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贾思远从迈出古城交大大门那一刻起,就对未来充满希望,像鸟儿离开了巢,展开稚嫩的翅膀想要飞翔。他虽然当着两位高中同学颜敏和丁怀亮的面,用一句“没那回事”否定了他和黄鹂鸣五年的恋情,但良心和情感却不完全服从他那深思熟虑、权衡利弊的理智,他还想给感情留条后路。他和同学陈云峰一起走出交大不远处,在沙坡村和送他的黄鹂鸣分手时,送给她一个“忠”字小红本,内容是毛主席语录,她有些理解他的意图。她送他走出古城交大大门,也是给和他五年的交往画个句号,从理智上对他不再留恋,要断就断个干脆彻底。她把小红本接过来翻阅了一下,摔在他面前。他捡起来和同学陈云峰一起走了。

贾思远被分配到甘南农场,时隔半年,他回家看望父母,恰逢黄鹂鸣结婚第二天。这半年,关于黄鹂鸣和他家里发生的种种情况,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习惯性地站在自家门口,向街道张望,看见对面一帮学生娃簇拥着一个女的,他也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和心中的她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热闹没看成,却迎来一团迷雾。他有些发愣,一时回不过神来:她不是黄鹂鸣吗?她怎么是一群半大小子要耍的新媳妇?是谁的新媳妇?不,不可能是她,她不会嫁给别人的。我是不是想见她,眼花了认错了人?新媳妇和黄鹂鸣可能长得太像了。霜打了似的,出门时还生气勃勃的他,走回家时却蔫了。他回到和三弟住的屋子,一头倒在炕上,仰面朝天,头枕在被子上,两只手心压在头底下,傻愣愣望着天花板,脑子一片空白。

母亲魏惠珍让三儿子去叫他大哥吃饭:“大哥,大哥,妈叫你吃饭。”贾思远没回答,三弟进屋摇摇他:“大哥,吃饭,你醒着咋不吭声?还以为你睡着了。”他既不说话,也不起来。三弟知道大哥刚才去了看热闹那儿,也猜出大哥为什么这会儿愣神,他说:“你是不是刚才出去,碰上你的那个高中同学黄鹂鸣了?她昨天和咱东隔壁的王根宝结婚,刚才是从她娘家回来被一群半大小子截住。和你碰上了?”贾思远忽然坐起来,急切地问:“你说什么?黄鹂鸣嫁给了王根宝?这怎么可能?”

母亲魏惠珍把饭盛好,不见儿子到厨房吃饭,也来叫大儿子,还数落三儿子:“让你叫你大哥吃饭,连你也待在这儿了,咋回事,都不去吃饭?”她看到大儿子神情不对,嘴里还念叨着:“我要去质问黄鹂鸣,她是我的同学,她一直和我通信,她是我的初恋,我离开古城交大时,她还送过我,你胡说什么,她怎么能和王根宝结婚?我去找她!”三弟觉得很奇怪:一向不爱说话的大哥这是怎么啦?大哥猛然起身从母亲身边擦过,冲出房门。这时,母亲厉声喊道:“老大,你给我站住!”同时给三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大哥拽回屋里。她继续对着大儿子说:“你今日敢走出这个家门去找那个黄鹂鸣,我就叫你爸砸坏你的腿!”平时不善言语,更没顶过嘴的大儿子回嘴:“为什么?”母亲很气愤地说:“是你临走时给我们说,你和黄鹂鸣没谈恋爱那回事。再说,她是个农民,你大学毕业在公家干事,她和你能般配吗?你要了她,将来还不是和人家离婚?咱村东头陈文卿他叔不就是大学毕业干公家的事,和在家当农民的媳妇离婚了吗?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咋就不长记性?”贾思远冷静下来,不再吭声。但他也不去吃饭,还是躺到炕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一件件往事浮现在脑海:和黄鹂鸣在公园的约会,和她漫步在交大校园的情景,去她家吃凉皮的一幕,她来这个家时他和她在妹妹房间的独处……太多的美好回忆,全都涌现在脑海。曾经,两位老同学颜敏和丁怀亮受黄鹂鸣父母亲的委托,问他:“你和黄鹂鸣的事,你怎么想的,你们已经交往好几年了,你马上也要大学毕业。”他给这两位同学的回答是:“没那回事。”此刻,他把这些都忘了。他并没有意识到,正是这句话,让黄鹂鸣退缩了。她从感情上放不下他,在他毕业离校时还把他送走,她接了他送的“忠”字小红本,翻看后随手摔在他面前的地上。而他那会儿还以为她又是给他耍脾气,心想:不接就不接,当着我同学陈云峰的面给我难堪,等着吧,我走了以后就是不给你写信,急死你!他哪里知道,他没给她写信的几个月里,黄鹂鸣一次又一次割舍不下和他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去向他父母讨要他的地址,屡屡遭到拒绝和嘲笑。家里没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他。

黄鹂鸣和王根宝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能走到结婚这一步,贾思远无从知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又说了哪些伤害她的话,他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她不应该和另外一个人结婚,无论怎样她都应该等他。他精神恍惚,似乎失去了什么,却又抓不回来。离开校园,到农场劳动锻炼的这半年,他当大学生那种精神上的自我膨胀像气球一样收缩了。当他拿着䦆头挖地,用肩膀挑着两筐土时,他才知道自己缺乏这方面的锻炼,不如农场工人那么娴熟,尽管当学生时认为体力劳动乃是人之本能,可现实说明自己连这本能也不具备,大学生那种狂妄和自大随之而收敛。在他脑海里装着的“黄鹂鸣那个农村知青”的形象也随之改变着,她就是像自己一样脑袋里装着知识,从事着体力劳动的青年。他想,得改变以前对黄鹂鸣的那种傲慢态度。可是,现实生活不是以他为中心而转的,黄鹂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已经踏上了自己的生活征程,这是贾思远始料未及的。

痛苦需要倾诉,贾思远到红星水泥厂家属楼去找王素萍,这个漂亮的女同学一直对她热情有加。适逢周日下午,王素萍的丈夫去外地出差了,她刚带着四岁多的儿子从妈妈家回来。他敲开门,她看见了老同学,喜出望外,高兴地把他迎进门,说:“快请进,有半年都没见到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两三天了,孩子长这么高了,真可爱!”她教孩子:“快叫叔叔,这就是原来常来咱们家的那个交大的贾叔叔,不记得啦?”这孩子有点儿腼腆,头倚着妈妈,说:“叔叔好!”他说:“不好意思,我走得急,还不知道你在不在家,给孩子什么都没买。”“不用买,他什么都不缺,我妈刚才又给他买了一大包吃的。”她对孩子说:“宝宝,你到那边小房子去玩,妈妈和叔叔说会儿话,好吗?”孩子很懂事,拿着玩具小手枪和小汽车去小房子玩了。

王素萍给这位打心眼里佩服和喜欢的老同学特意泡了一杯竹叶青茶,递给他,他接住,放到旁边的桌上,问:“你家老邓呢?”“他出差去了,昨天刚走。你在农场还习惯吧?”“头两个月有点吃不消,后来慢慢好点了。”“什么时候二次分配?”“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又聊一些同学的情况,她说:“听说黄鹂鸣前几天结婚了,是和原上某个村的一位民请教师,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她好像没通知咱们班的同学,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贾思远满脸沮丧,低头不语。王素萍还以为哪句话伤着了他,她寻思:没有啊!难道他家出什么事了?不会吧?他不说,她也不好问。她这几年只管忙自己的事,当上民请教师,然后结婚,教师转正,接着生孩子,调动工作,还真不清楚贾思远和黄鹂鸣谈恋爱的事。他忽然说:“她原来经常去我们宿舍找我。”“都是同学,想找你聊聊天。”“搞得我有时失眠,晚上睡不好觉。”王素萍说:“不至于吧?女同学找你,对你就造成这么大影响,你对她很有意思嘛。咋不早说,我好去做媒。现在晚了,人家结婚了。”贾思远本来想把自己说不清的苦楚道给这位大方的女同学,可是在她面前,他更加理不清头绪,说不出口。但和她聊聊天,多待一会儿,感觉舒服多了。王素萍说:“你陪我儿子玩会儿,我到楼下去一趟。”他和小孩玩汽车,暂时忘记了烦恼。

王素萍在楼下买了调拌好的葱和肉的饺子馅,又买了饺子皮,在厨房包好饺子,在锅里煮熟,端到大房子的饭桌上,她叫:“宝宝,快和叔叔来吃饭了!先去洗洗手。”她看他情绪好多了,吃着饭,问道:“咱们同学,也都二十五六岁,一个个都成家了。你准备在哪儿找对象?”他说:“没想这事,还不知二次分配能分到哪儿。”他压根不提黄鹂鸣和他家隔壁王根宝结婚的事,在内心,他感到黄鹂鸣是在践踏他的自尊,是在气他。和王素萍告辞,他又去四棉厂家属院找另外两位高中同学。

黄鹂鸣全新的生活开始了。早晨起来,丈夫就去门口的井边排队打水,她收拾屋子,他在门外喊:“快出来!轮到咱绞水了!”她来到井沿,坐在那块石头上帮他拽井绳。她感到新鲜,也很害怕,虽说坐着,两脚踩在井沿上,但是这井将近六十米深,相当于十多层楼的高度,从井口看下去,什么也看不见,黑咕隆咚,让人头晕心跳。她屏住呼吸向上拽着井绳,眼睛看着丈夫把井绳一圈又一圈缠绕在辘轳上,盼着赶快绕满,那样一桶水就绞上来了,她才能起来把位置让给下一位绞水的村民。井绳上拴的木桶是专用的,王根宝把绞上来的一桶水倒进自家的铁桶里,不等妻子来抬,自己一只手就提回家了。他对妻子说:“我去学校上课,你不要再去绞水了,这会儿人多,下午我放学那会儿人少,咱们再去。回去做饭吧。”

堂屋里靠着婆婆那间的墙壁,放着一米多宽、近两米长的一个枣木大案,是“文革”初期生产队分地主家财产时给这家贫农分的。厨房就是婆婆和小姑子住的连炕锅头,夏天把连的那个口堵住,就不会把炕烧热,冬天再把口捅开,烧锅做饭的火同时把炕也就烧热了。家里加上黄鹂鸣也就四口人,用一口直径六十多厘米的大铁锅,烧饭、下面、蒸馍全用它,烧的柴火是麦子秆、苞谷叶子、干黄的树叶、劈树枝树干的硬柴。左手给锅底下添柴,右手拉风箱,这些厨房的琐碎事,黄鹂鸣很生疏,她在娘家几乎没进过厨房,吃完饭洗碗的事妈妈也不让她干,总是让她去看书。可是,这是在婆婆家,没人再把她当孩子看,做饭、洗碗得靠她一个人来完成了。婆婆还经常挑刺,有一次,她把舀饭用的勺子洗干净后,放在锅盖上,用洗干净的抹布盖好,婆婆批评她:“这勺子咋能口朝上放?一点规矩都不懂。”她心里很不服气:这是什么规矩?我能给你们做饭已经表现很不错了,你还鸡蛋里面挑骨头。她看了婆婆一眼,没吭声,接过邮递员送来的《中国青年报》,坐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报纸。婆婆嘟囔着:“就会念书!”麋鹿寨村委会和生产大队就订了一份报纸,也没人爱看,索性就放在教书先生这里,这让新媳妇黄鹂鸣很兴奋,她看报纸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了。她原来在娘家订阅的是《人民日报》,现在到了婆家有《中国青年报》看,也挺不错的,还不用花钱。

这个村还有两个从古城下乡的女知青,叫王芹和陈芳,她们的父母家在古城,堂伯和舅舅家在这里,就在这里插队劳动。这俩知青很快和黄鹂鸣聊到一起,经常互换小说阅读。黄鹂鸣把《普希金选集》《居里夫人传》借给她们,她们把《叶尔绍夫兄弟》《浮沉》等著名苏联小说给黄鹂鸣阅读,黄鹂鸣的精神生活得到了满足。她在从娘家迁户口的同时,把团关系也从红旗公社黄庄村转到西寨公社麋鹿寨,成了村团支部的一名成员。她什么时候都没忘记政治生命的三大喜: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到了快要退团的年龄,想着要努力学习党章,学习党在各个时期的方针政策,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和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这是黄鹂鸣在中学时代就树立的人生理想和信念,她坚信科学社会主义思想。

如果说上了大学的同学是乘坐在一艘大轮船上,航行在人生的汪洋大海中,航向由船长、舵手决定,到码头只管下船,那么黄鹂鸣就像自己撑着一叶小舟,漂荡在生活的海洋中,驶向何方,需要自己辨别。那些大学毕业的同学,由学校分配工作,尽管有的人在农场劳动,那也只是暂时的,每月按大学毕业等级发工资,终究会从事和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黄鹂鸣从来没有忘记过和上大学的那些同学比上进,她也没放弃过上大学的梦想,可是“文革”开始以后,大学不再招生,是由农村和工厂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那黄鹂鸣是无望的。但坚持读书学习,这总不会有谁来阻拦。

有一天,丈夫王根宝回家告诉她:“黄鹂鸣,今天生产队队长给我说,想让你当记工员,还想培养你当妇女队长,让我征求你的意见。”她胸有成竹,回答很干脆:“坚决不干!”这让王根宝很诧异:“为什么?别人想当还当不了,村委会看你文化水平高,想让你干,你还不干。”“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干,人各有志,谁想干就让谁去干。”她在娘家黄庄村已经搞了好几年的义务宣传和扫盲工作,一直到“文革”开始才闲下来,对于农村的复杂和混乱,她深有感触。尽管还看不到跳出农门的机会,但她坚信会有的,苍天不负有心人么。高中同学、初恋对象贾思远对她的背叛,激发了她潜在的倔强和自信。结婚后,和他家是邻居,常常有一种屈辱、愧疚、不甘交织在一起的心情困扰着她,经常在梦中和贾思远纠缠不清,对他的不予理睬,又愤愤不平,梦醒时常常泪湿枕巾。她上高中时的理想是当一名女工程师,那时对自己熟悉的老师和老师所干的教学工作司空见惯,不想当教师,那也是人生的幼稚阶段。离开学校,接触了社会,才明白自己是这社会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是庞大机器上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不是你想干什么,而是你有可能干什么。没能在大学深造,就没有专业知识,不可能再当女工程师,进工厂要受年龄限制,在黄庄村已经错过了机会,那是因为客观条件。她只能把自己的目标定位在当教师上,当初和丈夫王根宝邂逅,就有一个念头:自己争取当一名教师,和他同行,也好有共同语言。她在娘家黄庄村不是也想去当一名正式教师吗?因为家庭成分没能实现。现在婆家是贫农成分,应该不成问题,等待机会吧。机会只对有准备的人才有用,如果自己把所学的知识丢弃,即便有个上讲台的机会,也不能给学生授课,那也当不了教师啊。当教师不光要有扎实的知识基础,还得有流利的语言表达能力,没有充分的准备,只等机会是不行的。在地里劳动歇息时,妇女们在说东家道西家,黄鹂鸣拿着俄语单词的小本在读;下雨天就是农民的休息日,她就翻看熟悉的高中课本,做做习题;锅碗瓢盆交响乐的间隙,她右手拉风箱,左手往灶火门里添柴,小说放在膝盖上,趁着柴燃烧的时间看几行书。生活似乎又回到那亲切的中学时代,带给她很多回忆:好朋友杨腊梅现在在哪儿?我给她寄的信,她收到了么?医学院毕业的殷如男又在哪儿?……

没过几天,黄鹂鸣正要到村中间的涝池去洗衣服,邮递员给了她一封杨腊梅的来信,说她大学毕业后在湖北的一个工厂当工人,劳动锻炼,很想念黄鹂鸣,这让黄鹂鸣倍感温暖。在涝池里,洗什么的都有,洗衣服的,洗脚的,洗小孩子尿布的,还有淘洗麦子的。这种场面,她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可是自从她十多岁,轻纺城开工建设时,黄庄村就用上了自来水,干净卫生。她觉得婆家麋鹿寨这个小村庄怎么如此落后,这里的姑娘都往西边嫁,哪有自己这样反着来的?可是又一想:那些家在工厂、城市的同学还不是到更偏僻更艰苦的地方下乡了吗?我到这里不也是一种锻炼吗?也是因为我和贾思远的关系,才和王根宝邂逅的,不然,怎么会来这里?

腊月二十八,家家都在忙活着过年的事,贾思远先一天就从农场回家了,还带了几服中草药。母亲魏惠珍问他:“老大,你咋不好?”儿子阴沉着脸,不想回答,他也没法回答。母亲继续追问:“看你这次回来气色不好,到底有啥病,给妈说说,妈盼你长大多不容易。”“你别问了,就是晚上总睡不好觉,白天没精神,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操心。”“那你赶快到医院找个好大夫看看,别耽搁了。”儿子不耐烦地说:“在农场让诊疗所的医生看了,吃药不管用,昨天回来时,顺路在南寨村让老中医白先生看了一下,他给开了几服汤药。”其实,贾思远还患有前列腺炎之类的男科病,但他对母亲难以启齿。他对农场劳动不适应,对二次分配又有所担忧,恋情也不顺利,他又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善于和别人交流,什么都憋在心里,郁积成病。

黄鹂鸣从后院看见了贾思远的背影,他恰好回头,看见了她,又回过头往家走去。相撞的目光像电磁波触及她的心灵,让她情绪波动不已。她多么想叫住他,甚至想象和他漫步在田间小路上,把分别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可是,不能够。她现在是王根宝的妻子,即便是和他说句话,都会让王根宝一家人怀疑,都会招来村里乡党的闲言碎语。她只能忍住,泪往心里流淌。

住在王根宝对门的桂英嫂,女儿王惠在百合中学读高中,有一次在家做作业,有一道几何习题解不下去了,她在门口转悠,怎么也理不出思路,忽然看见根宝大大家的黄鹂鸣娘娘,于是拿着几何课本小跑着喊着:“娘娘,我这道题解不了,你帮我解,可以吗?”黄鹂鸣接过课本看了一下,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在草稿本上边画图边讲解。王惠蹲在一旁认真听讲,她听明白了,黄鹂鸣又让她再画图说一遍,问她:“谁给你们教几何课?”“赵志安老师,听说是轻纺城第二中学高中毕业的。黄鹂鸣娘娘,你认识他吗?”“噢,认识,是我们班同学。”“娘娘,那他讲几何课,我咋老听不明白?”“那是你没认真听。”“你刚才一讲,我全听明白了,要是你教我们该多好!”黄鹂鸣没有正面回答这孩子的话,只是说:“听明白了,就抓紧时间回去做作业。”

赵志安是个比较注意形象的男同学,肤色偏白,略显长方形的脸上,常挂着一副不开心的笑容,黑油发亮的背头衬得他的脸色更白,他的学习成绩一般,数学课总不及格。高三第一学期,黄鹂鸣被校团委批准为共青团员时,班主任调整班委会成员,又让她当了班长,她在同学中的威信空前提高。但也有人对她有看法,这位赵志安同学在课间休息时,就到教室前面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一句话:“花红自落。”还真让他言中了,她果然高考落榜了。赵志安在百合中学当教师,黄鹂鸣早就听说了,但没想到他能教数学课。此后,王惠在学习中遇到疑难问题,就来问她这位鹂鸣娘娘,从数理化到作文,什么都问,这位娘娘也乐意给她解惑答疑。期末考试,王惠各门课的成绩明显提高,这引起和她同村同学的极大关注。

春节过后,黄鹂鸣渐渐接近预产期,她要做妈妈了。婆婆纺线,上机织布,再染成蓝色,给孙子准备尿布。母亲在做单的、夹的、棉的小衣服,迎接外孙的出生。黄鹂鸣在孕期的生理和心理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早就耳有所闻:“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有的人就过不来。”她的大姑妈四十多岁生孩子时就没闯过鬼门关,只有孩子活着,家里人把孩子送给了那个接生的大夫。在迎接小生命、为之欣喜的同时,她心里还有恐惧感,感悟到做母亲需要坚强和勇敢,也领悟到做母亲的辛苦。她结婚时买的几件心爱的衣服,平时都舍不得穿,临近预产期,她把这几件衣服轮换着穿,心想:我能闯过鬼门关吗?这几件好衣服现在不穿,说不定再也穿不成了。

早春二月初二,她想再回娘家看望一次妈妈,穿着一件粉色带花的薄棉袄,蓝棉裤。婆婆给了一条她结婚时接的线提花被面,她让妈妈用这给她做了这件棉袄,还给即将出生的小宝宝做了件斗篷。在赶往车站的小路上,她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人——贾思远,他骑着自行车。他看到她现在的状态能有什么反应呢?他已经不认识这位孕妇,他脑海中的她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还记得她曾经说过:“我不会生。”为这句话,他还让文学院的刘彩云去求证过,没得到准确的回答,疑虑在心,今天才有所醒悟。他此刻才想:难道是她说了谎,为什么呢?是在考验我吗?而当年幼稚的黄鹂鸣,怎么也没意识到她随便说的那句话,是想试探他的反应,却让他当了真,还上了心。

农历二月十一,凌晨1点左右,黄鹂鸣有临产的征兆,丈夫王根宝赶紧到邻近的百合村请来接生员。因为事先就给人家打过招呼,这个四十多岁的接生员很麻利,但黄鹂鸣也算高龄产妇,婴儿不能降生,她也没办法,赶紧让王根宝再到百合村诊所请来外科赵大夫。赵大夫是在大医院待过的有经验的医生,赶得及时,黄鹂鸣总算闯过了这道鬼门关,一个女婴降生了。黎明时分,早起的邻居听到产妇痛苦的叫声,都站在王根宝家没有院墙的院子窗子外边,为产妇捏把汗,直到听见孩子的啼哭声,人们才放下心。几个和王根宝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把黄鹂鸣生孩子时痛苦的叫声当成了闲聊的资料,也是而后和黄鹂鸣开玩笑的话题。

黄鹂鸣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的女儿,做母亲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她又想起当初准备出嫁时的想法:结婚就意味着要生儿育女,我生,我养,我教。是啊,为人父母,必须对孩子要有责任心,要有所担当,既要把孩子养好,又要教育好。在月子里,孩子睡着时,她又拿书报来阅读,妈妈和婆婆都说:“坐月子不能看书,对眼睛不好。”可她觉得闲得慌,偷空还是看书报,落下了眼睛迎风流泪的病根。

王根宝给妻子买了台蜜蜂牌缝纫机,她特别高兴,照着服装裁剪书,就可以给全家人做衣服了。比起裁缝师傅,她的手艺还很生疏。她首先给婆婆做了件蓝布大襟衫子,总怕做不好,做得很慢,交给婆婆时,婆婆很不在意,竟然说:“如果让你当裁缝养自己,能把你饿死!”她听了不高兴,心想:我妈养我这么大,我还从来没给她做过衣服,我孝敬你,给你做了这件衣服,你还这么说。她给女儿做小衣服,那可是得心应手,怎么好看怎么做,平时已经积累了素材,在路上商店里只要看见小女孩的漂亮衣服,她都记着。她给女儿取名王思红,大家都叫她小红。奶奶抱着她,甭提有多高兴,妈妈打扮她,穿着红色裹肚裤、绿色绸背心,见人逗她,就给人家笑。奶奶说:“这是俺根宝的女将。”外婆也闲不住,快到端午节了,她给小外孙女用钩针织了小青蛙、壁虎等香包避邪,等女儿一家三口来送油糕、粽子等端午节礼时好给小外孙女戴上。小红的出生和成长给两家人带来无限的快乐和幸福。

黄鹂鸣处在哺乳期,身体还没恢复,就在家管孩子、做饭,婆婆还帮着她拾掇柴火、抱抱孩子。在农业社参加劳动的只有小姑子宝琴了,王根宝挣着民请教师的定量工分和国家每月补贴的十元钱,这些能够养活全家五口人吗?宝琴在母亲跟前嘟囔:“妈,小红都快过百日了,俺嫂子还不上工,光靠我和我哥挣工分,怕连五个人的口粮钱都不够。”妈说:“也是,添人添口,你哥的负担越来越重,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对象,也该出嫁了,哪能指望你给这个家挣工分?我得说说你嫂子。”吃过早饭,黄鹂鸣收拾完厨房的锅碗瓢盆,给小红喂奶。邮递员把《中国青年报》随手给了站在门口的婆婆,她拿回来给了媳妇。见媳妇急着看报,婆婆没好气地说:“成天看书看报,能当饭吃?农业社分粮食,那得凭挣的工分!”媳妇没理睬,她又加了句:“真是吃死男人累死汉!”这句话把媳妇激恼了,她把吃饱奶还赖在怀里的女儿从奶头上拔开,放在堂屋里婆婆面前的床上,很生气地拿下挂在墙上的镰刀,上工的钟声正好敲响。她一出门就遇上桂琴嫂子,一起去收割油菜籽。路上,桂琴嫂子说:“黄鹂鸣,你好福气,跟了俺根宝兄弟这个好小伙子,人长得漂亮,还会教书。我那侄女想跟他,没成,都后悔极了,她没那命。”“他漂亮,我也不丑啊!他能教小学,我有机会还能教中学!”“那你现在没教啊!别不服气。嫂子问你,娃还小,正吃奶,咋就急着上工?”“婆婆说我是吃死男人累死汉!她儿子得养活我。”“不过,你小姑子迟早要出嫁,根宝兄弟负担够重的。你婆婆不太会说顺耳的话,她为儿子着想,不也是为你们俩的家吗?你是个聪明人,就别计较你婆婆说话的方式。”黄鹂鸣脑子转过弯来,不生婆婆的气了。她有说有笑,和一帮妇女收割油菜籽。

夏收农忙季节开始了,社员们既要忙于农业社大面积麦子的收割,还要挤时间收割自留地的小麦。王根宝放学后收割自留地的麦子,黄鹂鸣和小姑宝琴跟随农业社的妇女们收割大面积麦田。艳阳高照,人都热得汗流浃背。黄鹂鸣蹲在地上随着舞动的镰刀,身子向前挪动,挂在脖子上用来擦汗的毛巾已经湿透了,她还冲在前面,最先割到头,坐在麦捆上等后面的人。她看着收麦子的农忙景象,若有所思地感叹道:这割麦子的怎么全是妇女?男社员拉耙的,装车拉运麦子的,生产队队长到处转着指挥的,总之他们没有三折子窝在地上割麦子的,看来妇女们比他们有耐性、有韧性。果子这个小媳妇也割了一垄麦子到头了,她冲着黄鹂鸣喊:“大学生婶,你又在琢磨啥子哩?”她是牛娃子从四川引回来的媳妇。“我说,咱们妇女都在麦地里蹲着干活,他们男的都直立着干活。”这句话把大家逗笑了,不知谁说了句:“还是人家大学生会说话!”

为什么青年妇女们都把黄鹂鸣叫大学生?她平时爱看书报,这个习惯,凡是去她家的人都见到过。关键是她以锻炼口才为目的,经常在大会、小会上不失时机地发言,特别是对学习《毛选》的体会,说得一套又一套的,搞得很多社员听不懂,但还爱听,权当听歌。妇女社员里,文盲更多,根本就不知道黄鹂鸣在理论什么。但是她已经学会了村民经常用的话语和开玩笑的话。特别是像桂琴嫂子这样年龄较大的妇女,她们有自己特有的语言和感情表达方式,虽然没什么词语,但能听懂。“日你妈的”“你驴日的”是她们的常用语,只不过生气时从表情可知她是在真骂人。如果是面带笑容,那她是心疼你,比如叫自个孩子回家吃饭,她喊:“日你妈的,你还不回去吃饭,饿死你!”

黄鹂鸣在娘家黄庄村搞过几年扫盲工作,那时,她对文盲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文盲就是不识字,扫盲就是教她们识字”这个层面,再无更深的思考,可有一次和桂琴嫂子的接触让她愕然。有天和桂琴嫂一大早去赶集,村里的大喇叭先是国际新闻,后是国内新闻,黄鹂鸣每天早晨都习惯了,她以为全村人和自己一样都喜欢听,而桂琴嫂却说:“这大喇叭天天一大早吱吱哇哇,尽喊些啥,聒耳朵。”“你听不懂啊?”“一句都听不懂。”“嫂子,你耳背吗?”“不背,娃他奶小声骂我,我都能听见。”原来,没有进过学堂、碰过书本的她,脑子里既没有字的储存信号,也没有词与句的概念,她当然不知道大喇叭喊什么。

黄鹂鸣在大小会上出口成章的理论,像桂琴嫂子这样水平的人,当然以为这个她们的“异类”在唱歌,虽然听不出唱的是啥,但是这个“异类”有文化,就喊她“大学生”,以表达她们的爱慕之意。可是,东队的生产队队长贾政荣却处处看黄鹂鸣不顺眼,咋看她都不像农民。他初中一年级没上完,就被学校开除了,是因为上厕所时,边走边看小人书,错走进女生厕所,被告发是流氓。他在外闯荡了几年,引回了个外省媳妇,比起没走出家门的同龄人,他还算是个颇有见识的年轻人,大家就选他当东队生产队小队长。他实行记工分要社员互相评比的制度,分甲、乙、丙三等,但不是计量,而是评比劳动态度。秋季整理准备种小麦的土地时,要把犁过的田地里的大土疙瘩用木槌敲碎,他说黄鹂鸣把木槌举得不够高,不像打土疙瘩的样子,所以不能评甲等,即劳动一晌只能记三分,而甲等是五分。黄鹂鸣反驳:“你管我举多高,我把土疙瘩打碎就行了,举得再高,土疙瘩没打碎等于零。”他说:“大家都叫你大学生,你就是嘴会说,我看你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个女特务。你哪像个农民?”这下可把黄鹂鸣惹火了:“你说谁像女特务?我是响当当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正经八百的高中毕业生。我看你才像个特务,被学校开除,还不知在外闯荡都干了些什么,待不下去了,又溜回来。你爱给我记几分,随便!我权当劳动锻炼!”精简回乡的干部王录哲说:“贾政荣,你不能随便猜测一个人的来历,再说,你这种评工分的方式存在一定的问题,得改改。”虽然这场争吵暂时平息了,可是贾政荣凭他手中的那点儿权力还会为难黄鹂鸣的。不仅因为他是生产小队长,他还是贾思远门族里的一员,贾思远管他叫九大大,他下意识地站在黄鹂鸣的对立面,就不难理解了。

夏收,把麦子收割完,晾晒在场上,解开麦捆摊平,社员牵着拉碌碡的牲口转着圈碾麦子,麦粒就被碾出来,其他社员用木杈再把碾过的麦子全翻过来,再碾一遍,反复几次,争取把麦粒腾干净。碾完后,社员们再用木杈挑起脱粒的麦莛抖抖,抖出残留的麦粒,把麦莛堆积一旁,再把带着麦壳的麦粒用刮板推到一起成一堆,等到下午有风时用木锨扬起,麦粒重,垂直落下,麦壳轻,随风飘落另一边,这样就把麦粒收取了。这套原始的农耕及收获方式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中国农村还普遍延续着,农业现代化的进程很慢。

黄鹂鸣趁着碾场的间隙,别的社员坐在那里歇息,等待翻场,她赶紧跑回去给女儿小红喂奶。等她赶回场里时,别的社员先后拿起木杈,她是最后一个拿起木杈翻场的,这一瞬间,让生产小队长贾政荣看见了,他立马就吼:“黄鹂鸣,你迟到了,今天非扣你的工分不可!”“爱扣你就扣!”桂琴嫂子在一旁说:“队长,谁家的娃都有小的时候,妇女回去给娃喂奶,要照顾一下,再说,黄鹂鸣也赶得紧,没耽误翻场。”黄鹂鸣憋着气,只干活,没再说什么。等中午放工,她憋不住了,站在家门口,路对面就是贾政荣家,她冲着他家大声喊:“贾政荣,你整天看我不顺眼,找我的碴儿,想干什么?看我好欺负是吗?你睁大眼睛看看,我走得端,行得正,你凭什么找我的碴儿?我问你,你家那两个儿子一生下来就会跑是吧?你老婆没给孩子喂过奶?我正在哺乳期,你不但不给我喂奶的时间,还百般为难,你还配当小队长?连人味都没有!”丈夫王根宝放学回家,既没劝她,也没责怪她。他深知在农村,受了委屈还憋着,那你准得一直受委屈,就应该讲出自己的理由,该质问就得质问。她在娘家也没让谁欺负过,还别说在婆家这个贫农成分的家。她确信,是人就得讲理。当然,她不会骂粗话,道理是要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她不缺乏这方面的能力。贾政荣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两只手插在腰间,气呼呼地站在他家门口,心里嘀咕:还没看出来,王根宝娶的这媳妇还这么厉害,不好欺负。

日子一天天过着,黄鹂鸣心中想当教师的目标依然强烈。又到了学校期末考试的时候,对门桂英嫂家的女儿王惠又急着找她的鹂鸣娘娘解决学习中的疑难问题。陆续还来了村西头的几个孩子,他们都是王惠百合中学的同学,都是要求解答学习中遇到的问题,这让黄鹂鸣很兴奋。她又一次感觉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同时可以督促她对初、高中课本的进一步理解,如何深入浅出地讲解,才能让孩子们吃透,才能举一反三。她在琢磨最佳讲授方法。村里孩子来问问题的态势几年来一直持续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黄鹂鸣的女儿会到处跑了。1971年,大儿子小明出生了,1975年,小儿子小亮也来到这个家,很热闹。每到期中、期末考试前,村里的孩子都来家里,黄鹂鸣生怕慢待了他们,娃们也很懂事,帮着抱孩子,帮婆婆做厨房洗碗之类的事,婆婆也渐渐不埋怨儿媳妇招来一屋的娃们了。还有大男生来问问题时,见王根宝放学回家,铡苞谷秆给猪磨饲料,他们就赶紧把书本放在一旁,帮王根宝干活。王根宝也被这些孩子感动了,尽量腾出时间让妻子给这些孩子讲解疑难问题。

随着“四人帮”的垮台,“文革”接近尾声,全国形势在变化,部分技校、中专逐渐恢复招生,麋鹿寨生产大队委员张克勇在队委会上提出:“我看让王根宝家媳妇黄鹂鸣给咱村想考技校、中专的学生专门辅导功课,由大队给她记工分,大家有意见吗?”队委会成员王录哲说:“我看可以,她现在有三个孩子,还要到地里出工,放工后挤出时间才能给村里的孩子辅导课。”他的哥哥王录全也是大队委员会成员,他说:“不能给黄鹂鸣记工分,不过就是给娃们说说念书的事,有啥了不起?”王录哲说:“那你给你女子解答不会的问题,何必要你女子经常去问黄鹂鸣?”“我不懂那些玩意儿!我要有那水平,还窝在这儿干啥?”少数服从多数,大队委员会通过了这个决议,让她每周日在小学教室给准备考技校、中专的孩子辅导课,给她记一个劳动日,也就是十个工分。张克勇把这个决定告诉黄鹂鸣,她说:“我感谢大队干部对我的信任和关心,村里的孩子只要在农闲时找我辅导功课,我尽自己所能给娃们讲清楚,我不要大队给我记工分,我有点儿知识水平,也是党和国家培养的,再把这些知识回归社会,传授给青少年,是理所应当的。那几个准备考技校、中专的孩子,我和他们约时间精心给他们辅导。你放心,不会耽误他们。”

秋末冬初,给地里施基肥,黄鹂鸣跟在拉粪车的队伍里,一个人拉架子车送农家肥。人们渐渐改变了对这个从原下面嫁过来的“大学生媳妇”的看法,包括生产小队长贾政荣也承认:这个媳妇不一般,她不但有文化,还能吃苦,是这个村挑梢的。生产小队妇女小队长白秋云是从古城石棉厂精简下放回家的。她平时和黄鹂鸣很能聊得来,也很了解黄鹂鸣和王根宝目前家庭的困难:小姑宝琴出嫁了,夫妻俩要负担全家老小六口人的生活,丈夫王根宝是民请教师,每天挣十个工分,国家每月补助十元钱,妻子黄鹂鸣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娘家妈还经常接济她。原下黄庄村一个劳动日价值一元人民币,原上麋鹿寨一个劳动日价值两角钱,地区差别很大。国家每年给农村贫困户都有困难补助,这次评困难户时,白秋云提出给王根宝家补助,生产小队长贾政荣也表示同意给他家补助二十元。黄鹂鸣在感激集体对他们家关心的同时,感觉到脸上不光彩,贫穷只能说明夫妻俩无能。她只能多挣工分,尽到维持这个家生活的责任。生产队打机井,需要沙石,她和其他社员一样,担着两筐石子从村北边坡下面的灞河河道往上担,沿途全是一段又一段的陡坡小路。她相信:别人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做到,况且她从小就锻炼给家里担水,对自己肩膀的承受能力很自信。担五十斤石子就能挣三十个工分,这大工分,她当然要挣。

寒假里,贾思远的二弟贾思学也担石子给家里挣工分。黄鹂鸣有一次正好紧跟在他后面,她想到了贾思远,这个感情的叛徒,一股怒气直冲她心头,她好像担石子的劲更大了。她对贾思远的情况全然不知,只是,有一次,她放工扛着锄头回家,他老远站在她必经的小路口,看到是他,她转身朝着另一方向走去,第二次,她也以同样的方式躲过了他。她想:你现在等我,想说什么?无论说什么,全是废话。我已经是王根宝的妻子,这村里不比城市和工厂,这儿人们的观念陈旧,你不管和我说什么,村里乡党都会瞎议论,会说我与你勾勾搭搭想干啥。我何必要惹这些麻烦呢?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井水不犯河水。尽管她常常在梦里看见他的背影,但每次都是不能触及的奇异梦境,那她在现实中也不能理睬他。她写了一个字条:“你的初、高中同学,也是你的挚友王团圆偶然和我相遇时,问到你的情况,我无法回答,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他让我把他的地址想办法给你。你们自己联系吧!”妇女小队长白秋云是贾思远家的老亲戚,她经常说到他家的情况,他也爱去她家。黄鹂鸣就把那张字条给了白秋云,让她转交给他。曾经有多少次,黄鹂鸣从贾思远家门前经过,下意识地会向他家院里望去,明明瞥见他背对大门,可他在她经过的一瞬间立即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也许是心灵感应,她也觉得奇怪。至于偷偷流过多少泪水,她也记不清了。

生产队打机井,要不断给管子里往下灌水,担满满两铁桶水对黄鹂鸣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左右肩换着担,她很自如,她把这看成是锻炼身体、磨炼意志的好机会,从中得到快乐。妈妈常常鼓励她:“劳动最光荣。”只是,每次换肩,扁担磨到后脖根时,总有点儿痛感,她习惯性地用手摸摸,久而久之,后脖根肿起一个不大的包,永远留作纪念,常常让她记起担水的情景。

打机井还需要大量的沙子,社员们都是拉架子车沿村南边通往古城的公路到浐河道拉。黄鹂鸣和妇女小队长白秋云俩人拉一辆架子车,一大早吃过饭,8点左右和大伙一起出发,空车下坡路好走,说说笑笑赶12点钟就到了浐河道。她俩用铁锨装了满满一车沙子,啃干馍填了填肚子,准备上路。往麋鹿寨拉,共五十里路,上两面坡,走走歇歇,换着驾辕,还聊着天,黄鹂鸣时不时还念叨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白秋云说:“哎!大学生,你什么时候都很乐观,好像再苦的活都不在乎。”“在乎什么?体力劳动是人的本能,有点儿文化,有点儿脑力劳动的能力,本能就没啦?共产主义接班人是要体脑并用的人,或叫又红又专的人,或叫文武双全的人。”有时她们俩为了赶走疲劳,一遍又一遍地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赶晚上8点钟,她俩终于把一车沙子拉回机井边,过完秤,七百多斤,记五个劳动日(五十个工分),每人二十五个工分。

全家人都等着黄鹂鸣回家,特别是小儿子小亮,看见黄鹂鸣,赶紧从奶奶怀里扑到妈妈怀里。她一边喝水,一边给孩子喂奶。丈夫王根宝把儿子抱走,说:“快让妈妈吃饭,歇歇,今晚村里演电影,让妈妈去看。”他知道妻子对文化生活的高度热爱,平时,只要邻村有电影,她都争取去看,哪怕是在月光下一个人也敢去。可当她吃完饭从小板凳上要站起来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两条腿麻木了。她两只手拽着炕边,丈夫抱着她的上身,把她放到炕上。她说:“这是怎么啦?我的腿坏啦?”“你忘了你今天干的什么活?腿走累啦,快好好睡觉去,明早起来就没事了。”“真的?”“我还会骗你不成?”“今晚咱村演啥电影?”“《洪湖赤卫队》。”“那我看不成了?能不能背我去看?”“你真是个二百五,赶快睡觉。”她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小红和小明一人拽着奶奶一只手去村中央看电影,小亮在爸爸怀里睡着了。王根宝轻轻把孩子放在熟睡的妻子身旁,给他盖好被子,压好被角,没关灯,拿了条板凳去照顾那婆孙三个。

王根宝从贾思远家门前经过,看见贾思远一家人在放焰火,还有一群孩子在围观。不过年也不过节,放什么焰火?邻居王老三从贾思远家院子走出来有感而发,他捋了一把山羊胡子说:“看人家贾任道家的儿子大学毕业,看得远,把那当农民的泥腿子同学一脚踢了,领回来个在城里工作的洋媳妇,还比贾思远小十岁,真是有本事,不服不行啊!”狗娃在一旁说:“哟,三叔,你咋知道得那么清楚?给你吃了几个喜糖,你就出来卖?”王老三脱下一只破布鞋朝着往前跑的狗娃扔去,没打上他,反倒跛着一只脚去捡那只鞋。

王老三说的没错,贾思远找了和他在一个工厂同一个车间的工人。他是技术员,两人在单位已经结婚,回家来是向亲戚乡党宣布他完婚的消息的。他们门族里的嫂子、姑娘们都去看新媳妇,白秋云是他家的老亲戚,自然也去了。她发现他老往门外看,就问:“老弟,你总往外张望,在等谁呢?”他红着脸,用手扶了扶眼镜,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还会有人来么。”“不会了,好多人都去看电影了,我吃过饭睡了会儿才过来的。”其实,白秋云在日常和黄鹂鸣聊天中,已经熟知贾思远和黄鹂鸣俩人的感情纠葛,她猜他可能是在等她来。白秋云没猜错,他的确是想她能来。他还在古城交大就读那会儿,他在社教工作队结识了一名护校学生,黄鹂鸣有次找他时,和那位护校学生不期而遇。他把她送走,回到宿舍黄鹂鸣很生气,曾经说过:“你们办喜事时,我去给你帮忙!”这句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还在心里想:你不是说过我办喜事时,来给我帮忙吗?今天为何迟迟不见影呢?她在熟睡的梦乡里,又依稀看见他远远的淡淡的背影。第二天清晨,贾思远结婚、要大摆宴席的一系列消息传到黄鹂鸣耳中,她把小红和小明留在家里,抱着小儿子乘公交车去了黄庄村妈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