了一种艺术与通俗文化的辩证法。艺术也能转化成通俗文化,通俗文化也有艺术性成分。因此,艺术与通俗文化之间的鸿沟并非不可逾越。洛文塔尔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对通俗文化的同情,即我们可以用评判艺术的某些标准来评判通俗文化产品,来判断通俗文化产品是否也有艺术性成分,而不是只用受众反应、流于通俗等标准来判断它。
可见,洛文塔尔对大众文化的文化学批判是一种同情式的批判,尽管他指出大众文化是标准化、虚伪和低俗的文化,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了大众文化的积极作用,并质疑对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简单二元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