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9月底10月初正是秋收的繁忙季节,掐谷穗,掰苞谷,拾棉花,挖红薯。黄鹂鸣穿着一件自己裁缝的淡绿花长袖衫,一条蓝裤子,脚上穿一双自己做的黑条绒偏带鞋。短发长了,她没再剪,扎起小辫,头上戴一顶竹子编的遮阳帽。生产队为了空出地来种小麦,让社员把还没开尽的棉花株拔掉,整齐地堆放在棉田旁的坎上。黄鹂鸣和几个妇女坐在小板凳上,从棉花壳里摘出棉絮,放到筐里。她们有说有笑,好一幅田园风光的美景。

王约花挺着个大肚子来找妈妈要门上的钥匙,她是刚回娘家进不了门,才来找妈妈的。闺蜜来了,黄鹂鸣很高兴:“约花,过来说说话,你啥时候来的,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现在要见你,可真难啊!”“我这不刚来嘛,进不了门,来找我妈要钥匙。”“你那位没送你?”“他骑自行车把我送过来的,又回去了。”“你让你妈回去,把你妈的板凳拿过来,咱俩坐在这儿摘棉花,好好说说话。”约花她妈说女儿:“你笨成这样,能坐下吗?”黄鹂鸣说:“让她坐我这个高点儿的板凳。”约花问:“黄鹂鸣,你和交大你那个同学,到底关系咋样?”“我真没法说,上高中二年级时,觉得他学习好、腼腆、沉稳,对他产生了好感,从此埋下了爱的种子,后来在通信过程中,互相吐露了心思。可是,怎么说呢?这人太滑,让人心里没着没落。和他断了吧,又不甘心;往前走吧,明知是浪费时间,没结果。”“你对他没信心?”“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光我有信心有什么用?”“还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吗?”“咳,你就别提了,到了这个年龄,真不让人消停,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好几个都托人来提亲,我统统回绝。你知道和咱们小学一个班的王宏安吧?他家住在王家村。”“他不是后来上的无线电技术学校吗?”“1962年和你们冶金技校一起解散的,他家成分也不怎么好。他先托亲戚捎了封信,算是求婚吧,我没理睬,谁知道他竟然提着糕点和蔬菜直接来我家。”王约花站起来伸了伸腰,白皙的大脸盘,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又增添了几分慈母的柔和。尽管她的左眼因小时发高烧落下白斑,但没有影响她的秀丽。黄鹂鸣问:“只顾和你神聊,都没问你预产期是啥时候?”“国庆节过后,大概在10月下旬。”“今天是9月25日,还有一个月,那你还敢回娘家?”“想我妈了,也好久没见你,想和你聊聊。”

说着,夕阳西下,该放工回家了,她俩边走边聊。约花问:“你刚才说王宏安去你家,他怎么张口的?”“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就介绍了他的经历,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当然说有。”“你收下他的礼物了吗?”“他家在蔬菜队,我让他把兜里的西红柿和辣子倒出来,倒了一大筛子,让他把糕点提了回去。把他送出门,对他说:‘如果我遇到合适的女青年,我会介绍给你做朋友。’他悻悻而去。”“你可真行。交大你那个贾思远,真的就比别的大学生都强吗?听我妈隔壁的凤英娘说,给你介绍过她一个亲戚,是大学毕业生,你一口拒绝,不见人家,是真的吗?”“有这么回事,我没有拿贾思远和任何人比,我见都不见人家,怎么比?”“那你是为什么?村里人都说你高傲,条件高。”“我还有什么可高傲的,连个小学教师的工作都干不成,‘文革’开始后,在村里的业余教育也没法搞,农闲时我就在家学裁剪、看书、练钢笔字。”“那你为什么拒绝乡党给你介绍对象?”“我想坚守住我那份纯真的情感,还梦想着能找个工作。再说,我如果不能自立,将来咋办?我父母老了,谁管?即便找个有本事的对象,花人家的钱,也不气长啊。我不像你,出嫁了,父母身边还有你弟和在古城工作的你哥。我要走了,父母身边就没人照管了。”“如果贾思远背叛了你,我看你还怎么坚守?”“那我就自认倒霉呗!”王约花又问:“黄鹂鸣,我听你的意思是想留在父母身边,那你就找个对象入赘到你家。”黄鹂鸣的情绪有些激昂,她说:“我是坚决反对入赘的,不合常理,别扭。再说,我家也没地方住,现在是祖孙三代挤在同一孔窑洞里,招来个女婿怎么住?我家成分又不好,人家条件好的不会进我家门,瓜、傻、跛、瘸想进门的,我不会同意。”“哎呀,我的好朋友,眼下社会乱糟糟的,到哪儿去找工作?特别是文化方面的工作。那你想咋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唉!走着看吧,贾思远又推到明年(1968年)秋季毕业分配,把他送离学校再说吧。起码,现在还没认真考虑成家的事,想起这事就烦。”她俩走到黄鹂鸣家门口,王约花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说:“你呀,真特别。我看你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在我妈这儿也最多待三天,你有空去我家,咱们再聊。”

黄鹂鸣养成了看书、学习的习惯,这究竟好还是不好,她自己也搞不清。有时她想:如果我不读到高中毕业,或者毕业后把书扔掉,不再学习,不读书也不看报,就不会有理想、追求。像一般村姑一样,该出嫁就出嫁,也不用顾及父母的事,那样不就少了好多烦心和苦恼吗?怪不得人家说人生难得糊涂,多一份糊涂,就少一份烦恼啊!想起贾思远给团支书的信,她依然像吃下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咽不下又吐不出的难受。她没有把这件事说给闺蜜,因为她还没想清楚,不知该如何面对。

贾思远的自卫意识是很强的,只要涉及他的前途和事业,他会不顾及他人,做出强烈的反应。站在贾思远的角度,比较理智的黄鹂鸣或许可以理解,她烧掉所有和他的通信和涉及他的日记,不也是怕殃及他吗?但从感情上讲,她还是生气,她想:他为什么就不考虑到保护我呢?为什么就不会想到我在爱护他呢?难道这人是冷血动物吗?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爱我,谈恋爱只是玩玩而已。她开始怀疑贾思远对爱的诚意。

贾思远是受了王素萍的蛊惑,急匆匆给黄庄村团支部写了那封信,过后冷静下来又后悔了,责怪自己:我都没好好问问黄鹂鸣究竟“文革”以来遇到了些什么事,应该安慰她才对,怎么就写了那封信呢?他以为团组织会为他保密,也没有想到那封信会被黄鹂鸣看到。为了平衡自己的心态,他找理由减轻负罪感:我上次去他们村造舆论就是为了让她村人都知道我是她的男朋友,可她却很生气,到我宿舍来把我床上的书摔了一地。那她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关系咯,那我在给他们村团支部的信里,就是说和她没有朋友关系嘛。可是黄鹂鸣却不会原谅他,她送走闺蜜,第二天下午就骑着自行车去找他,向他要回自己对他的爱,能要得回来吗?

黄鹂鸣在贾思远的宿舍找到他,他正在整理桌上的书籍,徐斌和王民都在宿舍,她看见他们,点头问好,都是熟人,他们也不回避了。贾思远说:“你坐那儿。”她不坐,也不吭声,他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不接,他感觉得到她在生气。她站在那儿看着他把书整完了,说:“把我写给你的信还我!”“为什么?”“不为什么。”“那我写给你的信呢?”“烧了!”他以为她在说气话:“那你的信我也不给。”“不行,得还我!”王民说:“外边两派打斗,你俩同步进行,也吵起来了。”徐斌劝说:“老贾,你就给她,人家想回忆当初对你的柔情蜜意,怕把自己在信中给你说的话忘了。”她绷不住笑了,又立即恢复一脸的严肃。贾思远拿出一沓信递给她,她接过来装到挎包里,从桌上取了一张纸,写下:“永别了!1967年9月28日。”转身走出宿舍。徐斌说:“老贾,快去送送。”“我不送,莫名其妙。”他觉得她性格有点古怪,好好的,怎么就发脾气?可是他哪里想得到,是自己给他们村团支部写的信惹恼了她。

秋收,种麦过后,又到了农闲季节。黄鹂鸣在家读小说,她的小学同学、复转军人李延长存有的那一大箱子小说,她还没读完呢。看《人民日报》是每天的定点课,她阅读能力很强,可以一目十行,正是思维敏捷、风华正茂的年龄。隔上几天,她还要做做几何和代数题,她总记着上高一时,几何老师说过:“欧几里得几何,最初就是从丈量土地建立的,再后来发展成为富家子弟的游戏,公理和定理就是游戏规则。”她特别爱做几何题,越难越有挑战性,难题解开了,可以获得成就感。她曾经有过写作的冲动,还订过《收获》杂志,投过稿,“文革”开始后,买不到这种杂志了,她也断了这个念头。舅舅在世时曾经说过,如果外甥女考不上大学,就跟着他学中医看病,遗憾的是没等她高中毕业,舅舅就去世了。她从舅舅家拿回几本中医实用书,还在新华书店买了《金匮要略》等几本好书,试图自学成中医,也背了些汤剂药方,可是没人引荐,给谁去看病?这个想法又搁浅了。她的文化生活、精神世界的确比较丰富,只是找不到她可以干的事,在那个年代,就谈不上找准适合自己的社会位置,但精神富有也不是什么坏事。

黄鹂鸣真的对贾思远的感情失去信心了吗?非但没有,她一刻也没忘记他,这不,她背过爸妈,还给他在做一双黑春福尼面料的布鞋,却悄悄把什么都告诉奶奶。奶奶念叨出自己闺房时的老话:“女婿的活,心上搁,一针做不好了,睡不着。”她不好意思地回答:“奶奶,他还不知道将来能成谁的女婿。”她在坚守一份纯洁爱情的同时,还要不损伤自尊,她在心里说:你在大学深造,我也在孜孜不倦地学习,水平不比你差,若想俯视,就请靠边,爱绝不拿人格做交易。可她的一切学习活动和想法,贾思远并不知晓。她又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不知为什么,想好的一席话,等见到他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王民问贾思远:“嗨,伙计,怎么好久不见你的那个她来啦?”“怎么?你想见她?”贾思远的回答还把王民给呛住了,王民回道:“你可不能开这种玩笑,我没那福气,人家只认你。说真的,你不想她?”“说不想是假的。她是个聪明人,在高中那会儿,还是我们班学习委员、班长,学习挺好的,不知咋搞的,后来就落榜了。”“就是在高中那会儿看上人家的?”“我也说不清,反正上大学后,是她先给我写的信。”“她主动向你进攻,将来怎么办?徐斌和他那位外院的女朋友都谈到结婚的问题,准备明年分配之前结婚,这事对你没触动?”“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上次来要和我永别。唉!我们和徐斌他们俩的情况不同,徐斌的那位大学毕业有工作,而我那位在农村,她家成分又不好,学上不了,工作无望,我不敢想结婚那一步。再说,咱们还不知道明年咋分配,已经推迟一年了,还会不会再推迟,谁又能知道呢!”“你说的也没错,但是你们都交往这么多年了,说永别就永别了,你那位也确实脾气不小,咱们宿舍同学都知道。”这俩要好的同学在校园里转悠着,秋末、初冬季节,西边的晚霞照得红叶更红了。贾思远习惯性地向上扶了扶眼镜,随手摘下一片红叶,若有所思。王民问:“你在想什么?”“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看个人,不知你愿意不?”“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绕圈子了,有话就直接说呗!”“前一段时间,社会上‘文攻武卫’,外面乱糟糟的,自她走后,我总在想,路上不安全,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那你还嘴硬,叫你去送,你还不去,人家走了,心里却惦记着。是不是想让我陪你去看看人家?就不怕我会妨碍你俩说悄悄话吗?”“咱不进她家门,站在外面,只要看见她好好的,咱就走。”“那人家要是不出家门呢?”“不会的。”

第二天下午,贾思远让王民陪着来到黄庄村。在黄鹂鸣家门前那座茅草屋旁比较隐蔽的拐角处,他们坐在石碌碡上,不时观望着她是否进出。邮递员把车子停在她家门口,喊道:“报纸来喽!”他们看到黄鹂鸣出来取报纸,她在毛衣外面套了件浅蓝色翻领衫,穿着深蓝色裤子,扎着俩小辫,展开报纸边看边走回家。王民说:“该回去了,要不你进去和她说说话?人家都进家门了,你还只管瞅着。也就一个多礼拜没见,对你来说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贾思远收回了视线,说:“你在说什么呢?”“连我在说什么都没听见,真够专心的。我说你们那不叫永别,应该反其意理解,叫永结同心才对。”他们俩说着,到了红星水泥厂公交车站,乘车回交大了。

黄嘉骅也为女儿的事揪心,自从儿子夭折后,他就把女儿当宝贝,不能太娇惯,还得让她勇敢、坚强。女儿高中毕业,上面来村里招教师、招工,都轮不上她,都是让自己曾经的警官身份和这个家的成分给害的。想起这些,他感到愧疚,自己当初当教师好好的,干吗要当警察?政局一变,成了历史问题,影响了孩子的前途。女儿已经到了婚嫁年龄,可婚事还没有着落,提亲的倒不少,她不理茬,说是和她一个交大的同学交往,若能有结果,如了她的愿,那倒也好,可是能如愿吗?问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真让人操心啊!有时,他又想起,假如有儿子在,女儿即便出嫁了,他和妻子还有个依靠。想起这些,他就自个儿流泪,有时就给妻子发脾气。

这天,趁女儿不在家,他又找妻子姚文贞的碴儿:“你又剩饭了,你就没说做饭时做得正好,总要剩一些。”姚文贞也没好气,反驳道:“我又没量你的肚子,谁知道你哪顿吃得多,哪顿吃得少?你赶大车做重活,做少了又怕你吃不好。剩饭我吃,又没让你吃过。你喊啥!”黄嘉骅无理还要强辩:“你说你这辈子还能干啥?连个儿子都养不成,要放到旧社会,我早就把你一脚踢了。”这话刺到妻子的心痛处,她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黄鹂鸣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父亲的大嗓门在和母亲吵架,她在窑门外面听父亲把话说完,才掀开竹帘进去。她拿擦脸毛巾给母亲擦脸,劝母亲别哭了:“妈,别理我爸,他就是那坏脾气,过去了也就没事了。你本来就有病,还正吃着中药,不能再生气难过了。”她扶母亲在隔帘后面她的小床上躺下,盖上被子。黄鹂鸣走到桌子旁,质问蹲在椅子上的父亲:“你问我妈这辈子能干啥,那我问你这辈子能干啥?当个教师好好的,却要受我三奶的怂恿到警界去干事,不但害了你,还连累到我。我妈本来就有病,你不给她好脸色,还三天两头和她吵架,你心情不好就拿我妈出气。她是个家庭妇女,对社会上的事情没多少见识,我弟夭折,你难过,那也是我妈的心病,你不但不安慰她,还找她的碴儿,还让不让她活?你有没有脑子?”父亲脱口而出:“你爷在世时说我没脑子,你也说我没脑子。”女儿说:“那就说明你这个人就是糊涂,遇事不冷静去想,不痛快就发脾气。”父亲被女儿批评了一顿,不吭声了。

父亲对母亲没生养成男孩总是一副鄙视的态度,这无形中影响着黄鹂鸣对人生的看法。她之所以特别敬重周恩来和邓颖超夫妇,一是他们共同走过改变中国命运的革命道路,二是他们的人格魅力。而现实生活中,有像周恩来那样品质高尚的人吗?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该到转折点了,自己将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如果能和贾思远走到一起,当然是她灵魂的归宿,问题是,从现实条件来看,自己情况差,没有工作就等于没有立身之地。他推迟了毕业,还不知被分配到何方,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假如和他结合,假如不生孩子,他会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对待自己吗?她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找机会把他考验一下。

贾思远同宿舍的徐斌和在外院就读的女友赶在毕业分配之前结婚了。这对贾思远触动较大,他在想:自己的事如何进展呢?虽然说黄鹂鸣没有工作,可是我们从感情上是不能分开的,唉!怎么办才好啊?我是不是应该到她家和她父亲把我们的事说了,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等我毕业分配,确定了工作的地方,再说结婚的事。他没有和别人交流想法的习惯,特别是人生大事,更不能和别人商量。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1968年春天的一个周六下午,贾思远特意在小卖部买了一盒上好的香烟,装在灰色上衣的左上口袋里,右肩上挎着个军绿书包,鼓足勇气只身来到黄鹂鸣家。她正在收拾屋里卫生,看见他来了,心里还紧张了一下,急忙走到父亲跟前小声说:“他来了。”心想:他怎么会来?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父亲正好在家,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抽旱烟。黄鹂鸣招呼贾思远,坐到桌子另一旁的椅子上,他不坐,靠着炕边直挺挺地站着。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他不喝。这个不善于言辞的学生娃,不再找组织说婚恋的事,已经是一大进步,但如何开口和家长说话,还真把这个书呆子难住了。她也不知道他来想干什么,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他们事先就没有沟通。和他一样荒唐,她也没有当面把他介绍给父亲,以为自己熟悉的人,父亲也熟悉。她看见他口袋装的烟,也知道他是不抽烟的,那肯定是让父亲抽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拿出来呢?父亲只管抽他的旱烟,等这个和女儿成天打交道的学生娃开口说话,可他一直站到那儿,什么也不说。贾思远凭着在学校产生的瞬间冲动,来到黄鹂鸣家,这会儿那股勇气就削减了一半,再说,他还真不知和长辈如何说话。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出现了“黄鹂鸣没有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家里成分不好,还是独生女”等不如人愿的信号,从学校出发时想的那些话,不愿再说出口了。他转身就走,她送他到门外。她回家后,父亲很生气:“这就是你以心相许的大学生?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连称呼都不会。你看那样子,好像是个大学生就了不起。隔壁你大哥还是大学教授,见了我老远就打招呼,对人热情又尊敬。你行了,别再和他耗时间,那样的人会有什么出息?”女儿没反驳什么,只觉得烦恼和困惑,她走进隔帘里,倒在自己的小床上。

五一国际劳动节,医学院的殷如男,文学院的刘彩云,国棉四厂的吴伟民,冶金学院的赵国栋,交大的王嵩山、贾思远在兴庆宫公园聚会。吴伟民问殷如男:“你通知黄鹂鸣了吗?”“我上周回家时,专门去她家给她说了今天部分同学聚会,她开始说不来,我给她做了好一会儿工作,后来她表示愿意来。”正说着,黄鹂鸣向同学们走来,她扎着两条小辫,穿着军绿上衣、蓝裤子,右肩上挎着军绿书包,左手拿着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本。大家围坐在湖边的亭子间,王嵩山笑眯眯的,大着嗓门,用河南腔普通话说:“听说工宣队要进驻学校,我们要接受工宣队的再教育,我们这帮人被说成是十七年教育黑线培养出来的学生。”赵国栋说:“我还听说,推迟一年毕业分配,先到农场劳动锻炼,什么时候按专业分到工作岗位,还是未知数。”吴伟民说:“我们厂要是把我放到工宣队就好了,我还有可能遇上你们哪一位大学生,就有机会在一起聊了,多好!”刘彩云说吴伟民:“猴子,你别异想天开,才不会把你吸收到工宣队呢,你也算是十七年黑线教育出来的学生,不把你当成革命的对象,就算是你的运气了。”吴伟民说:“你是你们文学院当年的学生代表,和各大院校的学生代表去北京受到毛主席的接见,给大家说说你那会儿的激动心情。”刘彩云扶了扶她小脸上的眼镜,微微噘着嘴说:“那有什么好说的,当时是很激动,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站起来,扯着脖子仰着头,生怕看不到伟大领袖的容貌和神态。”赵国栋问:“那你看到了吗?”她得意地回答:“当然看到了!”“那你太幸福了!”大家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殷如男和黄鹂鸣俩人在小声叙说着各自遇到的不顺心的事。贾思远和赵国栋在说着不确定的未来。各自环境不同,机遇有差异,大家的共同话题不多,在公园转了转,就各自归去。黄鹂鸣说她要去公园北门外的姑妈家,和大家告了别。

贾思远送走同学们,还站在公园南门口向公园里洗手间那个方向张望着,他看着她进了那里,没去公园北门。她哪里是要去姑妈家,她是和他有话要说。她从洗手间出来向公园南门望去,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他走过来说:“我们再转转。”她什么也没说,和他一起漫步在公园的花丛间、柳荫下,各自怀着心思。她在想:我至今没有工作,目前这形势,上学是没有希望了,我们的关系还能继续吗?他毕业推迟了一年,现在工宣队要进驻学校,毕业还会再推迟吗?毕业后是去农场吗?又会去哪里的农场呢?他和她想的几乎一样,摆在他们面前的实际问题是一样的,无须多说,有着相同的惆怅。快要到公园门口了,压在她心底的一句话忽然冒了出来,她轻声说了句:“我不会生。”这就是她想要考验他的话吗?他心中本能地一阵紧缩,什么话也没说。她哪里知道,对于男子而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的民族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地潜藏在生命里,婚姻的终极目的就是要传宗接代,繁衍生息,这是生物学的基本常识。而黄鹂鸣却把假设的、不正常的情况拿来考验贾思远的品质和人格,也够独特。她并不知道这种考验会造成他对她的疑惑。他并不是她从小说中看到的那种品质特别高尚的人,和周恩来这样的伟人更没有可比性,他就是一个未出茅庐的学生娃,既没经过风雨,也没见过世面,只接触过家庭成员和学校的师生,他有在自己所处环境中形成的人生观。比起已经在农村生活了几年的黄鹂鸣,贾思远的确有点儿缺乏“通俗语言”和心计,他并没有意识到她有意在考验他。他认为:如果真的如她所说,不能生育,那我们充其量只能做一般的朋友,没有共同的未来。我必须问清楚她的健康状况,可是又不好直接问,得托人去问她母亲才是。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徐斌要去外院新婚妻子那里。贾思远说:“我去文学院找一位同学,咱俩同路。”“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找一位女同学,怎么啦?”“老贾,你该不是移情别恋了吧?”“去你的,胡说什么?人家可早有男朋友了,我有事要找这位同学帮忙。”下了公交车,徐斌走进外院。贾思远边走边问,才找到文学院的刘彩云。她是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看见贾思远,她热情地招呼他到“革委会”办公室:“老同学,什么风把你这位稀客刮来了?”他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本来有件事想让你帮忙,看你很忙,就算了。”这句以退为进、欲言又止的半截话,惹起了刘彩云的好奇心:“哎呀!老同学,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嘛,再忙,帮你尽点儿力,还是能腾出时间的。你就说吧,什么事?”贾思远又喝了杯子里的两口水,扶了扶眼镜,站起来说:“那咱们出去,边走边谈。”刘彩云也站起来,陪老同学走出办公室。贾思远难为情地开口了:“你家不是离黄鹂鸣家很近吗?”“是啊!怎么啦?”“那你明天回家吗?”“肯定要回去。”“能不能抽出时间去趟她家?”“时间是有的,让我去她家干什么?”“你去调查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如何?”“黄鹂鸣五一聚会时,不是好好的吗?”刘彩云沉思片刻,她说:“你们俩谈恋爱了?什么情况,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吗?你们俩可真能沉住气,不动声色,我都没听咱们班谁说。”贾思远的脸一下又变红了,说:“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一起,条件不成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天就去她家问问她妈。”

星期天,吃过早饭,刘彩云来到黄鹂鸣家。她不在家,去轻纺城新华书店看书了。姚文贞招呼刘彩云,两人聊了一会儿,刘彩云说:“阿姨,黄鹂鸣不在,我就不等她了。她的身体还好吗?”“她小时候有些贫血,打过一阵子B12注射液,后来就没再得过什么病,这几年回乡劳动,身体越来越壮实了。”“她例假正常吗?”“你是说女孩子来月经吗?”“是的,阿姨。”“她这方面好着呢,生冷不计较,来月经时,光着脚板,挽着裤腿,照样在苞谷地里浇水,没事。”“阿姨,我改天再来找你女儿,我回去还有事。”

这天下午,刘彩云乘公交车返回文学院,途经交大,她下车直奔贾思远的宿舍,但没看到贾思远。她问:“同学,请问贾思远是在这个宿舍吗?”王民抢先回答:“他是在这个宿舍,这会儿去水房洗衣服了,你请坐,我去叫他。”他到水房给贾思远耳语道:“你可真有桃花运,又一个女朋友来找你。”贾思远的脸又红了,他说:“你别胡说,女同学找我不可以吗?你就没有女同学吗?”“我没女人缘,没人找。”贾思远对刘彩云热情洋溢:“你好!”和她握手,她说:“照你的吩咐,我上午去了她家。”他递杯水给她,说:“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刘彩云接过水杯,放到桌上,说:“谢什么,别那么见外,给老同学效劳,万死不辞!”在高中时,贾思远算是班里的高才生,性格腼腆,不善言辞,颇得女生好感,特别是学不好数理化的这位刘彩云女士,对贾思远这样优秀的理工科类的学子还心存几分敬佩,她说:“那咱们出去走走,顺便送送我,行吗?”“好啊!”

从宿舍出来,两个人漫步在花丛柳荫的小径上,一种温馨、和谐的气息充盈着他们的胸怀。她在想:如果不是化工学院那位和我一起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学生代表李华追得那么紧,我可真想打这位老兄的主意。他在想:我满以为黄鹂鸣能考上大学,结果令人失望。她比这位刘彩云学习成绩要好得多,这位文科有特长。我现在和黄鹂鸣感情是在发展着,就客观条件而言,和她能有结果吗?沉默过后,刘彩云说:“我今天上午去了黄鹂鸣家,她正好不在,我问了她妈关于她的身体状况,她妈说她从小就是贫血,身体不怎么健康。”刘彩云稍微停了一下,又说:“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她欲言又止。贾思远回答:“想说什么,你就尽管说嘛,还吞吞吐吐。”“那我就说了,黄鹂鸣是个农民,就是在修理地球,而你是理工类的大学生,将来前途无量,我怎么觉得,你们之间差距还不小,能有共同语言吗?我这是为你好,推心置腹,你别见怪。”贾思远没回答,把这位使者送出校门,说:“今天麻烦你了,谢谢!有时间,请到我们学校来玩。”“后会有期!一定来。”她上了公交车,还和他互相摆着手在告别,依依不舍。在返回宿舍的路上,贾思远想刘彩云的话不无道理啊,可是又一想:我当初发过誓言,要和黄鹂鸣海枯石烂心不变,难道要当陈世美吗?唉!到底该咋办呢?毕业时再说吧!理智和感情交织在一起,他心里有些烦。

黄鹂鸣傍晚从轻纺城新华书店回到家,妈妈对她说:“下午,在文学院上学、家住在职工医院的你那个同学来咱家了。”“是刘彩云,她来做什么?”“她来找你呀,你不在,就和我说了会儿话,说她还有事就走了。”黄鹂鸣猜不出这位不速之客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她对母亲说:“妈,我从新华书店回来时遇到小学班主任老师畅菊英。”“你原来上学的那个资圣寺小学撤了,她现在在哪个学校?”“她在红星水泥厂子校,现在比原来胖了。你猜她给我说什么啦?”“还用猜吗?肯定是给你说媒。”“妈呀,你咋猜得这么准?”“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没出嫁的,咱村还有吗?村里乡党关心你,你老师在你上小学那会儿就喜欢你,她现在也关心你。快说说是什么情况?”“畅老师说他们学校有一个老师,家在宝鸡,二十六岁,师范毕业,人品不错,一米七八的个子。她把我的情况给人家介绍了,人家愿意见面,她问我见不见。”“你怎么说的?”“我说回家和你、和我爸商量以后再给老师回个话。”“那你先给妈说,你愿意和人家见面吗?”“那我还得好好想想。”黄鹂鸣比以前有所进步,她不再一口拒绝媒人的一番好意。

放暑假了,贾思远还在学校待着,一方面参加学校组织的一些活动,同时等待推迟了一年的毕业分配消息。他姐姐贾元芳来信说要从新乡回来看望父母,还关心着他这个弟弟的大学毕业分配问题。这天一大早,贾思远就去火车站接到了七八年没见的姐姐。贾元芳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皮肤比较白,脸盘不大,但很秀气,乌黑的短发显得很精神,上身穿一件淡绿色的绸短袖,下身穿一条浅咖啡色裤子。她刚下车,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父亲贾任道,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眼睛有些湿润。“爸,让我害得你早早就在这儿等我。”父亲说:“你大弟也来了,你怎么没带孩子?”贾元芳这才注意到站在父亲身旁,比父亲还高的大弟贾思远,心想:弟弟出脱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爸爸有指望了,我这几年没白帮爸供他上学。她说:“这些年没见思远,我都快认不出他了。”贾思远这时才说了声:“姐,我来提。”他接过姐姐手中的旅行袋。她说:“我回来看看你们,待几天就回单位,没多长时间就开学了,就没让孩子们回来。”回到老家,贾元芳和继母打过招呼,不由得想起自己苦命的母亲,一股酸楚之情流淌过心田。而同父异母的弟妹们对她的热情又让她感到亲切。晚上睡觉时,大妹贾思莹告诉姐姐:“我大哥有了女朋友,是他上高中时的同学,还来过咱家几次,火炕墙上的那套《江姐》挂图就是她送的。”“她什么情况?”“她家在原下,好像是在黄庄村,她是个独生女,家里‘土改’时就定的高成分,她好像也没有工作,在家当农民。”“你哥现在还和她交往着?”“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他。”姐妹们聊到深夜才睡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妹妹们收拾碗筷、擦桌子。趁着父亲在,贾元芳问大弟:“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父亲在一旁说:“他们也没确定关系,就是在高中时的一个同学。”贾思远不承认也不否认,就是不吭声。他姐又说:“思远,你可得想清楚,你上这个大学有多不容易,咱弟妹多,咱爸负担重,我也是省吃俭用每月把钱和粮票给你寄回来,供你上大学,指望你和咱爸一起挑起这个家的生活重担。我听大妹说了你那个同学的大致情况,你千万不能和她确定关系。眼下,干什么都讲家庭成分,咱家成分从小土地出租升高了一档,对你毕业分配已经造成影响,再受她家成分的影响,你还想不想工作了?没了工作,你这几年大学就白上了,你和她都去当农民?”贾思远不吭声。他父亲说:“我早就给他说了,不要和那个女同学再拉扯,免得耽误人家娃。陈文卿他叔父就是例子,把媳妇娶到家,大学毕业后还不是离了婚。”他姐又问:“你俩有没有经济上的交往?她没给过你什么吧?”贾思远回答:“没有。”姐姐说:“没有就好。我们单位一个女的和一个大学生订了婚,供他大学毕业,结果那男的说,和未婚妻没有共同语言,要解除婚约,女的接受不了,割腕自杀,幸亏她同宿舍的人发现得早,送医院抢救过来,最后还是解除了婚约。”父亲和姐姐的一番教导,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解决之前还困扰他的感情问题。

小学老师给黄鹂鸣提起的婚事,黄鹂鸣最初觉得那个人各方面条件还不错,和自己水平相当,离父母又近。可是,没过三天,和贾思远交往几年的点点滴滴浮现在她的脑海,他在她心里扎了根,想赶也赶不走。她又一次给媒人回话:“老师,谢谢你的关心,我不想和人家见面。”

一天下午,她骑着自行车到了交大校园,推车行走在去他宿舍的路上,听到几个人边走边交谈:“这什么狗屁大学?还他妈的好多戏(系),什么动力戏、无电线戏,我记都记不住。”另一个说:“让咱工宣队来大学就是来看戏,机戏、马戏、他娘的戏,你就慢慢看吧。”还有更粗俗的话出现在大学校园里。黄鹂鸣知道,工宣队进驻校园了。果然,几个工宣队的工人正在给宿舍的同学们念工宣队带的文件,改造大学生们的思想。黄鹂鸣等到他们学习结束才进宿舍。贾思远去洗手间了,她看见他枕头旁放着一卷旧了的硬纸,就好奇地拿起来展开:这不是我第一次去他家送的那幅《江姐》挂图吗?还有这个小手绢,是当年送给他小妹妹的雪白手绢,表示我一颗纯洁的心,已经被他小妹的紫红罩衫染成了红色。她看着这些寄托着自己心意的物品,心一下冰凉了,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本来,她在挎包里还装着自己一针一线给他做的鞋,现在还有必要再拿出来吗?她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没流出来,她要保持仅有的自尊,冲着走进宿舍的他厉声说:“这画我收回了,这手绢,请你把它变回原有的雪白色。”他一声不吭,任她发火。她终于忍不住,流着泪说:“把你的枕头套也扒下来,那是我绣的花。”他真的取下那绣着牡丹花的枕头套,她从他手中拽过来,拿起桌上的剪刀就剪,刺啦一下扯成两半。烟灰缸旁有盒火柴,她划根火柴点着了撕开的枕套,火苗正往上蹿,被从外面走进来的王民挡住了,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想当纵火犯?”宿舍的几个同学都陆续进来,他们知道,贾思远和他的女朋友又闹意见了。黄鹂鸣把那幅画撕成碎片扔到垃圾筐,把那个变了色的小手绢、烧了边的枕头套挽成一团塞进挎包里,转身走出宿舍。身后传来不太熟悉的话语声:“就是一个农村知青嘛,还牛得不行。”另一个说:“老贾,早点儿和她断了,省得将来离婚更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于这样的结局,从理智上,黄鹂鸣从开始就估计到了,当初她就在信中说过,而他一再表明自己不会变心,要她看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人是环境与教育的产物,能不变吗?黄鹂鸣是有一种被感情丢弃的委屈,倾注给他的爱,那份纯洁的情感,能收回吗?委屈、心痛是有的,但感情还得服从理智。她也想过:我没上成学,连人家不愿当的小学教师都当不了,不是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吗?如果贾思远和我在毕业前确定了婚姻关系,那在填表时就要填写我家情况,对他只能是不好的影响,既然爱他,还能去害他吗?想到这些,她心里又坦然了。她从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工作,目前是没希望了;想上学,更没可能。那我还有成家、生儿育女的本能。此后,有人提亲,她不再立即拒绝,然而,还没等见面,情感又推翻了理智,怎么也把住在心里的他赶不走。父亲黄嘉骅看出了端倪,他去找了颜敏、丁怀亮,这俩是黄鹂鸣高中的同学,也是亲戚。黄嘉骅给他俩说:“你们都是同学,去问问和我女儿交往的那个交大学生,他是咋想的,搞得黄鹂鸣魂不守舍,谁介绍对象都不和人家见面。问她,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颜敏、丁怀亮找到贾思远,问他:“你和黄鹂鸣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咋个样子?你也要毕业了,她也到婚嫁年龄了,据说你们这些年一直交往着,准备咋办呢?”贾思远回答:“没那回事。”一语扫净前缘。两个老同学哑口无言。不但如此,贾思远还怕这俩给黄鹂鸣帮忙,指责他对感情不负责任,竟然说了在高中三年级时,黄鹂鸣在丁怀亮入团时提过意见的事,挑拨黄鹂鸣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对于两位走出学校、在社会上锻炼了好几年的老同学来说,这个大学生娃咋这么幼稚,无论是工厂、农村还是部队,实际生活远比学校复杂。

丁怀亮并没在意贾思远的挑拨,还把他说的话对黄鹂鸣全盘托出,她对贾思远的为人处世有了更多的看法。从理智上,她逐步消除对他理想化的认识,而感情依然没有淡化,甚至一次又一次找出理由去原谅他,五年多的交往,使她的感情已经陷得很深,以至于不可自拔。她又给他去了封信,关心他的起居冷暖,还有分配的问题,他两周都没回信。他认为长痛不如短痛,早断会轻松,就不再为和她走不到一起而烦恼,所以不像热恋时那样会立即回信,忍住短痛。她在理智时也认为:他毕业后,到城市或工厂,周围会有女同事,和她们接触的机会多;而我当农民,不和他经常在一起,就没了共同语言,不在同一个环境,谁也帮不了谁,那还有什么意思?然而,她一开始就对他以心相许,把感情和学业的希望都寄托到他身上,给她的灵魂找到他这所庙宇。现在,要把他从她心里搬走,让她的灵魂从他这所庙宇搬出来,这谈何容易,她还是把纯洁感情看得很重的那类女性。她是个明白人,能想得开,可是那份爱怎么要回来?让它付诸东流?她不甘心。她知道,他不会再给她回信,无论是当面或信中,他都不可能说出绝情的话,但他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到了深秋初冬的农闲季节,生产队和红星水泥厂联系搞副业,派社员去厂里过沙子、挖渠道,干些体力活,增加生产队的收入,年终给社员决分时才有钱。过沙子的活,妇女社员也能干,黄鹂鸣也被生产队派来过沙子。她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贾思远,去厂里过沙子的第一天下午,她就写着红星水泥厂的地址给他发了封信,说她在这个厂里工作。她也不算骗他,过沙子也是制作水泥制品的一道工序,这也是当工人干的一项工作啊!第三天下午,他就回信了,她在厂门口的收发室收到信,信中祝贺她有了工作。她看完信,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农村就那么可怕吗?你弟妹和你母亲不是都在农村吗?看来,我没有工作是我们分手的主要原因,那没办法,不是我没工作的能力,是我没有工作的机会,要分手,请便,不为难你。人家结了婚的还离婚,我们只不过是恋爱不成功而分手,有什么不可以?想到这里,她坦然了许多。她也告诉自己:立不了业,就先成家,别再对他心存幻想了。

黄鹂鸣家隔壁堂伯母的娘家亲戚从部队复员,在化工厂工作,和黄鹂鸣是高中校友,知道她还未出嫁,托亲戚来提亲。她对这个校友有点儿印象,她答应堂伯母,考虑好了再回话。一天过去,还行,贾思远没进入她的脑海;两天过去,想到他的缺点,还伤到她的自尊,她有了和那个校友见面的冲动;第三天,和他在一起温馨的时光,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出现在脑海,和那位校友见面的冲动又被淹没了。她回答堂伯母:“我不愿意和你那亲戚见面,不为什么。”她也拿自己没办法,总是两个我在较劲,一个是理智的我,一个是充满情感色彩的我。她对自己说:这样吧,他即将毕业,把他从交大校园送走,再也不会见到他,不就死心了吗?我就可以安下心考虑自己成家的事。

阴冷的冬天,乌云密布,寒风凛冽,像要下雪。这是个星期六的下午,黄鹂鸣的叔父刚从古城回家,她就骑了叔父的三枪自行车,如约到了兴庆宫公园门口。贾思远在那里等候,他以为她在红星水泥厂有了工作,但是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心里不踏实。另外,他们毕业分配方案已经下来,他很可能要被分到甘南农场去劳动锻炼。文学院的刘彩云、他父亲和姐姐给他充的傲气有些冷缩,自我膨胀有所收敛,而且她和他还相伴了五年,毕竟有感情基础。关键是她在红星水泥厂有工作了,出自于多方面的原因,他才约她见个面。

黄鹂鸣在金黄毛衣上套了件军绿衫,下着一条蓝裤,穿一双黑平绒偏带鞋,扎着两条小短辫,显得很精神。她在心底埋藏着颜敏和丁怀亮转达的那句话:“没那回事。”她没有质问他,她认为他既然不承认这五年的感情,就是不想继续向前走,质问他有意思吗?她给他说了在红星水泥厂给生产队搞副业的实际情况,这让他心里凉了半截。她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大概到元月份,没说他分到农场劳动锻炼的事。他们在公园的亭子里坐下,他穿着蓝色学生服,灰裤子,运动鞋,他对自己的现状和不确定的未来无限惆怅,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从不明确表态。此刻他在想:也许刘彩云、父亲和姐姐说的是对的,宿舍同学说的是对的。他的感情让别人做了主,他甚至觉得是她把他逼到了拐角,让他不知所措。如果她撒手放弃他,他不就可以不烦恼了?而她此刻想起这五年的交往,即将分手,什么也不想说,潸然泪下。他不吭声,也不劝,宿舍同学的话又响在耳畔“天涯何处无芳草”,“长痛不如短痛”。临分手时,她说:“走时,我来送你。”

黄鹂鸣的奶奶自从上次摔骨折后,在小拐窑的炕上躺了好几年了。儿孙对老人照顾得都不错,终因一辈子劳碌,加上骨折后躺在炕上血脉不通,老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奶奶走得比较安详,黎明时刻,黄鹂鸣睡醒时听见席子被抠得刺啦、刺啦地响,她拉亮灯起来,走出隔帘,爸妈还在睡梦中,越来越小的响声把她引向奶奶炕前,奶奶的手微微动了两下,不动了。她拉亮隔帘外的灯,叫醒爸妈,又去喊:“奶奶,奶奶!”奶奶再也不应声了,永远离开了辛劳一辈子生养的、疼爱的儿孙们,安详地走了。

贾思远离校去甘南农场,正好是黄鹂鸣的奶奶入殓的日子,奶奶是把她从三岁带大的,和奶奶最后告别,她能不在吗?而贾思远是和她同窗三年、交往五年的初恋,他离校的日子也是他和她离别的时刻,孰轻孰重,让她两难。小姑姑说:“你奶奶这么大年纪了,是白事,就这样了,你也服侍得不错,尽了孝心。你送交大那个同学的事是喜事,你奶在天之灵会对你笑的,去吧!”姑姑哪里知道,对于黄鹂鸣,一个是死别,一个是生离,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与死别。她给奶奶写了封告别信,说明了不能参加奶奶入殓仪式的原因,请求奶奶原谅。她给奶奶上了三根香,把信焚烧在灵桌前。

农历腊月初八,一片银白世界,雪下得越来越大,黄鹂鸣穿上那件自己拆洗干净,又亲手缝制好的灰绒领蓝棉袄,挎着那个军绿书包,里面习惯性地装着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本,用浅豆绿色的头巾包住头,穿着蓝棉裤、运动鞋,踏雪走到红星水泥厂门口的公交车站,乘车到古城交大,这也可能是她五年来最后一次进交大校园了。黄鹂鸣上古城交大的梦想没能实现,却因陪伴交大的一个学子,在校园里留下了她的足迹、她的青春。她心甘情愿,并不后悔。她坚守追求知识、光明、自立、自尊、自爱的信念。眼下,她妨碍了他的前途,她会主动让开,即使心会破碎,也得忍着痛。她的意识里只希望有一天能和他比翼双飞,没了这个可能,就放飞他去翱翔在自由的天空,无须纠缠他。

雪慢慢小了,贾思远的宿舍里一片狼藉,每个人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贾思远打好了铺盖,黄鹂鸣帮他把脸盆、牙膏、牙刷、碗筷、饭盒之类的生活用品装在网兜里。她收拾着东西,不停地抹着眼泪。他满脸阴云,一声不吭,十七年的学生生活结束了,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人生路呢?期盼毕业,却又舍不得分离,人生各阶段,不是都这样吗?他此刻想到:我真的要和她分手了吗?可是,又怎能不分手呢?她能否等到我确定了工作,她也有个工作,我们再走到一起呢?那得多久,谁能说清?

同宿舍的陈云峰走过来,说:“老贾,咱俩还能走一程,到我们重型机械厂门口,我放了行李再送你到火车站,行吗?”贾思远扶了扶眼镜,嘴角露出一丝笑,说:“那太好了,我正想找个伴。”他们俩送走王民、徐斌和其他几位同学。黄鹂鸣难过地哭泣着,虽然有些失态,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奶奶走了,他要离去,两事加在一起,她的伤心泪流不尽。陈云峰劝她:“别伤心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认识了五年,你都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分子,大家都会记住你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并不能缓解她的心痛,内心深处,她还是舍不得他离去。别看她理智起来头头是道,而这明明是要毁掉她五年青春情感的事情,少女的初恋将会影响她一生的精神世界。然而,面对现实,他们不能走到一起,不然对谁都不好。她从情感的漩涡里挺立起来,擦干眼泪,默默地随着他们两个走着。

到了沙坡,他们两个停下脚步,陈云峰说:“黄鹂鸣,越走离你家越远,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我送他去火车站。”贾思远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心大的小红本,递给黄鹂鸣。她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是一个大“忠”字,再翻就是毛主席语录。她想:如果你的寓意是让我等你,那你得亲口说出来,给个“忠”字本算怎么回事?你在某处天涯遇到了芳草,那时你能承认这小红语录本是你给我的承诺吗?当初不是有过山盟海誓吗?你不照样以“没那回事”推翻了吗?我等你到何时?这个本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若没等到你,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如果这个本是做纪念品,那更没必要,我正愁把你从我心里搬不走,况且我当初送你日记本,你也没收嘛。她想到这些,把“忠”字本摔到贾思远面前的地上,他捡起来又装到口袋里,给陈云峰说:“咱们走吧。”他和她彻底诀别了。

雪停了,黄鹂鸣站在雪地里,目送着贾思远和他的同伴,直到拐弯处的一片小树林挡住了她的视线。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她打了个寒战,脚都有些麻木了,才转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此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凝固了,脑袋也麻木了,没有思维活动,像一个木偶抬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不远处,城乡接合地带,一群人在跳着“忠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