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过了春节,新的一年又开始了。阳坡的迎春花含苞待放,绿色的藤条,黄色的花蕾。校园里,黄色的蜡梅花正在怒放,粉色的蜡梅花鲜艳夺目,背着书包到校报名的学生,走进校门就被花园里的这几树梅花吸引,越走近越是能闻到浓郁的清香。白杨树、梧桐树,都吐出绿色的嫩芽,月季花枝上有了绿色的小嫩叶。同学们一个个精神焕发,迎接新学期的学习任务。高三年级到了考大学的冲刺阶段。

黄鹂鸣晚上开始熬夜,数学、物理、化学这几门课程陆续结束,复习内容很多,11点钟也不能按计划完成学习任务。到了12点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凌晨1点才入眠,还不断做梦。6点钟必须起床,她洗漱的时候,妈妈在厨房给她做早点,吃完饭就赶往学校。在路上经常遇到赵国栋同学。黄鹂鸣上课注意力往往集中不起来,特别是复习数学时,思维跟不上老师的讲解。中午饭就是从家带的苞谷面馍,喝从学校灶房打来的开水。偶尔也改善一下伙食,拿着姑姑给的粮票,到学校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食堂里买碗热面条。她上课没听好课,中午就想看看书,也不去休息,下午上课总犯困,怕老师发现她在打盹,就睁大眼睛硬撑着,可是对老师的讲课内容不知所云,下课铃响了才清醒过来。显然,她的学习状况进入恶性循环。

物理老师让她拿着课本在黑板上做一道章后综合习题,关于力的分解,她做对了一半,后面的不会了,让老师很失望。李庚勤老师一直对这个学生印象不错,可是她最近在物理学习上的表现让这位老师诧异。下课后,李老师让黄鹂鸣拿着物理课本到办公室,问她:“黄鹂鸣,你这孩子怎么搞的?毕业复习的关键时候,你听课无精打采,题做不来,你原来物理成绩一直很优秀,现在让老师很担心你。说说,什么原因?有哪儿不懂的问老师。”黄鹂鸣站在那儿,低着头,左手拿着课本,右手指在不停地卷着书角,本来已经卷曲的书角更卷曲了。听完老师的话,她略略抬起头,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觉得现在脑子不好使。老师,你就把这道题再给我讲讲吧。”她把书翻到《力的分解》那一页,老师在草稿纸上画了力的分解图,给她细讲了一遍。在她合上书的一瞬间,李老师站起来说:“你看你把书怎么揉成这样,哪像是一个女孩子的书!”黄鹂鸣的脸微红了一下,给老师行了个礼,说声再见,回教室去了。老师批评她不像是一个女孩子那么细心,她心里还掠过一丝自豪,似乎老师认为她像个男孩子了。

周一中午,赵国栋、李治、贾思远、魏永安吃过饭要去校外溜达。魏永安看见传达室窗台上放了好多新到的信件,出于好奇心,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我们班同学的信。”其他三位也跟着去翻信件。有张凤玲一封信,是她新婚丈夫从部队的来信,还有一封是陈渊博的初中女友从古城贸易公司的来信,大家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李治翻出了一封给黄鹂鸣的来信,是从南京炮兵工程学院寄的。他说:“你们快看,有人给班长来信了,还是军事院校,新鲜吧?”魏永安接过话茬:“说不定有人给黄鹂鸣介绍大学生对象了。”贾思远下意识地从魏永安手中拿过这封信,面带不悦,什么也没说径直往教室走去,那三位同学似乎感觉到点儿什么,但谁也没说出口。

黄鹂鸣在做物理复习题,贾思远把信摔到黄鹂鸣的桌上。她有点儿吃惊,抬头看到贾思远那审视的目光,说:“怎么啦?”她又看看那封信,说:“这是我表哥的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贾思远听到这话,一声不吭走开了。黄鹂鸣拆开信,表哥姚秀峰说他最近要回古城办些公事,还要去关照在银行工作的未婚妻郝淑芬,顺路来看看她这个快要参加高考的表妹。黄鹂鸣看完信很高兴。正装信,同桌丁雅媛回到座位,她笑嘻嘻地说:“黄鹂鸣,听说有位军事院校的大学生给你来信了,是什么关系啊?能说吗?”“你也跟着瞎起哄,我就不给你说,你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丁雅媛搂住黄鹂鸣的肩膀,抓她的腋窝,逗得黄鹂鸣“咯咯咯”笑个不停。丁雅媛稍停手,黄鹂鸣说:“我不说,不说,就是不说!”丁雅媛又逗她,还说:“你不说,我这次就让你笑个够!”黄鹂鸣受不了,终于投降了:“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丁雅媛刚刚松开手,黄鹂鸣就跑出教室。

杨腊梅走过来问她:“你慌慌张张干吗呀?”“我表哥来了封信,他们在瞎猜,丁雅媛也跟着起哄。”“猜什么?猜你有对象啦?”“你也胡说。”“我怎么胡说?我们这个年龄,对这些事比较敏感,尽管校长、班主任在校会、班会上讲在校学生不能谈恋爱,但不等于同学们一点儿都不想这事。从来没有人给你来信,突然有你的信,猜就让他们去猜吧!”杨腊梅说着拉起黄鹂鸣的手:“走,我们上趟厕所,准备上语文课。”杨腊梅附到黄鹂鸣耳边轻声说:“上周六下午,我们班王嵩山邀请我陪他逛大街,去贸易公司。我当时有点儿反感,没好气地回他:‘去你的,谁陪你逛大街?’”“他可真够勇敢,明目张胆约你。”“当时旁边没别人,没人知道这事,你可要保密。”“你放心,我不会说。”

沙洪斌老师讲古文《离骚》。这位年龄约三十岁的老师知识渊博,颇有社会经验,讲会儿课文,他就想起自己的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扯到中央某部委的玄机。因为某首长犯了错误,更换位子,作为首长秘书之一的他就下调到古城文化局,胡磊校长从文化局把他要到轻纺城第二中学。他不修边幅,头发比别人的长,络腮胡,脸似乎从没洗干净过,一副深度近视镜,抽烟让牙齿变得发黄,个别牙齿都黑了。他只身一人,没有伴侣。最近,他总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黑裤子,衬衫扎在裤腰里,束一条黑皮带,穿一双半旧的黑皮鞋。早晨或下雨天,衬衣外加件蓝中山装。无论是课堂上讲课还是课堂外和学生说话,他都面带笑容,很乐观。同学们很喜欢上他的课,能听到很多新鲜知识,大开眼界。他常常把杨腊梅和黄鹂鸣两个学生分不清,有一次他看见杨腊梅从语文教研组门口走过,喊:“黄鹂鸣!来把你班作文本搬回教室给同学们发了。”杨腊梅走进教研组,给他更正,他笑了,露出满嘴黄牙,说:“你们俩太像了,都很聪明,考上大学不成问题。”“谢谢老师夸奖,现在还不能这么说,谁知道能不能考上呢?”

政治课主要讲的是什么是阶级,什么是阶级斗争,要坚决捍卫无产阶级政权,还有大量学习雷锋的内容。时事是评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这些内容无论理解与否,都得记住,才能回答有关的政治问答题。而黄鹂鸣的逻辑思维能力强于形象思维能力,对于不理解的知识记起来很困难,死记硬背,应付一下考试也可以,但过后又忘了。高考前的总复习阶段,她已经把政治课的部分东西混淆了。她处于严重的神经衰弱状态,晚上失眠,勉强睡着还一直做梦;白天精神萎靡不振,课堂上有时不知老师所云。她困倦也困惑,不能自拔。5月初毕业考试结束。学校开始对高三年级两个班的毕业生进行“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思想教育:考上大学,就好好深造;考不上大学,工厂和城市的同学可以找适合自己的工作,为人民服务,农村同学回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报纸上大幅刊登了《高中毕业生董家耕回家务农的先进事迹》。

同学们各有想法。黄鹂鸣对考上大学没有信心,而对考不上要回家又很恐慌。她的思绪很乱:虽然自己入团了,政审能过关吗?真的考不上,那个大小战争不断的家,怎么待下去?难不成也要和村里那些姐妹一样出嫁,去当家庭妇女?那多可怕,是她最不愿意的事情。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把户口转到奶妈家,就不用担心政审过不了关,奶妈家是贫农。可是弟弟已经不在了,父母就自己这么一个女儿,要把户口转走意味着不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能受得了吗?不行,不能开这个口。黄鹂鸣满腹的话无处讲,都压在心底。她想去看看奶妈,下午放学时找到同村校友杨彬,让他给她妈捎个口信,说她下午放学去奶妈家。

黄鹂鸣出生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母亲姚文贞身体不好,没奶水喂,就在黄庄村以北三里远的北水村找了个奶妈。这家有两个女儿,第三个女儿在月子里得病夭折了,她就给人家奶孩子,一来填补精神亏空,二来给比较贫困的家增添点儿收入,孩子长大也是个亲人。

奶妈刘约英相貌端庄,白皙的脸庞,慈眉善目,中等身材,黑油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馆个发髻,套上个黑网罩,尖尖小脚,比姚文贞大十一岁。黄鹂鸣的奶爸(奶妈的丈夫)叫张勇夫,中等个子,待人和气亲热,能踩踏给棉花脱籽的机械,每年收棉花的季节很忙,也能挣些钱,维持家里一年的花销。他们也住在一孔大窑洞里。黄鹂鸣的爸妈、爷爷奶奶都到这家看了,才放心把三个月大的黄鹂鸣送到这家,奶了三年。奶妈一家人很喜欢黄鹂鸣,都叫她小鸣。从三个月学翻身,六个月学坐,九个月爬行,奶妈的奶水把小鸣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十一个月大时就能扶着窗台站立。

到了第二年春天,一岁三个月的小鸣拉着姐姐的手在院子里到处走。她会叫爸叫妈,可是姚文贞和黄嘉骅来看女儿小鸣时,小鸣怯生生的,只往奶妈怀里依偎。奶妈指着姚文贞教小鸣叫妈,小鸣就是不叫,这让做母亲的姚文贞心里很难受。她眼圈红了,眼泪就要掉出来,聪明的奶妈赶紧说:“小鸣妈妈,你别难过,孩子还小不懂事。你放心,你总归是她的亲妈,谁都替代不了。你常来看她,再长大点儿,她会叫你妈妈的。”姚文贞这才又笑了,从奶妈怀里抱过小鸣,亲吻她,逗她笑。

小鸣长到三岁,姚文贞迫不及待地把孩子抱回家,总怕孩子和她不亲。小鸣被接回家,正是冬天,一点儿都不习惯。奶妈家睡觉溜光席,而妈妈、奶奶的炕上底层铺席,再是一层毡,又加一层棉褥子,最上面是床单,虽然也烧火炕,但是没有奶妈家的炕热。她往往睡到半夜就哭闹,要奶妈,姚文贞哄不住她,性子又急,只好让小鸣的奶奶抱去哄。奶妈也因为小鸣回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没了小鸣在身边,晚上睡不好觉,白天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小鸣可爱的样子。还没过半个月,她就给丈夫说:“小鸣回去不知道乖不乖,明天让秋菊和小芳姐妹俩去把小鸣接来,我实在太想她了。”“姐妹俩去接小鸣,我当然高兴,但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不让接来,怎么办?”“你说的也是,特别是小鸣的妈妈,她最怕孩子不亲她,她会阻拦我们接孩子,不过小鸣的奶奶宽厚和气。就让姊妹俩去试试吧,接不来也看看孩子的情况,只要乖,我就放心了。”

果然不出奶妈所料,小鸣的妈妈看见秋菊和小芳来接小鸣,满脸不高兴。小姑黄淑颖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那天是星期天,小鸣和小姑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找不到姑姑正着急,看见奶妈家的两个姐姐来了,她伸着两只小胳膊,跑向两位姐姐,嘴里不停地叫着“姐姐,姐姐”,扑向她的大姐秋菊怀里。二姐小芳问:“小鸣,想我们吗?”小鸣点头。大姐问:“给姐姐说,哪想?”小鸣指指心窝,说:“这儿想。”二姐抱过小鸣,夸她:“小鸣穿这身衣服真好看,粉色毛线帽子,红绸子棉袄,绿绸子棉裤,红猫头棉鞋。谁给你缝的?”她指指一直站在厦房门口的姚文贞说:“都是妈妈缝的。”大姐走过去给姚文贞说:“婶婶,我妈想把小鸣接到我们家住几天,过几天就给你送回来,行吗?”“小鸣这几天才不太闹了,你们接去,她回来又该闹腾。”小鸣喊道:“不行,我就是要跟姐姐去找奶妈。”她搂紧二姐小芳的脖子,生怕妈妈把她抱走,她就见不了奶妈。小鸣的奶奶从窑屋里出来,把两姐妹招呼进屋,她说:“你妈想小鸣是自然的事,从三个月养到三岁,比自己生的还亲,哪能不想?小鸣的妈妈总想小鸣和她亲近,你们也要理解,别怪她。往后,小鸣见你妈的机会越来越少,你妈也会慢慢习惯的。这一次,就把小鸣接到你们家去吧!我去给小鸣妈妈说说。”

小鸣渐渐长大了,经常去北水村的奶妈家。她上小学以后,去奶妈家的次数才减少了,只能放寒假、暑假去奶妈家住几天。再后来,就是7月的忙罢会去一次,春节去一次,像走亲戚一样。上高中以后,学习忙,也很少去奶妈家。

黄鹂鸣背着书包,穿着花格短袖衫、蓝裤子、黑绒偏带鞋、白袜子,走在去奶妈家的小路上。一阵微风吹过,十分凉爽,路两边的田地里,社员们已经开始收割大麦、油菜籽。再过一星期,就要收割小麦了。紫色的苜蓿花在微风中翩翩起舞,蒲公英的白色花絮满天乱飞,有两朵落在黄鹂鸣的头发上,她去抓,全散了。这时,已经到了奶妈家门口,就听到:“我的小鸣回来了,妈这几天正想你呢。”黄鹂鸣迎面跑过去,抱住奶妈,脸偎依在她的肩膀上,喃喃地说:“妈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她流出了热泪。

五十多岁的奶妈穿着一件白细布大襟衫子,黑裤子的裤脚依然用两寸宽的黑布带子紧紧缠在脚脖上,穿着黑条绒尖尖鞋,真是三寸金莲。现时代男女平等,都得靠劳动吃饭。中国封建社会的老祖宗当初让女人把脚缠小,想让女人们不要抛头露面,在家相夫教子,哪里料到时代进步很快,现在妇女也要下地劳动,挣工分吃饭,脚站不稳,怎么使力气?奶妈是去地里割油菜籽,刚放工往回走,和她的小鸣不期而遇。她把镰刀和小板凳(小脚,腿蹲不下来,所以要坐在小板凳上收割油菜籽)放在地上,双手捧着小鸣的臂膀,苦笑着说:“让妈看看,半年没见,瘦了,长高了!傻女子,哭什么,想妈了你就回来!”奶妈用手抹掉女儿脸上的眼泪。女儿说:“妈,看你的白头发又多了,脸上又添了几道皱纹。”“妈老了,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妈能不老吗?”“妈呀,人的岁数要是不长,该有多好,我可以总在你身边,两个姐姐还能领着我在村中间的小溪里玩水。”奶妈用手指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说:“那怎么可能?都考大学呀,还说傻话。”“妈呀,我们现在的确很忙,等高考完了,我住你这儿,不走了。”奶爸也放工回来,说:“你们娘俩回家亲热还不行吗?”黄鹂鸣两只手臂拽着他的右臂撒娇:“爸,嫉妒了吧,嫌我没和你说话?”爸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黄鹂鸣在奶爸奶妈面前总能自然释放情感,而在亲爸亲妈跟前就没有这么随便。她感觉奶妈家的人生活朴实,感情直白,而自己家的人一个个都想得那么复杂,从小对小孩子教的规矩也比较多,比如:给长辈端饭姿势要端正,要双手递饭碗;女孩子不要大声笑;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在宴席上吃饭时要文雅,不能不放筷子吃个不停,要吃一口,放下筷子,停会儿再伸筷子……大家庭里人多事杂:妯娌之间钩心斗角;父亲有段不合潮流的历史,经常要向当地公安汇报思想,交代历史问题;叔父又是时代的骄子,在政府机关不断升职;小姑是位自强自立、酷爱读书的新女性。这些心性各异的长辈对她有着不同的影响和引导,她的思想也就复杂了些,有时还比较迷茫。学校教育,特别是共青团组织活动时,团委老师经常说:“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同学、共青团员,一定要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勇敢地加入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来!”黄鹂鸣不知道具体怎样做就是划清界限。如果在战争年月,黄鹂鸣准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无产阶级革命军队中去打仗,脱离剥削阶级家庭。可是,在这和平年代,自己的生活、学习费用还要靠父母亲承担,怎么脱离?怎么背叛?是不是父母亲以后无论说什么教育自己的话都不能听?这些问题经常困扰着她。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星期六下午第二节课后,贾思远和同村的贾宏涛、陈向阳各自骑着自行车,带着整理好的衣物一同回家。从学校回到他们居住的麋鹿寨有三十多里路。出了轻纺城,从杨家湾村向东开始上第一道坡,也叫八里坡,是比较宽的大路,偶尔有拉货的汽车驶过。上坡只能推着自行车,他们边走边聊,还觉得轻松些。陈向阳问贾思远:“思远哥,你们什么时候考大学?”“7月6日、7日、8日。”贾宏涛接过话茬:“今天5月30日了,就剩下一个来月的时间,你们高三年级学生就该进考场了,思远哥,你紧张吗?”“紧张什么?考就考呗!”陈向阳搭话了:“宏涛,你问思远哥这话就多余了,他是班里的高才生,一贯学习刻苦,知识基础扎实,已经胸有成竹,考上大学不成问题。”贾思远又脸红了,右手握着自行车把往前行,左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绢擦额头上的汗,说:“陈向阳你小子,这是拍马屁,还是讽刺我?”“我哪敢讽刺你,向你学习还来不及呢。”贾宏涛插话:“他真是在夸你,我们俩都佩服你刻苦学习的精神,盼你考上大学,好给我们指导学习。”“明年的现在,你俩也该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了。”尽管是下午5点多钟,太阳已经偏西,但是他们推着自行车上坡,依然热得汗流浃背,都把衫子脱了夹在自行车后面,只穿着长裤子、白背心,不时掏出手绢擦汗。贾思远戴着的近视眼镜总往下滑,他过一会儿就要用左手把镜框向上扶扶。

走完八里坡路,到了二塬子上的平坦路。一阵从南边刮过来的风让人们感到凉爽,三个学子蹬上自行车加速向东行驶。路两旁,当地的社员们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在收割油菜籽,也有的在割大麦。小麦已经绿中泛黄,大约再过十天就可以收割了。从姚家村到二道坡,能骑自行车的平坦路也只有三四里,还得爬八里坡,才能到白鹿原上的平坦路。贾思远和他的两个同村弟弟又得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走这八里坡路,他们又有了闲聊的机会。性格活泼的陈向阳又开始向他的思远哥发起进攻:“思远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脸红,你们班那个叫黄什么鸣的女同学,现在对你还有意思吗?”贾宏涛急不可耐地补充:“叫黄鹂鸣,他们班班长,她肯定有那个意思,你看,思远哥的脸都红到脖根了!”贾思远嘴笨,急得他头上直冒汗,辩解道:“上坡走路费劲,把我热得出汗,脸红了,你们俩胡说什么?”陈向阳抹抹自己的额头,又看看贾宏涛,说:“那我俩怎么没冒汗?太阳快下山了,这会儿多凉快,你心里别紧张,先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下个月参加高考能不能考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闲心想那些事?她有没有意思,那是她的事,和我没关系。”贾宏涛表示支持:“我认为思远哥主意正,够理智,他们两个都考上大学,还好说,万一那个黄鹂鸣考不上,当了农民,他们就走不到一起了,事难办。”“我说你们俩怎么总爱操这些心,我可没想那么多,是不是你们遇到这方面的问题,想在我这儿取经?”贾宏涛指着陈向阳,说:“八成你小子瞅上哪个女生了,还是哪个女生瞧上你啦?你小子好好给我们交代!”“别胡说,没人能瞧上咱,我和女生就不打交道,我只不过和思远哥开开玩笑、逗逗玩,要不然,我们推着自行车上坡,累得够呛。”“咱们还是换个话题,”陈向阳问贾思远,“你给我们说说学习物理这门课的经验,我总觉得物理很难学。”

陈向阳算是问对了,贾思远物理这门课学得很棒,对于学习方面,他的嘴一点儿都不笨,口若悬河:“中学物理分为力、热、光、电、声。首先,对于每个物理概念、定义、公式、单位要深刻理解,准确记忆,灵活运用。解题时,先搞清楚题中所说的物理现象,分析物理问题,把已知条件和未知条件写出来,再灵活运用自己掌握的物理知识解决问题,公式要用准确,单位要换算正确。物理学逻辑性很强,同时具有数学的严密性,是很费脑力的一门学科。”贾宏涛接着问:“思远哥,我总觉得力学这部分更难学,介绍一下你的经验。”这个小伙个头有一米七,比贾思远低半头,长方形脸,微黑的肤色,浓眉下一对不大的眼睛,目光炯炯,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数学最棒。

大约快7点钟,太阳落山了。西边天空晚霞映照,各具形态,有的像狮子,有的像西方的牧师头像,还有的像长发女郎……坡路快走到头了,一阵凉风吹过,三个学子各自穿上衬衫。贾思远穿着月白衫子、蓝裤子;贾宏涛穿着浅灰色衫子、深灰色裤子;陈向阳白皙的圆脸像向日葵,眉毛不太浓,双眼皮,大眼睛,比贾宏涛个子矮点儿,穿着白衫蓝裤,白色球鞋,看上去帅气。贾宏涛催促:“思远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等会儿上完坡,骑上自行车,说话就听不清楚了。”“宏涛,你是说关于物理的力学问题?”“是啊!”“力学比起电学是抽象了一些,但也不尽然,还是要以观察自然界和生活中的物理现象为基础,比如说:吃饭时用筷子,手指如何施力于筷子;走路时,脚对地面有什么样的作用力,同时,地面又给脚什么样的作用力,才使你能走起来;我们推的自行车各部件的受力情况你分析过吗?你家房子的大梁受到哪些力,你观察过吗?关于力学的例子,在我们生活中比比皆是。在进行力的分析时,首先要确定研究对象,是要研究哪个物体的受力情况。对于较复杂的物理问题,要进行力的合成或分解。我现在只能从理论上泛泛地给你讲讲学物理的问题,等高考完,放暑假时,你来我家,我们拿具体的题进行研究。”陈向阳说:“还有我呢!”“你们俩都去我家,一块儿讲。”

夜幕快要降临,他们三人走完坡路,骑上自行车飞速往回赶,离家还有十里路,起码也得半小时。已经不能以一片树林和房屋来判断村庄坐落在何处,路两旁灯光密布之处便是村庄所在。麋鹿寨位于大路北边,距离大路约三百米,有条凹凸不平的小径通往村庄,白天从这里骑自行车都要水平高的,晚上只能推着自行车走了。陈向阳又开口:“咱们村的陈文卿前年考上古城交大,今年都上大三了,思远哥,你准备考哪个大学?”“我还没想好,7月份考试前才填报志愿。”贾宏涛说:“思远哥学得那么好,能考上首都的清华、北大!”“不想去那么远,到那儿上学费用高,家里弟弟妹妹好几个,负担不起。”陈向阳说:“也是,咱们这里也太穷,一个劳动日才两角多钱,人家原底下粮棉队一个劳动日价值是一元二角,蔬菜队一个劳动日价值两元到三元,简直不能比。”“那有什么办法,人的出生地不能选择呀!”贾宏涛感叹道。进了村,三个人各自回到家。

贾思远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围坐在小桌旁正在吃饭,妈妈正给小妹喂奶,大妹放下手中筷子,拿过一个小板凳放在小饭桌旁,让大哥坐。妈妈说:“远啊!你早点儿从学校走就不会摸黑赶路,让人多操心哪!”“周六下午有两节课,下了课,我们仨就往家赶。关键是上两面坡太费时间,路上行人稀少,我们三个人边走边聊,不觉得寂寞,妈,你不用操心。我爸说好的这周回来,人呢?”大妹给思远拿来筷子、馍,端来一碗稀饭,还有妈妈特意给大儿子留的一碗凉皮。二弟思学说:“咱爸去生产队交粮款,咱家没人挣工分,必须交钱,才能分口粮。”“那我6月份的伙食费还有钱交吗?”妈妈在一旁说:“你姐把粮票、伙食费给你寄回来了。”

周日清晨,贾思远在月白衬衫上套了一件灰色薄毛衣,走出村,沿着田间小路到广阔天地转悠。这是自他上高中以后的习惯。他举目望去,大片麦子呈微黄色,颗粒比较饱满,一阵清风吹过,麦浪一波接一波传开,恰似水中一石激起千重浪。极目远眺,东南方向是雄伟的终南山北麓,能清晰地看见山上的庙宇,汤峪温泉就在此山间,隐约可见。这里距山根也就五十里远,可是他一直没去过,他想:这次如果考上大学,就约几个同学去汤峪爬山,登高望远。贾思远向上伸开两臂,尽情拥抱大自然,呼吸着甜美的空气。他返回的路上遇上几个人,但都不熟悉,也没打招呼。他老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在小树林北边的空地上推碌碡,在轧平场地,为晒粮食做准备,这人正是王根宝。去年冬天,王根宝他爸去世以后,两人相遇时,王根宝尽量回避贾思远,即便说几句话也没以前那么热情,这让贾思远感到纳闷。他想王根宝可能是因为父亲去世,心情不好,哪里知道是自己的父亲贾任道不肯帮助王根宝解燃眉之急,得罪了他的这位校友兼乡友。尽管贾思远内心滋长着相对于王根宝的优越感,从父母言谈中也能感受到他们对王根宝一家穷困潦倒的境况瞧不起,但是他们俩毕竟是同龄人,看法归看法,还是有一定的共同语言。他要和王根宝聊聊。

王根宝正在忙着推碌碡,没看见贾思远。他刚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小场地边缘,抬头看见贾思远的目光正对着他问:“你忙着呢,累吗?坐下来歇会儿。”王根宝撩起他那白粗布衫子的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你回来啦,快高考了吧?”“还有一个月。看样子你身体恢复得还不错,病全好了?”他们俩各捡了块砖头,坐下聊起来:“一直服着南原中医余青碧的药,回到村里空气好,干体力活出出汗,比住医院治病效果显著多了。虽然胸口病灶处偶尔还疼,但是现在饭量增加了,干活有力气了,就是怕上不成学,也上不了班!宏安工学院也被解散了。你怎么样?到了冲刺阶段,整天看书做题也是很费脑筋的事,脑力劳动也够累的。”贾思远习惯性地用右手扶正眼镜,说:“累肯定是累,按学校的时间安排进行,一天天也就那样过呗!就是有些事让人挺烦心的。”“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还是哪个女生看上你啦?”“也谈不上这个。”贾思远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脖根,额头上渗出了汗。王根宝明白了这位学子心中有情的萌芽,自己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他说:“这个年龄,产生这方面的心理很正常,就是要控制自己,正确对待。你们高中学生和我们中专生还不一样,我们是最后一个学段,面临分配工作,尽管学校也明令禁止学生谈恋爱,但在分配工作时还是手下留情,照顾情侣。你们最紧迫的任务是考大学,考不上大学,家在城市和工厂的学生还好找份工作,而农村的孩子只好回来务农了。”王根宝的这一席话,无疑是给不善言辞的贾思远送了一服心理良药,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谢谢!那你忙,我回去。”贾思远没有去场里给两个弟弟帮忙,而是收拾好夏天要用的衣物。妈妈在哄小妹妹睡觉,小声对儿子说:“远,等你妹妹睡着了,我就做饭,你下午还去学校?”“我这就走,昨天下课急着往回赶,老师布置的一堆作业还没做。下午宏涛和向阳来叫我,你给他们解释一下。”他用开水泡了个蒸馍,盘子里还有些咸菜,简单吃了顿饭,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了。

黄嘉骅家自留地里种的小麦,比生产队里的大片小麦还早黄两三天。就在贾思远提前回校抓紧学习的这个星期天,黄鹂鸣帮着父亲收自留地里的麦子。她不怎么会割麦,麦茬留得老高,父亲教她捆麦捆,可是,她只能捆小捆,还捆不紧。黄嘉骅自己就是个笨人,干体力活也比较教条,不爱动脑筋,除了有些中年男子的力气,剩下的本事就是耍脾气。他把闺女当儿子使唤,见女儿干体力活没力气,又发起了感叹:“男孩子不吃十年闲饭,你都十八九的人了,干起活来没力气。要是你弟弟晓鸣还在,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我就不愁没人帮忙了。”“爸,你能不能不提这话?让大家都伤心。”“不提,不提,你爸是没儿子的苦命啊!”黄鹂鸣的心里酸酸的,心想:我还难受呢,有弟弟在,我有个伴儿,安心做个女儿,就不用去想怎么像个男孩一样干活能让父亲满意,这样父亲不会在母亲面前发牢骚,母亲就不会受气。我也不会刻意看重上大学,考不上就考不上,反正有弟弟在爸妈身边呢,自己能找个工作干更好,不然,出嫁当个家庭妇女也没什么不可以。而现实是残酷的,偏偏没了弟弟,我一个女孩子干不动体力活,一旦考不上大学,也没工作的希望,我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出嫁,一走了之吗?谁管爸妈?黄鹂鸣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克制住自己没有流出来,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也成了她的性格。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满脸通红,拢了拢短发,戴上草帽,拿起镰刀继续割麦。正是中午12点,割到地头边,想躲会儿太阳,乘乘凉,但是路边的树小,树荫不能蔽日。还有三分之一的麦子没割完,只能到下午再干。黄鹂鸣帮着爸爸把麦捆装车,尽管黄嘉骅觉得女孩没有男孩有力气,但有个帮手总比没有强。黄鹂鸣要驾辕,拉这一架子车麦子,而且还试着拉动了,可是爸爸不让她拉。他说:“女孩子生就的骨架就不是出力的,硬挣,伤了筋骨会得病,将来后悔都来不及。”这话让女儿从心里感到一丝父爱的温暖。

吃过中午饭,黄鹂鸣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父亲休息了一小会儿,又拿着镰刀去地里割麦子,趁着阳光正晒时,麦秆脆,好割。母亲在厨房收拾完毕,蹑手蹑脚给女儿盖上一条粗布单子,窑里头凉,怕女儿睡着了会感冒。她刚准备闭上窑门,去地里帮丈夫干活,女儿起来了。她告诉女儿:“鸣,你就在家学习,我和你爸去收割麦子,剩下的活也不多了。”“不行,我怕你们话说不到一起,会吵架,我要和你们一起把那些活干完。”黄鹂鸣抢先去拉空架子车,上坡时,妈妈从后边推着,她觉着自己能像个男孩子一样干体力活,心中掠过一点儿自豪感。

星期一上午上课,黄鹂鸣听课的注意力还能集中二十分钟,后二十分钟就犯困,心里迷糊,上下眼皮硬撑着,眼睛不敢闭,怕老师看见她睡觉,会把她叫起来,那得多丢人哪!凭着这一点,她强迫自己不要打瞌睡,可是后半节课老师讲的什么,她不知道。中午饭后,她心绪不宁,很想到女生宿舍挤个铺位去睡觉,可是星期天应该完成的复习作业没有做完,干脆趴在桌子上小憩,再起来写作业。下午第二节课复习化学,黄鹂鸣看着老师在黑板上配平化学方程式。老师转过身讲课时,黄鹂鸣迷糊了,头差点儿磕到桌沿上,老师点了她的名,她才清醒了。

6月份是关中农村夏收、龙口夺食的关键时期,对于面临高考的高三年级学生而言,无疑是备考的重要阶段。这两件重要的事情同时光顾着黄鹂鸣。黄嘉骅从心里也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却不知如何关心女儿的学习,他不知道女儿需要一个宁静的环境和温馨的氛围。他只要干活没有帮手,就冲着妻子发脾气,心里有火,总认为儿子的夭折是妻子的责任,没再生个儿子是妻子没本事。只要夫妻俩吵架,黄鹂鸣的心里就发慌,甚至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爸妈的儿子,那样,他们就不会吵架了。

麦捆在场上晒了两天,基本干了,但是还没时间碾打,社员们要忙于农业社生产队大面积麦子的收割。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还是烈日当空,下午突然就会乌云翻滚,雷声震耳,大雨瓢泼,有时会把正碾打的麦子淋个透湿,甚至会把一部分麦子让水流冲走。如果是碾打好的麦粒正晒在场上,遇到这样的天气,人们赶紧就往口袋里装,来不及装的就被从坡上流下来的洪水吞没了。趁天气好,社员们抓紧时间晒晒收割的麦捆,再堆成麦垛子。

每家收割自留地里的那点儿麦子,都是利用放工后的时间进行。星期三晚上,黄嘉骅放工后,要把在场上晒了两三天的麦捆垒成麦垛,叫放学回家的女儿帮他递麦捆,妻子姚文贞忙着做晚饭。低层时,黄鹂鸣站在地面用两只手把麦捆搬过去,再递给父亲。垒到一人多高时,就要用两股铁叉叉到麦捆上,再举起来递给站在麦垛上的父亲。才举了三个麦捆,黄鹂鸣的胳膊就没劲了,她还不敢吭声,怕父亲又说“女儿和儿子差得远,没力气,帮不上忙”,她就坚持着。勉强递到第六个,只到麦垛的边缘就再也举不高了,她给父亲说要回去喝水,实际是想缓口气。黄嘉骅也看在眼里,知道让女儿干这样的体力活是有些难为女儿,可是在这龙口夺食的大忙季节,家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能找谁来帮忙?自己慢慢干呗!他从麦垛上跳下来,用铁叉把大点儿的麦捆挑上去,扔到麦垛子上,留下一些小的麦捆,让女儿慢慢递,他又爬上麦垛按照顺序把麦捆摆放好,压紧。

黄鹂鸣回去喝了一杯水,倒在自己床上躺下,妈妈在厨房里烙锅盔(陕西关中一种较厚的饼,烙制)。她看见女儿回来了,走进窑门给女儿说:“鸣,你歇会儿起来学习,你爸一个人慢慢干着,我做好饭就去帮他。”黄鹂鸣赶紧起来,准备给爸爸捎一茶缸水,继续帮爸爸干活。她说:“妈呀,你就别到场里去了,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中药还没吃完,这几天忙收麦,又顾不上熬药了。你去场里,爸爸正累着呢,容易发火,和你几句话说不到一起,又该吵起来,你又顶不住他,就剩下生闷气了,你的病就是这样得的。”女儿说的一点儿没错。黄嘉骅中学毕业,教过学,当过警察局的小官,还算是见过一点儿世面的人。姚文贞虽说是大家闺秀,但没有进过学堂,识字不多,只能写自己的名字,记自己每天挣多少工分,她在同龄妇女中还不算是一字不识的文盲。黄鹂鸣知道,爸妈吵起架来,总是妈妈吃亏,既说不过爸爸,打就不用说了。女儿小的时候,只要爸妈吵,就坐到门外边哭,两口子没了儿子,就剩下这个宝贝女儿,看到女儿在外边哭,就休战了。黄鹂鸣渐渐长大,能分辨是非了,爸妈吵架,只要让她遇上,谁不对,她就批评谁,多数情况下妈妈是弱势,她当然站在妈妈这边,爸爸黄嘉骅往往被满口道理的女儿说服。

黄鹂鸣把端来的一茶缸水递给在麦垛上正忙着的父亲,说:“爸,你歇会儿,喝水。我回去工夫不大,你就压了两层半!剩下的麦捆不多了,很快就会把麦垛压好。我妈都烙好馍了,正烧稀饭。干完这些活,咱们回家吃饭。”

黄嘉骅知道女儿学习一直很好,晚上回来帮他干些体力活对女儿也是个锻炼,他不希望女儿娇气,希望她勇敢、坚强。她没有兄弟姐妹,将来没有帮手,要一个人面对人生旅途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诚然,这是一种深沉的父爱,可是他毕竟文化水平有限,整天心思用在干农活、多挣工分上,并不了解有关高考的一系列情况,更不清楚十八九岁的女儿目前的心理状态,没有想过自己总和妻子吵架会让女儿心烦。村里的乡党见了黄嘉骅都高兴地说:“黄嘉骅,你女儿今年考大学肯定没问题,她在咱村同等年龄的学生中,学习是挑梢的,你好福气,养了这么个好女儿。”“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黄嘉骅每当听到对女儿的夸奖,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也暂时能忘记失去儿子的缺憾。

十多天的夏收影响了黄鹂鸣的复习计划,她上课听讲效果更差,经常处于恐慌和萎靡之中。学习和钻研文化科学知识,既有智力因素,还有非智力因素。没有克服困难的意志力,不能排除一切干扰,学习就不能取得应有的效果。

最后复习的这一个月,同学们越来越感觉到三年的同窗生活将要结束,激动、兴奋、留恋……说不清楚的心情纠缠在一起。这段时间里,贾思远的影子从黄鹂鸣的脑海里赶不走,心中有了爱的萌芽,见面时互相回避,看不见时又心中不安。6月下旬,同学们纷纷互送照片,互相在日记本上留言,一种离别的气氛笼罩着教室。黄鹂鸣把自己的照片高高兴兴地送给关系好的同学,再说句“祝你成功”之类的话,同时收到对方送给她的照片和祝贺。唯独送给贾思远的照片,她在背面写好了名字,但没有送去,就放在抽屉里,似乎在等待。这时,贾思远拿着他的照片走来,放在黄鹂鸣面前,什么都没说;黄鹂鸣也把自己准备好的照片放到桌子上,什么都没说,贾思远拿了她的照片走回自己的座位。两个人很默契。

检查完身体,接着就是填写升学志愿表。考出好成绩固然关键,但是志愿填不合适也会影响录取。尽管教导处负责高考的张老师讲了填写志愿表的原则和要求,而每个同学各方面的情况不尽相同,如果家长上过大学,对孩子就有更明确的指导,大部分同学都缺乏这方面的条件,只能根据自己的志向和爱好填写。

黄鹂鸣主意不定,父母又不懂,于是她拿着表去请教校团委书记崔明新老师。崔老师认为她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应该报考一流大学,第一志愿:清华大学,第二志愿:北京大学,第三志愿:古城交大。黄鹂鸣高三最后一学期的精神状态和学习情况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并不了解。她还能考出顶尖的成绩吗?她觉得悬,能否考上不知道,先说这三所学校的名字多响亮,她根本不懂第一志愿的重要。录取学校先考虑第一志愿报考他们学校的学生,如果你的成绩不符合第一志愿,只在第二或第三志愿的分数线上,等你的成绩档案从第一志愿那里退出时,你所填报的二、三志愿的学校已经把名额录取够了。况且,考试成绩必须在各类学校录取的分数线以上,才能投递成绩档案,否则不予考虑。

学生在学校的学习本身就是一种竞争,是智力因素和非智力因素的综合比赛。黄鹂鸣的好朋友杨腊梅考虑问题比较实际,也低调,她填报的是北京邮电学院、粮食加工学院、轻工业学院;殷如男同学报考的是古城医学院、中医学院、武功农学院;贾思远报考的是古城交大、机械制造学院、轻工业学院;刘彩云的第一志愿是古城文学院;陈渊博的第一志愿是古城交大……

7月的6日、7日、8日三天考试。胡磊校长亲自带队,理科班主任郝万英、文科班主任王思齐、政治老师王冶,校医赵研背着小药箱,文理科共八十四名学生乘坐了两辆公交车,前往古城第三中学参加高考。第一天上午考的是数学,任课老师就是郝万英。黄鹂鸣和贾思远在同一个考场,贾思远的座位在黄鹂鸣右边,但隔了个走道且朝前一排,她脑子闪过一个念头:但愿贾思远能考好。

老师们坐在校园里的树荫下,等待自己的学生。第一个出来的是理科班的陈渊博。郝老师问他:“怎么样?数学题难吗?几道大题?”“七道大题,不怎么难。”“看来你考得还不错,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么。”郝老师为他这个得意门生高兴。接着走出考场的是报考医学、农业类大学的殷如男同学,她穿一件橘红色的T恤衫,灰白色裤子,齐耳的短发显得她的脸盘更大些,嘴角的两个酒窝让人感觉她总在微笑。老师问:“你考得怎么样?”“就那样呗,还可以吧。”杨腊梅穿一件白短袖衫,黑裤子,两边的短发拢到耳后,精神抖擞,目光里充满着自信;黄鹂鸣穿着一件菱形花格短袖衫,蓝色裤子,精神不振作。她们俩走在一起说着数学题,老师在问杨腊梅答题情况,黄鹂鸣趁机溜走了,其实她是在回避老师的问话。在和杨腊梅对题时,她说不清楚,已经感觉自己考砸了,以她平时的考试经验:能说出答题哪里错、哪里对,说明考好了;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说明试卷答得不好。贾思远从考场出来先急着上厕所,然后和赵国栋对数学题答案,他们俩都面带笑容,肯定是考得不错。王嵩山剃了个光头,皮肤偏黑,两只眼睛较小,小圆鼻头,脸盘略窄,个子有一米七左右,一口标准的河南话。他喜形于色,跑到郝老师面前对答案,几乎每道数学题都和老师说的正确答案相同,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报考文学院的刘彩云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嘴噘着,显然对自己的答题情况不满意。陈渊博正在找她,问她答题情况。陈渊博说:“你们的数学题量小,根据你说的,结果不会很差,你的强项是语文、历史、外语,考好后面几门课,没问题。”这两位的父辈是要好的师兄弟,两家经常来往,他们俩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像亲兄妹一样。王素萍今天穿着一件桃红底小白花的短袖衫、一条绿色半长裤,头发梳成两根辫子,搭在胸前。她把准考证交给郝万英老师,去找赵小燕,两只大眼睛在操场的人群中环视了一圈也没找着。有一双手从王素萍的背后捂住她的双眼,王素萍说:“快放开手,别捂了,我知道你是小燕,我正在找你。”她听到赵小燕站在她面前咯咯地笑着说:“不是我,我在你面前站着呢!再猜猜她是谁!”魏钰这时撒开手,对王素萍抿嘴一笑:“你就只认得赵小燕,还能知道谁?”魏钰肤色偏黑,大脸盘,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爱观察爱思考,不爱说话。她扎着两根小辫,脑袋大,头发稀,穿着一件月白T恤、一条灰裤子,一米六八高的她,有时说一句风趣话,会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报考武功农学院的李世安,这位劳动委员因班级丢羊“失职”而受记大过处分,他虽然背着压力,却对学习丝毫没有放松,和戴着荣誉桂冠因入团而冲昏头脑的黄鹂鸣形成强烈的对比。李世安肤色偏黑,脸瘦长,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一条黑裤子,手中拿着准考证要去交给老师。魏永安从后边赶上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伙计,数学答得怎么样?”“我觉得题不难,我们医学、农业类数学题量小,难度也相应地比你们理工类小。你一定答得不错。”“还行吧。”魏永安肤色比李世安肤色白一些,穿一件黄色T恤衫,灰裤子,笑起来满脸都是阳光。他们俩正说着,报考西北政法学院的王团圆迈着他的八字步走过来,他肤色有点儿红,标准的苹果脸型,脸上有几处得过天花留下的痕迹。他穿着一件咖啡色衬衫,蓝裤子。王团圆总是抿嘴微微一笑,说话声调轻而细,语速慢,和魏永安的张口大笑、说话声音铿锵悦耳正好相反。这三位和贾思远初中都在白鹿原中学,初、高中已经同学六年。

每场考试完,各班班主任把每位学生的准考证收集起来,妥善保管。等到下一场考试时,班主任早早就等在操场,把准考证按时发给每位同学,这样可以避免学生丢失或者忘记带准考证。

对于国家级考试,学生的心理和平时在校考试不一样,那种崇敬、严肃还带着些许激动的心情很微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时刻,也决定了学生在文化知识领域还有没有继续进入大学深造的机会。首场考试,数学考完后,考生已经适应了,不过就是考试而已。6日下午考政治。

黄鹂鸣考完试回到家已经是6点多钟,妈妈早已准备好晚饭,有煎饼、醋熘土豆丝、灰灰菜拌粉条、鸡蛋炒韭菜,用煎饼卷上各种菜,再喝上小米稀饭,这是女儿最爱吃的美味佳肴。吃完饭,妈妈问:“今天考的题,你有没有不会答的?”“数学有的没做完,答完的也不知道对不对。下午考政治,答得对不对,说不准。”“对不对就那样了,已经考过就不要再去想它了。把明天要考的课再翻翻,早点儿睡觉。”妈妈已经感觉到女儿考得不够理想,一丝苦涩掠过她的心头。父亲黄嘉骅放工回来,女儿已经在隔墙里她的小屋床上躺着。有隔帘挡着,他没看见女儿,就问妻子:“鸣回来了吗?”“回来了,吃完饭在床上睡着呢,别惊动她。”父亲放低声音说:“你没问问今天考得咋样?”“我大致问了问,她现在也说不清楚,你就别再问了。”

杨腊梅回到家,弟弟杨宏已经从交大附中回来了。他比姐姐杨腊梅小三岁,但都是同一级的学生,杨腊梅从小长在外婆家,晚两年上学,弟弟从小机灵,早一年上学。姐弟俩都报考的理工类大学,他们一见面先讨论今天的两门考试,都能说清楚自己的答题情况,考得都不错,全家人都很高兴。赵国栋刚进家门,就闻到从厨房飘过来的红烧鱼的香味。他穿上凉拖鞋,往厨房走去。妈妈问他:“今天考得咋样?”“还行,不过也说不准,接到录取通知书才算数。”爸爸说:“我儿子这话说得有水平,所以每门课你都要稳稳当当答题,不要慌张。”住宿的同学回到学校。同学们对自己的答卷各有不同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有两个作文题,其中一个是《从唱〈国际歌〉所想到的》,黄鹂鸣就选择了这个作文题来写。本来应该把《国际歌》的精神内容和当时国内外形势紧密结合,才能把握好作文的主题。然而,黄鹂鸣的大脑一片混沌,《国际歌》的内容记住了,但理解不深,记得最多的是雷锋事迹和雷锋日记。在黄鹂鸣看来,雷锋是优秀的无产阶级战士,所以她从唱《国际歌》联想到了学雷锋,不错,雷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但是写到《从唱〈国际歌〉所想到的》这样的题目下就不符合题意了。高考的作文跑了题,那就意味着语文丢掉了几乎一半的分数。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写的作文不合题意,在失去自我的状态下,她想得更多的是贾思远考好了没有。她把她自己置之度外,下意识地认为只要他考好了,自己考不考好无关紧要。她对贾思远的关心和所寄托的遐想,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些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人,出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的红旗下,既有上一辈人传下来的封建思想意识,又接受的是新时代、新文化的教育。想爱,却不敢表达,也不会表达,特别是像黄鹂鸣这样看重名誉的青年,还怕说出来对方会伤她的自尊,让周围同学知道会嘲笑她,所以她的想法只有憋在心底,任凭爱的萌芽在心灵深处扎根生长。贾思远心中有目标,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到城市生活,才能前途无量。他对黄鹂鸣流露过爱意,那是因为她学习一直很好,和其他师生的判断一样,他也认为她能考上大学。

三天的考试很快结束了。同学们互相告别,各自回到家中等待高考的结果。黄鹂鸣对自己的考试情况并不明确,她的心情忐忑不安,很烦躁。窑里很凉快,妈妈让她帮着拆棉衣,准备洗了再缝,过冬时好用,这是自她上小学以后每年暑假必干的活。7月的天,烈日炎炎,家里准备在窑上面的麦场里晒麦子。黄嘉骅急匆匆把粮食从家里扛到场里,看到女儿还坐在窑里的小板凳上,手中拿着正拆的棉衣发愣,就说:“你没看见我和你妈在晒粮食?还不拿上木锨到场里搅粮食?”“我妈让我拆棉衣,你又叫我搅晒粮食,到底让我干什么?”“你这娃,这几天怎么发痴了?你就不会动动脑筋,把小凳和棉衣拿上,搅晒完粮食,再坐到树荫下继续拆你的棉衣。”黄鹂鸣的确心不在焉,否则不会这么痴呆。她戴着一顶竹子编的遮阳帽,用木锨把麦子推成一行行,以增大蒸发面积,让麦子干得快。她一边干活,脑子里还想着学校里的各种情景,想着再过十多天高考发榜时,榜上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如果能进大学校园,那该是多么好的新景象。想到这里,她就兴奋,觉得周围一切都那么美好,心中唱起歌。兴奋不了多长时间,思维又转到另一个极端:如果榜上无名,那该怎么办?首先说明我是个大笨蛋,我还能干什么?去教学,也只能教个小学,到哪里去教呢?去当家庭妇女?打死我也不当。贾思远还会理睬我吗?悬。黄鹂鸣每隔大约一小时用木锨把麦子翻一遍,然后就继续拆棉衣,脑子不停地想着各种问题,想累了,她头枕在胳膊上睡着了。姚文贞来叫女儿回家吃饭,看到女儿睡得挺香,没有叫她,自己拿起木锨推麦子。女儿被惊醒,说:“妈,我刚推过麦子。”“多推几遍干得快。你快回去吃凉皮,你爸正在吃,我给你奶也调了一碗,你看她吃完了,再给她盛些,锅里还有小米稀饭。”“妈,你吃了没有?”“我刚做完饭,觉得热,不想吃饭,你吃完饭来换我,我回去再吃。”女儿看到妈妈越来越消瘦,一股酸楚和怜爱掠过心头。

8月4日那天,杨腊梅来告诉黄鹂鸣:“我今天去我外婆家,路过学校,进去看到黑板上通知后天发榜,通知书都在学校,让同学们互相转告,到校看榜、领通知书。”“我怎么心里很慌,肯定没考上。”“别胡思乱想,你平时学得那么好,怎么可能考不上?”黄鹂鸣又习惯性地把好朋友送到杨家湾村村口,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8月6日,杨腊梅和黄鹂鸣到校,教导处门外的墙壁上贴着红纸黑字的高校录取名单,已经有十多名同学围在那里看榜。她们俩紧跑几步上前观看:殷如男和刘冶考上了古城医学院;刘彩云考上了古城文学院;王嵩山、贾思远、陈渊博考上了古城交大,只是所在专业不同;魏钰、顾秀芳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魏永安考上了山西机械制造学院;李世安考上了西北农学院;赵国栋考上了冶金学院;崔安生考上了财经学院;杨腊梅考上了北京邮电学院;汪佩英、陈慧婷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文理科总共考上三十三名同学。黄鹂鸣却榜上无名,出乎老师和同学们的意料。

黄鹂鸣入团以后,像长跑运动员跑到了终点,似乎没有了动力,想喘喘气,可是没有时间。没考上大学是她这段生命历程的必然结果。周围的老师和同学是从印象出发,认为她学习一贯很好,没考上大学太偶然。

黄鹂鸣和杨腊梅怀着不一样的心情,相伴回家。杨腊梅安慰黄鹂鸣:“你没考上,确实谁也想不到。”黄鹂鸣心情不好,苦不堪言,她一声不吭,用右手狠劲地掐着左手,掐出了血印,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了血,两条腿像灌满了铅,向前迈不动。这种情形着实把杨腊梅吓住了,她陪着她坐在路边树荫下,紧紧握住黄鹂鸣的两只手,说:“你别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你很难受,想哭你就哭吧,别自虐。没考上的人多了,又不是你一个,我看他们都没像你这么痛苦。你看这路边来来往往的人,有纺织厂的工人,有商场的营业员,有银行的职员,不一定都是大学毕业才工作的。我们学校的人事老师刘云生、校团委的崔明新老师,他们不也是高中毕业就工作了吗?你要想开些。”黄鹂鸣终于开口了:“我回去怎么给我爸我妈说?村里人问我,我又该怎么说?他们都认为我能考上大学,而我却让所有的人都失望,多丢人!”“报纸上登的董家耕,人家也是高中毕业,视农村为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没考上大学,你还是优秀的、合格的高中毕业生,你的文化知识在哪里都用得上。你一定会成为有用的人,在农村,高中毕业生还是很稀缺的,特别是女的。”杨腊梅不愧为团支书,平时看她不怎么爱说,可她这会儿对好朋友朴实而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像清凉饮料一样滋润了黄鹂鸣此刻枯焦的心田。黄鹂鸣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们俩一同站起来继续往家走,杨腊梅说:“我陪你回家。”这句话说到了黄鹂鸣的心上,她真不知回家如何面对父母,特别是对她读书寄予厚望的母亲。

姚文贞满心欢喜地等待女儿去学校看榜的消息,看到杨腊梅和女儿一起回来,刚要开口,杨腊梅摇头示意阻止了她。女儿低着头,满脸的沮丧,母亲全明白了,她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沉下去了。杨腊梅说:“婶,让她在床上睡会儿吧。”黄鹂鸣像木偶人一样走到床前,径直躺下。杨腊梅低声说:“婶,那我回去了。”“婶送送你。”走到门外,杨腊梅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黄鹂鸣的母亲:“婶,你也不要太难过,你女儿的确平时学习很好,这次考试不知咋就没考好,老师和同学都觉得她应该能考上,结果出乎意料。你和叔都想开些,不要责怪她,她已经很内疚,感到对不住你们,她恨自己不争气,掐自己的手腕,把嘴唇咬出了血。每年都有因为高考失利而轻生的事例,所以,婶你要好好劝劝她。”“我也听说过因高考失利轻生的事情,我会劝她的。你考到哪个学校了?”“北京邮电学院。”“啥时候走?让她去送送你。”“再过两周就去报到,到时候看她的情绪吧!婶,你别送我了,回去劝劝她。”

黄鹂鸣在窑的最里边放声大哭,发泄内心的痛苦。妈妈走到窑门外就隐约听到女儿的哭声,她走进窑里把窑门虚掩上,偷偷擦掉自己的眼泪,态度温和地对女儿说:“我娃不难过,你们学校没考上大学的还有一大半,咱村和你同龄的娃,就你一个上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咱不丢人。”黄鹂鸣鼻涕一把泪一把,越哭越伤心,她的心思是:我是应该考上大学的学生,我们班平时比我学习差的同学都考上了,而我却没考上,在这无声的比赛中,我输了,说明我笨。我真笨吗?我输得不甘心。她此时还来不及思考自己落榜的真正原因,像一只突然受伤的大雁,哀鸣着,从正在飞行的队列里向下跌落。十二年的学校生活,有同龄人做伴,有老师领路,上课,写作业,跳舞,唱歌,做体操,考试是学习的测温计,荣誉和威信从学习成绩而来。而现在,离开了中学,没考上大学,一下子成了离群的孤雁。这些心思,姚文贞没有体会过,也理解不了。黄鹂鸣在妈妈的劝解下,又躺到床上哽咽着。父亲黄嘉骅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提着马鞍回来了。他推开窑门,看见妻子从窑隔间里出来。他瞪着她,没好气地说:“大白天,你把窑门闭上干啥?”妻子向他摇摇手,示意他别吭声,然后把他拽出去,悄声对他说:“女儿今天去看榜,没考上,哭得很伤心,你什么也别问了。”“本事不行,没考上还有理了,哭啥?”“你千万别这么说她,她平时学习很用功的,这次没考上,她已经觉得很丢人了。”父亲心里掠过一层阴云,疼了一阵,坐到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桌子上,一只手耷拉在膝盖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脑子一片空白。他满以为女儿能考上大学,将来好有个工作,他和妻子也就有指望了,现在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他又想起了儿子晓鸣夭折时的情景,眼圈红了,眼泪流到脸颊上。

黄鹂鸣的奶奶拄着拐杖,艰难地迈着两只小脚,向她的“卧室”——小拐窑移动,看见坐在小拐窑旁边椅子上的大儿子低着头,看上去不高兴,便问:“我娃又遇上什么难事了?心放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先扶妈坐到炕上。”黄嘉骅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把老母亲扶到炕上。老太太脸上的一道道皱纹记录着她人生经历的坎坷,忙活了一辈子的手干枯粗糙,不知把多少泪水咽进肚里,眼睛已模糊不清了。孙女是她从小带大的,她最了解孙女的脾气,有高兴的事,孙女会第一个说给她听,怎么这会儿不见孙女出来扶她?窑隔墙里孙女“卧室”不是有灯光吗?隐约听到孙女的抽泣声,媳妇姚文贞满脸不高兴,总用手抹眼泪,这一切信息让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明白了大儿子三口之家发生了什么。她喊孙女:“鸣,给奶倒碗水端来,奶口渴。”黄鹂鸣抹了抹眼泪,从热水瓶里给奶奶倒了半碗开水,又添了些茶壶里的凉茶,递给奶奶。奶奶喝了两口,又让孙女放到桌子上。奶奶哪里是口渴,她是想哄孙女起来,让她别哭了。她让孙女坐到她跟前,拉着孙女的手问:“给奶奶说,是不是这回没考好试,就上不成学了?”“嗯。”“那咱就不上了!从六岁开始上学,今年都十八岁了,成大姑娘了,你妈像你这么大都到咱家当媳妇了,上了十二年学还没上够啊?你小姑小学毕业,初中才上了一年,我就不让她上了。”“为啥?”“要供你叔上高中,就没钱供你小姑上学了,女娃迟早要嫁到婆家,念那么多书干啥?”“那你们重男轻女。可是小姑后来还是在银行工作了呀!”“提起你小姑念书,那故事就多了,想听吗?”“当然!”姚文贞看婆孙俩聊得高兴,自己也渐渐缓过劲来,去厨房做饭了。黄嘉骅也坐在窑门外面去拾掇马鞍,一切恢复正常。

黄鹂鸣把水递给奶奶:“奶奶,喝完水给我讲小姑念书的故事。”“那时候,只有你爸一个人在古城干事情,挣钱不多,要供你叔上高中,就得让你小姑退学,她很不愿意,可也没办法,成天在家哭。后来她把同学的书借回来晚上自己抄写下来,白天你爷让她帮地里的活,送饭送水,在家里我又让她帮你妈干家务,她没有看书时间。晚上她想多看会儿书,我又嫌她浪费灯油。”“什么油?”“就是炒菜用的那油。你小姑等我们都睡着了,就偷偷把那盏小铜灯点着,放在被窝里看书。看累了,她自己睡着了,多亏我那会儿醒来,看见油灯要烧着被子,才免去一场灾难。你爷把你小姑狠骂了一顿。”“我小姑真可怜。”“还有一次,你小姑打摆子,就是你们后来说的疟疾,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冷,都很忙,没人在意她有病,还让她去场里看晒的粮食。发高烧时,她躺在口袋上,迷迷糊糊说梦话,我正好去换她回家吃饭。”“那我小姑说什么梦话?”“她说:我要去上学!人家引弟还在学校,为啥就不让我去?然后又哭,满脸的泪水。我叫醒她,扶她回家躺在家里,你爷爷请来邻村的中医苏先生给她看病。从此以后,没有人再阻止你小姑抄书、写字、看书。”“那我小姑是怎么参加银行工作的?”“你这女子,啥时候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累了,要睡会儿,让你爸给你说去。”

黄嘉骅干完手中的活,洗了手,倒了一茶缸水,坐到椅子上休息。女儿坐在桌子另一旁的椅子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托着脸,央求父亲:“爸,奶奶让你给我说说我小姑参加工作的事,你就说呗!”“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啥好说的?没事歇着去。”黄鹂鸣从方桌抽屉里拿出旱烟袋、火柴,递给父亲,又坐回她的位置,摆好听故事的姿势。“爸,边抽烟边讲吧!”黄嘉骅压了锅旱烟末抽着,说:“你小姑学名叫黄淑颖,让她初中一年级就辍学,她对我很有意见。那时,家里人口多,你爷岁数大了,在家里招呼种庄稼,我一个人在外干事,薪水不多,只能供你叔黄嘉琪一个人上学。你小姑就借书、抄书自学。新中国成立以后,1951年,古城人民政府招考银行工作人员,是我进城给她带回的消息。那时她二十岁,婆家催着结婚,全家人都在给她张罗嫁妆,她却抓紧时间看书,准备考试。考试日期正好是结婚的前一天,她住在城里你大姑妈家,到结婚的那天早晨才回来,花轿都进村了,全家人都为她着急。”“爸,你说到这儿,我还记着一些情景,姑姑上轿时穿着一件红色花缎旗袍,很漂亮。小姑上了轿,刚起程,你和爷爷奶奶失声大哭,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哭,结婚不是喜事吗?”“你这傻女子,结婚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一对青年男女单独成长的阶段结束了,一个新的小家成立了。男方父母家里迎娶回一位新娘子,皆大欢喜;而女方父母家里送走了一位闺秀,即便是婚后还回娘家,那也是暂时住几天。我比你小姑大十多岁,怎么能舍得她离开呢?她是你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他们更心疼小闺女,能不难过吗?难过一阵过去,还是高兴,女大当嫁,你小姑有了自己的归宿。”黄鹂鸣站起来,用手把短发向后拢了拢,她今天在家里穿着一件花格短袖衫、一条灰布裤,白袜子,黑平绒偏带鞋,白皙的脸缺少了因内心兴奋而洋溢的喜悦。她给父亲的茶缸添了水,也给自己倒了杯水,拿把扇子赶走从门里飞进来的蚊蝇,她这会儿只想听小姑的故事,等会儿再消灭它们。窑洞里冬暖夏凉,8月正值暑期,而窑里并不感觉热。她坐下来,又问父亲:“爸,那小姑出嫁当媳妇了,考试不是白考了么?就是考上,公婆能放她走吗?”“婚后一个月,你小姑去城里看榜,果然考上了,公公婆婆没有为难她。她被分配到渭阳市银行工作,好多年后才调到咸丰市,和你姑父在一起。关于你小姑工作以后的故事,有时间再讲给你听。先去厨房看你妈做好饭了么!”“我小姑真了不起,我没考上大学,真对不起她这些年对我的关心和期望。”“不说这些了,只要有勇气,从哪儿摔倒,就从哪儿站起来。”

黄鹂鸣从看榜那天起,就再也不想出门,怕别人问她考大学的事。

贾思远书包里装着古城交大的录取通知书,推着自行车,和白鹿原的几位同学一同回家。他这天从头到脚整整齐齐,刚理的发,穿一件白府绸翻领短袖,一条蓝卡其布裤子,脚蹬黑塑料凉鞋,微黑的脸晒得发红。和那几位同学一一分手后,他蹬上自行车,风吹开衣襟,露出白汗衫。从白鹿镇到麋鹿寨骑了五公里,就到了村口。从公路通向村子的小路两边,都是他们村的田地。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忽然听到一声“思远哥”,他抬起头,是同村的校友贾宏涛和陈向阳从苞谷地里向他走来。“你俩在苞谷地锄草呢?”“是啊!放暑假挣工分,减轻家里负担。你干什么去了?”“今天高考放榜,领通知书。”两兄弟急切地问:“思远哥!你考上哪个大学啦?快让我们瞧瞧你的通知书!”贾思远没有回答,他从书包里取出录取通知书。陈向阳拿去,从信封里取出通知书,高兴地喊:“思远哥真棒!考上古城交大了!”正在地里劳动的乡亲们放下手中的锄头,都高兴地走过来。光棍老汉王老三穿着一件白粗布汗衫,半长的黑粗布裤子,一双粗布鞋让他穿成了拖鞋。他捋了捋两寸多长灰白的乱胡须,用搭在左肩上的粗布毛巾擦了擦鼻涕、眼泪,说:“还是人家贾任道能行!养的娃子多有能耐,考上了大学,搁到旧社会,就是出了状元郎,了不起啊!我给他家帮忙做活没错,说不准他娃子将来当官了,我还能跟着沾些光。”王根宝在旁边瞪了他一眼,说:“三哥!你眼睛真有水,给有钱人拍马屁都有响声。你就等着享福吧!”王老三看都没看王根宝,直向东头棉花地走去,大老远就喊:“任道家的惠珍,你儿子中状元啦!”魏惠珍抬头向不远的前方望去,已经隐约看到远处路边,像是儿子骑自行车回来了。看到几个乡党拥上去高兴的样子,她估计是好消息,她知道儿子今天是去看榜、领通知书,心中喜悦,并没说出口。这时听到王老三的喊声,她微微一笑,右嘴角微微向上翘着,满脸都是幸福。她说:“供他上高中就是要让他考上大学。”和魏惠珍在一起劳动的几位妇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向魏惠珍表示祝贺:“嫂子命真好!儿子多争气。”贾宏涛的母亲说:“我儿子明年也高中毕业,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谢天谢地了。”魏惠珍说:“你放心,你儿子肯定能考上大学。平时把他思远哥跟得很紧,念书很认真的。还有那个陈向阳,这孩子也挺不错,都能考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