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黄鹂鸣的母亲姚文贞上午在生产队的棉花地里摘完棉花,下午提着一个条状的小竹笼,准备去村东边自留地摘绿豆豆角。她穿着白细布长袖大襟衫子,灰裤子,白袜子,黑条绒做的圆口鞋,虽然没缠过小脚,但脚也不大,穿35码的鞋。她习惯将披到脖根的黑发从后脑勺发际折上去,卡一枚手掌大的黑卡子,再偏上些,卡一枚一厘米宽六七厘米长的银白色金属发卡,比起村里同龄妇女的发式要文明些、时髦些。女儿的落榜,使姚文贞最近显得形容憔悴,脸色发黄,眼神失落,人也消瘦了。女儿没考上大学,姚文贞为女儿的前途担忧,还不敢责怪女儿,怕她轻生,还得想着办法鼓励女儿,她走路都在琢磨这些问题。姚文贞正在采摘变黑的绿豆豆角,忽然听到从旁边自留地里传来喊她的声音:“文贞姐!”她回过头,摘下遮阳的草帽,看到在冶金学院教书的表妹夫黄科选在叫她,忙回应:“礼拜天你不在家休息,怎么到地里来劳动?不怕太阳晒着你?”“本来是放暑假,学校招生调我去帮忙,昨天才回家。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平时放学、寒暑假回家,还不是经常在地里干活嘛!”“就是那样,你也把书念成了,大学毕业,现在还是大学老师,我表妹嫁给你多有福气。”

黄科选三十四岁,穿一件白的确良短袖,一条蓝卡其布裤子,一双黑色皮鞋,米色袜子。他是冶金学院的数学讲师,乌黑的头发理成分背头,瓜子脸,肤色偏白,不太浓的眉毛下有一双神情专注的眼睛,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只要开口和别人说话,总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他关切地问表姐:“你女儿黄鹂鸣考上哪所大学了?”姚文贞一脸沮丧:“她姨父,我正想去你家找你说这事,她没考上,在家里哭,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要是想不开,可咋整啊?”“这女子学习一直都很好,咱村人人都夸她,怎么就没考上呢?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姨父,你是大学老师,你懂上学的事,你帮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她很好面子,不想出门,怕见人。”“姐,今天晚上我和你表妹都在家,你和女儿到我家,我问问她的情况。”“那好,我女儿对你还是很敬重的,她会去的。我还没顾上问你,我表妹在家干什么?”“我昨天带回来两兜脏衣服和床单,她正在家洗,我帮她来自留地拣熟干了的豇豆角,我们这也是以工换工。”姚文贞和这个表妹夫边干活边聊天:“她姨父,我们这代妇女都没上过学,只在闺房学了些针线活。我父亲是个秀才,只教我认了些字,供我两个哥哥上学,我二哥还读了个金陵大学,就是不让我上学,封建社会人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表妹就比我强了,她小我十多岁,赶上了好时代,妇女解放,要求女孩也去上学。她上了个初小毕业,你比她文化高多了,多教教她。”“现在有了孩子,她哪有心思学文化啊?我礼拜天回家还要帮她干活。表姐,你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比咱村和你同龄的妇女要文明,她们还是三寸金莲的小脚,头发在脑后馆成个髻,老传统。”“我很羡慕人家有知识有文化的妇女,你知道的,黄鹂鸣她小姑姑黄淑颖考上银行工作,多好!新中国刚成立那阵子,有文化知识的人少,她虽说是没上完初中一年级,可她自学成才。哪像我,整天忙了地里忙家里,围着锅台转。你哥脾气大,动不动就戳我的心窝,说我没有给他把儿子养成。我指望女儿能争口气,她却让我失望。你说,我这命有多苦!”姚文贞两行眼泪流到面颊,急忙用手掌抹去。“表姐,回头我劝劝表姐夫,别那么大火气,你也挺不容易的,别难过了。你女儿的事,等我问了情况,再想想办法。”

晚上,姚文贞劝慰女儿:“你姨父是冶金学院的老师,你去把考试情况给他说说,人家也好想办法帮你。”倔强的女儿坚持不去,她还蛮有道理:“现在给我姨父说那些有什么用?我嫌丢人,读书学习的事靠自己,人家能帮什么忙?我不去,要去你去!”黄鹂鸣又回到窑隔墙里自己的“卧室”,继续整理她的课本。每一本书、每一本作业本都花费了心血,她舍不得扔开它们。她不相信十二年寒来暑往的学校生活就这么结束了,她再也不会和同学们朝夕相处了,在她看来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她个子长得高,有一米六八,可是想问题还是个孩子,没有涉足社会生活,怎么会懂得“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

姚文贞自己去了表妹晓贤家,表妹一家四口刚刚吃完饭,七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都长得很可爱。表妹夫黄科选教两个孩子说:“姨妈好!”“你们俩真乖!姨妈给你们拿了些花生,你们拿去吃吧!”“谢谢姨妈!”俩孩子到小桌上去玩了。表妹边收拾碗筷边说:“姐,你有空能来我这里,我就很高兴了,别再买东西,花那钱干啥?”“你的俩娃还小,我还能空手来?”表妹家四口人,住的厦房屋,面积约十四平方米,屋里有一个大炕、一个立柜、一个板柜、一个活动饭桌,还有个小桌。黄科选帮着妻子拾掇饭桌,要把碗筷送去厨房,妻子晓贤小声说:“我去洗碗,你陪表姐说说话,可能她女儿没考好,你好好劝劝她。”丈夫会意地笑了。

“姐,不是说你和女儿一块儿来吗?”“她姨父,人家不来,嫌丢人。”“这孩子,自尊心也太强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没考好找原因,明年再考嘛。”“都是平时受夸奖太多了,惯的毛病。这回考试之前,填志愿表时,还听她在家念叨,哪怕考不上,她也不去上不好的大学。我和你表姐夫都不懂这些,她说团委崔老师指导她填的志愿表。我那时也没想到来问你。”“姐,考前报志愿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一流大学谁都想上,那要考出很优异的成绩,那可是在全国录取。其他各类大学也可以考虑么。前三个学校很重要,你知道她填的什么吗?”“她不给我们说这些,嫌我们不懂。我听她和同学说,填的志愿是清华、北大、交大。”“你这女儿平时学得好,够自负的。看来老师对她的期望也很高啊!但她没考出那么出色的成绩,遗憾哪!”他给表姐茶杯添满水,也给自己杯子倒满水。“她姨父,你说,这没学上可咋整啊?”表妹夫稳了稳坐姿,用右手把眼镜向上扶了一下,挠了挠头,把头发向后理了理,若有所思。沉默片刻,他说:“表姐,你女儿平时学习基础比较好,我最近去学校问问,看看今年还有没有旁听生制度,如果有,我给她争取个名额。”“旁听生是咋回事?”“就是可以在教室听课,但不是正式学生。如果每次考试成绩保持良好,可以转成正式学生,毕业时也可以分配工作。”“他姨父,那真是太好了,你抓紧时间给问问。”姚文贞谢过表妹夫,高兴地回家去告诉女儿。

黄鹂鸣听完妈妈的话,开始觉得很高兴:又可以有学上了。可她又想到另一个方面:赵国栋考上了冶金学院,是正式大学生,我平时不比他学得差,我去当旁听生,多丢人!再说,在同一个学校,总会碰到他的,多不好意思。这种依然膨胀着的虚荣心,让她拒绝了妈妈的一番苦心,虽然她还没给妈妈回答去还是不去。她真是一个不能理解母亲心意的女儿,她甚至更幼稚地产生一个不服输的念头:我一定要自己考上一个好大学,哪怕我考上了,不去上,但是能证明我不比考上大学的同学笨。她是和自己在赌气。姚文贞没听到女儿说什么,满以为女儿在考虑她说的话,愿意到冶金学院当旁听生。三天后,黄科选拿了一沓讲义,都没来得及回家,就兴冲冲地来到表姐姚文贞家。姚文贞正在厨房做晚饭,见表妹夫来了,放下手中的活,把表妹夫迎到窑屋里。黄科选说:“表姐,我们学校给排水专业还有旁听生制度,我把讲义都给你女儿捎回来了。”“她姨父,你先坐下喝口水,你办事真用心。那她去上学住宿咋办?”“我会想办法把她安排在女生宿舍。她这会儿没在家吗?”“她和同学到轻纺城新华书店去了。”“表姐,报名的有关事宜,我问清楚了再来告诉她。我还没回家呢,就先来你这儿,怕你着急。”“那我就不留你了,赶紧回家去,还得帮我表妹料理家务、管孩子。大恩不言谢。”

姚文贞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说什么也不到冶金学院去当旁听生。这让做母亲的心里难过极了,她不明白:这么好的机会,女儿为什么就不去呢?妈妈为这个独生女儿操了多少心,女儿并不理解。这个青春的生命要展现自己的活力,不愿意让别人帮助。她要倔强起来,谁也拗不过她。

王根宝的胸膜炎虽然有所好转,但胸部时不时会有刺痛的感觉。农村空气清新,粮食和蔬菜新鲜,南原上的中医余青碧看病认真,所以他的身体康复得比较快。母亲年迈,妹妹体弱,王根宝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生产队挣工分,在家里收拾茅厕,担土粪,劈柴,这些活全都要王根宝来干。这天早晨,他在自家树园里掏一个大树根,累得他大汗淋漓,不时坐下来歇息、擦汗。

贾思远从家里出来转悠,他站在通往田野的小路上,极目远眺:东南方向,秦岭的卧牛山脉清晰可见,这段东南—西北走向的山脉,距离麋鹿寨大约五十里,步行翻过鲸鱼沟的上源,大约四个小时就可以到山根,到达汤峪温泉。在这晴朗的清晨,半山腰上的庙宇依稀可见,住家户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近处,映入眼帘的是田野里的秋庄稼。早苞谷已经长出顶花,预示着要结苞谷穗了,而晚苞谷苗才有一尺高。棉花开始长出承担果实的担子,为了确保棉花担子充分吸收营养,结出更多的果实,人们会及时把长出的杈芽(多余的芽叶)掐掉。等到八九点钟,秋田里庄稼叶子上的露水蒸发了,妇女们把早饭做好,叮咛一家老小吃完饭,听到上工铃声就一起到田里干活。一大早,只有几个男社员把已经拉到田边路旁的土粪用粪笼(藤条编的筐子,关中人叫笼)提着给早苞谷追肥,好让早苞谷结出丰满的果实。苞谷叶子上的露水刷到他们衣服上,特别是裤腿,再沾些土粪,成了泥巴,可是,他们期盼看到丰硕成果的心情是喜悦的。

贾思远陶醉在清晨的美景中,心中又升起和几个要好同学去汤峪的念头,沉浸在去汤峪的美好想象之中,忽然听到左后方掏树根的响声。他回过头,看到王根宝在抡着䦆头挖树根,便走了过去。王根宝一手拄着䦆头把,一手用脱下来的白粗布衫擦汗。看见贾思远走过来,他放下䦆头,坐到树根上,招呼贾思远,让他坐到另一块木头上,问:“考上交大哪个系?什么专业?”“电子系,无线电技术专业。”“好专业,涉及面广,将来好分配工作。”“你怎么样?看你的气色,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嗨,总算捡回一条命,但错过了上学和工作的机会。病还没有痊愈,生产队又把会计的担子让我担上。”“咱村在生产队的青年人,就只有你的文化水平高了,总结工分、分粮食,没人会算账咋行?”“等我身体好了,我还是希望能上学,但是我们鹰翔航空中专已经解散了。”“那这样吧,我把那套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给你,好多基础知识你们在中专都学过,好好复习,明年参加高考。”“那太好了,到时候去试试。”贾思远自从拿到交大的录取通知书以后,心情好极了,乐意把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借给王根宝。王根宝从内心妒忌贾思远,但同时也羡慕人家。

上初中时,王根宝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尽管穿着粗布衫、大裆裤,但他浓眉阔脸,带着几分顽皮的家乡话“看了梁秋燕,我几天不吃饭”常常惹得女生笑个不停。他是少先队大队组织委员,也是班里的学习干事。他完全可以考上比较好的高中,再去考大学。可是,家里的贫穷状况供不起他,而且急需他承担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他只能上中专,结果还因病情耽误了分配工作。

贾思远比王根宝小一岁,低一级。他羞于张口说话,对别人的问话总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上初中那会儿他还比较瘦小,先天近视,一只眼微斜,穿着制服,比一般农村同学整洁文明一些。他虽不爱说话,但却俏皮,正走路着,把别人撞击一下,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跑老远了。他还爱到女生堆里凑热闹,猛然撞倒其中一个,他并不去扶,趁机溜到厕所去了。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算中上等,回家不爱干活,推给弟弟妹妹去干,做完作业,自己找个拐角去看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小人书,家里人说他太淘气。在城里工作的父亲、在外地工作的姐姐供他上高中,期望他考上大学,他也逐渐认识到城乡差异、工厂和农村的区别。他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也成为他刻苦学习的动力,在高中,他的学习成绩不断提高,最终考上了交大。

王老三穿着一件旧的白制服衬衫,衣领已经发黑,紧袖口也让汗渍磨得黑黢黢的,还开了一寸长的线缝,穿着一条褪了色的黑裤子,膝盖处已经磨了两个手掌大的洞,拖着一双旧布鞋。他左臂挎着个空笼,右手捋着胡子,吼着秦腔“窑门外拴战马……”往村里走。村口的树荫下坐着几个也是从地里刚放工回来的社员,一个叫狗娃的小伙子坐在地上,两只手撕着一片树叶。他看见王老三走过来,老远就逗他:“三叔,过来谝一会儿。”一位年长的社员陈克勇招呼道:“老三,坐下,歇会儿。”狗娃说王老三:“我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还穿着我姐织的粗布缝的便衣白衫黑裤,你都五十多岁了,还穿着一身制服,洋气!比我文明多了!准能兴个老婆回家。”王老三捡起一块碎砖头要打狗娃,克勇拦住他:“别急么,老三,狗娃跟你开玩笑呢。”“逗我玩?我要是命好,儿子都比他大。我这身衣裳是贾任道不穿了给我的,说他在外工作,儿子又在外边上学,我常帮他们把农业社分的粮食扛回家。”狗娃又逗他:“哟!还给你啥好处?每天管你吃饭啦?你变成他们家一口人啦?”王老三又想打狗娃,狗娃站起来跑了。

王老三感叹道:“你说咱村老少仨大学生咋就都出在家道好的人家,狗娃连个小学都没毕业就念不下去了,一天到晚偷鸡摸狗,现在还学得油嘴滑舌。”另一个中年社员李昌说:“狗娃弟兄姊妹十个,离娘又早,他爸能把他养活就很不错了,要不是在农业社人人有饭吃,像狗娃那样的二流子早就饿死了,他还笑话三叔,真是乌鸦笑猪黑。三叔,你刚才说咱村出了仨大学生,我咋算着是俩?陈家户里就是个陈文卿,现在又出了个贾任道的儿子贾思远,还有一个是谁呢?”陈克勇答道:“还有一个你没见过,是我们那门子的陈克星,是陈文卿的三叔父。他新中国成立那年考到上海交大,毕业后分配到山东省工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王老三接过话茬:“陈克星和陈世美一个德行,刚上大学,家里就给他娶了女娲村的刘春芳为妻,他上大学的前两年寒暑假还回来几天,后三年就再也不回来了。陈克星结识了医学院的一位女大学生,提出要与刘春芳离婚,嫌弃她没有文化,而且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李昌说:“听说刘春芳离婚后还在陈家生活了好几年,后来呢?”陈克星的本家堂兄陈克勇说:“刘春芳这人守妇道,孝敬公婆,和妯娌关系处得很好,自己没有孩子,很疼爱陈家的侄儿、侄女,陈家人也舍不得她走,但是没有办法呀!不能让人家没有指望地守空房。她后来嫁给古城东关的一个铁匠,日子过得很稳当,头几年还经常回陈家看望,有了孩子后就再没回来。陈文卿上古城交大时,还经常去看望他三娘,刘春芳拿陈文卿当亲侄子一样看待,好吃好喝相迎,走时还要给他零花钱。真是难得的好人哪!”

麋鹿寨有一百来户人家,是古城新坝区边缘的一个比较偏僻的小村庄,离城远,文化生活相当贫乏,看电影要晚上跑几里路到外村去看,看戏就更别想了,唯一的文化窗口就是学校,也只限于少年儿童去学文化知识。成年人在开社员大会时,学学党在农村各时期的方针政策或《毛选》。而在田间地头的人们的口头文学就是村里发生的事情,东家长西家短,在树荫下的纳凉会上,你一言,我一语,本来就比较精彩的故事,被人们讲得越发精彩。晚饭后的炕头,黎明前的被窝里,大人给能听懂话的孩子讲的也是村里某家某人的故事,以达到父母自认为教育孩子的目的。标准各有不同,有的家里父母亲比较自私,认为能占便宜甚至偷农业社的东西就是能耐,那她就给孩子讲现实事例。有的家则认为有能耐是上好学,把书念好,能在城里干事情,穿皮鞋,戴手表,那她就给孩子讲村里在外工作的那些人的故事,鼓励孩子好好上学。像陈家的陈克星上了上海交大,毕业后和没有文化的结发妻子离了婚,这在麋鹿寨已经传得妇孺皆知,给后生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当然,贾思远考上了古城交大是时下村里人人传颂的头条新闻。

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这天在家休礼拜天。他穿着一件白纺绸对襟便衣衫,黑绸裤,脚蹬一双蓝塑料拖鞋,左手端着一杯浓茶,右手摇着芭蕉扇,走出北边院门,坐到门口的大石头上。王老三本来在自家门口的石碌碡上坐着喝玉米糁儿,看见贾任道,他一边舔着碗壁上粘的饭,一边走近贾任道,蹲在他身旁,左手端着空碗捏着筷子,右手捋着让玉米糁儿粘在一起的胡须,咧开嘴笑着对贾任道说:“老大,你回来了,恭喜你,儿子考上大学了!咱村这几十年来,就只有陈克星、陈文卿上了大学,你儿子贾思远是第三个考上大学的了。你可真有福气啊!”一会儿工夫,就有四五个乡党围蹲在贾任道的周围。贾任道喝了口浓茶,摇着扇子,得意地和大家聊着:“我生养的儿子,哪能考不上大学呢?别看他平时遇见人不说话,他心里有数。我在城里工作,他跟我在城里见的世面大了,瞧不上咱这小地方,看不起土得掉渣的人,他是要出脱成干大事的人咧。”王老三忙回应:“那是,那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你老大就是能干成事的人,儿子就更能行了!”贾任道在乡党的夸赞声中飘飘然了,儿子考上大学,让他脸上很光彩。他那隆起的颧骨,显得那张黄脸更加消瘦,颌骨向前凸出,张口就露出大黄牙,一双近视眼眯成了一条缝。

农历七月初五,也就是8月下旬的一天,黄庄村过忙罢会。这是关中农村夏收完毕后的庆祝会,各村过会的日子不同。这天,嫁出去的老姑娘小姑娘都带着姑爷和孩子,提着新鲜面粉蒸的油花卷,还有各种鱼、鸟、花形的馍,回娘家看望爸妈。黄鹂鸣的姑姑们一大早就来了,招待他们的早饭是臊子面,臊子里有黑木耳、黄花菜、豆腐、肉丁,还有韭菜,手工擀的碱面黄黄的,又细又长,浇上有丰富内容的臊子,真是香。中午准备的有黄豆芽、绿豆芽、白菜、芹菜、莲菜、豆腐等各种蔬菜,勉强买一两斤肉,给菜里搭配点儿,买大肉、买油都是要票的。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一句话是“宁穷一年,不穷一日”。黄鹂鸣和两个表姐正帮妈妈洗菜,刘彩云、王嵩山、赵国栋、殷如男等几位家住轻纺城的同学来看望黄鹂鸣,因为他们8月底都要去大学报到了,特意相约一起来安慰和鼓励老同学。

姚文贞看见女儿的同学来家里,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和女儿热情地把同学们招呼到窑屋里坐下,叫女儿给同学们端茶水。黄鹂鸣没能考上大学,殷如男感到惋惜,她说:“黄鹂鸣,你别忙了,坐下和我们说说话,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我们大家都替你难过,谁也没想到你会没考上。”王嵩山笑着说:“黄鹂鸣,你们家这窑洞真是好地方,外边那么热,进到窑里这么凉快。”他没什么心思,只是觉得黄鹂鸣落榜有点意外。对于黄鹂鸣的现状,刘彩云心里幸灾乐祸,她考上古城文学院,欣喜若狂。黄鹂鸣平时数理化是强项,特别是数学题,解题速度很快,一节自习,她很快就把十道题的数学作业做完了,而以文科为强项的刘彩云却连两道数学题也啃不出来,她一直很嫉妒黄鹂鸣。她习惯性地用右手扶了扶眼镜,接过姚文贞递给她的一杯茶,虚情假意地说:“阿姨,你也坐下,你女儿的确在我们班学习很好,平时做作业很快,考试成绩也很好,她这次没考上,确实出乎大家的意料,可能志愿报得不合适,你和我叔都要劝劝她。”“我们没有责怪她,只是我这女儿脾气犟,不听话,急得我也没办法。你们和她聊,我去厨房做饭了。”黄鹂鸣内心在流泪,但她还是笑着问同学们哪天去学校报到,学校都要求带些什么,准备好了没有,有时间常写信来。

姚文贞在厨房喊:“鸣,把方桌拾掇整齐,摆好,和你们同学准备吃饭!”几位同学站起来说:“黄鹂鸣,你多保重,你们吃饭,我们走啦!”黄鹂鸣拦住同学们,说:“我们村今天过忙罢会,正好你们碰上,权当是我欢送你们上大学,开始人生新征程。”同学们这才留下。黄鹂鸣说:“我们以茶代酒,我祝贺大家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希望你们再接再厉,继续深造,早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赵国栋说:“祝黄鹂鸣身体健康,意志坚强,转败为胜!明年高考取得好成绩!”他常和黄鹂鸣在上学的路上相伴而行,黄鹂鸣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他为之而深感遗憾。

吃过饭,黄鹂鸣和几位同学又聊了一会儿,才把他们送到村口,恋恋不舍地和同学们一一告别。她无精打采地走回家,亲戚们已经回去了,父亲出去和乡党们闲聊,妈妈急着挤了羊奶,给国棉五厂家属院送去了。只有奶奶在小拐窑的小炕上睡着了。老太太应酬亲戚说话,已经很累,孙女给奶奶盖上薄褥子。黄鹂鸣走到自己的床前,趴在被子上呜呜哭起来,很伤心,同学们要去上学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王根宝的身体康复得很好,这来自于他热爱生活的雄心壮志,父亲去世后,他要担起这个家的生活重担,要照顾好年迈的妈妈和身体虚弱的妹妹。大队长陈斌看上了王根宝文化水平高、勤快,见到乡亲们热情、和气,他和村委会委员商量,决定让王根宝担任生产大队的会计工作并兼任东小队会计,王根宝欣然接受了。9月就要上大三的陈文卿到贾思远家,和他的同村新校友聊起古城交大的事。陈文卿在动力系内燃机专业,贾思远考上电子系无线电专业。王根宝来向贾思远要高考复习资料,陈文卿说:“根宝,有志气,好好复习,我支持你,学习方面需要什么,你尽管说,希望你明年考上大学!”“我和你们俩比,差远了。我们中专只学了一年基础知识,考不考大学另说,只想把高中知识夯实一些,总会有用的。你们也看到了,在农村劳动之余,聊闲话的人多,如果把书丢开,在学校学的那些知识就慢慢忘了。”贾思远说:“你想的对着呢。”两位交大学子鼓励王根宝:“加油,一定成功!”并且叮嘱他要注意身体。

杨腊梅要去北京邮电学院报到,顺路来和初高中同学、六年的好朋友黄鹂鸣告别。黄鹂鸣在翻阅《收获》杂志,听到好朋友喊她,从窑屋里出来,握住杨腊梅的手,让她进屋坐下,说:“看你背的包,又提的兜,是要去学校报到?”“是啊,你能送送我吗?”“我一定要送你,我妈昨晚还念叨你快要报到了,希望我去送你。”“婶这会不在家?”“我爸妈都上工去了。”“那咱们走吧,边走边聊!我还赶时间。”杨腊梅说,“我觉得你还是到咱们母校跟应届毕业生复习一年,跟他们一起参加高考,上届落榜的苏玉霞就是在咱们这届复读,考上了古城医学院。”黄鹂鸣说:“我不能去母校,怕见到老师,太丢人!”“那你明年还考不考?”“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复习。”虚荣心像一层塑料薄膜,蒙住了黄鹂鸣的意识。她们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公交车站。5路电车到站了,杨腊梅乘车去火车站,她们挥手告别,热泪盈眶。黄鹂鸣望着逐渐远去的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痛苦的思索中,黄鹂鸣无数次反省自己的同时,整理好高中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这里面有她花费的美好时光和心血,她和它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她又把团组织关系从母校转到黄庄村团支部,要过组织生活。在黄鹂鸣看来,能加入共青团组织对她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很珍惜这种政治身份和由此建立起的人生观。十二年的学校生活,所学的知识扩大了她的视野,她热爱阅读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书籍。她和轻纺城商场里的新华书店结了缘,只要有时间,她就去那里读她喜欢的书。

冬季,全村的人都在忙着给小麦地里用架子车送肥,在这样的氛围中,黄鹂鸣能像在学校那样读书学习、做习题吗?父亲黄嘉骅本来就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有意见:“如果是个儿子,快二十岁了,即便上不了大学,在农业社也正是能挣工分的好劳力。是个女儿,上个大学,毕业后有个工作,像她小姑黄淑颖一样,每月挣回来工资也行。可是偏偏就没考上大学,到哪儿去找工作?她妈一天还护着不让说她,还把那不听话的女子当宝贝。”他看到女儿在看书,有些来气,便对着妻子发火:“你还不让你女子去拉架子车送粪挣工分,明年凭什么分粮食,喝风屙屁?让我养活到几时?”父亲这声吼叫,把女儿从书的世界拉了出来。她放下手中的书,从墙上挂着的绳索中拿下一条,气呼呼地往门外走。父亲说:“人家天不亮就占好了架子车,你现在去连偏套都挂不上。我今天没去赶大车拉沙子,占了一辆架子车,我驾辕,你妈一个人拉偏套太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有病,你就在你妈的另一边拉偏套。我和你妈都拉了三趟,你妈回来喝口水,她再累也舍不得叫你去出力,我这才回来叫你。”

黄庄村西边是平地,国家搞建设时盖了五棉纺织厂、六棉纺织厂、红星水泥厂。东边是坡地,也是全村耕种的庄稼地。生产队有几辆皮轱辘大车,但都在搞副业,给正在建设的轻纺城运送沙石等建筑材料,给生产队增加经济收入,年终决算时社员们就能多分点钱,所以没用大车给农田送肥。再说,社员们也想用架子车多挣点工分,是谁家的架子车,给谁计架子车的工分,拉一次粪,架车辕的人挣的工分比拉偏套的人多一些。

在生产队饲养室门口,黄嘉骅用铁锨不一会儿就装满一车肥,黄嘉骅驾车辕,母女俩各在一边拉着绳子,把这一架子车粪往坡上拉。黄鹂鸣两只手拽着从右肩膀上拉过来的麻绳,低头、猫腰,一步一步上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身体使着劲,思维依然活跃: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怕考不上学,回农村,就偏偏没考上,真是怯处有鬼。这体力活,女的能有多大劲?黄庄村沿着向东上坡的大路,两边有六个大冢,相传是历代官宦人家的坟墓,从村庄向东,由低到高,可耕种的田地是一片一片的梯田。黄鹂鸣和父母送肥到第四个冢,大路北边的地里。母女俩取下架子车后边的挡板,黄嘉骅两手紧握车辕,两臂使劲向上用力,母女俩从两旁辅助,一车土粪就溜到麦地成了一堆。生产队另外派劳力把每堆粪用锨扬起,撒匀。

回村的路是下坡,黄鹂鸣抢先一步拉着空车,父亲也不客气,拉就让她去拉吧,巴不得她上坡拉粪时能驾辕更好,可惜她没那个力气。黄鹂鸣呢,还挺自豪,体力活有啥了不起,不就这么干吗?一路上和叔叔、伯伯、婶子、大妈打着招呼,心情好了一些。可是,打过招呼过后传来的话语,又扰乱了她的心绪。有的人说:“供娃上学能干啥?上不了大学,还是回来打牛后半截,还不如趁早在家挣工分,女孩子早点找个婆家。”在轻纺城第二中学上学的杨明,他姐姐杨兰芳和黄鹂鸣同岁,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她妈就说:“黄嘉骅家那女子跟我家兰芳一样大,兰芳的娃都两岁了。听说那黄鹂鸣还想考大学,在学校专门学习都没考上,回来拉架子车还想考上大学?”也有些人议论:“黄嘉骅的女儿小学、中学学习成绩总在前几名,怎么就没考上大学呢?是不是让家里成分给害的?”这些议论,使黄鹂鸣心中烦乱。10点钟放工回家,妈妈做饭,她闷闷不乐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想想自己落榜后的情形,泪流满面。

“黄鹂鸣的信!”邮递员在门口喊。黄鹂鸣抹掉脸上的泪,走到窑门口时,妈妈已经从邮递员手中拿回信交给她。两个多月以来,她频繁接到各大学的来信,今天是杨腊梅从北京邮电学院寄回来的。考上大学的几位同学还惦记着黄鹂鸣,他们和大学的新同学还不熟。而黄鹂鸣也只有在接到同学们衷心鼓励她的信时,精神状态能好一些。但是贾思远迟迟没有给她来信,这让她心绪不宁。一个偶然的机会,黄鹂鸣在王素萍家里知道了贾思远的通信地址。她又等待了两周,还是没有,她很失望。她犹豫了很久,终于给他寄去第一封信:

贾思远同学:

你好!

祝贺你顺利考上自己喜欢的大学,希望你珍惜通过自己的努力而争取到的学习机会,进一步深造自己,你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我在高中最后一学期,没有把握好自己,复习不扎实,高考没考出好成绩,志愿还填报得很高,结果落榜了,失去了在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痛心而惭愧,一失足成千古恨。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同学:黄鹂鸣

11月30日

贾思远知道黄鹂鸣高考填报的志愿有古城交大,他当然希望她能进入古城交大,可是她落榜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情,内心深处的话还不好意思说。他以一种关心同学的口气很快给黄鹂鸣写了安慰的信,正像其他同学进入大学后很快来信安慰和鼓励黄鹂鸣一样。当然,贾思远也有更多的想法:她落榜了,回到农村,还能跳出农门吗?明知她对我有那个意思,我若先给她写信,那我将要承担一定的责任。索性不写,看她怎么表示。贾思远很能沉得住气。果然,黄鹂鸣先给他来信了。他这才慢悠悠地给她回了信:

黄鹂鸣同学:

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我真没想到你会先给我写信。我万万没想到你会落榜,你平时学习成绩那么好,这次怎么就没发挥好呢?你没考上大学,我感到很惋惜。不过你也不要过度悲伤,不要灰心丧气,你平时学习基础很扎实,好好总结教训,继续复习,明年再考,需要我帮助时,我会全力以赴。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同学:贾思远

12月8日

黄鹂鸣读到这封信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下定决心明年还报考古城交大,争取和他在一个学校。

姑姑黄淑颖对侄女黄鹂鸣落榜感到很意外,也很痛惜。自己当初没有条件上完中学,侄女学习一直很好,应该能上大学,却让她失望了。黄淑颖平时很关心侄女,给她买纸质很好的练习本、钢笔,买衣服,买运动鞋,所以黄鹂鸣穿着比较时髦,老师和同学还以为她家不是在农村。黄淑颖这天特意回来问问侄女是怎么打算的,想帮帮哥哥的这个独生女儿。她是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三十一岁,个子有一米六,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方脸盘,偏白的肤色,相貌端庄。她穿着灰色棉袄,腰间系条带子,蓝色卡其布裤子,黑皮鞋,肩上挎着一个咖啡色帆布包,手里提着一个蓝布兜,是给妈妈买的糕点等好吃的。正在厨房做饭的大嫂姚文贞看见小姑子回来了,赶紧出来迎接,接过蓝布提兜,说:“淑颖,可把你盼回来了,你那倔脾气的侄女只听你的话,我没文化,说什么她也不听。”“她这会儿在家吗?”“没在。上午接了封同学来信,中午吃过饭到邮局寄信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妹子,你陪咱妈说说话,我去做饭。”黄淑颖和妈妈说着话,同时整理着妈妈堆在小炕上的衣服,说:“妈呀,你孙女现在又不上学,有脏衣服就叫她洗,别再娇惯她了。”“她每次洗衣服时都给我洗。最近娃心情也不好,等会儿娃回来,你好好劝劝,一个女孩子,念书念到高中毕业,已经不错了,比你那时念得高,村里和她同岁的女孩都找了婆家,抱上娃娃了。”“妈,你真是老脑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咋能和我那时候比?那时新中国刚成立,文化人少,我才有机会参加工作,也没有家庭成分限制。可现在不同了,有工人子弟、城市居民和农民子女的区别,高中毕业没有工作保证,非农业户口的孩子还能安排工作,即便是暂时下乡也给算工龄,而农民子女只能回家务农。我哥就这么一个女子,干体力活又没力气,只能让她上个大学才有希望工作,我哥日后才能指望上她。”“妈老了,你说这些,妈也不懂,你就好好帮帮娃,也是为了你哥。”

黄鹂鸣在邮局寄了给贾思远的信,又到新华书店去看那本没看完的书——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她特别记住了书中的一句话:“在历史上担当‘大任’起过作用的人物,都经过一个艰苦的锻炼过程,这就是‘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无疑给她增添了接受挫折、克服困难的能量。看到书店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下午4点钟了,她把书放回书架,回家了。妈妈从厨房出来告诉她:“你姑回来了。”“我已经听到姑姑和奶奶在说话了。”黄鹂鸣轻轻走进窑屋,从姑姑背后搂住姑姑的脖子,脸贴着姑姑的脸,让姑姑惊了一下:“死女子,疯哪儿去了?到现在才回来!”“我能有你当年那么疯吗?花轿快到门口了,去参加银行工作考试还没回来。”“就会贫嘴,没大没小的。”黄鹂鸣放开姑姑,撒着娇说:“哎呀!我这不是夸奖姑姑吗?自立、自尊、自爱、追求事业,这些精神值得我学习一辈子。”黄鹂鸣比这个小姑姑小十多岁,个子长得比姑姑高一头。自三岁从奶妈家回来,她就总跟着姑姑,成了姑姑的小尾巴,两人关系很亲密,黄鹂鸣有什么话都喜欢和姑姑说。她把姑姑推到窑隔间自己的床上,俩人坐下谈起今后怎么办。“姑姑,我肯定明年还要参加高考,哪怕考上不去上学,只要证明我不比考上大学的那些同学笨。”“鸣,你这话让我听起来怎么这么幼稚?你就没好好总结一下你平时学得还不错,为什么没考上?还嘴硬。学习、考试是综合知识和智力的竞争、比赛,但是,你想过上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吗?是要学到知识和技能到社会上做事情,承担一定的工作任务。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坐在学校里念书。不管哪个大学,只要你能考进去,毕业后就能分配工作。说说你现在是怎么复习的?”她倒了杯水给姑姑。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是班里的第一名,得到老师、家里人的夸奖,一直到高中毕业时,她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所以老师、她本人都认为应该报考名牌大学。她对社会上的实际问题还似懂非懂,听姑姑这么一说,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想:如果那时填报大专,或许还能有学上呢,也不至于现在失学。唉!还是最后没复习好,没把握好自己的情绪,才没考好,还是笨的表现,不承认也不行。

姑姑看到侄女满脸沮丧,劝慰道:“听姑的话,走路不小心摔跤是常有的事,关键是要有勇气站起来继续向前走。人一生的路很长,胜败乃兵家常事。没考好,现在就好好复习,明年再考。说说你目前的情况。”“我现在自己看看书,做做题,但是定不下心,我爸经常吵着要我去上工挣工分,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本来可以到学校去复读,我又嫌丢人,现在去也没位子了,你说咋办?我妈找我科选姨父在冶院办旁听生,我嫌见到我班同学丢人,就没去,现在也没名额了。”“你这孩子,虚荣心太强,你这儿不去,那儿不去,在家待着就不丢人啦?你妈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听话?小时候还听话,越大越有主意啦!”“我从申请入团以来,团组织教育要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我也不知道怎样就算划清界限,想着不听爸妈的话就是划清界限,所以就变得不乖了。”“你那是青春叛逆期的心理,已经错过的机会挽回不了了。我这次回来在古城遇见我的一位同学,她是中学老师,听她说在古城北大街青年路的剧院里,每周举办几次高考复习讲座,你去那里听讲。”“那么远的路,我赶不上趟,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这个我想过了,我的大堂姐,你叫大姑妈,她家住在古城龙渠堡,她家有空房,你就住那儿吧。”黄鹂鸣这次听了姑姑的建议,到城里来复课。

在一次听课的课间,她和王素萍不期而遇,原来她住在古城曹家巷一个远房亲戚家,两人住的地方很近。尽管这俩人的性格有所不同,但毕竟是同班同学,都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境况相似,能相伴在这里,也有几分温暖在心头。听完课,王素萍热情地喊住黄鹂鸣。她依然穿着红花棉袄、蓝裤子,色彩鲜艳,两条短辫搭在肩上,大而深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正向她走来的黄鹂鸣。她们俩一路走着,聊着。王素萍说:“黄鹂鸣,真没想到咱们能在这里遇上。你还是喜欢穿这件蓝棉袄,黑棉裤是你妈做的吧?和在学校时没多大变化,只是瘦了些,头发理得更短了。你知道吗?咱们住的地方距离兴庆宫公园西门很近,古城交大就在公园的南门对面。”“嗯,我知道。你比我早来一个月,对环境已经熟悉了。”“贾思远还去过我住的地方。”王素萍的这句话像一粒石子,击起黄鹂鸣心中的涟漪。她来这里复课并没有告诉贾思远,她想在考上古城交大时给他一个惊喜。看来现在是瞒不住了,王素萍会告诉他的。

贾思远入学三个多月了。他的宿舍在校园西南角一栋五层楼的二楼,宿舍里有四个两层的架子床,住着七位同学,还有一张床,是让同学们放小行李箱的。古城交大在西北地区算得上是一流大学,教室、自习室、图书室、阅览室、实验室、操场等,规模之大、设备之齐全,那都是古城其他大学无法相比的。全国各地的高才生聚集在这所学府,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气质不凡,昂首挺胸地奔忙在校园各处。贾思远在这样的环境里,精神在逐渐升华,那种生命中油然而起的美妙滋味,只有自己深深感受着,让他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每个月的伙食费,父亲按时给他,姐姐不定期还给他寄钱和粮票,怕这个让她为之骄傲的弟弟每月三十二斤的粮食定量不够。

一个周六的下午,吃过饭后,贾思远洗完一件衬衣晾在水房里,等水滴完了,就拿回宿舍挂在床架上,宿舍里有暖气,衣服很快就会干的。宿舍的窗户朝南,门朝北,贾思远的架子床紧挨窗户的东边。他住上铺,下铺放着各位舍友的行李箱。贾思远把他的床铺拾掇得很整洁。其他同学有回家的,有去别的大学找老同学的,从江苏考来的徐斌去找古城外语学院高中时的女同学,他们正向男女朋友关系发展。他走时问正在往床架上挂衣服的贾思远:“你今天不回家吗?”“我上周回了趟家,这周不回了。”“我去外院了,你等会儿出去时把门拉好。”“你放心去吧,别让你的那位等急了。”“那位是谁的还不好说,现在还是同学关系,你不是也有高中女同学给你来信吗?”“那是没影的事,和你不能比。别说啦,快去吧!”

贾思远上身穿着姐姐给他织的灰毛衣,腿上穿着蓝裤子,外面套着他父亲今年冬天给他买的蓝面外套,准备出去。他拉好宿舍门,把近视眼镜扶正,大步流星地走出学校北大门,进了兴庆宫公园南门。交大学子凭着学生证可随时进入。公园里,虽不是花开季节,但冬青树、小黄杨和一些常绿灌木被园艺师的巧手修剪成球状、长方体、正方体等,形态各异。松树、柏树依然郁郁葱葱,竹子还有绿叶。湖面没有舟,湖边几乎没有行人。贾思远不知不觉走到公园西门,想从这里出去看看高中同学王素萍。高三时,他欣赏黄鹂鸣对入团的执着和她入团前后闪光的学习成绩,想着她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事情,对她是上了点心。王素萍穿着的艳丽、对同学的热情,特别是对异性同学的关心,他也不反感。高考后,这两个性格不同的女同学都落榜了,贾思远感到王素萍的热情更容易让人接近,而黄鹂鸣的冷淡、固执让他的心有点儿凉,当然,还因为他感觉到黄鹂鸣的心思。

王素萍下午在青年路和黄鹂鸣听完物理复习讲座,回来后吃过饭,坐在房子里做着物理习题。房东阿姨告诉她有人找,她掀起布门帘看到是贾思远,两只大眼睛放出热情的光芒,满脸笑容地招呼着:“是贾思远,快进来!外边冷。”急忙给老同学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你不用脱外套,这房里冷,不像你们宿舍有暖气。”“那你晚上住这儿不怕冷吗?”“阿姨每天给我灌个暖壶把被窝暖热,睡着了就不知道冷了。”“那就好,怎么样?复习讲座还可以吗?”“还讲得不错,清楚、全面、深入浅出。对了,我正在做一道关于力的分解题,没解出来,你帮我解一下。”贾思远给她详细讲了这道物理题。“你忙吧,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学校。”王素萍不想把她见到黄鹂鸣的消息告诉贾思远,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黄鹂鸣她,她也……”“她也怎么样?”“她也来城里复习。”“和你在一起听讲座吗?”“嗯,我就是听课时遇到她的。”“那她住在哪里?”王素萍决定不告诉贾思远:“这个,我还不太清楚。”

黄鹂鸣以为,贾思远从王素萍那里得知她也来城里复课的消息后,会来看望她的。可是周六过去了,周日过去了,没见他来。她想:或许他这周回家了,就没去王素萍那里。星期三听完物理讲座,在回家的路上,黄鹂鸣对王素萍说:“关于力的分解,我总感到比较难,还是没彻底搞明白,你呢?”王素萍脱口而出:“上周六贾思远到我那里给我详细讲了一遍,我现在清楚了。来,我给你讲。”她们俩把本子放在商场外边的窗台上,王素萍边画图边讲解,然后黄鹂鸣又画图,再进行了力的分解,点着头说:“这回我明白了。”她把本子装到书包里,问王素萍:“你没给贾思远提我吗?”“给他说了呀!”黄鹂鸣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没吭声,心想:那他为什么不去看我呢?她没想到王素萍就没把她的住址告诉他。

贾思远急于知道黄鹂鸣的情况,也只能把信寄到黄庄村黄鹂鸣的家里。黄鹂鸣星期五上午听数学讲座,下午回了趟家,才看到贾思远的来信。他在信里说这个周六要回家,邀请她下周抽时间到大学里他的宿舍去找他,黄鹂鸣这才消除了对他的怨恨心理。

贾思远现在回家不用推自行车上两面坡了,有从古城南门通向白鹿原的公交车。周六下午,他抓紧时间吃完饭,在校门口急匆匆上了公交车,在终点站南兹村下车,再走三里公路,沿田间小路回家。路两边,麦田还残留着前些天下过的雪,绿白相间,吐露着春的希望。王根宝拿着扫帚在家门口扫地,抬头看见贾思远走过来,便问他:“今天礼拜六,你回来啦。”“你还在复习课吗?”“复习着呢,就是俄语有困难,好多单词都忘了。”“那我明天早晨过来帮帮你。”“好啊,先谢谢你了。”

贾思远走进门,看到母亲搂着小妹,坐在火炕上的被窝里,大妹、二妹在刷锅洗碗,二弟在院子里劈柴,三弟提着个担笼拣柴棒,准备放到灶火前,为明天做饭做准备。小妹看见大哥,喊:“大哥!”大妹、二妹高兴地招呼:“大哥回来了,吃过饭了吗?”“我在学校吃过了。”他走到火炕跟前:“妈,你身体还好吧?让我抱抱小妹。”“妈身体还行,你小妹正学走路,扶着窗台能慢慢挪步。”“我爸这个礼拜回来不?”“你爸上周回来过,这周不回来,给你留着这个月的伙食费,他说如果你定量不够吃,就去他那里拿粮票。”贾思远把小妹放到火炕上,看着她扶着窗台慢慢挪步。小妹穿着绿棉裤、红花棉袄,上面套着一件紫红色小罩衫,红红的小圆脸上,嵌着一双像葡萄珠子一样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可爱。这个当大哥的,自然要关心弟弟妹妹们。他来到院子里,和两个弟弟一起拾掇劈柴,问二弟贾思学:“你决定了明年去考中专?不上高中考大学了?”“咱家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供给你一个大学生都紧张,我听爸的,考中专。上中专不交学费,也不交伙食费,毕业就分工作。”“思民,你明年该上初中一年级了。”“大哥,你说我将来上中专还是上高中考大学?”“到时候再说吧。”大妹贾思莹正上小学二年级,二妹还不到入学年龄。贾思远觉得将来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王根宝家的生活依然困难。生产队规定一户养一头猪,要六七个月才能养大出槽,交到收购站也只能卖四五十元钱,还要再买猪崽,所剩无几,还不够油盐酱醋钱,看病钱咋办?为了生存,王根宝不得不动脑筋。他每月逢二、五、八这些日子,就去离他们村东边十里路的兰玉县县城的集贸市场,了解猪崽、羊、鸡等的买卖行情;而每月逢三、六、九,又去村西边十里路远的西寨街,了解货物行情,比较其中的差价。一般来说西边的货物价钱比东边高,王根宝有时倒卖几只猪崽,有时买回几只小羊或一两只肉山羊,养几天再上集卖掉。就这样,偷偷赚些钱,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可是,也有人专瞅着他,总觉得他们家的日子咋还能维持下去。只有在下雨天或晚上,王根宝才能拿出高中课本来复习。尽管他感觉到上中专基础课知识薄弱,啃起高中课本有些费劲,但这种力求上进的精神至少让他不至于颓废,没有把闲时间用去和那些老少爷们闲聊。上交大的陈文卿、贾思远礼拜天回来,有时也能帮他解决一些复习中的疑难问题。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黄鹂鸣在大姑妈家做完当天的数学题,在炉子上下了碗面条,吃完饭,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子,然后洗了把脸,照着小圆镜,给脸上搽了些甘油,脸上显得光润了许多。她梳理了下短发,整理好红毛衣,穿上棉外套、黑裤子、白底蓝面的运动鞋,在镜子前打量了一番,对自己的仪表仪容还比较满意。她要去交大找贾思远。黄鹂鸣从交大南门进入,迎面就是一座办公楼,她从楼西边的路向里走。路两旁,园艺师把四季常绿的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松柏依然翠绿,黄色的、粉色的梅花含苞待放,水池边小竹林泛着绿色,还有一片片草坪。按照贾思远在信中指引的方向,黄鹂鸣走到操场旁边,上了台阶,在西南角找到一座五层的宿舍楼,楼前偏西有棵直径约五十厘米的大槐树,旁边小坡上有一片小竹林。贾思远饭后回到宿舍,挎上书包,和两位同学去教室看书,站在小竹林旁边的黄鹂鸣,看见他向东操场那边走去。她没有勇气叫住他,她感到自卑:为什么自己没能成为交大学子?今天找他说什么?在高中时不比他学得差,难道要他瞧不起自己吗?算了,还是不见他了,收起自己那份说不清的心思吧!黄鹂鸣沿着原路返回,她暗下决心:等考上大学再见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6月份,各类学校招生报名的消息纷至沓来,黄鹂鸣和王素萍都得知了一条消息:往届初中毕业生也可以报考中等专业学校。王素萍问黄鹂鸣:“你想不想报考中专?”“去试试吧,多一次争取上学的机会,没什么不好。”她们俩一同去古城三中报名处询问报名手续:要初中毕业证、一寸黑白免冠照片三张,在户籍所在地的街办或生产队开证明,公社盖章,年龄限制在1942年以后出生。黄鹂鸣报名时遇到同班同学邱健豪,他是工人子弟,他们几个都报上了名,领取了准考证。6月24日,黄鹂鸣、王素萍、邱健豪以及报考中专的其他考生陆续进入考场,突然,从扩音器传出通知:“以下同学请离开考场:黄鹂鸣、王素萍……”她们俩离开教室,去考试办公室询问是怎么回事。母校——轻纺城第二中学的人事干事刘云生坐在办公室里。黄鹂鸣问:“刘老师,为什么叫我们离开考场?”“你们是高中毕业生,来应考的是初中毕业生,他们怎么能考过你们?再说,高中毕业再上中专是一种资源浪费,你们就等着参加高考吧。”她俩无话可说,只好悻悻而去。王素萍发现,从考场出来的考生都是家在红旗公社的,而且都是轻纺城第二中学的往届高中毕业生。她说:“咱们班的邱健豪怎么没出来?”“是啊,他也是高中毕业,还稳坐在考场。”“要不,咱们去问问刘老师?”“算了吧,能考就让他考吧,问一下,他又考不成了。”

原来,黄庄村的会计黄俊孝开了证明给黄鹂鸣之后,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中专应该是初中毕业生去考啊,这黄鹂鸣初中毕业后又上了三年高中,已经都高中毕业了,咋还去参加中专招生考试?他骑上自行车赶紧去红旗公社纠错。公社文教干事朱振东说:“我是按照你们各村生产队开来的证明,给娃们盖个公社的章,他们都是想上学,又不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黄俊孝用手扶正了眼镜,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他说:“朱干事,你留有他们的名单吗?能让我看看吗?”“那有什么不能看的?你慢慢看吧,看完放到里边的那个抽屉里,我出去办点儿事。”

黄俊孝坐到椅子上,把凡是在古城三中考点报考中专的往届生名单抄录下来,凡是他熟悉的母校高中毕业生,他都在名单上打了勾,其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同班同学,但比他小三岁,是1944年出生的,当然在报考年龄范围之内。黄俊孝在古城三中考点办公室找到负责人之一的刘云生老师,愤愤不平地说出来意,刘老师说:“考场都已经编好了。”“即便是他们坐到考场,也可以叫他们出来,高中毕业生怎么能参加中专招生考试呢?你们只说往届初中毕业生,年龄在1942年以后出生就可以报名,这些高中毕业的人都有初中毕业证,他们钻了空子。”“你先回去吧,我和考点主任研究一下,会处理这个问题的。”他们讨论制定报考条件的时候,怎么能不知道不严密呢?通过考试而上学,是有追求、好学的青年才能干的,还要家庭情况允许。既然有人反应强烈,三中考点办公室决定,那就把黄俊孝提出的这些名单核准一下,让他们退出考场。

其实,黄俊孝也想考中专,三年后毕业就有工作。可是他年龄超了,高中二年级就结了婚,他的女儿都两岁了,母亲年岁大了,还有个小弟弟要他负担。他报考不成中专,也不愿让别人去报考,以此求得一种心理平衡。

临近考试,黄鹂鸣从城里姑妈家回自己家里住。对于这次考试,她心里比较坦然,毕竟出了学校门,经历了一些事情。6日、7日,天气多云,不算太热,她对自己的答卷还比较满意,考场是在古城交大。8日下午最后一场考试正在进行,忽然电闪雷鸣,黑云翻滚。贾思远拿了三把伞,一把自己用,另外两把准备给黄鹂鸣和王素萍。下考铃声响了,雨点打到他头上,他一路小跑赶到王素萍考试的楼下,想着黄鹂鸣也会从这里经过。王素萍下楼看到贾思远向她走出的楼口张望,笑着摆摆手说:“我在这里!”贾思远在人群里看到了目标,举起手中的伞和王素萍遥相呼应。“谢谢你,贾思远!真没想到今天会下雨。”王素萍说着接过伞,随即打开。“你考得还不错吧?”“就那样了,考不上了再做打算。回头慢慢聊,我先走了。”贾思远说:“那,黄鹂鸣怎么……”不等他话说完,王素萍已经走远了,这时,雷声停了,雨点愈来愈密。

最后一天考试,黄鹂鸣也不知道要下雨,更没想到贾思远能来给她送雨伞。她的考场和王素萍不在一栋楼上,在西边那栋楼。下考后,她急忙跑到自行车棚推出自行车,从楼西边那条道出了校门,骑上车,淋着雨往家赶。贾思远在王素萍考试的那幢楼东边拿把伞等着,考生都走完了,他也没等到黄鹂鸣。

王根宝也报名参加高考了,考场也在古城交大。他和邻村另外两名高中毕业生张永福、惠来运一起,5日下午,每人花一角钱买了一张门票,进了兴庆宫公园,晚上准备在这里下榻,行李就是书包、一床旧粗布单子和一兜干粮。走的时候,妈妈特意给王根宝带了够他吃三天的锅盔馍,没钱,更没粮票,不可能买饭吃,更谈不上住店。头天晚上,他们仨就让清理公园的园工赶得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看到拐角有个亭子,走近一看,里边还躺着一对恋人,搂抱在一起。王根宝对一同来的伙伴说:“咱仨碰上了霉头,倒霉透顶,真不吉利!我看这个试是考不好了。”那两个伙伴说:“别迷信,咱还冲撞了人家的好事,他们还在骂咱们呢。”“等天黑下来,有的是亭子,还怕没地方躺?”6日、7日晚上,他们干脆就没从公园大门进,一则是公园关门早,二则他们还想省钱买水喝。公园南墙有一段是用灌木丛围起的,已经有居民扒开钻过的洞,他们就从那里钻进去。就这样,王根宝和他的两个伙伴度过了三天的高考。至于试卷答得好不好、能不能考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黄鹂鸣考完试,觉得一身轻松,她现在现实多了,对考试结果态度明朗:考上就去上大学,考不上再做打算。是啊!人站在江河岸上,看江水汹涌澎湃,想着如果自己到江河中游泳,很可能会被淹没。然而,不经意之中,你掉入水中,一种求生的欲望就会让你逐渐熟悉水性,只要你有向前冲的勇气,你就会成为搏击水浪的游泳高手。生活不也是如此吗?农民能干的活,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干呢?拉架子车不就是那回事吗?人生的事,能进就进,进不了就退。

高考后的政审,往届生要经区招办调查、整理考生的材料,考生政审关过不了,直接影响到考生能否被录取,要的是又红又专的人才。黄鹂鸣家庭出身不红,但她很自信:自己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政治上是可靠的,她不担心自己的政审过不了关。区招办的赵同志来到黄庄村村委会,找到党支部书记张向荣说明来意。张书记说:“去年冬天拉粪那阵子,还看见黄鹂鸣和她父母一家三口用架子车拉粪,后来就没看见她劳动了。噢,这女子在学校入了团,团关系转回来在党支部。”“张书记,你能把她的表现情况写个材料吗?”“我是个退伍军人,没什么文化,写不了。你等会儿,我去把会计叫来,他能写,也是负责团支部工作的。”张向荣把会计黄俊孝叫来了,并说明了情况。黄会计主动和赵同志握手:“您好!请坐。我是会计,有什么要求,请讲。”“我刚才和张书记谈了黄鹂鸣的情况,你把她的表现写个材料。”“是这样,这个黄鹂鸣家庭出身不好,去年没考上大学,回来劳动还不安心,还想考大学飞黄腾达,年前就没看见她劳动,据说是去城里复课,但是没给村里打招呼。那她在村里就没什么表现。”“黄会计,那你就如实写吧。”黄鹂鸣的意识里还真没把村委会当成一个基层组织,她知道只有被改造思想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到什么地方去才需要给村委会请假,回来再去汇报。而她是自由的,况且自己是复习高考,干吗要给村委会说?这就是青年,这就是满脑子书本知识的学生,对自己生活的社会并没有清醒的认识。还能进大学吗?8月初,她接到高考委员会的通知——没有被录取。

大学录取完之后,招办下延录取分数线,在家庭出身好的考生中给警校招收一批学生,麋鹿寨的王根宝被初步录取上了。西寨派出所的朱宝山被临时调到区招办,他来到麋鹿寨村委会调查王根宝的情况。村支书王录全三十岁出头,身高一米六左右,大脸盘,络腮胡,黄皮肤,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是从海星石油钻井队下放回家的。朱宝山向他说明来意,他说:“王根宝家是贫农不假,就他那熊样子,还想上大学,先看他祖坟上冒青烟没有?一个青年人,资本主义思想严重,整天给他家树园栽树、种瓜、种菜,还投机倒把,倒卖猪、羊,挖社会主义墙脚……”朱宝山打断他的话:“那你就写材料吧,你口述再多,我也记不住,我要给区高招办交材料。”“好,我写。”王录全写完交给朱宝山,朱宝山看了一遍,让他改了些错别字,说:“这还得盖村委会的公章。”“好办,我去叫会计,他是我三弟。”

会计王录哲是机关干部精简回家的,他长得像二哥王录全,只是没胡须,个子稍高点,穿一件白衬衫,蓝裤子,不到三十岁,有些国家干部的气质。他走进村委会,和朱宝山点头打了个招呼,接过要盖章的材料,看完后,他冲着二哥说:“你给根宝这样写材料,成心不让他上大学。不能这样写!”“我实事求是,有什么不对?你不能改,我是书记我说了算。”王录全书记从三弟打开的抽屉里拿过公章,从他手里抢来材料,强行盖了公章,把材料递给朱宝山。

朱宝山走了之后,支书王录全指着三弟说:“你这个没出息的,胳膊肘往外拐,盼人家好,你能沾啥光?王根宝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就有两间房,还有他先人给留下的另外一院庄基,栽满树成了树园。看看咱弟兄四个,住在一个院子里,才两间房,下大雨还漏,四弟录田马上也要从海星石油钻井队下放回来,往哪儿住啊?”“你说这些,和根宝上大学有啥关系?他好歹还是咱本家弟兄,他两个哥哥要是还活着的话,他们住房也紧张。他爸一直有病,大娘把根宝拉扯大也不容易,刚盼他上中专能有个工作,他又得了病,差点没命了,病好了些,原来的学校又解散了。他想通过高考上学谋个工作,你怎么就不支持他呢?卖只羊就是投机倒把,就这么上纲上线?他不想办法赚点钱,拿啥看病?拿啥买油盐酱醋?就凭一年养一头猪,交给收购站卖三四十元钱?”王录全扯着嗓子喊:“你,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有,有没有党性?你,你是在替谁说话?倒,倒卖就是投机倒把,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实事求是给他写的材料,有啥不,不对?亏你还当过国家干部,啥觉悟?”“我看你就是个盼人穷,见不得人家好,妒忌!”“啥斗鸡不斗鸡的,甭给我咬文嚼字!”“没水平!不可理喻。”王录哲和他二哥说不到一起,气愤地走出去了。

王根宝想着高考委员会该发通知了,他一大早起来就赶往西寨公社看通知,翻来翻去没有他的。文教干事老孙说:“别着急,小伙子!耐心等待,分数线下延,你还会有机会。”王根宝扫兴而归,走到半路上碰到朱宝山,他们本来就认识,朱宝山曾经是麋鹿寨和周围那几个村的片儿警。朱宝山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他不赞成支书王录全对王根宝写材料的态度,但也没法说。王根宝和他打招呼:“老朱!你去哪儿啦?”“小王,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心里明白就行,千万别给任何人说,我也是为你好,希望你以后做事注意些,年轻人路还长着呢。”“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小王,你先保证,我说的话你能做到,不报复。”“我坚决保证,听你的,我若要报复,岂不等于出卖了你?”“那就好!”老朱把支书王录全写的那份材料给王根宝看,只见他的脸色变黄又变红,一只拳头攥得咯吱响。老朱有些后悔了,怕小王控制不住情绪会闹事。王根宝看完,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说:“谢谢你,老朱同志,我知道我今后应该注意什么。请你放心,我绝不报复。”

8月11日,王根宝接到了高考委员会的通知——没有被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