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工宣队进驻大学,贫宣队进驻小学,支左部队代表进驻农村,“文革”仍在进行着。每个人需要动动自己的脑筋,面对现实,能躲就躲。黄鹂鸣得知,村里“造反派”要在支左部队面前表现他们的革命性,晚上要召开批斗“五类分子”大会,还要求其子女,即他们命名的“可教子女”也参加,看这些“狗崽子”怎样批斗自己的父母。不等通知到她,她就溜了,跑到六棉纺织厂家属区的舞台前,站在人群里看电影。她已经不是1965年社教运动时的那个黄鹂鸣了,那时有省上派的工作组掌握政策、把握方向,党、团组织健全,积极配合工作组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她曾在社员大会上给父亲提过意见,遭到乡党们的耻笑,但工作组能理解她的话,还表扬她有共青团员的立场。从此她逐渐明白了农村、农民的文化状况以及精神面貌。而眼下,有些人在打哈哈、看热闹。这种情况下,黄鹂鸣要出现在批斗会现场,准得演一场苦肉戏,满足闹事人们的欲望。

“造反派”的领头人黄俊孝发现黄鹂鸣没到,问她的父母:“你女儿哪去了?”她父亲回答:“她比我们还走得早,说是来开会。”黄俊孝命令两名“造反派”成员去家里找黄鹂鸣,这俩小伙子从窑门缝里看见窑里电灯亮着,只有黄鹂鸣奶奶的灵桌在电灯下,窑里没有人。他俩汇报给领导,黄俊孝向黄嘉骅要来钥匙,递给那两个小伙子,说:“去,在窑里好好找找,看她能钻到哪里去?”俩人开了窑门,在窑里搜了个遍,没人。他俩怕无功挨骂,索性把黄鹂鸣奶奶灵桌子上的纸神堂拿下来撕了个粉碎。这是黄鹂鸣奶奶的外孙女给外婆买的,没过五七,还没烧,摆在灵桌上。这俩小伙子给黄俊孝说:“我们把她奶奶灵桌上的神堂撕毁了,这都是‘四旧’的东西,我俩给它破了。”黄俊孝吼道:“我让你们把人找来,你们拿一团废纸来干啥?一双废物!等会儿再去找!”

黄鹂鸣看完电影,乐呵呵地走回家。她在街门外的茅厕里蹲着,听到两人从她家院子出来,边走边说:“黄俊孝今晚非得要找黄鹂鸣,就是要她批斗她爸妈。”“听说他们都是同一个学校高中毕业,他干吗老瞅着她不放?”“谁知道他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咋想的?”“咱俩又没找到人,咋给黄俊孝交代?”“照实说,他还能咋的?”估计这俩人走远了,她才从茅厕出来,回到窑里。不一会儿,爸妈也散会回来了,说因为主持会议的黄俊孝家里有急事,支左部队代表也说太晚了,就散了会。她还得意地给她妈说了她今晚的诡计,她妈说:“你以后可不敢这样了。”她还犟嘴:“黄俊孝带头斗争你们,表现他自己,我为什么要跟他配合?我和他同一个学校毕业,他凭什么管我叫‘可教子女’?他还曾经是‘四不清’干部呢。就因为他恨贫协主席赵霏霏,总怀疑我给她出主意,老揪着我不放。”

黄鹂鸣得意太早,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树欲静而风不止,谁想安然过日子,那是不可能的。“文革”开始,哪一派都不要她,她感到很失落,好像自己脱离了时代。过了一段时间,她接受了现实,感到没参加任何派别组织,少了许多纷争,还安宁,也自由,劳动之余的学习、生活由自己安排。可是,一些人又不乐意了,认为黄鹂鸣的日子咋还过得自在,该给她找点儿事。支左部队代表驻村以来,“造反派”元气大增,想着法子压倒“保皇派”。怎么把她扯出来呢?因为她和“保皇派”的贫协主席赵霏霏住在一个院子,怀疑她给赵霏霏出主意。借给她一箱子小说的李延长,有个妹妹叫李延芳,“文革”前加入共青团组织时,没被组织批准,她就认为是介绍人黄鹂鸣不得力,一直记恨在心。李延芳在黄俊孝这个“造反派”头头的麾下,这俩给支左部队代表提供了黄鹂鸣的所谓“黑材料”:“黄鹂鸣在背后给‘保皇派’赵霏霏出谋划策,她是十七年黑线教育出来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她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总想考大学飞黄腾达……”在“造反派”的鼓动下,支左部队代表同意,在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宣传“文革”形势那天,把黄鹂鸣叫上台批斗。

这天,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雪,阵阵寒风吹过,开会的社员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把手抄在袖筒里。一个老年妇女问黄俊孝:“开会要不要带小板凳?”“不带,在村南边那个化工厂的大厅里开会,那里有水泥板凳。”会议由以黄俊孝为首的“造反派”主持,成员李延芳也站在舞台上,支左部队代表讲完话,一名身着军装的支左代表走到黄鹂鸣身旁说:“我们领导让你上去。”她什么也没想,跟着军人就走上舞台。这时,等候多时的李延芳上前拽着她的一只胳膊,她还问:“你拉我干什么?”李延芳拉她到舞台前沿,举起右臂高呼:“打倒刘少奇!打倒资产阶级!打倒‘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台下的群众跟着喊口号,黄鹂鸣也不例外,同样振臂高呼,她还以为李延芳拉她是要她一起领着群众喊口号。接下来,李延芳喊:“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黄鹂鸣!”这时,黄鹂鸣觉得不对劲了,她随即喊出:“打倒国民党反动军官子女李延芳!”台下的群众哗然了,有一帮群众在喊:“你们这是谁斗争谁?”黄俊孝上前阻止黄鹂鸣:“你不能喊。”黄鹂鸣大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喊?问问乡亲们,我喊错了吗?是不是事实?”李延芳的亲生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她母亲后来带着她改嫁给黄庄村一家贫农,这是村里人所共知的事情。黄俊孝问黄鹂鸣:“人家斗争你,你不但不怕,还反过去斗争她?”黄鹂鸣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生在这个村,长在这个村,老少爷们、大妈、大婶是看着我长大的。无论谁有困难,只要我看见,就去帮,帮过嫂子们识字,遇到拉车的,从后推一段,大喇叭宣传党的政策,村里的黑板是我一块又一块带头写的,你说,我害怕什么?”她大声质问黄俊孝:“是谁出的主意,让我上台来是要打倒我?为什么?”

支左部队代表感到不对劲,会前只是听了黄俊孝和李延芳的一面之词,就把黄鹂鸣叫上台,对她一直以来的表现和实际情况并不了解。台上争辩激烈,台下乱糟糟,支左部队代表示意黄俊孝宣布结束大会。可是,黄鹂鸣很气愤,她不是随便让人捏的软柿子。既然今天的大会是支左部队代表召开的,也是他们让她上台的,那她就要找他们。她一气之下冲到几个代表的前头,回过头愤怒地喊了句:“你们今天不说出拉我上台批斗我的道理,我就死给你们看!现在就从你们住的那面窑的崖上跳下去,等着收尸吧!”她疾步走上坡,向崖头走去,紧跟在她身后的一名军代表厉声吼道:“黄鹂鸣!你再敢向前走,我就开枪了!”她骤然停止了脚步,回头说:“有本事你现在就开枪!”此刻,她把生死置之度外,尽管有刘胡兰的勇气,但面对的并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是不知情的支左部队代表,毕竟还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她从小就尊敬的解放军叔叔,怎么会这样是非不分呢?可是,在那样混乱的年代,是与非谁又能分清呢?军代表劝住她,带她到办公室的窑里,让她坐下,倒杯水给她,让她冷静下来。她噘着嘴,一句话不说。有两个军代表在窑外面议论:“这个女青年脾气还挺倔的。”“谁占住理,都这样。”她愤怒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觉得口渴,喝了一茶缸水,坐在对面看报的军代表问:“还喝吗?”她说:“不喝了,我可以回去了吗?”“可以。”

生活像海洋,生命像小舟,海洋卷起风浪,小舟随之颠簸,生活又平静下来。黄鹂鸣的心境又转向另一个港湾,她开始有了孤独和寂寞的感觉,尽管贾思远的影子没有离开过她,那也仅仅是一种思念,毕竟他离开了古城,她再也见不到他。贾思远到农场劳动锻炼,对于他这个一直都轻视体力劳动的大学生来说,内心的痛苦难以言表,尽管每月按大学毕业生标准发工资,但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还是要在挖泥塘的劳动中努力表现,否则,就有可能一直留在农场劳动。他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情,和黄鹂鸣的关系已经了结,走时给父母也已经交代:“没有那回事。”

早春二月,春意乍到,寒冷未退,万物等待阳光的沐浴。黄庄村第一生产队的妇女社员已经坐着小板凳,拿着小锄头,梳理着麦田,锄草理苗。绿油油的麦田像地毯,九十点钟的阳光洒向大地,春风和煦,在这广阔田野上,正在农耕的妇女们呼吸着带着泥土清香的新鲜空气,十分舒畅。她们边劳作边聊天,有说有笑。一位大妈关心地问她身旁的大姑娘黄鹂鸣:“鸣,大妈问你,咱村人都知道你和交大一个学生恋爱,现在啥情况?”“他已经毕业离开了学校。”“给你来信了?”“没有。”“那为啥你二婶给你说五星大队一家贫农成分的,你接了话茬,过了几天还是回话说,不和人家见面?”她真不知如何回答大妈,她确实有说不清楚的心绪:他是走远了,见不到了,一个多月了,也不来信。可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大妈看出了她的心事,说:“大妈给你出个主意,你到他家向他父母要他的地址,写信问问他,你们年龄都不小了,都放不下对方,就把婚事办了。如果不同意,也别耽误对方,各走各的路。”“人家不回信,已经说明问题了,我去要地址,岂不让他父母说我纠缠他儿子?”“傻孩子,你们拉扯了五六年,哪有那么容易断的?你送他时又没把话说明白,你不问清楚咋办,以后他还怪你没等他。别管他父母咋想。”二婶说:“他把你耽误到这么大年龄,说断就断了,成陈世美了,不能轻易饶他。”大妈说:“她二婶,先让娃好好和人家说,人家要是真变心了,勉强就没意思了,咱娃聪明伶俐,还怕找不到好对象?”她听了大妈、二婶的话,再没吭声,有了自己的主意。

麦田锄完了,暂时没有农活。这天是多云天气,阳光时隐时现,黄鹂鸣在金黄色毛衣上穿了件浅蓝色大翻领衫,咖啡色裤子,黑平绒偏带鞋,小辫长了,折上去扎起来。她先天晚上就告诉妈妈她要上原去,妈妈还帮她准备了糕点礼物。一大早吃了点东西,她带上礼物,乘公交车上原,去向贾思远的父母索要地址。

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在伙房的连锅炕上坐着,靠着墙,盖着被子,闭目养神。孩子们都去上学,老婆领着小女子串门去了。门虚掩着,黄鹂鸣推开门,叫了声:“大伯!就你一个人在家?”贾任道睁开眼,说:“哦,你咋来了?”“你儿子去农场一个多月,也没见来信,我也不知道具体地址,也不知道他什么情况,不放心。他给家里来信没有?”贾任道似笑非笑地说:“你管他什么情况,你看上他啥?他有什么好的,要你操心。”“那他给家里来信了吗?能不能把地址给我?”“给家里来不来信关你啥事?有地址也不会给你。”这时,他老婆魏惠珍从外面回来了,她接着老汉的话茬说:“俺家思远说了,你们就没那回事。”黄鹂鸣的眼泪“唰”一下流出来,她说:“那请你们告诉他,等他结完婚,我再另走我的路。”她留下那包糕点,擦干泪,转身走出门。一路上,她不停地抹着泪,满脑子乱乱的:我就估计到他家人会趾高气扬,大妈非得劝我来要地址,多丢人哪!我这白袜子塞到清泥里,就这么不清不白,算怎么回事?这会儿,如果他在,我非给他两记耳光,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我真的不能轻饶了他。乡间的小路几乎没有行人,她渐渐冷静下来反问自己:和他一开始,不是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个结果吗?何必要落个攀高枝、纠缠人家的下场?公交车来了,她乘车回家。可是,三年同窗,五年交往,要很快从他的阴影里走出来,谈何容易!此时的贾思远正在农场劳动锻炼,他一心想着好好表现,盼望分到一个好单位去工作。黄鹂鸣在他的心里没位置。

农村的风俗,一家的姑娘就是一村的姑娘,乡亲们都在关心黄鹂鸣的婚事,几乎天天都有人来给她介绍对象,却让她感觉人们要赶她走。她心想:人生旅途真的要转弯了吗?三口之家,我走了,父母怎么办?谁给他们挑水?谁给他们洗衣服?父亲发脾气,谁护着苦命的妈妈?她丢心不下生养她的父母。她还牵挂着忘恩负义的他。她心中追求知识、实现自我价值的火苗没有熄灭,对未来还有憧憬。烦恼时,就钻进书中,在知识的海面上徜徉。

这天,她正在看《玛莎的青春》这本苏联小说,隔壁的三伯母来家,阴雨天气,爸妈都在。三伯母问坐在椅子上抽旱烟的黄嘉骅:“他四爸,你还记得前几年给我家赶车的她杨叔吗?”“咋不记得?那时候,他每天晚上来这儿聊闲话。你咋提到他?”“他昨晚到我家,说他一个亲戚的儿子高中毕业在官厅粮库工作,和咱鸣同岁,她杨叔想介绍这俩娃处对象。”坐在炕上做针线活的姚文贞说:“那人家不嫌咱成分?”“不嫌,他家是中农。”黄嘉骅使了个眼色,示意女儿在隔帘里,让她三伯母征求女儿的意见。三伯母冲着隔帘喊:“鸣,三妈都来这么半天了,也不出来招呼三妈,又在念书哪?”黄鹂鸣掀开隔帘走出来,说:“三妈是自己人,还要那么客气吗?你一来就和我爸妈说话,我不想打断你们。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今天星期二,你给杨叔说,约在这个星期天和他亲戚的那个儿子见面。”

三伯母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今晚你杨叔过来,我就告诉他。”三伯母走后,黄鹂鸣整理小书桌,从一本笔记本里翻出了几张照片,有一张是高中三年级时团支部的照片,其中有贾思远,这又引起她的回忆和牵挂: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呢?我真的要和别人牵手,走上人生旅途了,怎么也得给他打声招呼,可是没有他的音信,怎么办哪?她鼓足勇气,第二天早晨又上原去向贾思远的父母要地址。

这次,进了他家门,他母亲魏惠珍在厨房刷锅,看见黄鹂鸣,她说:“你咋又来了?”“还是想要你儿子的地址,有话给他说。”“你上次来,你大伯不是说过了吗?有他的地址也不给你。”黄鹂鸣忍住撕心裂肺的痛,没有流出泪,她说:“那你告诉你儿子,我走我自己的路了,不要怪我没打招呼。”说完,她转身就走,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一位老妇人从街门进来迎面挡住她,说:“姑娘,有话到屋里给大婶说。”把她让到贾思远妹妹住的房里,随后,贾思远的父亲把王根宝带进院子。王根宝问:“大哥,你叫我什么事?”贾任道放低声音说:“思远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和思远交往了几年,思远大学毕业走的时候,我问他和那个女同学到底谈没谈婚事,思远说没那回事。那姑娘两次来要思远的地址,我也不知道儿子在哪儿。你们年轻人语言相通,你文化高,问问她,究竟他们之间咋回事。”那位老妇人见王根宝进屋,就说:“姑娘,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我去把院子那些闲人赶出去。”

王根宝说:“贾思远从小和我是学友,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别伤心。”黄鹂鸣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还可以信任,她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我就把我和贾思远的关系前后情况让世人知道,我坚守了和他的约定,他要绝情,我也没办法。她简单叙述了她和贾思远相恋的过程。王根宝说:“那我回头要他的地址,写信问问他。”他把黄鹂鸣送到村外,劝了劝她。她让他留步,一个人往车站走去。她的脑海翻滚着浪涛:如果此刻贾思远出现,我会杀了他。我的青春就这么随光阴消磨了?我的情、我的爱就这么流失掉?我坚守的感情就这么没了?自尊心被践踏了,还活个什么劲,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路边树上。可转念一想:父母养我二十多年,弟弟不在了,我要是也死了,爸妈怎么活?我不欠他的命,为什么要死?假如他死了,我就不活了吗?世上的男的没死完。她的灵魂挣扎了一会儿,擦干泪,决定继续人生旅途。

黄鹂鸣回家后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妈妈,母女连心,妈妈看出女儿的不悦,知道她和小姑姑能说得来,就说:“去你姑姑那儿住两天,散散心。”姚文贞心痛,她何尝不希望女儿有个心仪的人生伴侣呢?自己的丈夫脾气暴躁,她盼望女儿能遇到性格好些的人。女儿的工作、婚姻不能如愿,她又责怪自己和丈夫戴的成分帽子害了女儿。她的肝病吃中药已经见好,大夫叮嘱她要多休息,她却在劳动中极力表现,希望早些摘掉成分帽子,就不会影响女儿的前途,所以劳动时总挑重活干,担土、担粪,别的妇女是半筐,她非得要满筐。

住在同院的贫协主席赵霏霏阶级立场很分明,她认为黄鹂鸣是共青团员,是无产阶级队伍里的成员,她就对黄鹂鸣的态度和蔼可亲,常常给村里人夸奖黄鹂鸣有文化、勤快,正因为如此,站在她对立面的黄俊孝总怀疑黄鹂鸣给她出主意。可是,赵霏霏对黄鹂鸣的父母黄嘉骅、姚文贞的态度很明朗,她要极力表现她有很强的阶级斗争性,特别是对姚文贞。有一次,姚文贞提着一筐土回家垫羊圈,筐底被土压破了一个洞,把土撒到院子。赵霏霏厉声说:“你眼睛瞎了,我把院子刚扫干净,你像拉屎一样拉到我这边院子,你要拉就端直拉在你那边院子。”姚文贞赶紧拿笤帚和簸箕去扫撒在院子里的土,她对赵霏霏说:“她姑,怪我不小心,把土撒在这儿,我给你扫。”强悍的赵霏霏不依不饶,她冲着多病体弱的姚文贞怒吼:“你说你不小心,我看你是故意的,你还嘴硬!”不容姚文贞分辩,她一把抓住姚文贞的头发就打。黄鹂鸣和父亲都没在家,黄鹂鸣的婶婶出来拉架,她说:“大姐,你就原谅她一次,你看她也有病,别打了。”“我今天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轻饶了她。”赵霏霏气势汹汹、骂骂咧咧回屋了。婶婶帮着自己的嫂子,把撒在院子的土清扫干净。这样的氛围,姚文贞的肝病只能又加重了。

黄鹂鸣和姑姑在一起无话不说。姑姑黄淑颖劝侄女:“鸣,我早就给你分析过了,你和他是走不到一起的,你俩不在同一个环境,想法就不一样。”“这个我也明白,但是,我这个人轻易不吐露自己的感情,爱字出口,就难以收回,一条道走到黑。”“可是人家和你不一样。”“他那时信誓旦旦,说什么‘海枯石烂心不变’,怎么就变了?”“你呀!真傻,这些话你也信,他说的话他自己早忘了,那些话只是他表达情意时说的。年龄在长,心也在长,眼界也在开阔,那想法能不变吗?再说,就你那直来直去的脾气,人家能接受吗?”“那他像个哑巴,总不多说话,总让人揣摩不透。”“你喜欢他性格好,不发脾气,可他怎么想,你却揣摩不透,这性格内向的人也不好处着呢。”“那我白落了个谈过恋爱的名声,岂不损坏了清清白白的声誉?”“你行了,他是个规矩人,你俩也没有独处的条件,冰清玉洁,彼此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就不错了。”“那倒也是,我很反对随便和一个生人见面,这些年和他交往,挡走了所有说媒的人。”“傻女子,你不觉得也挡跑了你挑选佳婿的机会?”“所以我现在气不过的就是他耽误了我的青春。”“那只能怪你自己的犟脾气,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俩之间还疙疙瘩瘩,而婚姻是涉及两个家庭的事,范围越大,事情越难办。行了,考虑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好,还来得及。”黄鹂鸣把三伯母提说的情况给姑姑讲了,姑姑说:“这个情况可以,都是高中毕业,不会谁瞧不起谁,先见面再说。”

王根宝那天送走黄鹂鸣,折回头去问贾任道:“大哥,听那姑娘说,和你家思远交情还不浅,你能不能把思远的地址给她,让他们自己决定,免得日后怨你。”魏惠珍抢先说:“思远走的时候,我专门问他和那个来过家里几次的高中女同学到底什么关系,有没有谈婚论嫁?思远说‘没那回事’。”贾任道说:“没有思远的话,我不能给她地址,她要缠住思远不放,思远会怪我的。这些事不能勉强,思远要是愿意和她好,肯定会给她写信的,那么聪明的人,咋就不会想,不自爱呢?”贾思远父母的一席话让王根宝明白了,贾思远和他那女同学的事,彻底没戏了。

王根宝产生了一个念头:思远的这个女同学,无论相貌还是谈吐,和一般农村姑娘都不一样,文化水平比较高,对思远的感情专一、执着,思远真的就这般绝情吗?真的就当一回陈世美吗?唉!这种事,外人是看不透的。我敢不敢去向她求婚?人家会赏脸吗?会不会嫌我家穷?他在琢磨这个想法对不对,能不能做这件事。他转念想:每个未婚青年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至于人家愿不愿意,没去问,怎么会知道结果?我那天还答应她,向思远家要地址,这去给她回个话,正好以此为契机,正大光明,勇敢些!他想好后,去向贾思远街门外住的贾荣昌打听地址。前两年,有一次贾思远家没人,贾荣昌从邮递员手中收到一封从黄庄村寄来的信,信封上写的是“贾思远同学收”。后来,他交给贾思远的母亲魏惠珍时随便问了一句:“这就是你家思远在原下的那个女同学给你思远的信?”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拿过去一看,说:“就是的,你咋知道?”贾荣昌说:“我去古城,经常路过这个村,猜着是过年来你家的那个女娃。听你们叫她黄鹂鸣,对吗?”“啥都让你知道了。”时隔两年,贾荣昌还记着这事。王根宝来打听,他就把黄鹂鸣家的地址,连门牌号都一五一十说了。

寒假里,王根宝吃完早饭,没有刻意整理衣着,仍是平时的那身粗布衣裤,披着件黑粗布棉袄,给母亲说他到轻纺城去给学生联系图书之类的文化用品。他到红星水泥厂公交车站下车,买了一斤桃酥,径直找到黄鹂鸣家的窑屋。黄鹂鸣的母亲姚文贞招呼他坐到椅子上,他说他是黄鹂鸣的同学,家在原上,来找黄鹂鸣。姚文贞看这小伙方脸,浓眉大眼,有礼貌,粗犷中带着文化人的气息,给人一种朴实大气的感觉。她说:“黄鹂鸣去她姑姑家,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喝水,等一会儿她。”姚文贞又坐到炕上继续缝棉衣,还一边问着女儿这位同学的情况,知道了他是个民请教师,他家是贫农成分,他有个年岁较大的母亲,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妹妹。

这时,黄鹂鸣从姑姑家回来,走到窑门外,听到妈妈在和一个人说话,她问:“妈,你在和谁说话?”“鸣,正在说你快回来了,你就到了。”她进屋,看到一张陌生又有点儿熟悉的面孔,站起来和她打招呼:“你回来了!”她愣住了,立即又想起来了:噢,就是那天在贾思远家见到的那个人。她回应道:“你来了,你坐,喝水!”她放下手中的包,拿热水瓶给王根宝的杯子添水,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桌旁另一个椅子上喝着,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他说:“我们能出去走走吗?”她没有立即回答,心想:这人来干什么?莫非是贾思远家的人看我伤心流泪,怕出什么事,让这个人来看我?她也觉得妈妈在家,说话是有些不方便,就回答:“出去走走,可以。”妈妈以为是女儿的同学,也没阻拦。

黄鹂鸣警惕性还是较高的,她领着他走工厂门前的公交车大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说:“你那天从贾思远家走后,我去向他父亲要地址,人家不但不给,还说了些难听话,再三说他家思远说过‘没有那回事’,说你们就是一般同学关系。”她的心在流血,什么话也不想说,只听他在不停地说。他们从第六棉织厂的厂门口向东,漫步上坡走向福利区,上下班的纺织工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走到福利区旁边,向北一小段路就是黄庄村,黄鹂鸣说:“我要回家了,你走吧。”这时,王根宝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黄鹂鸣。她看完信,说:“你提的问题很突然,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只是,我觉得你那天把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叫哥,那贾思远管你就叫叔了,这辈分不对,而且你们还是邻居,即便我和贾思远走不到一起,也不能和你谈婚姻之事,以后和他见了,多不好意思。”但是,黄鹂鸣并没有把信还给王根宝,这让王根宝还心存希望。他说:“你也知道,在咱农村,乡党的辈分说明不了啥问题,同族里,五辈之后就不论血缘关系了,更何况我和贾思远不是同姓。”她说:“那倒也是。你先回去吧。”

王根宝在信里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出他对黄鹂鸣的好感,提出想和她处对象。还没有从失恋伤痛中走出的黄鹂鸣,突然间接受不了这些。但是,与王根宝的两次接触,她对他并不反感,每个未婚青年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况且,贾思远及其父母的态度相当明朗,她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只是,付出的感情丢失了,这无法捡回,和贾思远的交往结果,不是就在预料之中吗?面对现实,不能不接受啊!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说:“王根宝的情况,你应该考虑,他还是比较适合你。”是啊!王根宝的确值得黄鹂鸣考虑:他家是贫农,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和一个即将出嫁的妹妹,他是民请教师,我的愿望也是当一名教师,将来有机会还能和他成为同行,也有共同语言。当然,黄鹂鸣心中的那个贾思远,她一时半会儿是丢不掉他的,即便走不到一起,她还牵挂着他,在她内心深处还藏着他开始时的海誓山盟:“我不会变心,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心底发出一个声音:那我就住到你家隔壁,看着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王根宝在谈话中提到他年迈母亲的期盼,为了让母亲在闭眼前能看到他娶妻生子,他才增加了求偶的勇气,这无疑也引起潜藏在女孩子生命里的同情和怜悯。她有了自己的主意。

星期六,三妈来问她:“鸣,星期二那天咱说好的,明天和你杨叔介绍的那个在粮库工作的小伙子见面,你说个具体地点,让你杨叔再去通知人家。”“三妈,对不起,我这几天再三考虑这事,觉得不合适,就不见人家了。”说完就进隔帘里看书去了。三妈有些尴尬,冲着正在抽旱烟的黄嘉骅说:“你看这女子,说得好好的,咋就变卦了?”他在桌沿磕磕烟袋锅,说:“三嫂,你是不知道,为她这婚姻事,得罪了咱村不少人,先前是当面即刻拒绝好心的介绍人,后来,和介绍人说得好好的准备见面,到时候就变卦了,她和谁都没见过面。没法子,我和她妈说她,她的大道理还蛮多。你就让她杨叔给人家回个话,她杨叔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三妈悻悻地走了。

王根宝对黄鹂鸣没抱多大希望,当地农村有个潜规则,那就是姑娘出嫁的走向是从东往西,从落后贫穷到文明繁华地段,从原上到原下,她能反着来吗?就文化程度而言,人家是响当当的高中毕业生,还很优秀,自己中专还没毕业。对于黄鹂鸣的家庭成分,王根宝不在意,他的生存意识极强,对阶级方面的问题不敏感。他上初中时和家庭成分不好的几个同学很要好,常常在那几个同学家吃饭、留宿,他们的家长都对他和善而客气。王根宝在原上找到黄鹂鸣的高中同班同学,了解她的情况,听说“黄鹂鸣学习不错,是高三时的班长,不太爱说话,比较严肃,给人的感觉是她挺厉害的”。他的想法是:能和她处对象是我的福分,嫌咱的条件差,不愿意,也正常,顺其自然!让他诧异的是,竟然收到她的一封来信:“王根宝同志,请你来我家把你那天亲手交给我的那封信拿走。”这让王根宝直挠头:什么意思?不愿意就别来信,不用理我,我自然知道没戏了,不会再讨没趣,干吗还要把信还给我?那为什么不从邮局寄回?还要我去她家拿?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不明白,去就去呗!黄鹂鸣把那封信还给他,对他说:“你信中说的,我都考虑过了,和你可以交往。”他们又到轻纺城去转悠,黄鹂鸣有几个家在原上的高中同学,王根宝都认识,是他初中在白鹿原中学的校友,还在同一个宿舍住过,和贾思远还是床挨着床,上学回家他俩是伙伴。这样,王根宝和黄鹂鸣就有了共同话题,越聊越多。一个多月后,他们决定领证,走向婚姻的殿堂。

黄鹂鸣和王根宝一块到红旗公社去开领结婚证的证明,开证明的正好是对黄庄村熟悉的文教干事朱振东,他趁王根宝没进办公室,就问她:“你是和你那个在交大上学的男朋友领证吗?”“不是,我们已经断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那和你领证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是个农民,民请教师。”“黄鹂鸣,我在你们村待的时间长,对你还是了解的,这婚姻大事,你可要慎重啊!你要真不知道那个大学生在哪里,我可以帮你找,他将来可是个人才啊!你不该轻易放弃他。”黄鹂鸣气不打一处来,她说:“老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已经死啦,你到哪儿去找?”这时,王根宝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他很不高兴地说:“黄鹂鸣,开个证明就这么难,半天不见你出来。”朱振东无奈,说:“唉,那就给你开吧。”其实,王根宝在外面全听到了。他俩走出公社大门,他和她说话间,狠劲骂了朱振东一通。她说:“你骂老朱干啥?人家也是好意,又不了解具体情况。”“对我而言,他不是什么好意。”王根宝的婚姻问题,的确是一波三折,之前,已有三次即将成婚的事情,因为家庭贫寒而终止了。这次,遇到的这个原下的高中毕业生,不嫌弃他家贫穷,就要领结婚证了,如果又因为这个姓朱的一席话,让这个原下的姑娘打了退堂鼓,煮熟的鸭子岂不又飞了?他能不恨那个姓朱的多嘴吗?

到了麋鹿公社,领结婚证的人还排队,前面还有四五个人,黄鹂鸣对王根宝说:“有句俗语说‘挂面调盐,有盐在先’,我今天也有言在先。我和他同窗三年,相恋五年,我们不是一般感情。将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可要考虑好啊,前悔容易后悔难。”“我不会后悔。”他们终于领了结婚证。

王根宝和黄鹂鸣的婚礼,在白鹿原地区算是简单而文明的。按照当地风俗,男方要给女方订婚买布料、衣服,要给订婚礼钱,结婚时还要给女方父母彩礼钱,最低三百元至五百元,上不封顶,女方要多少,只要男方拿得出就给。而他们俩没有这些繁文缛节。他们就在古城买了一对能装衣服的刷着黑油漆、有花鸟图案的箱子,在村里木匠那儿买了一个放衣服的黑红油漆板柜,每人各买两身结婚用的衣服。结婚那天,黄鹂鸣心绪烦乱。亲戚们都来了,在帮她拾掇简单的嫁妆。她拿着自己绣的雪白的门帘,看着“红霞照劲松”的字、红光喷射的霞彩、绿绿的松树,思绪万千。这图案寓意何在,只有她最清楚:她化作红霞照耀着邻居的他。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到那片红霞上。她忽然给父亲说:“我不出嫁了。”父亲严肃地说:“你说什么?这话是随便说的吗?你自己答应人家的婚事,人家马上就来迎娶,你现在说这话,不行!”黄鹂鸣擦干眼泪,又渐渐恢复理智。

王根宝这天喜气洋洋,他终于圆了娶媳妇的梦,给母亲争了口气,让村里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睁眼看看,他这个穷小子还娶了个高中毕业、长得漂亮的原下姑娘。他给她买了一辆红旗牌自行车,骑到黄庄村交给她。黄鹂鸣的堂嫂们难免要难为一下迎亲的婆家人,特别是王根宝这个新女婿,在给他准备的那碗臊子面的碗底放了过量的盐、辣子、醋等调料,再捞些面条,浇些臊子,看起来和其他面碗没什么特别。惠贤嫂子把这碗面递给王根宝,说:“新姑爷,你辛苦了,好好吃吧!”王根宝很警惕,他知道这碗面有埋伏,只吃了一口就尝出了酸、辣、苦、咸,这也满足了堂嫂嫂们的用意:“新姑爷,你娶我堂妹,是喜事,可一辈子的路还长着呢,生活充满酸甜苦辣。你得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哟!”还是丈母娘疼女婿,黄鹂鸣的母亲姚文贞也准备了一碗臊子面,埋了两个荷包蛋。她让老舅妈把这碗面递给新女婿,老太太说:“娃呀,嫂子们和你闹着玩呢,你今天是主角,得吃好饭才行,舅奶给你这碗饭你好好吃。”

姚文贞给女儿特意煮了碗馄饨端到隔间里,女儿说:“妈,你端走吧,我不想吃。”“你不吃咋行?你要骑自行车赶三十里路,还尽是上坡,要吃饱才行。快吃,听话!妈坐在这儿,看着你吃。”黄鹂鸣抹掉眼泪,接过妈妈亲手包的馄饨,碗底还有两个荷包蛋,吃起来很香。妈妈说:“在妈跟前,不管多大,你都是个孩子,出嫁到了婆家,人家就拿你当大人看,可不敢再使性子,耍脾气。记着妈的话,现在新社会,婆婆也都没什么架子,不像妈那时嫁到黄家,早上要给公婆倒尿盆、扫地、煨炕,然后才穿上围裙做饭,晚上……”“妈,妈,别再念你当小媳妇的那套经了,我都听了无数遍了。你那时不上学不念书,就只学着咋样侍奉公婆,咋样相夫教子,我可没那工夫想这些。”“傻孩子,那你还想干啥?”“我想干的事多着呢,我十二年学不能白上,人得在社会上活得有价值,给你说你也不懂。”

接嫁妆的一帮人由王根宝的表弟领着提早回麋鹿寨了,伴郎、王根宝、黄鹂鸣三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也跟着上原,伴娘和送女的姐妹、亲戚由王根宝的另一位表弟陪同到红星水泥厂门口的公交车站等公交车。在麋鹿寨,王根宝家周围、院子里挤满了村里来看热闹的乡亲。鞭炮声响了,王根宝终于把媳妇娶回家。他和母亲提前准备了酒席的食材,户里的人都在帮忙做饭、炒菜。在偏僻的麋鹿寨,这还算是比较风光的一场婚庆,乡亲们也高兴,他那苦命的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黄鹂鸣的堂妹小敏来送姐姐,她才十岁,噘着嘴不高兴。带队的大表姐问她:“小敏,你咋啦?”小敏说:“我姐咋到这穷地方?你看这院子连墙都没有,房后就是田地,咋这么荒凉?真舍不得我姐留到这地方。”大表姐说:“这儿是偏僻荒凉一些,可你姐自己选定了这地方,就有她的道理。这儿的人能生活,你姐就能生活,她也年龄大了,该有个归宿了。”小敏抹掉眼泪,跟姐姐告别,和大表姐她们一起回黄庄村了。

傍晚时分,按这里的风俗,王根宝的母亲主动邀请小伙子们来闹新房,青年媳妇也抱着孩子跟着看热闹。黄鹂鸣早有思想准备,听到窗外有动静,顺手拿了一把扫地的新笤帚,一帮半大小子蜂拥着进了新房门,其实哪有门呀,就挂了黄鹂鸣绣着绿松红霞的那条白门帘。她站在炕上,谁扑她而来,她就用笤帚打,虽是轻触,还是起了作用。有几个毛头小子退出去找王根宝的母亲告状:“大婶,你家的媳妇真厉害,打得我们进不了身,连衣服都没摸上。”有的说:“大婆,你媳妇厉害,我们可不敢动她。”王根宝的母亲有些不高兴了,她到大门外找到儿子,说:“你那媳妇是金枝玉叶,碰不得呀!那就长在她妈跟前,一辈子别嫁人,去扎老女子坟呗!我叫了一帮小伙子和她玩,她把人家都轰出来了,真是不懂啥!”“妈,妈,你别说那么难听,她是高中毕业生,和别人不一样。”“咋个不一样?还不是照样嫁汉、生娃。”

黄鹂鸣在新房听得真真切切,脸色由红变黄,由黄变白,生气地瞅着进屋来的王根宝。王根宝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农村的风俗,耍新媳妇,结婚三天不论大小,图个兴趣。”“我就不信这乱七八糟的旧风俗,我只知道,除过你,谁都不能动我,否则我就揍他。”她哪里知道,在他们俩的洞房花烛夜,婆婆更有布防,狗娃他们几个和王根宝年龄相仿、已经娶妻生子的家伙,天黑下来,趁黄鹂鸣晚饭后去后院倒刷锅水的工夫,他们三四个人藏在柜子和墙的夹道,蜷缩在箱子板上面的窄缝间,有的还钻到炕洞里,可真是难为他们了。他们想看什么呀?不是都生孩子了,还对夫妻间的那点秘密感兴趣吗?当然,王根宝的母亲娶回媳妇就急切地想抱孙子,她都六十好几了,和她同龄的命好的婆婆都该娶孙媳妇了,她能不着急吗?狗娃他们想看热闹,这位婆婆想探究儿子和媳妇的虚实,才能放心哪。

黄鹂鸣和小姑宝琴收拾完厨房,婆婆笑着对黄鹂鸣说:“今儿你也乏了,回你屋去睡吧,我去把根宝叫回来。”她刚要出门,儿子就回来了,她心疼地说:“宝啊,累一天了,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看着媳妇掀开门帘进新房去了,她给儿子耳语:“狗娃他们藏在你新房里,别让你媳妇知道,她会害羞的。”根宝小声说:“妈呀,你可真行,我知道了,你快去睡吧。”母亲这才走进她的屋里,这屋既没安门,也没挂门帘,锅台还连着炕,女儿宝琴已经睡了。听到儿子关上了堂屋的门,她才坐在炕沿上,艰难地脱下尖尖小脚上的两只尖尖鞋,悄悄溜进女儿的被窝,生怕惊动了女儿。她躺下了还睡不着,又穿好上衣靠墙坐着。是这一天太激动呢,还是劳碌过度,或是屋里藏着几个人不放心?她也不知道是哪种原因,就是没睡意,在黑夜里坐着。儿子新房的电灯熄了,她依然坐着。

黄鹂鸣结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承担人的义务——生儿育女,传承生命,抚育后代。王根宝为筹办婚事,已经很累了,加之母亲告诉他狗娃他们几个就藏在新房里,他关了灯,与妻子圆了房。不知何时,那几个无聊的家伙灰溜溜地溜出新房。婆婆听到响声,小声叫狗娃过去,问道:“狗娃,你们咋走呀?”“大婶,你就放心睡吧,等着抱孙子。我们走啦。你下来关门。”“那大婶谢你们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宝走进饲养室,想和几个老哥聊聊,刚进去就被几个老哥拉过去,压在饲养员的炕上,脱掉裤子检验一番。根宝挣脱他们,整理好衣服,恼笑着说:“几位老哥,你们在年龄上都算是我的长辈,还这么取笑我。”从古城交大毕业的陈文卿的父亲就在这几个老哥之列,他笑咧咧对根宝说:“兄弟,老哥几个是关心你,我们现在放心了,兄弟你娶了个纯洁的好姑娘,好好待她吧。”根宝问:“你咋知道?”“我们哥几个刚就是看你那个东西的尖儿上见红了没有,你那个东西把你的白裤衩都点红了。”他对根宝耳语:“你那儿还疼了吧?”根宝拍打着他,说:“你们可真是些老油子,经验丰富,老奸巨猾。”哥几个说:“兄弟,这几天你就别关心我们了,以后教你的地方多着呢,现在该去陪新媳妇回门了。”

黄鹂鸣起床后,把自己的尿盆端出新房,放到堂屋地上,再去端婆婆的尿盆,把尿倒在一个盆里,端到茅厕倒掉,然后把洗脸盆里用过的水拿来刷尿盆,这里用水特别困难,得节约着点儿。然后,她整理炕铺,梳洗完毕,扫地擦桌子。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可婆婆说:“桌上没土,地上也不脏,有啥好擦好扫的,还不去拾柴火烧锅做饭,吃了饭还去回门。”黄鹂鸣从此告别了闺房的单纯生活,再也不能像在妈妈跟前时那样任性、耍小性子,妈妈只要看到女儿在看书,就什么都不让女儿干……

从此,黄鹂鸣成了一名少妇,踏上了人生旅途的另一个阶段。她有些欣喜,又有些羞涩,还有些陌生,各种滋味在心头。她还穿着昨天结婚时穿的那套衣服,月白色卡其布外套、大翻领,黑白格子的衬衫,黑裤子,黑色平绒偏带鞋,白袜子。她特意戴了一顶新草帽,一为遮阳,二为遮羞,原上也有她高中时的同学,她总怕碰到他们不好意思,其实人家都已经有了孩子。王根宝也没换装,还是当新郎官时穿的那套银灰色中山装,黑色布鞋,是老妈亲手做的。他骑自行车带着她,说:“昨天那个大点儿的毛主席石膏塑像是百合村小学‘革委会’主任张斌送的结婚礼物,小的是学生家长送的,那个日记本是邻村乡党,也是我航校同学魏育民送的。”他又谈到她高中时的那些在原上的同学,他都熟悉他们,她偶尔插一句。

黄鹂鸣回到妈妈跟前,放下礼物,和爸爸打了个招呼,给妈说:“你别做麻烦饭,别太累,我要好好睡一觉。”妈妈笑了一下,疼爱地说:“快去睡吧,傻女子。”王根宝在和老丈人聊天,黄鹂鸣在隔帘里自己的小床上盖上被子睡了。才隔了一天,她好像与自己的小卧室分开了很久,温馨又舒服,睡得十分香甜。黄嘉骅五十岁出头就当了老丈人,女婿叫他爸,他还有点儿羞涩,很不习惯,但是和熟悉农村情况、说话流利的女婿还挺能聊到一起。姚文贞做的臊子面,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肉票是小姑黄淑颖给的。黄嘉骅就这么一个女儿,什么事都由着她,他对王根宝这个女婿基本满意。中午吃饭时,黄嘉骅把七十多岁的堂哥请来,让大哥来审视一下这个独生女的女婿,同时也传教一下这个大家族的家训和家规。老堂哥白发白须,中等身材,白衣衫,黑裤子,黑布鞋,走路脚步轻盈,谙熟养生之道,在古城医院当过外科大夫,回乡下后,农闲时总是手不释卷,村里乡亲们都尊称他先生。他随四弟来看侄女婿,听说这个年轻人既能教学,还能熟练地干农活,很是高兴。他说:“我们这个家代代相传的是耕读传家。你会教书,还会干庄稼活,能文能武,是个勤奋的人,这好。”王根宝说:“大伯,我看到街门的门楼子上就刻着‘耕读传家’这四个大字。”大伯说:“我侄女是个独生女,个性较强,爱读书,你要好好待她。我们家的家教还是封建一些,嫁出门的姑娘,娶回来的媳妇,没有离婚的先例,你们也一定要和睦相处,白头到老。”王根宝又给两位老人倒满酒,也给自己倒上。他说:“大伯说的话,我句句记在心,都能做到。”黄鹂鸣在厨房帮妈妈,给这三人端饭、盛菜,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话语,并不插话,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王根宝和黄鹂鸣从黄庄村回来,回到麋鹿寨已经是傍晚。刚走到对门四妈家门口,就被几个小伙子和一群半大小子围住:“要耍新媳妇。”王根宝也不好意思护着自己的媳妇,大步流星回家去了。几个半大小子把黄鹂鸣挤进四妈家的院子里,要求她给他们唱歌,她就是不唱,四妈出来劝说:“咱村人都知道你读书多,你也肯定会唱不少歌,你就给这些娃们家唱个歌。”她听长者发话了,就唱了首《女民兵歌》,大伙鼓掌叫好,要她再唱,她推开他们,要往外走,四妈帮她解围:“娃们家,天快黑了,新媳妇要回家做饭,要不然她婆婆会生气的。”一个小子喊:“我管她婆婆叫大婆,我去给俺大婆说去,别让新媳妇做饭,让她给俺们唱歌。”四妈说:“新媳妇以后就是咱村的人了,有的是时间给你们唱歌,先让她回去吧。”

黄鹂鸣刚从人群里挤出来没走多远,就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几个人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心颤了一下:他怎么此刻出现在这里?真是他吗?即刻反应过来:是他,就是他,他怎么这时候回来?早干什么去了?是贾思远从甘南农场回家来了,千真万确。他和她两双眼睛相视片刻,擦肩而过,她急匆匆往家走。站在家门口,等待新媳妇回家的王根宝看得真真切切。她回到新房,倒在炕上,脸挨着被子,埋在心底的恨、怨、痛一下子迸发出来,眼泪像泉水般涌出。王根宝是有过恋爱经历的人,他掀开门帘,看到正在哭泣的妻子,停留了片刻,默默走出去到堂屋里。他妈和妹子在准备晚饭,他妈示意他去叫媳妇吃饭,他说:“她走累了,歇会儿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