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什么是阶级?什么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处处在,无时不有时时有。思想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占领……”这些理论,黄鹂鸣在高中政治课堂上已经学过,有一定的基础。眼下,报纸上,《中国青年》杂志上,她每天在村广播宣传的文件上,有着更广泛的关于阶级斗争的知识和相关报道,这已经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黄鹂鸣家门前的六大伯,他家小儿子在军事院校上了个半截,不知什么原因中途返乡,两个月前娶回一个新媳妇刘桂贤,是个初中毕业生,和黄鹂鸣是同龄人,在地里劳动时她俩挺能说得来。有一天下午饭后,她去找新嫂子闲聊,六大妈有些不太高兴,黄鹂鸣很是纳闷,可也没在意。过了几天,她又去找这个新媳妇,新房干净雅致,闲聊也觉得舒适。当她走到新房窗子外面时,听到六大妈在新房里教训儿媳妇:“你刚结婚到这个村,啥都不知道,那个来找你的黄鹂鸣,她家是地主成分,当教师人家不要她,招工也不要她,整天在村里干些没人干的闲事,在广播上哇里哇啦不知喊些啥,俺老婆子啥也听不懂,在黑板上写些啥,俺也不认识,成天说呀、写呀,干些人家都不愿意干的事,连工分也没人给她记。你以后不准和她在一起,她是个倒霉蛋,别把霉气传到咱这个屋里来。”“妈,你都说些什么话呀?那姑娘挺好的。她干的那些事是宣传国家政策的社会活动,那是共青团员、青年学生的义务。”“反正不准你和她在一起。”这些话钻进黄鹂鸣耳里,她转身快步走出门,几乎是小跑回家,在窑洞的最里面痛哭一场。

奶奶躺在小拐窑的炕上,隐约听到孙女的哭声,呻吟道:“小鸣,俺娃又委屈啥呀?来,给奶奶倒碗水,有啥难过给奶奶说。”她抹干眼泪,扶奶奶侧躺着喝了半碗水,慢慢把奶奶的头放在枕头上,让奶奶躺好。她把刚才在六大妈家听到的话给奶奶诉说了一遍,奶奶说:“俺娃别难过,人这一辈子,有顺当的时候,也有不顺当的时候。你看你小姑姑上学时候就不顺当,谁知道,都要嫁到婆家当媳妇了,又去考工作,过了门没一个月,接到银行要她去工作的通知。那会儿,新中国刚成立,‘土改’时已经给咱家定了成分,可是,那会儿不讲这个,你嘉琪叔那时还在区人民政府当国家干部,咋到你这时候又变了?俺娃几个事都不顺当,别急,说不定过些时候就顺当了。再说你那六大妈,她是个出了名的麻迷子婆娘,年轻时跟她婆婆就过不到一起,这会儿刚娶个新媳妇,生怕别人在她媳妇跟前说她的不是,提防心大,俺娃以后不去她家。”奶奶的一番话安抚了黄鹂鸣的心,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奶奶,我知道了,说了这么多话,你肯定很累,睡会儿吧。”“你给奶奶把胯骨这儿揉揉。”她坐到奶奶身旁,轻轻地按摩奶奶的胯骨,看着奶奶渐渐入睡了,给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从炕上下来。

姚文贞提着篮子闷闷不乐地走进窑门,黄鹂鸣接过母亲手中的篮子,揭开布巾,小声问妈妈:“今天的饼咋没卖完?”“就别问啦,市场管理人员说我们这是投机倒把,说营业食堂才能卖馍,农民就应该好好种地,别出来做买卖,不合法。说今天是警告,明天再卖馍就全部收了。我和你三妈、惠贤嫂子等五六个妇女都回来了。”“人家说得挺有道理的,妈,你们就别再去卖饼了。”“羊养不成了,没了送羊奶的钱,想卖饼挣俩零花钱,也不行了,农业社决分时,咱家还能分几个钱,可这平时花钱咋办呀?我这身体不争气,还经常要看病、吃药。”“妈,你别急,声小点儿,奶奶刚睡着。”黄鹂鸣也无法回答妈妈提出的问题,她甚至想:我如果给人家织毛衣,是不是能挣点儿钱?可是,怎么知道谁要织毛衣呢?我织的毛衣不是很好,只能自己将就着穿,看来这条路不行。要不给人家做衣服挣钱?可哪买得起缝纫机呀?况且自己的裁缝手艺不高,只能给自己做,给别人做还是不行。虽然黄鹂鸣和生产队的妇女也到红星水泥厂搞副业,给厂里过细沙、和水泥,可是挣的钱,水泥厂直接交付生产队,生产队给每个人记工分,年终参加决分。

父亲实在没办法时,就写信向小姑姑要钱。黄淑颖夫妻俩虽然是双职工,但有三个孩子,生活负担也不轻,黄嘉骅总认为小妹妹俩人挣钱花不完,他就体会不到城里的生活,样样要花钱。乡下人没下锅菜了,可以去摘些野菜回来,可城里人哪有时间、哪有地方去摘野菜?乡下人没有手纸,用土块就可以解决问题,可城里不买手纸就不行。黄淑颖周围的同事都穿着整洁,她一点儿不讲究能行吗?这不,同办公室的女同志在一起都买了实惠又时尚的皮鞋,黄淑颖试好鞋,付了钱,往家走时,在传达室收到大哥黄嘉骅的来信,说是家里实在没钱用,还要给嫂子看病。她看完信,又返回办公室,把鞋退给那位代理买鞋的同事。正好到月底,工资花完了,她只好把买鞋的钱给大哥寄去。因为扫了她买鞋的兴致,她有些生气,但又不能不顾及大她十多岁的大哥。黄嘉骅在接到妹妹寄来的钱和粮票的同时,也接到她的回信。妹妹在信中把他数落了一番,说虽然他们夫妻是双职工,但有三个孩子,负担也很重,哥哥就一个女儿,也是劳力,一家三口都能挣工分,以后不要再向她伸手。黄鹂鸣接过姑姑的信,看了之后,说父亲:“姑姑说你没志气,我都脸红。奶奶说过,你过去不供给小姑上学,重男轻女,只供叔父上学,现在有困难却想到小姑。”“说就说去,钱和粮票还不是寄回来了?”对于父亲,黄鹂鸣又增添了不好的感觉,但同时也激发了她对这三口之家的责任感。

黄鹂鸣上午写完饲养室门前的那块黑板报,急匆匆又去了新华书店,继续看她没看完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她回来时,爸妈已经吃过中午饭,爸爸上工赶大车去了,做好的汤面条给她留在锅里。今天生产队没有妇女干的活,妈妈就在家缝棉衣,见女儿回来,经管女儿吃完饭,又把上午收到的一封信交给女儿。是古城医学院来的信,黄鹂鸣拆开,先看写信人的名字,叫闫福来,是陌生的名字,再看内容,信中提到他从女友汪彩芹的絮叨中,知道黄鹂鸣这好那好,亲眼见了以后,果真聪明伶俐、端庄秀气,等等,好一顿夸奖,还要求她给他回信,让黄鹂鸣感到莫名其妙。看完信,她躺在床上仔细想,终于想起来了。上周六,高中女同学汪彩芹来家里找她,她们聊了好一阵子,妈妈很热情地去做饭,眼看饭就要好了,汪彩芹执意要走,她和妈妈一定要她吃过饭再走。这时,汪彩芹才不好意思地说,外边还有个人等她。黄鹂鸣这时才知道她有个正读医学院的准女婿。她俩一起出去把那个闫福来叫回来,招呼他俩吃了中午饭,聊了一会儿,送他们回去了。黄鹂鸣回忆起这档子事,可是,汪彩芹的男朋友闫福来为什么来信夸赞她呢?这人怎么这么不地道?她感觉厌恶,为什么要给他回信?自己成什么人了?和汪彩芹的男朋友通信?那不行,不能理睬他,也不能告诉汪彩芹,以免他们之间闹矛盾。想好以后,她就去准备下午扫盲的事。

一周之后,闫福来又给黄鹂鸣寄来一封信,仍然满篇赞歌,醉翁之意不在酒,还说他觉得黄鹂鸣好,各方面都胜过他的女朋友汪彩芹,个子高,皮肤色白,端庄大方,总之气质高雅,简直一个是凤,一个是家雀。黄鹂鸣看完信,骂了句:“王八蛋,什么东西!”闫福来在夸赞她的同时,竟然说他和汪彩芹之间闹矛盾,他俩准备分手,征求黄鹂鸣的意见。这可把一派正气的黄鹂鸣给气炸了,她拿起笔就骂闫福来,连汪彩芹一起骂,说他俩都是品质劣等,什么货色找什么货色。在她心里只有贾思远,她觉得闫福来的信是欺负她,她要把这事告诉贾思远,可又不好直说,就将写给闫福来的信和写给贾思远的信一并寄去,好让贾思远看完信再寄给闫福来。哪知贾思远并没深思她的意图,看了信,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搞什么名堂?他很生气,还认为她把写给闫福来的信让他寄给人家是侮辱他。他即刻给她回了封信,说以后不要再给他写信,并将她骂闫福来的信一并寄还她。这一来,误会大了,本来他就对将来能否和她在一起心存疑虑,她竟然还和别的人来往,他准备和她断绝交往。而她接到返还的信,意识到自己的意图没被对方理解,还惹人家生气耍脾气,搞得很糟糕。

1965年放暑假,贾思远和他们班同学被派遣到甘南县草坡村去参加社教运动。

同时,贾思远的家乡麋鹿寨也进驻社教工作组和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的大学生。时下,王根宝担任村大队会计并兼小队会计将近一年,工作组首先清理他的账目,结果没有什么问题,就把他吸收到“四清”组,协助工作组检查其他会计,包括前任会计的经济账。几个记工员和会计基本都是初小或完小文化程度,有的是工分账记得不清楚,有的是给社员到年底把工分总结错了,当会计的不会走账,各种问题都有,但这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清理完经济账,全体干部和党员去江村办的学习班,学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意义、步骤、目的,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明确阶级斗争新动向”。半个月的学习班结束后,回村开社员大会。首先是贫下中农的忆苦思甜会,把自己在旧社会受的苦再诉出来,新中国成立后有了自己耕种的土地,过上了幸福生活,要感谢毛主席,不忘阶级苦。另外,坚决打击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嚣张气焰,只许他们规规矩矩,夹着尾巴做人,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于是,人们的言行有了规范,无论是干部还是社员,谁要去阶级敌人家,和他们亲近,谁就有阶级路线问题的嫌疑:是不是走地主路线?像旋风一样,以阶级斗争为主题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席卷各地,谁也逃避不开现实。

黄庄村的社教运动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工作组给党员干部办完学习班,开始对社员群众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这次,在运动中如何表现是对每位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考验,运动结束时要对每个党员、团员做鉴定,优秀的团员和青年积极分子,工作组直接带走,为国家干部队伍输送新鲜血液。工作组里有一位西大历史系大二的女学生李毓敏,开会时她做记录,她穿着黑列宁上衣、蓝裤子、黑平绒偏带鞋,白皙的面孔,安详端庄,高兴时腼腆一笑,眼睛不大,却也秀气,和黄鹂鸣假小子的性格相比,人家显现出温柔的女性气息。

开社员大会前,黄鹂鸣协助村委会写横幅上的毛笔大字——热烈欢迎社教工作组进村主持工作。她的毛笔字写得并不怎么好,因为是村党支书张向荣让她写,就欣然答应,大胆接受革命任务。她挽起蓝衫子的衣袖,右手把不久前剪成的短发向后拢了拢,用蘸饱墨的毛笔在红纸上潇洒挥毫,果然比她平时写出的字漂亮,也许写字和心情相关。写完,她把沾着墨汁的手在咖啡色粗布制服裤子上抹了抹,李毓敏在一旁赞叹不已:“你的毛笔字写得真不错。”“什么呀?这是赶鸭子上架,写得不好。”《毛选》学习小组的黄琴芳、杨麦叶说:“鸣姐,你就别谦虚了,这几个字的确写得不错。”“那你们就把它放到地上,等墨汁干了,还要贴在横额上,待会儿让小虎他们几个小伙子挂到会场。”黄鹂鸣和李毓敏还裁了一些红的、绿的、黄的条幅,又写了些标语,准备贴在街道的墙上、树上。全大队开完会,各小队还要开会,几乎每天都有会,内容各不一样,有贫下中农的忆苦思甜会,有“四不清”干部的检讨会,有对“地富反坏右”的批斗会,不同的会不同的人员参加。黄鹂鸣的父母被排在阶级敌人的队伍里,是阶级斗争的对象。共青团员黄鹂鸣是否能和家庭划清界限,着重看她在对地主分子的父亲黄嘉骅的批斗会上如何表现。

前不久,黄嘉骅在赶大车时,发现那匹枣红骡子驾车时没精神,使不出劲,休息喂牲口时,不好好吃草料。早晨赶车走时,饲养员给黄嘉骅交代:“黄嘉骅,你平时用的那匹黑骡子,张富荣套到他的大车上赶走了,你就只能套这匹枣红骡子了。”黄嘉骅很不高兴:“他咋能这样?谁用的牲口谁顺手,不打声招呼,咋就随便换了?再说,马鞍绳索也不配套,我提回去拾掇的这个马鞍只有给黑骡子搭上合适,那匹牲口高大一些,给这匹枣红骡子搭就有些大。”饲养员王老汉知道这匹枣红骡子最近不好好吃,可能有毛病,没力气,所以张富荣才赶早,先套走黑骡子。可他不能给黄嘉骅说实情,一则怕造成他们俩之间的矛盾,再则,不套剩下的这匹枣红骡子,就再没有大牲口了,总不能用头牛去代替。王老汉特意让黄嘉骅带了些精饲料——麦麸和豌豆,并叮咛:“中午喂牲口时,看哪个牲口不好好吃,就给喂这精饲料。”黄嘉骅还寻思,这王老汉还体贴我们赶车的,知道最近拉石头,重车,牲口也累,挺爱护牲口的,这人真不错。没想到中午给牲口喂饲料时,枣红骡子真不吃一般饲料,喂精饲料,吃了两嘴还是不吃,他这才想到:“怪不得张富荣不想套他常用的这匹枣红骡子,这牲口有病了,使不出力气。”傍晚,回到饲养室院子卸车时,黄嘉骅给饲养员王老汉说:“王叔,枣红骡子连精饲料也不吃,饮水只喝两口,还不停打喷嚏,像是病了,你不知道吗?”王老汉没吭声,他心里自然明白。后来,王老汉把牲口拉到兽医站去医治,终因医治太晚,没过几天,这匹枣红骡子就死了。

死了一匹大牲口,这在生产队也是一件大事,是要追查责任的。正要处理这事,赶上工作组进村,生产队长把事情交给工作组。工作组的成员毕竟是国家各级干部,处理问题有水平、有原则,首先讯问了当事人事情的经过,做到心中有数。但这件事情还要经过社员大会讨论。黄嘉骅是最后一个使用枣红骡子的,他又是排在阶级敌人队伍里的阶级斗争对象,黄鹂鸣问过父亲关于枣红骡子的事情经过,她要父亲如实向工作组交代事情的经过,她相信工作组会客观处理问题,父亲该承担什么责任就承担,所以她心里坦然。

这天下午,在杨麦叶家的大院子里,黄庄村第一生产队的社员开会,批斗黄嘉骅。张向荣书记说了枣红骡子事件,让社员群众发表意见。会场静了一会儿,人们在下边议论:“只听说饲养室死了一匹枣红骡子,到底啥原因,咱都不清楚,说啥呀?”贫协主席赵霏霏举手发言:“都不想说,我说,刚才村支书说是黄嘉骅发现骡子不吃饲料还有病的,后来骡子就病死了,那还不是他赶车时把牲口赶得紧,拿鞭子打的。这个地主分子就没安好心,这是破坏生产,要让他向社员群众赔罪,给生产队赔一头骡子。”她越说越激昂,举起手高喊:“打倒阶级敌人,打倒地主分子黄嘉骅!”其他一些人也跟着响应,心中有鬼的张富荣也随声附和:“黄嘉骅用过骡子后发现骡子有病,当然是他的责任。”工作组一位姓李的同志问他:“张富荣,这匹枣红骡子平时是谁套大车的?你经常提在手上修复整理的马鞍是枣红骡子的,还是大黑骡子的?”张富荣急忙溜出人群,说他撒泡尿就回来。很久,也没看见他再进会场。人们又三三两两议论开了:“这事套套还多,不那么简单,等着看吧!”

这时,站在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的黄鹂鸣站起来发言:“黄嘉骅,你这个阶级敌人、地主分子,要老老实实向人民低头认罪,向工作组说清事情经过,经过调查确实是你的责任,该赔偿的一定要赔偿。”她的发言引起会场里不同人的不同反应。工作组的同志认为这位共青团员敢于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自己的立场,能和家庭划清界限,有一定的思想水平。社员群众大多瞪直了眼:“养这女子,遭殃了,竟然叫着她爸的名字,批斗她爸,早知是这货,还不如刚生下来塞到尿盆里淹死了。”小学文化的共青团员王民庆说:“我看她这是假积极,她回家还不是和她爸她妈一个锅里吃饭?这娃不懂事,敢叫她爸的名字,还理论一顿,我听不明白她说些啥。”而黄嘉骅此刻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提意见,我没得说。我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个不知羞的女子,就让人把我笑臭了。”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邻村乡党都知道了黄嘉骅的独生女在批斗会上批斗黄嘉骅的事。而黄鹂鸣却不以为然,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回家也没骂她,哭丧着脸说:“你咋就不怕人笑话?”“我没说错什么呀!我相信工作组会调查清楚的,是你的责任当然你要承担。那后一句,我没说,不是你的责任,是不会让你承担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好多人根本就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笑我叫了你的名字,触动了小儿犯上的老规矩。我是个共青团员,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我不能白受党教育十多年。”“你还一套又一套的道理。”“你以为我白上了十二年学?”半个月后,经过工作组同志耐心细致的讯问、开导,终于搞清了事情的真相:枣红骡子属于慢性肠道病,开始不明显,没有引起赶车人和饲养员的重视。黄嘉骅套用时,枣红骡子的病已经严重了,之前他并不知这匹骡子有病,他没有什么责任。

8月底,大学生在农村参加社教运动的社会实践活动告一段落,他们返校了,准备迎接新学年的学习任务。贾思远虽然家在农村,但是他一直生活在校园里。农村、社员的生活全貌,他并不熟悉,这次参加社教运动,他才有机会对农村、农民有个基本认识。他联想到黄鹂鸣:原来她就和这群人一样,没水平的农民!农民的共性、个性、优点、缺点,在短暂的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还来不及分辨清楚。在参加社教运动的这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位从护士学校来的女生,叫王从珍,俩人关系还不错,互留了通信地址,返校后好互相交往。他对黄鹂鸣的想法很矛盾:我希望她能有工作,可她如果一直没有工作的机会怎么办?之前,她要我转寄给医学院那个人的信是什么意思?是告诉我那个人追她吗?不管王从珍是否适合做我的女朋友,我也要让黄鹂鸣知道,同样有人追我,必须挽回我的尊严。

黄庄村的社教运动接近尾声,党员、团员开始做自我鉴定,由组织评定。在王民庆家院子的那孔小窑里,正开着团员会,黄俊孝正发言,做自我鉴定,说他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意见,决心改进会计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这次社教运动,使他受到很深刻的教育,他出身于贫农,绝不忘本。这时,姚文贞来叫女儿黄鹂鸣,在窑洞门外告诉女儿:“你们同学来找你,四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有一个好像是麋鹿寨你那个同学。”黄鹂鸣心中不由一热,脸红了,她告诉母亲:“妈,你今日中午不是准备做凉皮吗?那就多蒸几张,他们也吃不了多少。我们开会快结束了,你先回,开完会我就回去。”“那你快点儿,别让你们同学等急了,我回去做凉皮。”黄鹂鸣又回到会场,王民庆在发言:“黄俊孝,贫协主席赵霏霏给你提了那么多意见,你都能接受?”“她爱说就说去,工作组要根据事实落实,她要耍积极,想说啥,谁也封不住她的嘴。”“可是她说你当会计贪污,不管是不是事实,这名声不好听。”“有会计账在那儿放着,工作组会搞清楚的,不是她说啥就是啥。”黄鹂鸣说了句:“一切结论来自于调查研究之后,以事实为根据,我同意黄会计的自我鉴定。”村支书张向荣主持会议,他说:“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下午继续开,该黄鹂鸣做自我鉴定了。”

在回家的路上,黄鹂鸣想着贾思远来了,心中有几分激动,有那么点儿紧张,还有些羞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走进窑门。冶金学院的赵国栋、交大的贾思远、医学院的殷如男、汉中师专的李治、国棉四厂的吴伟民,五位同学约在一起来看望黄鹂鸣,大家见面,那种高兴和亲热的气氛使这孔古老的老窑洞充满了生机。姚文贞很喜欢这些孩子,她和女儿给他们每位倒了杯茶,递到手里,说:“小鸣,你陪你们同学好好说说话,好久不见了,都来看你,真不容易。我去厨房给你们做凉皮去。”殷如男走进厨房说:“阿姨,你不用麻烦,我们吃过饭了。”“姑娘,你不用管,我也没啥好招待你们的,就是一顿农家饭。你们和小鸣多待会儿,多和她说说话,她平时总念叨你们,虽然和你们分离两三年了,但和你们的心没分开,有你们常来看望她,我比什么都高兴。”说着,姚文贞抹眼泪,“我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深不得,浅不得,啥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她高兴,我就心宽些;她不高兴,我的心就像压了块石头。唉,盼孩子长大,难啊!长大了事情更多,不上学了,工作在哪儿找?我们家成分不好,想当个小学教师也不行,别的工作机会也没她的份儿,乡亲们给她介绍对象,她就不理那个茬,我也不知道咋办。”“阿姨,你也别伤心、发急,听黄鹂鸣说你的身体也不好,还有病,急坏了你的身体,她更可怜,你女儿是个有主见的人,什么事情该怎么做,她知道的,你不用太操心。我上小学时,我妈因病去世,我还不是慢慢学会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妹妹。”“姑娘,你可真有本事,书还念得那么好。”“阿姨,你一定要表达心意,给我们做凉皮,我也拦不住,那你不用着急,慢慢做,我去和他们聊。”“好,你去吧。”

这几位好久没见面的同学有说不完的话题,高中时期是人生从混沌的少年时代步入青年时代,单纯且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这阶段建立起来的同学情谊永生难忘。他们回忆着中学时代在一起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又谈到高二时的丢羊事件。赵国栋、贾思远谈起他们参加社教运动的见闻,吴伟民聊起车间发生的事情,黄鹂鸣和殷如男只是见空插上几句,不多说,总在笑。

姚文贞喊女儿准备好盐、醋、酱油、辣子、蒜泥等各种调料,摆放在方桌上,端来一摞碗筷,殷如男帮着黄鹂鸣从厨房端来切成细条的一盆凉皮。黄鹂鸣说:“你们说了好半天话了,消耗不少,别说了,补充些营养再继续聊。来,自助餐,陕西名小吃,会调吧?”赵国栋说:“把我们当小孩,这也不会吃?”贾思远迟迟不动筷子,赵国栋问:“你今天是怎么啦?来的时候就不想来,是我拽的,来了又不多说话,这会儿又不想动筷子,有什么心事不成?来,我给老弟调一碗。”贾思远这才用筷子挑了半碗凉皮,反驳道:“你瞎说什么呀,我有什么心事?”赵国栋已经觉察贾思远和黄鹂鸣的关系不一般,但又不知发展到什么程度,大家都是同学,不能随便乱说,但他还是隐约开着贾思远的玩笑。他夹了一筷头辣子,突然放到贾思远碗里搅拌了一下,贾思远只好将就着吃下去,辣得冒出一头汗。他还开玩笑说:“看,把贾思远紧张的,满脸是汗,脸都红到脖根了。”贾思远掏出手绢擦把汗,习惯性地用右手向上扶了一下眼镜,说:“你行了吧,就你话多。”

其实,贾思远因为各种原因,对黄鹂鸣有想法,想着干脆给她说算了,别再交往,省得闹心。但心里又很毛躁,不知如何给对方说。今天来时,是赵国栋到宿舍叫他,他说有事不去了,但还是让好伙伴给拽来了。在路上他就想过了:既然去她家,就直接告诉她,以后不再来往。可是这么多同学在一起,他没机会开口。而黄鹂鸣还在同学们面前掩盖住对他不一般的心情,她有她的心事:下午两点还要在王民庆家院子的小窑里开团员鉴定会,我是主角,自我总结,能否得到大家和组织的认可?组织又会给我什么评价?这些都关系到我的政治生命,关系到我能否被工作组选拔去补充干部队伍。她也没怎么好好吃饭。

吴伟民看了看手表,说:“都1点半了,我两点半在车间还有些事要处理,赶紧得走,还得回趟家。”姚文贞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她说:“今天也没招待好你们。”李治帮着把盐碟、辣子碟放到方桌抽屉里,他说:“阿姨,你辛苦了,你做的凉皮挺好吃的。”“那以后你们就常来,阿姨给你们做农家饭。”黄鹂鸣很着急,两点钟就要开会,但她又不好意思催大家走。贾思远寻思马上要走了,却没有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赵国栋催促大家:“走吧,每次同学见面都这样恋恋不舍。”

黄鹂鸣和同学们走到饲养室门口,殷如男、李治、吴伟民三人向北边那条路去国棉四厂的方向。距离赵国栋的家仅有一百多米路,贾思远推着自行车突然停下来说:“我的自行车没气了,推回你家给我找个气管子。”黄鹂鸣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他的车把上,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像触电一样,一股热流传及神经,她的手迅速离开,说:“前面就是赵国栋家,马上就到了,让他帮你给自行车打气。”其实,贾思远就不需要给自行车充气,是找借口想让她一同回去,有话给她说。而她,脑子全想的是:你们赶快都走吧,我急着去开会,要给我做组织评定,别让我迟到了。但是和同学们见回面很不容易,她不好直说。贾思远无奈,只好和赵国栋一块儿走了。

黄鹂鸣急匆匆赶往会场,大家都到了,只等她。“对不起,耽误大家时间了,家里来了几位同学,刚把他们送走。”村支书张向荣主持会议:“我们继续上午的会,前面几位同志都谈得很好,现在让黄鹂鸣说吧。”黄鹂鸣拿出自己的发言提纲,开始了自我鉴定:“在村党、团组织的关怀和帮助下,在工作组的指导下,我认识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农村这块阵地,社会主义不来占领,资本主义就会占领,阶级斗争的形势是非常严峻的,‘地富反坏右’这些阶级敌人伺机捣乱,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现在又滋生了‘四不清’干部,这些新兴资产阶级挖社会主义墙脚,所以我们必须加强社会主义教育。我在这次运动中,积极配合工作组,搞宣传、学《毛选》,活学活用,坚决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和家庭划清界限,和地主分子的父亲做斗争。我的鉴定就是这些,希望大家多指点。”会计黄俊孝说:“黄鹂鸣认识水平很高,她在运动中表现很不错,敢在社员大会上面对面给自己父亲提意见,这在农村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家隔壁住的贫协主席赵霏霏,我看她和你关系还不错,她是看你会写,想利用你,那人说话你得辨别真假,不能她让你写什么,你都听她的。”王民庆说:“黄鹂鸣这娃,文化程度高,懂的理论多,我有时还听不懂她说的那些,咱也没上多少学。我看她平时就在村里常写黑板报,在广播上宣传政策,也不管挣不挣工分,她说这是团员的义务,是搞社会活动,她没想过要工分。这在其他人做不到,我看她不像别的女娃,早嫁人抱娃娃,她上的学多,想的事大。除了搞宣传,还扫盲,在夜校给青年娃们教识字念书,俺在她家隔壁住,看她在家待的时候少。你批斗你爸,我咋看不惯,咋叫划清界限,你不和你爸你妈在一起过日子,那才算划清界限。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好娃。”其他团员都说了自己的看法。张书记总结:“黄鹂鸣一贯表现不错,对组织布置的宣传、扫盲工作从不推诿,积极去完成。有时,派她代表贫协主席去公社开会,她扔下家里的事,准时去参加,认真记录会议内容,回来后汇报给我和赵霏霏。这次,她在社教运动中仍然积极写标语、搞宣传,特别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能和家庭划清界限,是一名好团员。我要指出的一点,以后要和贫下中农、广大社员群众打成一片。”黄鹂鸣的心总算落下了。

晚上入睡前,她总是要把当天的事回忆一遍,捋捋思绪,这也是多年上学养成的习惯,入睡前要把当天的功课在脑子过一遍电影。她忽然意识到:贾思远明明知道前面就是赵国栋的家,干吗要提出回我家给自行车充气呢?他是想甩开赵国栋和我说什么吧?哎呀,我当时怎么就没往这儿想呢?真是笨!他又该生气了。想到这儿,她立即起来,拉亮灯,趴在自己的学习桌上给贾思远写信,解释当天的事,请他别误会。几天后,贾思远给她回信,他说:“不是你急于开会,而是你就没心,所以对我的话就不理解。”可是,他既然想当面给她说不来往了,在信里怎么又不讲呢?这位感情也处于青涩状态的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王根宝和社教工作组的同志关系处得相当好,他配合工作组理清了这个村子大、小生产队的会计账目,没有多少问题,只是原先当会计的人文化水平低,不懂会计常识造成了一些错误。现任大队、东小队会计王根宝不存在这些问题。工作组在对王根宝赏识的同时,也为他没能在一个正式单位工作而遗憾。王根宝的身体越来越健康,工作组对他的赏识也提高了他在村民中的威信,村民对工作组这些公家人不是一般的迷信。公家人都说王根宝是有本事的人,那肯定没错。可是,势利眼的人还是说:“本事大有什么用?干不了公家的事,挣不来工资,还是个农民,家里还是那么穷哦。”王根宝有个本家侄女叫彩妮,婆婆家在香村,她给这个娘家叔叔介绍了个对象叫香玲,人长得漂亮,是个初中文化程度的聪明人。香玲和王根宝见面,俩人互相感觉不错。她问王根宝:“你准备当一辈子农民?”“至少目前是这样。”“那你们家还指望什么改变面貌?就凭你们村一个劳动日七分钱?”“农民只能靠劳动日分钱了。”王根宝再有什么打算,也不可能第一面就说给她。他打听了,这个香玲人厉害,眼头高,她哥哥是古城第六医院的院长,她比一般村姑见的世面多。他怕母亲对付不了她,会受气;而她虽然看上了他这个人,不嫌他家穷,但是觉得他没有前途。双方都把意见反馈给介绍人,第二场相亲又结束了。

黄庄村的社教运动接近尾声,工作组选拔了黄琴芳和杨麦叶两位女青年给国家干部队伍补充新鲜血液,这俩人是《毛选》学习小组的成员,黄鹂鸣是这个组的组长。她们两个都是初中毕业,家庭是贫农成分。这对于黄鹂鸣又是一次打击。

工作组撤离了,黄琴芳到市档案局报到,杨麦叶去宝宁县妇联工作。黄鹂鸣还在村里搞扫盲工作,在广播室搞宣传,当然,这都是在田间劳动挣工分之余的社会活动,是一名共青团员的义务,也满足了黄鹂鸣的精神需求,否则,她会觉得自己对社会没用。

她思想很苦闷,借着公社召集各村扫盲教师开会的机会,她去找了公社党委书记杨致远。这个五十岁出头的国家干部态度和蔼,平易近人。黄鹂鸣把她的思想苦闷吐露出来,书记说:“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有些是政策问题,咱们这里只是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我们也没有办法呀!比如说,你的各方面情况,驻村工作组不清楚吗?他们很清楚,我还听到他们夸你呢。可是补充青年干部的文件明文规定,必须是出身贫下中农,驻村工作组能违背文件精神吗?你很聪明,应该能想明白。不要泄气,好好干你的扫盲工作,回家多读读‘老三篇’,思想问题就解决了。”

杨书记的一番话,让黄鹂鸣清醒了许多。她回家后,带着满脑子的问题,重新研读《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还有《实践论》《矛盾论》。她想:是啊,白求恩一个外国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毫无自私自利之心,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而我待在农村劳动,扫盲,宣传党的政策,有什么不可以?农村不是更需要像我这样有文化的知识青年吗?她从《毛选》一系列文章中汲取了精神营养,特别是《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两篇经典哲学论著,让她对辩证唯物主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试图用来解释社会问题和自己身边的问题。她热爱科学,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她喜欢贾思远,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在攻读科学技术知识。

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坐在厨房的连锅火炕上,怀里搂着小女儿思瑞,和老婆魏惠珍说着过年的事。魏惠珍右手拉风箱,左手给锅台里添着柴火,说:“他爸,今年不知咱儿子的那个女同学还来咱家不?”“我咋知道?这得问思远。”这时,三儿子思民在外边喊:“妈,我大哥回来了。”外边,雪花飞舞,房顶上、院子里都有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树干毛茸茸的,雪越下越大。贾思远走进厨房:“爸、妈,你们冷不?”魏惠珍让二女儿思秀烧锅,她拿了把炕上用的小笤帚,赶紧给她的宝贝大儿子扫衣帽上的雪:“我们在家,冷啥?今个儿外边冷得很,你咋就不拣好点儿的天气回来?看把你在路上冻的,快把鞋脱了,和你爸坐火炕上。”“下了汽车,急着赶路,不觉得冷。”贾任道眯着一双先天性的近视眼,一开口就露出大黄牙,说:“看你妈把你娇惯的,一个大小伙子,还怕冻着,将来还在外边干不干事情?男子汉是要闯世事的。”儿子没去坐火炕,倒了杯开水,边喝边暖手。他说:“我们宿舍、图书馆都有暖气,家在外省的一部分同学放寒假不回家,就在学校过年。”“今个儿腊月二十八,你准备在家待几天?哪天回学校?我正在和你爸说你的事,你那个高中女同学今年还来咱家不?”贾思远的脸又红到脖根,不吭声。他爸问:“就说你总不说话,是咋回事?你和你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你是咋想的?她能有工作吗?你大学毕业,如果分到外地工作,她如果没有工作,你把她放到咱家当农民?咱村北头陈文卿的叔父上海交大毕业,和在农村家里的媳妇离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啥想法就趁早,别耽误人家姑娘。”“我没想那么多。”

贾思远的思想很矛盾:从高二第二学期开始,我就对黄鹂鸣有了好的印象,无论哪一方面,我都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女同学。考上大学后,我故意没给她先写信,我猜准她会给我先来信的,果然如此。在来往信件中,我们逐步从同学关系发展到朋友关系,去年她来我家后,我在信中将了她一军,才吼出了彼此相爱的心声。可是,后来她在给我的来信中,加了一封指责高中女同学汪彩芹男朋友的信,而且让我读后寄给医学院那个人,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是在告诉我,她和那人在交往?咳!想不明白,真想和她了断,我后来在参加社教运动时也认识了一位上护校的女生,想气气黄鹂鸣。父亲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没想那么远,不过父亲的话也很现实,恋爱到最后总是要结婚的,她要真的没工作,当农民,我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个农民,多没面子?那不行!唉,怎么办呢?真烦人。

黄俊孝的哥哥给黄鹂鸣介绍国棉五厂财务科科长,她当即拒绝;小学老师给她介绍红星水泥厂的科室干事,她还是拒绝。村里乡党看她是个好姑娘,文化水平又高,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她一律不见,都以为她要攀高枝。而她有自己的想法:一、我绝不当吃闲饭的家属;二、对一个异性,就凭见上对方一面就能判断他可靠与否?三、见一面,若我没看上对方,对方却看中我,总缠着,这岂不是给自己脖子上套枷锁,何苦去见?当然,她也知道,贾思远大学毕业时,有可能变,不是还没到那时吗?她还在追求上学、追求工作,争取能有自己的经济地位,追求自强、自尊。未来究竟会怎样,她很茫然,最近和贾思远通信少了些,她想在春节去他家。

正月初二,黄鹂鸣提着礼品,乘公交车到了麋鹿寨下车。去村子里的路面冻结着,坑坑洼洼。她穿着金黄色的毛衣,外面套着蓝色大棉袄,腿上穿着蓝棉裤,一双白运动鞋很显眼,浅蓝色方头巾叠成三角形包在头上,系在下巴底下,戴着口罩、手套。早上的白鹿原还是很冷的,路两旁的麦田盖着一层雪,很耀眼。大妹提着筐从厨房出来拾柴火,看见黄鹂鸣从南边的街门进来,她随手放下柴筐,去对面的厦房里告诉大哥。贾思远在厨房招呼了黄鹂鸣,随后把她带进妹妹们住的房间里,放下布门帘。她坐在炕沿的木板上,他靠着炕沿站着,喘着粗气,不说话。她感觉得到他的气息,脸红着,不开口。此刻,小房子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他们都准备了很多要说的话,可是当着面,谁都说不出口。她忽然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红语录本,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拿给他看。他急促地说:“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是从吴伟民那儿拿的。”她有她的寓意:“你和吴伟民站在王素萍和赵小燕后面,这张照片多温馨啊!”他也有他的疑惑:“你和吴伟民有密切往来?”怀着各自的心思,他们又不说话了。直到二妹思秀来叫,他才说了句:“我们到上房去吃饭。”

贾思远兄弟姊妹六个、他爸妈加上黄鹂鸣,九个人围坐一桌。丰盛的一席过年饭,有莲菜、绿豆芽、冻肉等几个凉菜,还有粉条白菜炒肉、黄豆芽炒肉等几个肉菜,关键是腊汁牛羊肉,这在农村酒席是不常见的,因为大儿子回家过年,贾任道高兴,才买了牛羊肉。一桌子十全,时下是档次较高的酒席,表示这一家日子过得不错。黄鹂鸣左边是贾思远妈妈,右边是大妹思莹,小妹思瑞依偎在妈妈怀里,三个儿子依次挨父亲坐着。贾思远给父亲倒了盅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盅,他刚要给二弟倒酒,让二弟挡回去了,并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给黄鹂鸣倒酒。她用手遮住酒盅,说:“不用倒,我不会喝酒。”三弟举高酒盅,说:“我喝,给我倒。”他说:“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我给你二哥倒一盅。”三弟思民端起二弟思学的一盅酒,给自己酒盅倒了一半。

四个男人碰了酒盅,父亲贾任道说:“咱们家兴旺,就靠你们仨。今儿个,思远的同学也在这儿,我知道你们俩也只是同学关系,作为长者,我想说,年轻人考虑问题要现实些,不要好高骛远。”贾思远在桌下扯了扯他爸的衣襟,悄声说:“爸,你在瞎说什么?”小妹端起她的小饭碗说:“兴旺,还有我呢!”魏惠珍按下小女儿的手,说:“你还小,懂什么?你是个女孩子,能干啥?”这种重男轻女的气氛让黄鹂鸣此刻喘不过气来。尽管伯母不断地招呼她,还说:“黄鹂鸣,别搁下筷子,多夹菜,你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家,还怯生啊!思远今个儿在家,你反倒还拘谨,大妈特意给你俩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多吃点儿!”三弟接过话茬:“妈呀,这么说,我们都是跟着大哥和他同学沾光了。大哥呀,你以后和你同学常回来,我们就有好吃的了。”思学说:“就你的话多,那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给你一个馍把嘴填住。”思民张口咬住二哥塞给他的馍。

贾思远兄弟姊妹在一起的热闹气氛,让黄鹂鸣感觉到温暖。自从弟弟夭折后,她就孤零零一个,性格也渐渐变得孤僻和倔强,她的脑子里想的是要和男孩子一样做事情,甚至包括体力劳动。她认为和贾思远的交往是有感情基础的,不是也有亲戚和乡党给她介绍大学毕业生吗?家庭成分和贾思远家差不多,一样不好。她考虑对同学还是比较了解,就一直和贾思远发展着关系。他不是去年春节后就和她挑明了关系,而且信誓旦旦表了态吗?怎么他父母不知道?还是他改变了态度?那他为什么不说呢?他父亲话中有话,认为黄鹂鸣在攀高枝。这么多疑虑,让她很纠结。也许,在两人的关系上,黄鹂鸣是主动了些,而她的情况又处于弱势。爱字一出口,她就义无反顾地去坚持,这样对吗?只能让实践来检验了。

黄鹂鸣告别了贾思远一家,贾思远送她出村,在田间小路上,还是她先问:“你什么时候去学校?”“过了正月十五,也不一定,家里没事,我就提前几天去。你们开春以后干什么?”“还能干啥?农活就是锄麦田,社会活动就是广播室宣传、写黑板报、扫盲。”“还挺忙。”要分手了,她从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硬皮日记本,首页写着:

赠给贾思远。祝愿我们的友谊、我们的情感万古长青。

黄鹂鸣赠

1966年2月6日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日记本,翻开看完,合上,又还给了她。她很沮丧,不解其意,为什么不收呢?她说:“你别送了,回去吧!”他说了声:“再见!”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她没走多远回头看时,他还站在那里,相望后,各自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农历正月十五过后,公社文教干事朱振东通知黄鹂鸣,说要检查各村扫盲工作,评选先进。黄鹂鸣汇报给村支书张向荣,随即召集扫盲小组开会,要大家抓紧完成第一阶段的扫盲任务,公社来检查时是抽查,不一定抽查到谁的扫盲对象。开完会,她拿着识字课本去找扫盲对象,刚走出街门,邮递员交给她一封信,是贾思远的。他返校后,怎么也忘不了她去他家的每一个细节,他为什么没收她送的日记本,他也说不清,觉得总接受她送的东西,好像有损男子汉的尊严。而给她送什么礼物呢?他没去想,自己也没多余的零花钱。那天他也感觉到,没收日记本,她不高兴。他还是想见到她,和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她要是当初也考到交大来,天天能见面,该多好!想来想去,他还是写了信邀她周日来学校。她看了信,心想:我就不去,谁让你伤我的面子不收日记本。她依然忙自己的事。他既等不到她的信,也看不到她来学校,心里有些不安。

又一个周六下午,他来找黄鹂鸣,问坐在院子里的老太太:“奶奶,黄鹂鸣在家吗?”“没有,她去锄地了。你是谁?我咋不认识你,你找她做啥?”贾思远本来就不爱说话,奶奶这么一问还把他问愣了,他含糊地回答:“不在我就走了。”此刻,他又后悔自己来这里。黄鹂鸣傍晚从田里回来,奶奶说:“今个儿后晌,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来找你,个子高高的,还穿着蓝棉袄。我问他是谁,他没回答我,就走了。”“奶奶,你歇着,我知道了。”黄鹂鸣猜到是他,过了几天,给他回了封信,说周日去学校找他。

早春的交大校园,即便是下午,有淡淡的阳光照射,还是有些清冷。红色、黄色、粉色的梅花不惧寒冷,争香斗艳,在绿油油的冬青树陪衬下,显得格外和谐,构成校园亮丽的风景。贾思远和他宿舍的王民、陈云峰在桌子周围坐着打扑克牌。王民说着河南腔的普通话:“陈云峰,你那位读师范大学的她这周咋没来?”贾思远接过话茬:“来没来你咋知道,人家在公园约会,也通知你一下?”陈云峰发话了:“你这个贾思远,你不关心哥们儿,还不兴人家关心。她还真没来,上周日是我去她们学校,这周她应该来找我,她家临时有事,回家去了。你那位咋一直没见,你们在公园约会啦?”正说着,黄鹂鸣进来了。王民说:“陕西地方真是邪,说曹操曹操就到。”黄鹂鸣笑着说:“好啊,你们说我什么坏话?”王民躬手弯腰开玩笑:“小姐请坐,小生这厢有礼了。”陈云峰放下手中的牌,拉着王民说:“跟我去操场打乒乓球,别在这里讨人嫌。”他们两个出去了。

黄鹂鸣帮他收拾床铺,不经意中发现枕头底下有一封信,没套信封,信后署名是王从珍。她没仔细看内容,问他:“这是谁给你的信?”他从她手里拿走信,不在意地说:“就是社教时认识的一个同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没大惊小怪,你能保证仅仅是一般的同志关系吗?”“绝对保证。”“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上周六去我家了,我奶奶在院子里坐着。”“我没有呀?我去你家干什么?”他不承认,她也没辙。她既觉得他调皮得可爱,又觉得他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抓不到手。他说:“你不是爱看书吗?去我们阅览室转转。”“好啊,星期天也开门?”“照常开门,走吧。”他们俩在阅览室看了一会儿杂志,她用手臂碰碰正在看书的他,说:“我该回家了。”他们走出来,他说:“着急干什么?还早着呢。去我们宿舍再坐坐。”她就随了他,她的自行车还在他们楼下放着。宿舍只有他们俩,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你们把麦田锄完了吗?”“还没呢。你们这学期还去农村社教吗?”“我不太清楚,好像不去了。”“那我该走了。”“那好吧,我送你,到大门口还要签名。”他要替她推车,她坚持不肯。他在她旁边走着,好一会儿,她没和他说话,也没向旁边看。

到了学校大门口,传达室师傅让被找的人在会客单上签名,她回头却不见他。出不去怎么办?只好骑自行车返回他宿舍找他。他却一本正经拿把扫帚在扫地,看见她有些生气的样子,他还笑,心想:让你和我多待会儿,你急着走。走啊!怎么不走了?还得陪我多走走,从宿舍到门口至少也有四百多米。他一句话没说陪她到传达室,在会客单上签了名。

黄鹂鸣趁着女社员锄麦田的农活干完了,抓紧时间督促扫盲组的回乡知青,一天两次去教文盲识字,一遍又一遍地教,直到教会为止。她的扫盲对象张桂芳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小女儿还在怀里吃奶,她边帮嫂子哄那两个大点的孩子,边教嫂子识字。之前会认的字,嫂子又忘了,她就耐心地反复教,就这样,嫂子终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村子里还有一些初级小学没上完就辍学的小青年,她专为他们办了个业余学习班,每周三次,给他们上语文和数学课。

公社文教干事朱振东组织检查组,在5月上旬把全公社各村扫盲和业余教学工作检查完毕。黄庄村的这项工作搞得扎实,成效显著。他们给黄鹂鸣发了奖状:

黄鹂鸣同志在1966年扫盲和业余教育教学工作中成绩优异,特发奖状,以资鼓励。

古城新坝区红旗人民公社

1966年5月16日

受学校教育十二年的黄鹂鸣,以感恩的心回报社会,传播文化知识,做力所能及的事。但她依然希望能有个专职工作,能上大学去深造。前者没门路,后者没限制。即便是参加高考仍不被录取,她也可以督促自己又一次复习高中课本,也没什么不好。一旦有机会到学校当教师,所学知识不是就没忘吗?她怀着这样的心态,又在村大队黄会计处开了证明,到公社盖了章,去古城三中高考考点报名,领了准考证,准备参加1966年高考。

那天是个周六下午,她顺便去找一下贾思远,正好他在宿舍。他说:“你怎么今天来啦?”“我今天怎么就不能来?”这俩又顶上啦,她就不说是去报名顺便来的。他去水房,王民又开玩笑了:“黄女士,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什么消息?”“贾思远在社教时交往了一位新女朋友,来了好几次,这对你而言,算不算不好的消息?”黄鹂鸣听完王民的话,气得脸黄一阵白一阵。她压住怒气,似笑非笑地冲着端盆进来的贾思远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多有魅力,什么时候办事?打个招呼,我来帮忙。”贾思远装糊涂:“说什么呢?”王民正要往出溜,迎面看见贾思远的新女朋友来了,他大声喊:“贾思远,你女朋友来了!”这个叫王从珍的人走进宿舍,贾思远和她碰个对面,黄鹂鸣也看见了。贾思远一句话没说,和王从珍一起出去了。

王从珍问:“你们宿舍那个女的是谁?”“她是找我们宿舍另一个男同学的,你没见到过。”“我妈说让我把你带回家,想见见你,好把我们的事情定了。”“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彼此什么都不了解,仅仅是一般朋友,我去你家干什么?荒唐。”“我妈就说大学生靠不住,还真是这样。我姨给我介绍一位大夫,还没见面,我妈要先见你。”“什么跟什么嘛?你快回去和你姨介绍的大夫见面,我们以后不要再打交道了。”“做一般朋友,不行吗?”“不行。”贾思远感觉这位护校学生有点二百五,他原以为她毕业后有工作,可以考虑和她交往。黄鹂鸣给他寄过一封信,是骂医学院一名男生的,还让他把这信寄给那位男生,人家的本意是告诉他她只爱他,再有别人示爱她会骂的。他没有理解她的心意,反而在参加农村社教运动时结交了一位护校学生,其中一个用意就是报复黄鹂鸣。那位头脑简单的护校学生王从珍以为她找到了大学生女婿,还想带回去让父母审查。

贾思远送走了王从珍,回到宿舍,看到黄鹂鸣站在桌旁,他说:“你坐下,怎么一直站着?”“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凭什么坐?”“你别生气,听我给你解释,她就是我社教认识的王从珍,上次你不是看见她的名字吗?和她就是一般同志关系。”“你用不着解释,交朋友是你的自由。你把我写给你的信退还给我。”其实,她是想说:“你把我对你的爱还给我。”她是真生气了。“我们之间的信件多了,我都不知道放哪儿了。”“那好,你好好整理一下,下次连同我送给你的东西一并还我。”她扭头就走,他要送她,被她拒绝了。他们之间的裂痕扩大了。

黄鹂鸣回到家,满脸不高兴,妈妈问话也不回,拉开被子蒙头睡了,躺在被窝里哭泣,脑海里回忆着和贾思远交往的一幕幕。她想:他现在都忘记了当初的爱情誓言,和别的女孩子交往了,他三心二意,哪还能指望他以后忠于感情呢?我拒绝了一个个求婚者,谁也不见,而他倒好,就去农村参加了一次社教,就交上了个女朋友。不再理他吧,又觉得不甘心。对他的爱能收回来吗?怎么收啊?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当初黄鹂鸣不接待高中同学汪彩芹和男朋友闫福来,也就没有闫福来给黄鹂鸣的示爱信,就不会把骂闫福来的信寄给贾思远,贾思远也不会产生误会而有别的想法。然而,一切已经发生,生活没有早知道。

王根宝的家庭困境很难好转,他还睡在饲养室,白天喂牲口,常常晚上给古城泡馍馆赶上几只或十几只羊送去。他从学校带病回家,父亲病故时欠人家的债还没有还清,母亲和妹妹还经常闹病。他还想把两间破房翻修成三间新房,不然,这穷相,谁能给介绍对象呢?这天,像往常一样,王根宝赶着五只羊送往古城半截巷,傍晚时,刚过了坝桥,有几个穿军绿色服装、戴红袖套的中学生从桥那边的公路上走来,询问王根宝:“你赶这些羊去哪里?”“这是人家城里泡馍馆师傅在农贸市场买的,师傅突然有病了,让我帮他把羊送回去。”“上过税了吗?”“上过了,你看羊身上剪了一小片毛,那就是上过税才剪的。”王根宝这才看见他们的红袖章上有“红卫兵”的印字。一个高个子的红卫兵给正在问话的红卫兵说:“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他可能就是搞投机倒把的,把羊收了!”王根宝一听这话急了:“谁要敢收羊,我就和他拼了!”说着,在路旁捡起一块石头。

这时,一位着装像国家干部的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路过,他认识其中一个红卫兵,问他:“你们在这儿干什么?”那高个子回答:“抓住一个投机倒把的。”那中年人看王根宝面熟,便问:“你好像是吴怀国他外甥。”“你是和我舅一个办公室的张伯。”王根宝把刚才给红卫兵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位公社干部就负责这一地段工作,他告诉那几位红卫兵:“你们都听清楚了,他是临时给人帮忙的。你们回去吧!”几个红卫兵走了。他给王根宝说:“6月份以来,各个学校先后组织红卫兵,蔓延到社会上,‘破四旧’,城里还抄家。上边支持这些娃娃闹革命,你今天算运气,碰上我,不然他们真把羊收了。快给人家送去吧!”“谢张伯了!”

王根宝以极强的生存意识安排着自己紧促的日子,到了“两耳不闻身旁事,一心只想咋生存”的程度。其实“文革”的浪潮已经涌到了麋鹿寨,迎着潮头而上的又是王狗娃,发号施令的自然是支书王录全。他们在村子里以“破四旧”的名义到各家搜寻收缴神堂、神盒、香楼等过年节祭奠祖先用的东西,看到妇女戴的耳环、戒指、手镯都要摘下来收了,特别是到陈文卿、贾思远这样的地主成分家里,就要多派些青年人深度搜查“四旧”的东西。王狗娃接到密报,说陈文卿的母亲把耳环和手镯用小布包缝起来藏在裤裆里了。他让两个小青年按住这名五十多岁的妇女,他们平时还喊她婶婶,这会儿六亲不认,一只手从裤腰贴身插进去掏出那个小包。陈文卿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一头向墙上撞去,被几个女青年拉住了。王狗娃还厉声吆喝:“你不把耳环、手镯交出来,私藏在裤裆里,你还有理了?你死了也不怪我。”陈文卿的父亲从外边回来,王狗娃说:“从俺婶身上找出首饰,俺婶难过。这是运动,我也没办法,你好好劝劝俺婶。”说完扬长而去。

王根宝在饲养室听四叔说了村里不少事,他抽空回家把镶着他父亲名字的神匣藏在楼上的杂物里,他家不是搜查的主要对象,会保存下来的。给古城泡馍馆送羊,挣跑路钱,王根宝就没放弃,他尽量在晚上赶羊上路,只赶几只,走偏僻的小道,躲开红卫兵的视线。白天,他在原下村子的菜地买一担各样的新鲜蔬菜,挑到原上的村子卖,赚些钱,还要回避熟人,以免传到村里,让支书王录全知道了,又得批斗他投机倒把。这时候,想法挣点儿钱像打游击战一样,还得灵活机动,注意战略战术。他还要按点回饲养室喂牲口挣工分,还要做大队兼小队的会计工作,还是挣工分。对于村里发生的新鲜事,他是个旁听者或旁观者,无暇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