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8月的天像姑娘的脸,说变就变。晌午还是艳阳高照,人们都抢晴天,把粮食扛到场里晒一晒,准备储存起来,晒干的麦子是不会出虫的。黄鹂鸣一家人正吃中午饭,忽然黑云遮住了太阳,远处传来阵阵雷鸣。父亲黄嘉骅放下碗,走出窑屋,仰头观天色,他说:“鸣,快和你妈拿上口袋往场里跑,乌云向南飘,会有大雨的。”他们这次是把粮食晒在六伯家的窑背场上。夏天晚上纳凉就在这里;黄鹂鸣每每扯着嗓子喊“爸,回家吃饭”,也是站在这儿的崖边;小时候和小伙伴王约花在这崖边,经常用钩子摘酸枣;这里,是她和小伙伴们玩跳房、踢毽子、跳皮筋、玩弹球、拍小画片的场地。长大了,再也不玩这些游戏了,可是,她回到家乡,站在这一小块熟悉的地面上,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父亲说她:“你三心二意的,在想什么?收个粮食慢慢腾腾的,马上要下雨了,赶快给我张口袋,让你妈扫麦颗。”这条口袋窄,只能装三斗麦子,有九十斤重。父亲扎紧袋口,准备扛上肩,黄鹂鸣说:“爸,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扛回去,等装一大口袋麦子,你再扛回去。”“也行!那你就试试,力气是锻炼出来的。”父亲一直把这个女儿当小子养,从不娇惯她,他的主导思想是:就这么一个女儿,离开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护她、帮她,她若没有刚强的性格,如何立足人世?这种深沉的父爱,表面上让人感到他有点儿冷漠。父亲要母亲过来,抬起装好的一袋麦子,往女儿肩上放,母亲说:“你疯了,她能扛粮食,你真把她当儿子使唤?!”女儿说:“妈,是我要扛的,我怎么就比不上儿子?你看我能不能扛动?!”母亲拗不过女儿,还是把粮食袋子慢慢放到女儿肩膀上了。女儿迈开轻快的脚步往家走,妈妈跟在后边,总怕她半道上扛不动闪了腰,时刻准备保护她。黄鹂鸣个子又长高些了,她稳稳当当扛回一袋九十斤重的粮食,看来她的体质还可以。母亲为女儿有好身体而欣慰。
他们刚刚把麦子收回去,雨下大了。黄嘉骅在家待不住,吃过饭放下碗,就去饲养室和聚在那里的乡亲们聊天去了。黄鹂鸣歇息了一会儿,吃她没吃完的煎饼,她问妈妈:“奶奶呢?”“你奶奶帮你婶管那对龙凤胎去了。”“婶婶可真能生,不算夭折的,这是第五、六个孩子了。”“人家命好,多子多福,在婆婆、丈夫面前多吃香!天旱雨涝不均匀啊!你妈的命不好,只你一个,好孤单。”“妈,别说了,我姑她二嫂一个也没生,人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周总理、邓颖超,对成立新中国卓有功勋,他们不是也没有孩子吗?”“咱是老百姓,哪能和伟人比?自古以来,男人们都记着老祖先的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以子为贵啊!”妈妈的两行泪在面颊上流淌着,她又想起了夭折的儿子。女儿拿了手巾过来给妈妈擦脸。“妈,别胡思乱想,你不是把我养得好好的,你看我今天都把一口袋粮食扛回来了。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以后别再难过了,要不然,我就说你瞧不起我。”“妈怎么会瞧不起你?你读书读得好,已经给妈争气了。”“没上大学,就没给你们争上气。”“不能这么想,上大学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的,咱村有几个女孩是高中毕业?”“高中毕业有什么了不起?连个工作也找不着。”“你先别急么,慢慢等机会。隔壁你三妈家院里住的那家租房户,女的是国棉六厂的纺纱工,男的是中专毕业,技术员,从外地调过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单位,在家一直帮妻子做饭带孩子,已经两年多了,上个月才在古城联系上工作。”妈妈尽管内心因为女儿没考上大学而难过,但她还在鼓励女儿,打着比方劝慰女儿,她宁愿自己承受痛苦,也要让女儿心放宽。黄鹂鸣和妈妈说了会儿话,觉得困了,就去睡了,妈妈还得去厨房拾掇。
下午,雨停了。黄鹂鸣整理她的课本,她翻到俄语书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她问自己:我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呢?原来的理想是上理工类大学,当一名工程师,可是现在上不了大学,我的人生坐标又该怎样定位呢?她又把那视为珍品的小红本团章翻开,浏览着内容。她想:共青团是先进青年的群众组织,机关、学校、工厂、农村都有团组织,我的团关系已经转回村里,那么我如何履行团员的义务和责任呢?
这时外面有人喊:“黄鹂鸣在家吗?”她走出窑门,看到是村党支部书记张向荣。“向荣叔找我有事吗?你进屋坐。”黄鹂鸣家院子北边厦房住着贫协主席赵霏霏,她探头探脑,听党支部书记和黄鹂鸣对话:“我不进去,我就站在这里给你说。下了几回雨,把黑板上的字都淋得看不见了,我让队长派了一名社员重新用墨和黑漆刷刷,再给全村五块黑板做上遮雨檐,明天下午一队这块黑板就可以写字,你先写你家门口这块黑板。”黄鹂鸣听着支书的话,同时往街门口走着,她问支书:“叔,要写的材料你那儿有吗?”“我明天让你们团支书刘茹把材料拿来,她会配合你。”“那好,我们明天就办黑板报,你放心。”
贫协主席赵霏霏四十多岁,肤色偏黑,辫了个长辫子盘在后脑勺,嘴上不离烟袋锅,大高个,说话大嗓门,粗声粗气。她是这个村的老姑娘,三十岁时找了个外乡人入赘到她家,一直不生娃,打老汉是她经常的拳脚功。她是村里有名的运动红,很会捕捉风云变幻的信息,总是走在阶级斗争的前列。她听完党支书和黄鹂鸣说事,领会到对待黄鹂鸣可不能像对待其父母那样冷眉敌视。
黄鹂鸣的母亲在厨房也听到了支书给女儿讲的话,她心里暗暗高兴:我女儿是村干部信任的人,不会被人歧视。她问女儿:“你叔给你说的事,你能做好吗?”“妈,你就放心,办黑板报是我在学校常做的事。”黄鹂鸣牢记: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宣传党的政策是一名共青团员的责任和义务。她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在农村不是也能体现自我价值吗?
她和上大学的同学来往的信件越来越少,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只保持了和杨腊梅、殷如男、贾思远的通信。这一天,她接到贾思远的来信:
黄鹂鸣:
你好!
好久没接到你的信,不知近况如何?听说你上大学的事又没能如愿,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高考前,我写信要你到学校找我,等待许久,没见你来。高考第三天,下午考试结束,我给你拿了把伞,等了你好长时间,直到考生走完了,也没见你的人影。没考上学,别太自责,你已经很努力了,以后的事总会有办法的。有空来我们学校玩……
贾思远
看完信,黄鹂鸣第一感觉是他又和王素萍通信了,要不然怎么会知道自己又没考上,第二感觉才是他还在关心自己,一股暖流从心中流淌。黄鹂鸣把自己对农村生活的感受都写信告诉了杨腊梅,而给贾思远的信里,只是鼓励他好好学习,同时说些她捕捉到的他又给王素萍写信的信息,隐约流露出不悦。
在黄鹂鸣的脑子里排列着学习、工作、生活这样的程序。对于学习,她不但没松懈,反而比在学校时加强了,当然,读书的内容和在学校有所不同。对于社会问题的认识,她要在书中寻找答案;如何对待爱情、婚姻,她要到书中寻找答案。她和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她没有傻读,也没有读傻,她钻进书堆里,又从书堆里钻出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问题。轻纺城新华书店依然是黄鹂鸣常去之处,她热爱自然科学,目前带着许多疑虑,她更喜欢读有关青年修养、社会科学和有哲理性的一些书籍。她把妈妈给她的买衣服的钱买了一次性读不懂,但又舍不得放手的书,如《马克思论恩格斯》《列宁论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论》等。《毛泽东选集》四卷是人人皆有的书,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是时代的强音。
李延长是黄鹂鸣儿时的玩伴、小学的同学,他家就住在黄鹂鸣家街门外北边的三间厦房里,他刚从部队复员回农村。这天,他坐在家门口看书,黄鹂鸣要去书店,顺便问他:“嗨!老同学,你看什么书?看得这么专注的,我走到你跟前好一会儿了,你都没感觉。”“你想看吗?这书确实好,等我看完借给你看,你现在干什么去?”“去新华书店看书,想读小说还不愿意买,一有空闲时间就去翻几页,你还有小说吗?”“有啊,一箱子呢。我给你搬出来,任你选,碰到你这个爱读书的人,书也高兴啊。”他打开箱子,全是小说,让黄鹂鸣大开眼界。她高兴地一本本翻阅着:《安娜·卡列尼娜》《老兵帅克》《玛莎的青春》《叶尔绍夫兄弟》《浮沉》《战争与和平》……真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她说:“延长,我先借三本,看完再来换,行吗?”“当然行,你能把这箱书读完吗?”“那当然,除非你不全借我。”“还往新华书店跑吗?”“只能说暂时不去了。”“你可别把自己搞成个精神贵族。”“那有什么不好,知识就是力量,精神可以通过行为转化成物质。”
王素萍家住在王家湾,在白鹿原的西边土坡下,家家都有一面窑洞。她父母亲已经六十多岁,老人的几个儿女都先后夭折,只剩下王素萍这一个宝贝女儿,老两口指望着她养老。这天过忙罢会,两位老人对他们特意留下来的表弟说:“福生,你在公安局工作,认识的人多,你看能不能想办法给我女子找个工作?她二次考学又没考上,成大姑娘了,我们想把她留在身边,给她找个对象入赘到家里,她要有个工作,就能找个好点的女婿上门。”这个叫福生的是王素萍母亲的表弟,他听完表姐老两口的话,琢磨了一会儿,说:“表姐,你们的情况我清楚,要给素萍找个正式工作很难,没有招工指标,我们公安局也没有合适的工作。这样吧,我在你们新坝区教育局有个老同学,我回去打电话问问他,看能不能给她安排个民请教师的位子,先干着,就在你们村小学,这样也能照顾到你和我姐夫。”“那太好了,我这就把女子叫来,给她说。”
王素萍父母和福生是在窑里说话,窑前面还有三间大瓦房,坐东朝西,再往前还有南北对着的四间厦房,街门向西开。父母和表舅福生在后面窑里谈王素萍的事,她在前面厦房和高中同学赵小燕、贾思远、赵国栋、吴伟民聊天。他们又谈起高中时放羊的精彩片段,笑声朗朗。这天正好是礼拜天,贾思远、赵国栋要赶回大学去,赵小燕要赶回家,礼拜一要到古城公路局团委去上班。王素萍把他们送到村口,依依不舍,两只大眼睛想把此情此景永远留下来,泪盈于睫。对她的热情、留恋、温柔,那几位同学也难以忘怀。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她返回家中,刚进街门,母亲就叫她回窑里。表舅福生说:“素萍,我们刚才在说你的事,想安排你在你们村当民请教师,你愿意吗?”王素萍睁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下意识地把她两根并不长的发辫向后挪动,红底白花衫子映衬得她的脸红彤彤的,一张笑脸洋溢着奔放的热情,加上她动人的话语:“呀!舅舅,外甥女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不愿意呢?那就劳你费心了,外甥女会一辈子记你的恩。”“那你就等好消息吧!”果然,两周后,9月底,新坝区教育局把王家湾初小的一位正式教师调到别处,王素萍被安排在这个小学,任民请教师,负责四年级的语文、数学两门课。她顺利地迈开工作的第一步,同时认识到有后门可走的重要性。
黄鹂鸣何尝不想当一名小学教师呢?民请教师也行啊!可是前门儿不开,又找谁去走后门儿呢?叔父黄嘉琪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可是他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回家和哥嫂连句话都不敢说,以此表示和他们划清界限。他原则性很强,村里一个贫农成分的女儿从部队复员回来,找他帮忙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他很快帮忙联系到古城市委机关,当打字员。而对侄女找工作的事,他束手无策。党的政策一贯是有成分论,但不是唯成分论,重在表现。黄鹂鸣相信:只要自己表现好,会有工作机会的。就是不出去工作,像董家耕那样,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也是大有作为的。总之,青春年华不可碌碌无为。在团支部的支持下,她组织青年学《毛选》。她还在村口那个已经干枯的涝池里栽花,从六棉织厂苗圃讨要的小树苗和花苗。那个园丁老师傅真好,很愿意帮助这几个农村青年在村口建花园。农历七八月的天,雨水多,移栽的冬青树苗、花苗都活了,党支书张向荣还夸奖黄鹂鸣和青年伙伴们:“年轻人有朝气、有干劲,好样的。”
黄鹂鸣和贾思远的来往信件越来越多,每周收发一次。她在信中说:“……我在高二时就已经对你有好感,我喜欢你腼腆的性格,喜欢你的聪明,希望你努力学习,更上一层楼……”他已经站在楼上了,往地面看,已经是俯视,再上一层楼,那地面上的人就都是“小人国”的人了。他在回信中问:“你现在每天在干什么?还能找到工作吗?你叔父不是国家干部吗?为什么不去让他给你帮忙呢……”他很希望她能有个工作,原来以为她能跟自己一起考上交大,结果她让他失望了。而她并不了解他的心思,以她的固执和任性和他保持着通信,心底爱的萌芽在滋长。
村西头的冯英婶子来黄鹂鸣家,一进门看到黄鹂鸣在照着书裁剪衣服,就对姚文贞说:“文贞,你女儿真有本事,文化程度就是高,照着书就能裁剪衣裳。”姚文贞热情招呼来客:“嫂子,快坐到椅子上,啥风把你这个稀客吹来了?”“想给你姑娘说个媒,我一个外甥,去年大学毕业分到陕南工作,他家成分和你家一样,托我给他介绍对象,我想来想去,觉得你女儿合适。”还没等母亲回话,黄鹂鸣就说:“冯英婶,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事。”她端起茶壶,给婶子倒了杯茶。母亲不好意思,只好陪冯英聊天。送走客人,母亲说:“孩子,你也不小了,介绍合适的对象,你该考虑考虑。”“考虑什么?我连个工作都没有,经济不独立,去给人家当家庭妇女,我都让人家养活,我怎么给你们养老?”“我和你爸能劳动,在农业社挣工分养活我们自己。”“那老了咋办?再说,婶子说的那人,在学校肯定不优秀,要不然早让女生抢走了,还轮得到给我说?”其实黄鹂鸣有自己的想法:我虽然没踏进古城交大的校园,但我择偶的标准并没有降低,况且我和他同学三年,彼此比较了解,心中有爱,就能坚持。然而,爱情难经风和霜,能坚持多久呢?况且,她和贾思远来往信件密切,由同学关系才发展成朋友关系,还正在互相试探着口气,既怕丢了自尊,又怕伤了对方,一脚换一脚小心翼翼过鹊桥,谁也不先捅开这层窗户纸,就这么耗着吧。
王素萍当了民请教师后很高兴,她告诉了和她经常来往的同学。当然,她优先写信告知了张云山,这是她初、高中的同学,高中二年级参军去了,他俩已经谈婚论嫁。她这次去信就是想把婚事定下来。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张云山请示组织,没能得到批准,他正要提干,和富农家庭出身的王素萍订婚,是组织不允许的。一个礼拜天,王素萍约了赵小燕、贾思远、吴伟民,他们四个人在轻纺城公园玩。在轻纺城商场里的大食堂吃了顿饭,下午去商场照相馆,四个人一起照了相。王素萍和赵小燕在前排坐着,贾思远和吴伟民在她俩后面站着。走出照相馆,吴伟民说:“今天怎么没把黄鹂鸣叫上?”王素萍眨巴着那双大眼睛,半天才说:“叫她她也不会来,她没考上学,没找上工作,好像谁都欠她似的。”赵小燕接过话茬,撇着嘴说:“她这人脾气怪怪的,没考上学吧,还傲气得不行。她妈也挺怪的,把她管得可严了,上高一那会儿,礼拜天我去找她玩,她妈说她不在家,第二天我说了这事,她说一整天都在家,她根本不知道我去找她。”王素萍说:“这事你就别再说了,她后来和她妈闹得不愉快。我去她家时,她妈给我说过,她妈说不想让她出去玩,想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她学习。”贾思远说:“我看这人性格固执,还有些孤僻。”吴伟民总结了:“我就随便问一句,引发了你们这么多话,背后议论别人可不好噢!黄鹂鸣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赵小燕笑得前仰后合:“还是我们的老干部道德水准高。”其实,这些同学说得也没错,黄鹂鸣是爱独立思考问题,各人情况不同,和谁商量呢?再说,有些问题也没处说呀,和小姑姑还可以说得来,但也不经常见。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应该高考失利,内心很是羞愧,不愿意找同学们玩。
不断有人来给黄鹂鸣提亲,她还坚持不见、不谈,可是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人家贾思远和自己是同学、同志、朋友关系啊!黄鹂鸣有个想法:我应该去贾思远家一趟,一来看看他家是什么情况,二来让他们家人知道他儿子和高中的一位女同学经常通信交往,即便有人给他儿子提亲,家里人也要问问儿子和那女同学咋回事。要不要给贾思远说去他家的事呢?黄鹂鸣想来想去,决定不给他说,他有可能就不同意她去,即便同意,家里难免要有准备,那不就看不到他们家的真实情况了。
寒冬腊月,刚刚下过一场雪,背阴处积雪还没化完,在阳光照射下很耀眼。这天,吃过早饭,黄鹂鸣说:“妈,我要去一位同学家里,是在白鹿原上。”妈妈问:“你去过他家吗?知道路吗?别走迷了。”“哎哟,妈!你还没老,咋就这么啰唆?丢不了,保证下午回来。”“你呀,越来越胆大,管不住了。”黄鹂鸣在红星水泥厂门口上了去白鹿原的公交车,应该从哪一站下车呢?她还真不清楚。她手里拿的地址,还是贾思远高三填写表格时,她偷偷抄下来的。
到了白鹿原西寨街,她下车问路旁卖茶水的一位大妈:“大妈,我想问一下,从这里到麋鹿寨还有多远?公交车到那里吗?”“你先喝杯热茶,我再慢慢给你说。”她接过大妈从热水瓶里倒的热茶,暖着手。大妈说:“姑娘,这儿到麋鹿寨还有十里路,走路得一个多钟头,车还通不到那个村,只通到南兹村,下车再走三里路就到麋鹿寨了。”“谢谢大妈。”“你是到亲戚家去,咋还不认得路?”她摇摇头,说:“我是去一个同学家。”今天,她穿着一身蓝衣服,白运动鞋,灰毛绒领的棉外套,齐耳短发,肩上挎着一个崭新的军绿色帆布包,口罩把脸盖得严严的。她卸掉口罩,脸蛋红扑扑的。因为心中的爱,使她产生如此大的勇气,边走边问路,来到麋鹿寨,找到贾思远的家。偏远、静谧的小村庄,忽然来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子。在村里闲转的人,看着她进了贾思远的家门,互相议论着、猜测着:“这怕是贾任道那个上大学的儿子找的媳妇吧?”“像是,等会儿进去问问思远妈就知道了。”一个三十岁左右、抱着孩子的妇女说。
黄鹂鸣是从贾思远家北边的小门进去的,紧贴小门的东边是两间安间房,院子南边是东西对面的两间厦房,东边两间是锅灶连着炕的厨房,西边是住房。正在扫院子的贾思莹抬头看见进来一个生人,随口问:“你寻谁?”“这是贾思远他家吗?今天礼拜天,他回来了吗?”“我哥没回来,你还没说你是谁?”“噢!我是你哥的高中同学,他原先说他这个礼拜天回来。”“妈,有人寻我哥。”贾思远的妈妈听到有人来家里了,抱着不到两岁的小女儿贾思瑞从厨房出来。她穿着黑棉裤,棉袄上套件灰布大襟衫,尖尖的小脚上穿着黑条绒小棉鞋,头发馆成一个髻,套着黑网套,白皙的圆脸盘上,一双较大的眼睛在微笑。黄鹂鸣打招呼:“大妈,你好!我是你儿子的同学。”“噢,我刚才听到了,快进屋,外边冷。”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在火炕上坐着,眯着本来就是一条缝的眼睛,门牙向外突出,显得本来就突出的下颌更突出。黄鹂鸣觉得这位大妈和自己母亲年龄差不多,怎么是老太婆的装束?怀里抱着个小孩,是孙子吗?火炕上坐的花白头发的老头是谁呢?正在纳闷,贾思远的妹子进来喊他“爸”,她这才招呼炕上的人:“大伯,你好!”他睁开眼睛,好像并没听见似的,没有回应。贾思远的妈妈把怀里抱的孩子放到炕上,对她说:“去,到你爸跟前去,妈把厨房收拾一下。”小姑娘有点儿不乐意,还想让妈抱,炕上坐着的老头伸出手,招呼他的小女儿:“小瑞,来!走到爸跟前来,乖。”大妈招呼黄鹂鸣,让她坐在炕旁边的一条板凳上。她这才明白,这个小姑娘原来是贾思远的小妹妹,有点儿不可思议。老头把小女儿搂在怀里,盖上被子,这才问黄鹂鸣:“你和我家思远是高中同学?没见他回家说过。我那儿子也不爱说话,不问他话,他不开口。那你家在哪儿?”“我家在红旗公社,黄庄村,和红星水泥厂紧挨着。”这时,贾思远的三弟去集市买菜回来,他爸说:“思民,你去村北头陈文卿家,看他今天礼拜天在家不。叫他来咱家,我问问你大哥咋没回来。”大妈问黄鹂鸣:“冷吗?咱原上比你下边风头高,冷!”说着,递给黄鹂鸣一杯热茶。
陈文卿双手搓着进屋了,他头上戴着棉帽,穿一件咖啡色绒翻领的蓝棉外套,灰裤子,棉鞋,下巴处较窄,额头宽阔,肤色偏白,双眼透着智慧。他看见黄鹂鸣,笑着伸出右手说:“这不是我们中学母校的校友吗?是思远的同班同学,叫黄鹂鸣,对吧?听思远说过你。”黄鹂鸣和他握了手说:“你比我们高两级,是老大哥。”大伯说:“黄鹂鸣,你脱了鞋,坐到炕上,下边还是冷,文卿你也坐上来。”“叔,我不冷,我坐板凳上,黄鹂鸣坐炕上就行了。”“文卿,你这礼拜回来时,在学校见思远了吗?”“我昨天回来时去宿舍叫他,他说今天有事,好像去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思远和你在一起时话多吗?回家来咋就和我们没话说?”“叔,我们是同龄人,又在一个学校,在一起什么都说,和你们之间有代沟。我回家也不爱说话,除了吃、穿、生活方面的事,再说什么呀?黄鹂鸣,你说呢?思远和你在一起时,话是不是更多?”黄鹂鸣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羞涩地说:“我们很少见面,只是在来往信里谈各自的想法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贾思远的父亲看两位青年能谈得来,就让小女儿思瑞和黄鹂鸣待着,自己下炕出去了。
“来,小妹妹,到姐姐这儿来,看姐姐给你用小手绢编个小金鱼。”黄鹂鸣从包里掏出一块崭新的雪白小手绢,是她准备送给贾思远的。小思瑞看着这位姐姐编了只小金鱼,很好玩,就乖乖坐在姐姐旁边,自己拿着手绢叠的小金鱼玩。陈文卿和黄鹂鸣聊了一会儿母校的事,就告辞回家了。大妈和大女儿在案板上搓麻食,黄鹂鸣要下炕和她们一起做饭,被大妈挡住了,她说:“思瑞这会儿和你熟了,你就陪她玩吧。”黄鹂鸣从包里取出一卷《江姐》的连环画挂图,打开让大妈看了,征得她的同意,把这四页一组的画挂在炕上面的墙上。从外面回来的二妹贾思秀高兴地给贾思莹说:“姐,你快看,墙上的画真好看。”“姐看见了,你去叫三哥回来烧锅。”黄鹂鸣下炕,给二妹说:“你上炕和小妹一起玩,我来烧锅,好吗?不用叫你三哥了。”二妹听了这位姐姐的话,把拉风箱的座位让给她。
大伯手里提着肉走进厨房,对大妈说:“把这腊汁牛肉切一盘,再用生肉炒几个菜。”大妈接过肉,说:“噢,这半天你去买肉去了,买回来你就歇着去,咋做就不用你操心了。”黄鹂鸣觉得这个家很温馨,兄弟姊妹多,真好!饭桌摆在安间房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大妈一边喂小女儿,一边给黄鹂鸣碗里夹菜,她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吃呢?黄鹂鸣放下筷子,伸手哄着小妹:“小妹,乖,让大姐抱你,好吗?让妈妈吃口饭。”小妹摇摇头,说:“不,我就要妈妈喂。”大妈说:“你快吃吧,不用管她,把她喂饱,我再吃。”思民在二哥耳边小声说:“二哥,你在学校也领个媳妇回来,行不?”方脸、浓眉的思学说:“这么多饭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吃好了出去玩去。”小妹吃饱了,从妈妈怀里溜下来,她扯扯二姐的衣袖,又拽拽大姐的衣襟,闹着要姐姐领她去玩。
大伯自斟自饮,三杯过后,话多了起来:“黄鹂鸣,你家有几个人?”“我家就我爸、我妈和我三口人。”“这么说,你是个独生女儿?”“嗯,奇怪吗?”“那你爸是干啥的?”“我爸我妈都是农民,在生产队劳动。”“那你没上大学,有工作吗?”“没有,我现在也在生产队劳动。”黄鹂鸣已经不觉得在农村劳动有什么不好,自己的同学是工人子弟,不是也有下乡劳动的吗?大伯呷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们这儿一般不支持女孩子上学,像你能读到高中毕业,我们这村还没有。有机会找个学校的工作,当个教师。我家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我的负担重啊!不过,我给三个儿子一人准备了一个院子,这是一院,紧连墙西边还有一院,是三间大房,另外一院在对面,是空庄基。”他还要喝酒,让大妈挡住了:“你别喝了,你给儿子的同学说这些干什么?”“你别挡我,我这不是高兴吗?说说怕啥!”
大妈叫大女儿扶大伯到炕上去休息,她和二儿子收拾桌子。黄鹂鸣领着小妹妹又去厨房的炕上玩,她把那个叠成小金鱼的雪白手绢拆开、铺平,叠成四折,用别针别在小妹胸前的紫红罩衣上,问小妹:“好看吗?”“好看。”“那你以后就可以用这个小手绢擦鼻涕,好吗?”“好。”她两手轻轻捧着小妹红红的小脸蛋,吻了一下,说:“小妹真乖!”她觉得这一家人都可亲可爱。
黄鹂鸣从包里取出两样糕点,交给大妈,说:“我也不太会买,不知这些糕点你们喜不喜欢。”“你来我们家,我们已经很高兴了,买什么礼物,你的心意大妈收下了。天还早,你再待会儿。”“不待了,冬天下午时间短,我早点回去吧,我妈还操心着呢。”这时,村里那个抱小孩的妇女走到门口就喊:“婶,你家来的那个漂亮姑娘是不是你思远恋爱的媳妇?”贾思远的母亲从厨房出来,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屋里有人,别乱说,并且回应道:“是儿子的同学。”黄鹂鸣也从屋里走出来,和那位嫂子打了个招呼,大妈送她从朝南的街门出来,她就回家了。
贾思远没回家,是去参加王素萍的婚礼。王素萍的父母都已经六十多岁,急于给女儿办婚事,原则是要入赘到她家。在好几家介绍的对象中,终于相中一个合适的:一米七八的个头,皮肤偏白,家在灵宝,弟兄七个,一口河南腔的普通话。最让王素萍一家看重的是这小伙在红星水泥厂上班,离他们家比较近。有一点让王素萍不太乐意的是,小伙是农技校的毕业生,和贾思远、赵国栋他们比起来差得远。可是父母劝她:“文化水平和你差不多,其他条件都合适,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王素萍是个乖女儿,顺从了父母。她提前一周就发了婚礼邀请函给贾思远、赵国栋、赵小燕、吴伟民这几个和她常来往的高中同学。她才二十岁,在同学中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她的热情、温柔、对男生的特别关心,受到很多男生的青睐。贾思远是喜欢她的。接到她要结婚的邀请函,贾思远心中冰冷了片刻,说不清是为什么。
结婚那天,宾客满堂。王素萍穿着婚装,粉红花缎的旗袍,红皮鞋,头发馆上去,插着粉色、红色的头花,本来就偏白的脸一经化妆,更为靓丽,深邃的大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彩。她特别关注她的几位同学,走到他们饭桌前,脸上乐开了花:“思远、国栋,你们吃好喝好,赵小燕,你替我把他们招呼好!”贾思远眼前一亮,像阳光照进他的心田,从心底发出感叹:她太美了,可惜成了别人的新娘。赵国栋说:“咱们可都是她的娘家人,以后得保护着点儿她。”赵小燕张着嘴哈哈笑说:“怎么保护?”“比如说,和她爱人打架,吃亏了,我们就来收拾他。”吴伟民说:“你别太天真了,人家恩爱夫妻,干吗要打架?就是打闹,也是床头吵闹床尾和,用得着你操闲心吗?来,干杯!”贾思远左手习惯性地把眼镜向上扶了一下,右手举酒杯和几位同学碰杯,同时接着吴伟民的话说:“就是的么。”
这场婚礼,给这几位来参加婚礼的同学一个人生旅途上的启迪:自己的那一半在哪里?贾思远星期一收到黄鹂鸣给他的回信,他心想:这个紫色的、纸质粗糙的信封怎么还是我给她寄去的那个信封?她把我寄信写的她的名字、地址用笔涂抹掉,在背面写上我的名字和收信地址寄来,信瓤有,信封也封好着呢,这什么意思啊?他撕开信封,拿出信,看着:
贾思远同学、同志:
你好!
学习忙吗?你的来信我已收到。我最近在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小学同学那里借来几本苏联小说,我正在读《玛莎的青春》,主人公勇敢、顽强、敢爱敢恨的精神感染了我,等我看完,有机会我会讲给你。我和村里的年轻小姐妹在村口建了一个小花园,还定期更换村里的黑板报,在村党支部的带领下,我们团支部还组织青年学《毛选》。冬天没什么农活,社会活动频繁,我觉得自己生活得挺充实。你们快放假了,考完试了吗?
你好像经济很紧张,如果连买信封的钱都没有,那就不必写信了。
祝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你的同学、同志 黄鹂鸣
1964年12月29日
看完信,贾思远才明白,一个纸质粗糙的信封伤了她的自尊。他那天在图书室看完书,给黄鹂鸣写了封信,随手向同学借了个信封,出来就寄了信,没有想到信封纸质的优劣。女孩子心真细啊!以后可得注意着点儿。黄鹂鸣认为,贾思远上大学深造,掌握科技知识,是为了实现祖国四个现代化,更好地为人民服务。那她自己在农村,所学的文化不是也能派上用场吗?不也是为实现农业现代化贡献自己的力量吗?我们都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她认为和贾思远应该是同志关系。刘少奇主席接见全国劳模淘粪工人时传祥时都这样说:“我当主席是为人民服务,你当淘粪工人也是为人民服务。”
黄鹂鸣不但积极参加村里各种有益的社会活动,完成党、团支部交给她的各项宣传任务,还把雷锋精神付诸行动,无论在路上、在村里,看见拉架子车的人上坡困难,她就在车后推。她学《毛选》,也力争活学活用,怎么样就算是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怎么样就算是和群众打成一片?她有她幼稚的理解,她算不算是个知识分子,她还不清楚。许多现实问题,让她应接不暇。元旦过后,党支书张向荣又交给黄鹂鸣一项任务:到广播室,在广播上宣传党在农村社会主义教育的思想内容、重要性和步骤。她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支书交给她一把广播室的钥匙。自从解放战争胜利,新中国成立以来,黄庄村有个习俗,那就是大学、中学学生,都要在寒暑假为村里做些有益的文化宣传活动,写对联,扭秧歌,用手握的长喇叭筒宣讲国家政策。黄鹂鸣从小就羡慕村里那些哥哥、姐姐的精彩表演。她还在上初中时,寒假里,跟在几个大姐姐的后边,大姐姐站在崖头上,不让她往前走,怕她从崖上摔下去,她只好站得远一点,听大姐姐在喇叭里喊呀、唱呀:“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这首信天游一直响在黄鹂鸣的耳畔,那时,是黄芸姐唱的,现在她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到了黄鹂鸣的青年时代,社会进步了,不需要有手把的长筒喇叭了,在广播室对着扩音器读报、读文件、唱歌都行,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会把声音传到四面八方,全村每一处都能听见。
傍晚,黄鹂鸣从村里的广播室回到家。贾思远和赵国栋、吴伟民、李治、殷如男等几位同学在家等她,她很高兴。这些年轻人遇在一起,高谈阔论,国内外新闻、大学的新鲜事、工厂的奇闻、高中的丢羊事件、王素萍的婚礼……他们有说有笑,让这个窑屋里充满了欢乐。姚文贞给孩子们准备了晚饭,他们都说吃过饭了,就用茶水招待了他们。她看到女儿和自己的同学在一起是那么高兴,心里也很高兴。已经晚上8点多钟了,殷如男说:“咱们已经聊了三个多小时,该回家了。太晚了贾思远他们回学校就没公交车了,咱们在一起,话就说不完,下次再聊吧。”吴伟民说:“也是,咱们撤离吧。”几位同学这才从黄鹂鸣的“小卧室”里走出来。出了窑门,快到街门口时,黄鹂鸣紧挨贾思远走着,她忽然小声给他说:“我礼拜天去你家了。”他很惊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低声说:“什么?你为什么去我家?”其他几位同学只顾着说别的话题,谁也没发现他们在说悄悄话。黄鹂鸣把大家送到村口,同学们恋恋不舍地分手了。
贾思远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回家,进门就碰见三弟思学,他调皮地笑着,说:“大哥,上星期天你媳妇来咱家了,你咋没回来?”“去你的,什么媳妇?你胡说什么?咱妈呢?”“咱妈抱着小妹到村北头串门去了。”“你去叫咱妈回来。”三弟两脚并齐,站直,举起右手行了个少先队队礼,说:“遵命。”撒腿就跑。二妹思秀说:“大哥,咱妈说你那同学长得好看,村里来咱家的人都说是你媳妇。”贾思远生气了,说:“简直是胡闹!不打招呼,不给我说一声,就来咱家干什么?莫名其妙!”他走进厨房,把挎包摔到火炕上。大妹在收拾案板上的碗筷,见大哥生气的样子,就说:“大哥,她是你高中同学,那天,爸还把村北头陈文卿叫来了,他们都认识,你们高中都在一个学校,她说现在和你经常通信。爸妈那天很高兴,爸又是买肉,妈忙着炒菜。你那同学也高兴着呢,帮妈烧锅。你看,墙上挂的四页《江姐》连环画,就是她买来挂上去的。她还特喜欢小妹,爱逗小妹玩,给了小妹一个漂亮的白手绢,给爸妈买的糕点。”这一番话,让贾思远心情平静下来。他想:我和黄鹂鸣目前仅仅是同学关系,高中时,心里是有过喜爱她的苗头,可是后来情况变了,她没有考上大学,现在还在家里待着,我才上大二,还有两三年才能毕业,一切都定不下来,将来再说吧。可是,她来我们家是有目的的,她真有那个意思吗?我何不写信探个虚实?
他正想着,妈妈进屋了,问他:“你那同学来咱家,她就没给你说吗?让我们措手不及,多亏陈文卿那天在家,不然,我们还真不能确认是你的高中同学,不知怎么样对待。”“她又没给我在信里说她要来,我怎么知道?”“可真是有文化的人,一个大姑娘,就独自一人来男同学家,不知她怎么想的?”这农村人的思想观念和城市、工厂的人还真有差别,在黄鹂鸣看来,这有什么?她上学时,路过男同学家门口,不是经常去家在轻纺城的男同学家吗?当然,大多数情况都是和好友杨腊梅一起去,如果杨腊梅是在古城上大学,她去贾思远家没准还会叫上杨腊梅。
还没有放寒假,贾思远又返回学校,他立刻给黄鹂鸣写信:
黄鹂鸣同学:
近好!
我昨天回了趟家,才知道你还真去了我家。一个女同学到一个男同学家,不是为了婚姻问题是为了什么?我现在还正上学,不想考虑这些问题,怕影响学习,我们现在只保持同学关系。谢谢你给我家送的礼物。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工作顺利!
你的同学、同志 贾思远
1965年1月21日
黄鹂鸣看完这封信,心中春意荡漾,他终于先开口说出她想听的那两个字,脸上一阵烫热。她拿出信封、信纸,写道:
贾思远同学:
你好!
你的来信我已读完,我很高兴。我去你家为什么就一定是为了婚姻问题呢?我也去过其他男同学家,他们怎么就没提出你这样的问题?你想说出心里话,还借题发挥。婚姻问题嘛,我没想那么远,因为你正上学,我没学上,还没工作,还在修理地球。我只想把憋在心里的话讲给你:其实,我在上高二时就从心里喜欢你,喜欢你那沉稳的性格,喜欢你的聪明。为什么和你在信里说些肺腑之言就会影响你的学习呢?我想应该不会,相反还会鼓舞你更好地学习。希望你替我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努力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将来为祖国四化建设做出卓越的贡献。
爱你的朋友 黄鹂鸣
1965年2月25日
贾思远把黄鹂鸣的回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把每句话都印在心里,精神世界一下亮堂起来,全身充满了活力,觉得这世界、这生活是如此美好。同宿舍的徐斌看到他高兴的样子,说:“伙计,看你眼睛都放着光彩,是不是恋爱啦?”贾思远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狡辩道:“没有,你正在谈恋爱,有经验,你说说恋爱是什么感觉?”“很美妙的感觉,就是你现在的感觉。还说没有?那你脸红什么?”贾思远到徐斌跟前说:“嗨,说说你和你那位见面说什么?我咋觉得不好意思和她见面,以前是同学关系,现在这层窗户纸捅开了,反倒觉得在一起会别扭。信里说说心里话还可以,就怕见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你是个忧郁型性格的人,你那女同学,噢,你那女朋友肯定是强悍型的女性,是不是她主动的?”“你怎么知道?”“嗨,你就没看青年杂志有关文章说的吗?强悍型女性喜欢忧郁型的男性。你觉得见面不好意思说心里话,那就先在信里表达你的爱意吧。我和我的女朋友也是,当面不好意思说的,就写信说,见了面说些学习、生活方面的事。”贾思远拍拍徐斌的肩膀,笑着说:“你够老练的,谢谢你的经验。”
早春的麦田,像熟睡后刚刚睁开眼的婴儿,精神焕发,生机盎然。在阳光的照耀下,露水像晶莹透亮的珍珠,把麦苗装饰得那么美。微风吹过,它摇摆着轻盈的舞姿,真像调皮的小姑娘。早饭后,黄鹂鸣拿着小板凳、小锄,和生产队的妇女们一起到麦田里锄草,疏松土壤。她们边干活边聊天,堂嫂李惠贤挨着小姑子黄鹂鸣,她说:“娃他姑,嫂子问你,你的玩伴彩芹、约花都有婆家了,咱四娘就你这个宝贝女子,你怎么想的?能给嫂子说说吗?”“嫂子,我还真没好好想这个事情,你说,这长大了,就非要找婆家吗?”“那倒不是,而是一定要找女婿,你是个独生女,女婿还可倒插门到你家。”“我才不要到我家,我嫌招女婿难听。再说,我家没地方住。”“那你就去人家家里当媳妇。”“那不行,我还舍不得离开我妈我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这辈子不嫁人了?”“对,起码现在是这么想的。”
早春二月的阳光照射着每个角落,万物苏醒,大地悄声换着绿装,土坎上迎春花在微微的暖风中摇摆着,黄的花朵,绿的枝叶,让人觉得春意盎然。黄鹂鸣在里面穿了一身绒衣,外面套着蓝底小白花的外衫,穿了条咖啡色粗布裤子,黑平绒偏带鞋。她半年没剪头发了,扎成两个小辫,又把小辫折上去,再用皮筋扎起来留在耳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个大姑娘,比较在意外表了。黄鹂鸣她们组十多个妇女,锄的这片麦田有三十多米长,锄到地头,该歇一阵儿了。姑娘们去采摘野花,年轻媳妇去挖地菜,老妈妈坐在小板凳上聊天。黄鹂鸣也采了几枝黄的、红的、紫的野花,坐在小板凳上歇息。遥望西边的古城,她有着种种遐想:贾思远就在古城交大,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正上哪门课呢?他收到我的信了吗?会怎么想?我们俩能走到一起吗?……惠贤嫂子提着一兜地菜过来,说:“大妹子,你不挖地菜,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想,你一会儿工夫就挖这么多地菜,够下顿锅了,等这回锄到地那头,我和你一块去挖地菜。”“你还操这个心,有四娘四爸护着你这个宝贝。你就想你的心上人吧。”“好嫂子,就别奚落你妹子了,我哪儿有什么心上人?独生女有什么宝贝的?孤独一个,无人帮衬,什么事都得自己独立思考。”
放工后,妈妈在做饭,黄鹂鸣继续阅读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党支书张向荣拿着报纸和文件来找她,说:“黄鹂鸣,社教运动就要开始了,工作组将要进驻各个村庄。关于社教运动的意义、内容、步骤,这些材料上都有,下午你就去广播室,在广播上向全村社员宣传,让大家先对社教运动有个初步认识。”“叔,这么多材料,一下午能读完吗?”“那还有明天下午、后天下午,你放心,耽误你锄地的工分我会让计工员给你按时计的。”“我从来没想过计不计工分的事,我只想着自己是名共青团员,有义务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你想得不错,也做得很好。”她翻着书记交给她的报纸和文件,经过厨房时,姚文贞说:“上午邮递员交给我一封信,我忘了给你说,在我枕头下压着,你拿去看。”黄鹂鸣兴奋起来,她想一定是他来的信。放下手中的文件和报纸,她拿到信,果然是他,顿时心花怒放,赶紧拆开信:
黄鹂鸣:
你好!
读完你的信,我很高兴。我也想把埋藏在心底的话说给你。上高中时,你学习成绩那么好,特别是你孜孜不倦追求进步、几年如一日坚持申请入团的精神让我感动,你这种倔强的性格,我喜欢。你虽然是独生女,但不娇气、不懦弱,如果有幸能和你相伴,那是我的理想。希望你继续学习,争取上学或工作的机会。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爱你的朋友 贾思远
1965年3月8日
他在信的最后“爱你的朋友”的“爱”字上用笔涂上圈圈,这种阴影也罩在黄鹂鸣的心上,什么意思呢?是不好意思说出爱字呢,还是根本没下决心?黄鹂鸣喜中有忧,可是她认为,他毕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他的各方面,她是知根知底的、可以信任的,而且心中对他已经有爱的萌芽。但要把一生交付给他,她还是有疑惑,她在回信中写道:
贾思远同学:
你的信我看了,很高兴你有明朗的态度,也很难得。我们从同学关系到交朋友,增强对彼此的了解,必然向婚姻迈进,那你可要慎重考虑。你将来大学毕业,肯定是在城市或工厂工作、生活。而我目前虽然在挣扎,争取上学或工作的机会,但是希望渺茫,将来很可能还是在农村。你可要考虑好,别到时候后悔。
爱你的朋友 黄鹂鸣
1965年3月15日
她很清楚和他之间存在的差距,摆在她面前的学习、工作、生活的具体问题该怎么解决,她的确感到茫然。她又不想听从父母的安排,要自己掌握命运。对于学习,包括学习书本知识和向社会学习,从学生语言到学会生活语言,这些都在进行、在深入。对于工作,她有些惆怅,她写黑板报,在广播上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在团支部领导下组织青年学《毛选》,在村口和小姐妹们栽花种树美化村庄,等等,这一切算是工作吗?是贾思远信中所说的“争取工作的机会”吗?她对参加社会活动所做的工作和职业性质的工作还分辨得不是很清楚,有些书呆子气,只觉得自己受学校培养所获得的文化知识能在农村用来宣传党的政策,那就没辜负祖国和党的培养教育,自己没有虚度年华。她认为自己生活得很充实,有借来的小说读,还学习裁剪衣服,哪家有缝纫机,她找机会就踩几下,渐渐学会在缝纫机上给自己做简单的衣服。她酷爱学习,热爱生活,还买了支小笛子学着吹,嗓音不够好,想用笛声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凡是自己一个人能把握的事,她都能坚持学会,唯独周围人叽咕的所谓婚姻大事,让她不知所措。和贾思远是从通信中互相吐露心思,可这是谈对象吗?会有结果吗?她很迷惑甚至惶恐。她深感生活像大海,这只生命的小船将驶向何方,让她茫然。这就要靠自己选择人生坐标,也是把握生命轨迹的关键。上大学的同学,他们像坐在大轮船上航行,毕业时,由学校负责安排工作,他们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可她自己没能坐到大轮船上,那就得靠自己搏击风浪,把握方向,让生命的小舟在生活的大海中航行。
贾思远从黄鹂鸣递给他的信中感觉到她的疑虑,他在回信中欣然写道:
亲爱的黄鹂鸣:
你好!
你的信我看了不止一遍,你放心,我对你的爱,无论是吃糠还是咽菜,海枯石烂,我心不变,我对你的爱,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态度,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时间来见证吧。你安心等待上学、工作的机会。让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祝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工作顺利!
爱你的朋友 贾思远
1965年3月23日
他信誓旦旦的一席话,让她很激动,她也会永远记住。可是他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吗?是决心呢,还是一时热血沸腾?
王根宝参加高考未被录取。后来分数线下延,他的成绩排在公安学校录取范围之内,但是村支书王录全给他写的评语太糟,也就再无被录取的消息。日子还得天天过,他担任村里大队会计,还兼任小队会计。家里还是那两间旧房子,冬天,母亲和妹妹睡在连锅台的火炕上,他睡在另一间屋子的炕上。可是,当天气越来越热时,火炕上就不能睡了,他就去饲养室的炕上睡,把他的那个铺留给母亲和妹妹。正好饲养室的饲养员四叔岁数大了,需要一个助手,生产队队长就叫王根宝晚上经管牲口,四叔白天管。他干着几份工作,都有工分,白天还在地里干活挣工分,可是一个劳动日(十分)价值是七分钱,到年底,所有工分积累起来折合成人民币,还不够粮食钱。每家都有养猪的任务,最少养两头,可是能养成的为数不多。一头养肥的猪在收购站也就卖四五十元钱,除去饲料和买猪崽钱所剩无几,够买下一茬的猪崽就算不错了。王根宝家在树园的树木空隙里种点儿蔬菜、南瓜,或采摘野菜自己吃,可是油盐酱醋要钱买啊!钱从哪儿来?母亲养的鸡,鸡下的蛋不舍得吃,攒起来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如果让支书知道了,又要上纲上线,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脚,王根宝已经吃过亏了,所以小心谨慎。
村北头陈文卿的母亲看王根宝这个小伙子不但人长得帅,而且勤快、有文化,对母亲又孝顺,就把娘家侄女巧云姑娘介绍给他处对象。相亲时,王根宝又想起在雁翔航校和同班同学沈桂兰的那段恋情,油然把眼前的这个巧云和沈桂兰进行比较。那怎么能比,文化素养、气质完全不同。巧云三岁时,她妈就因病离世,看起来就欠精神,小学都没上完,不会讲太多的话,但做饭缝衣这些最基本的生活能力还是有的。此一时彼一时,王根宝眼下是农民,能有个人和他做伴过日子,满足苦命母亲娶儿媳妇抱孙子的愿望就行了。巧云姑娘要求不高,只要有个归宿也就满意了。这俩人都告诉介绍人同意处对象。而这个偏僻的穷村有个坏风气——抢媳妇。有人想法子找破绽说王根宝家的不足。这不就有个叫王冬娃的,他爸在外工作,家里要比王根宝家富裕。他妈通过亲戚关系,把巧云带回家,说:“傻姑娘,你也不打听,那王根宝家穷得常常揭不开锅,你也看到了,娘儿仨就住那两间破房,王根宝晚上还睡在饲养室,你难道跟了他,也去睡饲养室?你还没见他妈炕上的被子,能补几十个补丁,你想跟他一家受穷去?你看我家,三间大房,对面四间厦房,冬娃他爸每月四十多元工资,刚才在门口站着的就是俺大儿子冬娃,个子快一米八,比王根宝又白,你就好好想想,看跟哪家?”巧云姑娘听了这番话,改变了主意,要跟王冬娃。王根宝的对象就这么没了。不过他也不遗憾,他本来就对那个巧云姑娘从心里不满意。可是,要想娶媳妇,必须先有房子,这是不争的现实问题,而要盖房子,钱从哪儿来?自古以来,君子取财有道。脚下的路要往前走,生活要继续,普通人也需要坚强、智慧和勇敢。天上不会掉馅饼,懒洋洋瘫在那儿,馒头不会有,房子也不会有的。
王根宝每逢集就去逛,观察、询问、琢磨其中的道理、规律,找出适合自己干的事。夏收完毕,麦子都晒过几遍。农历七月的一天,他来到蓝玉县县城集贸市场,看到集市上摆着桌子,工商管理员坐在那里,有个人赶着五只羊在那桌子旁交税。工商管理员用剪刀在羊的脊梁旁毛厚的地方剪掉几道毛,做个已上税的记号,人们管这叫盖章。买羊的人还让工商管理人员帮忙,在五只羊脊梁的另一侧分别剪出1、2、3、4、5的编号。王根宝就问赶羊的人:“伙计,这怎么还给羊编号?有意思,没见过。”小伙子小声告诉他:“这是人家买好的羊,我只负责给人家把羊赶到买家饭店里,怕在路上丢一只,才编号的。”“然后给你路费钱,管饭吗?”“那当然,连晚上住店都管。”王根宝给这个小伙递了个眼色,把他拽到旁边,悄声说:“能告诉我,赶一只羊给多少钱吗?”对方的手伸进王根宝的衣袖里,两个人的衣袖都把手遮盖住了。小伙的手指捏住王根宝的食指和中指两根指头,意思是两元钱,这是男人们在集贸市场上交易的肢体语言。王根宝微微点点头,轻轻拍了一下小伙的臂膀。买羊的人把五只羊交给那个小伙,自己坐公交车回古城泡馍馆去了,小伙赶着羊慢慢挤出集市,踏上去古城的路。王根宝还在集市上转悠,找他的目标,想买只价钱合适的羊。他看中了一只山羊,捏了捏它的前胸,肌肉比较丰富,出肉率高,就是卖也好出手。他和卖家用肢体语言交换了价钱,卖家要五十元,他只给二十元。他找出了这只羊的一些破绽,估量这只羊能出多少斤肉,左说右说,折服了卖家,他们又用捏手指的方式议了两次价,最后三十五元成交。
王根宝牵着山羊正在集市上溜达,对面过来一个人,手里也牵着羊,问他:“兄弟,你这羊多钱买的?”“你看值多钱?”“以我的眼光,也就值五十元左右。”“具体是多少?”“四十八元,咋样?”“差不多,多了点儿。”“到底是多少?”“我看你这人还实在,就给你说实话。”他用捏手指的方式告诉那人:“四十五元。”那人佩服他好眼力。王根宝问那个人的羊是多钱买的,那人随便说了个价,应付一下王根宝。问那人贵姓,他回答:“免贵姓张。”老张伸出手问:“你贵姓?”“免贵姓王,你就叫我小王。”两人握了握手。老张问:“小王,你这只羊自家用,还是想卖?”“想卖,你要吗?”“不但想要,还想让兄弟帮我再买一只,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一起把羊赶回古城半截巷?我家开的泡馍馆。”王根宝刚来集市时,已经打听过这方面的行情,他没再多问,爽快地回答:“你老兄说的两件事,我都答应。”两人又寻思着买了一只羊,王根宝说:“张师傅,你去办上税手续,给羊盖章,我去找熟人给家里捎口信。”“你去吧。”
王根宝在蓝玉县城街道东头一家银匠铺子找到自家村里的银匠陈大哥,这老头和他父亲的岁数差不多,平时对他处处关照。陈大哥自年轻时就挑担子走村串巷做些零碎银匠活,常到蓝玉县城进点儿银料。陈大哥看见王根宝奔他而来,便问:“兄弟,又有什么话让我捎给大婶?”“大哥,你回去给我妈说,我今晚回不了家,明早一准回去,让她老人家放心,我是帮人家跑趟路。”王根宝很信任陈大哥,对他耳语道:“给古城泡馍馆送几只羊。”陈大哥点头示意:“知道了,我一定给大婶把话捎到,放心去吧。”王根宝走了几步,又记起一件事,折回来走到陈大哥跟前低声说:“大哥,你给我妈说,让四叔替我晚上喂牲口,我回去再替他。”“没问题,我会给大婶交代清楚的。”说完,王根宝大步流星地走了。
泡馍馆的张师傅和王根宝赶着三只羊到县城边沿,找到一条小溪,有水有草,他们把羊放开。张师傅说:“小王,你坐在这树荫下看着羊,我去给咱弄点儿喝的来。”张师傅有四十来岁,留着短背头,方脸,肤色较黑,个子有一米七几,穿一件白衬衫,灰裤子,戴一顶机编草帽。他刚才在树荫下拿着草帽当扇子扇凉,掏出手绢擦脸上、脖子上的汗,这会儿戴上草帽找水去了。王根宝留着小背头,穿件对襟白粗布衫子,黑粗布大裆裤,脚蹬一双草鞋,手提蓝布兜,妈妈亲手编织的草帽,此刻在他屁股底下坐着,一身的精气神都显现在脸上。平常乡党问他:“人家都油头粉面,穿着阔气相媳妇,你却一身农民着装,怎么说也是咱村现在文化最高的青年。”他每每回答:“我家本来就穷,装不出富。我原先在学校是学生,现在回村了,那就是农民,人要活得真实些,为什么要伪装?就这个样子,有看上咱的就跟,看不上就走远,媳妇是勉强不来的。”他这会儿有些饿,从蓝布兜里掏出一块妈妈给他烙的锅盔馍,正在吃着,张师傅买了两瓶汽水回来。王根宝从兜里掏出一块锅盔递给他,这位城里人也没客气,他们吃着馍,喝着汽水充充饥。张师傅掏出怀表看看已经3点多钟了,他说:“再让羊吃会儿草,到4点多钟,天气也就不太热了,路上检查的岗哨也少了,咱们再上路,等会儿咱俩找个饭店吃碗面条,把肚子填饱,要走五十多里路,没劲可不行。”
老张师傅很看好王根宝,他想让这个小王长期给他的泡馍馆送羊,今天是给他引路。他们吃过饭,赶着三只羊,沿着灞河南岸走着,离岸边约五十米有一条羊肠小道,行人稀少,还有一条小溪相伴而行。羊啃啃野草,一会儿又去喝小溪水。
张师傅说:“城里人想吃羊肉泡馍,还嫌贵,他们哪知道这羊多难买。农民养只羊不容易,到集市上卖还担惊受怕,让积极分子看见会给村干部汇报,又要上纲上线,说你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张师傅,你怎么对农村的事那么清楚?”“上农村集市,和农民朋友经常聊天。”“我本来今年考上了警校,就是因为帮母亲在集市上卖鸡、鸡蛋、猪崽,村支书给我写政审鉴定时就大做文章、上纲上线,让我没能上成学。”“我就看你是个精明勤奋的小伙子,没看错人。”“在我们那里,邻村就有一些懒汉二流子,充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积极分子,在大路上截住上集卖羊、卖猪的社员,要罚款,要没收人家的猪、羊,被激怒的人群把那几个积极分子绑起来吊到树上,给他们一个教训。”“物极必反哪!”
老张师傅和王根宝赶着三只羊,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发电厂旁边。夜幕已经降临,建筑工地上转动的探照灯时明时暗,大约晚上9点钟才把羊赶到通往古城的公路上,一路上最怕羊跑向公路中间。11点钟,他们两人终于把羊赶到古城半截巷清真泡馍馆,回到张师傅的家。服务员小李听了张师傅的安排,先把羊拴好,然后叮咛王根宝洗脸、喝茶,不一会儿就端来一大老碗羊肉面片,王根宝调了些辣椒、醋,就着蒜瓣,呼啦呼啦咥起来,他也确实饿了,吃得那么香。饭后张师傅给他算清了买羊、送羊的钱。
王根宝睡觉时是凌晨1点钟,睡了俩小时,3点钟,闹钟响了,他叫醒旁边的小李给他开了门。王根宝要在天亮前步行五十多里路,他一路小跑,才用了一个小时就到了白鹿原下的红星水泥厂。上原的坡路,夜里几乎没有行人,他想着泡馍馆的老张师傅付给他的二十元钱,账是这么算的:他买的那只羊,付给他本钱之外又让他赚两元钱,他帮张师傅买的那只羊,还给他两元劳务费,赶回三只付六元劳务费。他想:如果下次赶十只羊,就能挣二十元劳务费,那将比村里小学教师月工资还多两元。他找到了挣钱的路数,盖房有了指望,有了房子,介绍的媳妇也不会被人抢走。生活有了奔头,他也来了精神,行夜路也不知什么叫害怕。实在觉得孤独时,他就吼几句老掉牙的秦腔“窑门外拴战马……”壮壮胆。他上了两段坡路,到了西寨街镇,依稀听见路两边的房子里熟睡的人的鼾声。赶了十里路,他在黎明前回到麋鹿寨,怕惊醒睡着的人们,就抄小路拐到饲养室。四叔正在给牲口槽里拌草料,他接过四叔手中的搅棒,说:“四叔,你赶紧回去睡觉去,我来搅拌。”
全红旗公社十五个村子的十四名扫盲教师到公社文教办公室集合。朱干事给大家讲了开展扫盲工作的意义和具体安排,他说:“国家要发展,实现四化建设,首先要有文化,农村文盲很多,不识字,听广播宣传的政策听不懂,没文化成为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所以要在农村开展扎实的扫盲工作。今天来的都是推进扫盲工作的骨干,咱们到各村,给不识字的社员手把手教认字,给各村从学校返乡的青年做个榜样,咱们这个扫盲工作队在一个村工作一天,吃住在社员家,村支书和生产队长会安排好的。”这个工作队的成员至少是初中毕业文化程度,还有像黄鹂鸣这样的高中毕业生,最高文化水平的是枣园村的苏建设,他曾在兰大中文系上过两年。这位苏大哥让黄鹂鸣感觉到,还有比她文化水平高的也窝在农村,那自己窝在农村怎么就不可以呢?她似乎找到一点儿心理平衡,潜藏在心底的因没上大学而郁闷的心结,多少能缓解一些。
每到一个村子,社员们对公社派来的扫盲教师都当座上宾对待。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公家人,社员都希望生产队队长能安排一位扫盲教师到他家吃饭,一则能挣这做饭的工分,二则也接触一下这公家人,长长见识。而生产队队长尽量把这公家人安排在比较富裕的家庭,“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家庭除外。
在公社最南边的常家湾村,晚上休息时,黄鹂鸣被安排在一个叫庞芸芳的新媳妇房里。她结婚还不到一年,丈夫是古城冶金学院的学生。她说近几个月,他礼拜天也不回家。她长得很漂亮,小学文化程度,在红星信用社干会计工作,和公婆相处得很好,回到家就帮婆婆操持家务,手工纺线和织布,她都能来两下子。在乡亲们眼里,都羡慕这家娶了个好媳妇,婆婆也很疼爱这个儿媳妇。可是,丈夫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黄鹂鸣和庞芸芳俩人躺在炕上的被窝里越聊越深,庞芸芳说到伤心处流泪了,她说:“人家和我没话说,还说准备和我分手,让我考虑。”“那你怎么回答的?”“我当时立马回答他:分就分,离了你我就不活了?”“你不是说气话吧?刚结婚不到一年,怎么说分就分呢?”“我说的不是气话,自打结婚以后,人家对我就不太理睬,有时还说,这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那时小,不懂结婚是怎么回事。”“你婆婆知道你们目前的情况吗?”“不是很清楚。”“有挽回的可能吗?”“人家肯定在外边有能和他说到一起的人,我何必被他嫌弃呢?”黄鹂鸣劝慰她:“能不离就尽量别离。”她的个性很强:“人家是大学生,咱是小学文化,我也觉得不般配,公婆待咱再好,丈夫不喜欢,咱还和人家过个什么劲?”黄鹂鸣也听说过大学生容易变心的事情,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她禁不住想到正在和自己建立恋爱关系的贾思远,他会变心吗?
黄鹂鸣这次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全公社巡回扫盲工作,收获不小,让她更成熟了一些。她回到村里以后,协助团支部办了个青年夜校班,把辍学回乡的小青年组织起来学习,每周有三晚上的课由她上,不是再没别人能上课,而是认识这个工作意义的人少,又是义务劳动,没有报酬的事谁干呢?还有扫盲,一个文化青年包教两名文盲社员识字,有专用的识字课本,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能推辞,公社文教干事要定期来检查。黄鹂鸣包教两名妇女。惠贤嫂子原来读过初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后,早就把字忘光了,但教过几次,她也就记住了。而桂芳嫂子是从山里嫁到黄庄村的,她压根就没进过学校门,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一只眼睛失明。教她识字特别费劲,她管了孩子,注意力根本就集中不到识字上,黄鹂鸣就一遍又一遍地教,甚至几十遍地教,她总算学会写她的名字,这也磨炼了黄鹂鸣的耐心。
只要对于社会有益的事,她都很认真地去干,她觉得自己的文化知识是党培养、老师辛苦教的结果,再奉献给社会是应该的,有无酬劳,她没有计较过,何况自己还是名共青团员,本来就有义务宣传党和国家的政策,再说还应该学习雷锋同志助人为乐的精神。可是,迎面遇到的事,就让她迷惑不解。区教育局老刘同志到村里来招收小学教师,高中毕业生黄俊孝条件符合,他却嫌这是哄小孩子的事,看不上。还有几个初中毕业、家庭出身好的青年,宁肯去当电焊工,也不去当小学教师。村支书张向荣向区上来的人说:“老刘同志,我刚才给你推荐的那些青年,符合你说的条件,可是人家都不愿意去。那我再给你推荐一名高中毕业生,她还是我们村的骨干扫盲教师、义务宣传员,干工作很认真,是个共青团员。你看行吗?”“那她家成分是什么情况?”“我就怕你问这些,你还是问了。”“开玩笑,上面抓阶级斗争越来越紧,谁敢犯阶级路线的错误?”“那我不说你也清楚了,她家是地主成分。”“张书记,那绝对不行,你们村没人选就算了,宁缺毋滥。我走了。”当时,村委会办公室还坐着几个人,刚才的话就传出去了。黄鹂鸣听说后,趁父母不在,到窑洞的最里面痛哭了一场。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痛苦地思索了好久好久,能当一名正式小学教师是她期盼的事情,可是眼睁睁失去这次机会。她写信把委屈吐露给好朋友杨腊梅,却不想说给贾思远。
夏收将至,大麦黄了,“算黄算割”的鸟叫声响彻村庄、田野的上空,它提醒人们,要抓紧时令收割麦子。黄庄村以黄俊孝为首,带头组织了青年夏收突击队,黄鹂鸣也在其中。恰好这时,贾思远来信,约她礼拜天去兴庆宫公园。这是他们爱字出口后的第一次约会,彼此心中都忐忑不安,觉得不好意思。见面会怎么说呢?可还是想见他,心里很矛盾。黄鹂鸣随即给他回了封信,说她参加的青年突击队礼拜天正好要割麦子。他接到信,就有了想法:本来我就是鼓足勇气给你写信约会的,你还推诿,割麦子算什么事,不愿意见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他立即给她回信:“我们礼拜天还考试,不见了。”她意识到他在耍脾气,似乎伤了他的自尊。
过了半个月后,他们才约到一起,在兴庆宫公园门口见面,他主动买了两张进公园的票。他和她一起在公园转悠,却谁都不说话。半小时后,他问:“你们夏收完了吗?”“麦子从地里收回来了,碾打还没完毕,你们期中考试考完了?”“大学没有期中考试,中学才有,我们学完一门考一门。”一问一答过后,空气又凝固了,又是转悠。她来以前想了很多要说的话,可是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好久,才从兜里掏出个小本,翻开,碰了一下他的手,他接过看到一句话:“我想你。”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把小本塞到她手中,她羞怯地低下头,她感觉得到他喘着粗气。俩人坐到湖边的长椅上,望着湖水,真想留住此刻的时光。黄鹂鸣没有把短辫扎在耳后,而是放开,辫梢搭在肩上。她身着雪白的短袖衫,咖啡色裤子,穿一双自己做的黑布凉鞋,白色丝光袜,白里透红的面颊上镶嵌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明眸,眉宇间透出倔强和顽强的气质。贾思远穿着一件月白色短袖衫,深蓝色裤子,黑塑料凉鞋,魁梧高大,风流倜傥。他们在对方的眼里都是那么美好,两颗心似有微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此刻,无声胜有声,时光留不住,但在脑海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美好记忆。
黄鹂鸣把对未来的希望、生活的梦想连同情感都寄托在贾思远身上,甚至于把他理想化,她觉得生活增添了新的光彩。她继续着广播室的宣传、写黑板报、扫盲、每周三次的夜校上课,还坚持吹着那支小笛子。生活又增添了新的乐趣,那就是绣花,当然和母亲在闺房时的湘绣不能比。她是在小货摊上买的和缝纫机针差不多的绣花针,把要绣的花在布上画好,用竹圈把布绷紧,拿着穿好色线的绣花针在画布背面一针针扎下去,绣好后,再用剪刀把正面剪齐,就是绒花,也很好看。她给贾思远绣了个枕套,是牡丹花,准备送给他。
夏热过后,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天下午,刚下过雨,黄鹂鸣的奶奶抱着婶婶那对龙凤胎中的儿子,想到街门外透透气,一双尖尖的小脚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刚踏在小坡上,哧溜一下滑倒了,院子里的人赶紧叫她婶婶。黄鹂鸣刚好在街道上写完黑板报回来,看见奶奶摔倒了,赶紧过来帮婶婶扶起奶奶,可是奶奶的左腿怎么也站不住,妈妈去饲养室叫回正在修理大车的爸爸。黄嘉骅抱起母亲就往窑洞里走,把母亲轻轻放在小拐窑她的小炕上,母亲呻吟着。第二天早晨,黄鹂鸣和叔父黄嘉琪用架子车把老人送到轻纺城职工医院,因为是礼拜天,只能挂急诊号。大夫说奶奶是左边胯骨骨折,老人岁数大了,做不成手术,只能在伤痛处用药外敷。此外又开了些内服的药。小姑姑黄淑颖回来后,看到母亲成了这样,很伤心。她临走时做了安排,让侄女黄鹂鸣照顾奶奶:“你奶最疼爱你,你从你奶妈家回来才四岁,就和你奶奶睡在一起,她一直把你带大。你妈和你婶现在都很忙,你没什么事,我就把你奶奶交给你,替我好好照顾奶奶。”“姑姑别这么说,照管好奶奶是我这个孙女义不容辞的责任,你就放心回单位上班吧。”从此,姑姑每次回来都会给侄女留上五元或十元钱。黄鹂鸣给奶奶买了鸡蛋、水果,用剩余的钱订了份《人民日报》。姑姑很支持她酷爱读书看报的学习习惯。
像天气有阴晴雨雪一样,人在生活中也有忧愁、惊喜、欢乐和无奈。但是春夏秋冬都得一天天过,时间老人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好习惯、坏习惯一旦养成,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黄鹂鸣已经养成酷爱读书、看报的习惯,这也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也必将陪伴她的一生,让她始终保持强盛的精神力量。
村里又来了招工的名额,是宝鸡无缝钢管厂要一名职工,初、高中毕业都可以,对家庭出身要求不严。按说黄鹂鸣是有希望的,可是村支书妻子的姑姑也在这个村,是富农成分,她姑姑的孙子十六岁,初中毕业,张向荣书记还是把这个名额给了他的亲戚。黄鹂鸣很无奈。一天,大姑姑来看奶奶,顺便给姚文贞说:“嫂子,侄女也不小了,也该给她操心找个好婆家了。”“妹子,你问问你侄女是怎么想的?说媒的人也不少,人家谁也不搭理。”黄鹂鸣就在姑姑旁边翻看报纸,姑姑问她:“你给姑姑说,要找什么样条件的对象?”“我也不知道什么条件,我没有工作,经济不能独立,无论人家什么条件,我都是给人家当家庭妇女,围着锅台转,我不干。”“那你想怎么样?”“我想像我小姑那样,有个工作,再考虑成家的事。”“那我给你说件事,或许还能解决工作问题。我二嫂她侄子大学毕业分配到新疆工作,比你大三岁,可以带家属,你和你妈想想,看要不要和人家见个面,想好了,我过几天来看你奶时,你们告诉我,我好给我二嫂回话。”黄鹂鸣想法多着呢:和贾思远的关系能丢下吗?他毕竟是住进我心中的人,尽管姑姑、妈妈还有周围的乡亲们都说在读大学生变数大,靠不住,但我俩情感的幼苗是从高中就埋在心里的,应该没问题。再说,那本蔷薇园的小册子上有句话: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就应该对其他人闭上眼睛。另外,目前,我对凭自己努力争取工作和上学的希望还没放弃,贾思远还正读大学,我们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而姑姑介绍的这个大学毕业生是会提出结婚的,我不想很快就进入婚姻的围城。人家真要把我带到新疆去,那爸妈怎么办哪?爸的脾气不好,谁护着妈呢?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决定不见。她让妈回头告诉姑姑。
贾思远和黄鹂鸣约定,星期六的下午,她到他的宿舍来找他。贾思远不在。她坐在他的床边,帮他整理床上乱放着的衣服。徐斌第一个走进宿舍,朝着黄鹂鸣笑着说:“贾思远很快就回来,我们在一块儿打篮球,他就在我后边,我给你倒杯水?”“谢谢!不用了。”徐斌回头冲着宿舍门外的贾思远笑,走近他低声说:“你床上坐了个田螺姑娘。”然后把他拉进宿舍。他和她四目相对,脸都红了,谁都没说什么,但目光里闪烁着幸福的光彩。一会儿,宿舍里其他同学陆续回来了,王民笑着对贾思远做了个鬼脸,然后对徐斌说:“你的那个她就在楼下,很快就上来,我刚看见了。”宿舍的同学陆续去食堂吃饭了,这时,黄鹂鸣从包里拿出那个绣着牡丹花的枕套,展开给贾思远:“送给你,喜欢吗?”他接过枕套:“喜欢,真漂亮,谢谢你。”“还跟我客气。”他把枕套往枕芯上套,她说:“我来,你们男生干这些活,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利索。”她很快套好枕套,摆放好枕头,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说:“我们去食堂吃饭。”她没说什么,和他一起向食堂走去。他遇到不少同学,不停打招呼,对方看见他和一位靓丽的女生走在一起,都对他会意地一笑,而她既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又有点儿不习惯,还有几分羞涩。
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人,生在战火纷飞的旧社会,成长在红旗飘扬下的新中国,接受的是新时代的教育。比起上一辈,这代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然而前辈的封建意识阴影在这代人身上依然留存着。父辈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由恋爱一说?时下,农村也是介绍人介绍双方先见面,还有见面礼钱,当然是男方出。钱数各区域不等,越偏远贫穷的村子礼钱越重。同意后,男方还要给女方订婚礼钱,结婚前,男方还要给女方嫁妆钱。人们的文化层次不同、精神追求不同,生活态度也有很大差异。像黄鹂鸣这类有一定文化水准的青年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黄鹂鸣有理想、有追求,在干工作、劳动锻炼方面,她可以吃苦,那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可是,和人交往、交朋友,特别是交男朋友,她还真是心里没谱,只能跟着感觉走。她自认为贾思远是自己的同学,对他很了解,知根知底,那也仅限于表面的一些情况。而环境变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未来的想法在变。男女情感、心理还有差别,真正了解对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不,随着时间的推移,贾思远和她的话越来越少,他要说学校的学习、生活情况吧,她又不知道,还会让她自责自己怎么就没考上交大。而她尽管在村里参加了不少社会活动,读了不少名著,可是总觉得这些和上大学扯不上、没法比,她对他有所敬畏。人是环境与教育的产物,他们渐渐缺少了共同语言,还能相互爱慕吗?
贾思远兄弟姊妹六个,他是老大,父母还指望他带动和扶助弟弟妹妹,他上大学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在经济上给予帮助。他虽然和黄鹂鸣交着朋友,但没想太多、太远。宿舍里不是有好几个同学都交女朋友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交?至于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心里没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还有另一半在事情发展的过程中。接触次数多了,他们之间说话不太拘束了,宿舍的同学也开玩笑。黄鹂鸣的堂弟黄利宁从北京部队复员回家,星期六这天要骑自行车去古城,出村时碰到堂姐要去古城交大,黄利宁说他正好路过,就带着堂姐到交大门口。这一幕正好让贾思远同宿舍的王明看到了,他回到宿舍大肆渲染:“一个面目清秀的军人,自行车后座上坐着贾思远的女友,她该不是还找了位军人吧?”贾思远似信非信,说:“你胡诌什么?认错人了吧?”“那你就等你那位黄女士来了,问她吧。”“我怎么问她?”“你怎么问我咋知道?”徐斌打断王明的话,他说:“就你王明嘴巴长,别是嫉妒贾思远有个端庄的女朋友,在挑拨离间吧?人家就不可以有个亲戚邻里的?有个男的带她,就一定是男朋友?”王明不服气:“天地良心,我干吗挑拨离间,嫉妒贾思远?我看见什么就实话实说,加点想法,不可以吗?贾思远怎么想,关我什么事?”贾思远带着疑虑说:“行了,你俩别为这事争吵啦!”
话音刚落,黄鹂鸣走到宿舍门口,看到贾思远在里面,就走到他床铺跟前。宿舍的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说话。贾思远端了一盆泡着的衣服去水房洗,她伸手去接盆:“让我去洗。”“不用,你坐那儿去吧。”她觉得温馨,他心疼她,怕洗衣服累着她,恋爱的人总是把对方往好处想。他的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她在桌上翻看《知识就是力量》这本杂志。他洗完衣服,站到她身边。她放好那本杂志,望着他,他腼腆地说:“我们出去走走。”徐斌冲着他们笑笑:“出去转转。”
夏天,雨后的校园更显得生机盎然,各种花鲜艳夺目。翠竹、绿树、草坪,在这美丽的校园风光陪衬下,一对恋人更拥有着美好的心境。他们默默相伴漫步在树荫和鲜花丛中,谁都不想打破此刻的宁静,满腹话不知该说哪句好。他很想问她:“你今天怎么来的?带你的人是谁?”但又怕她嫌他多疑,干脆不问。她很想说:“我姑姑介绍她二嫂的侄子给我,我拒绝了。”可是又怕他多疑,还是什么也没说。最终她先开口了:“来这么长时间,我该回去了。”“急什么?再转会儿,等吃完饭再走。”“不啦,哪能总在你这儿吃饭?把你饭票吃完了,你吃什么?”他们朝着校园门口的方向漫步,他的白汗衫塞在蓝裤子里,穿着黑塑料凉鞋,脸的轮廓比中学时大了一圈,眉宇间透着自信。他习惯性地用右手向上扶了一下眼镜,说:“我们很可能暑假要到农村去参加社教运动,具体去哪儿,还不知道。”“我们村已经开始宣传社教运动的有关精神,据说7月份就要来驻村工作组。”黄鹂鸣整整她的菱形花格短袖衫、咖啡色制服粗布裤,白皙的脸上眉目清秀,双目透出坚毅和执着。她说:“我们只能暑假过后再见了,你回去吧。”“常给我来信。”“一定。”他在她进门时领的会客单上签了名,交给传达室,送她到公交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