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艺术家灌输在作品中的观念有没有高级低级之分呢?能不能指出一个特征比别的特征更有价值呢?是不是每样东西有一个理想的形式,其余的形式都是歪曲的或错误的呢?能不能发现一个原则给不同的艺术品规定等级呢?
初看之下,大概要说不可能;按照我们以前所求得的定义,似乎根本不可能研究这些问题;因为那个定义很容易使人认为所有的艺术品一律平等,艺术的天地绝对自由。不错,假如事物只要符合于艺术家的观念就算理想的事物,那么观念本身并不重要,可以由艺术家任意选择,艺术家可以按照他的口味采取这一个或那一个观念;我们不能有何异议。同一题材可以用某种方式处理,也可以用相反的方式处理,也可以用两者之间的一切中间方式处理。——按照逻辑来说是如此,按照历史来说亦然如此。理论似乎有事实为证。你们不妨考察一下各个不同的时代、民族、派别。艺术家由于种族、气质、教育的差别,从同一事物上感受的印象也有差别;各人从中辨别出一个鲜明的特征;各人对事物构成一个独特的观念,这观念一朝在新作品中表现出来,就在理想形式的陈列室中加进一件新的杰作,有如在大家认为已经完备的奥林波斯山上加入一个新的神明。——普劳图斯在舞台上创造了欧格利翁[1],吝啬的穷人;莫里哀采用同样的人物,创造了阿巴贡,吝啬的富翁。过了两百年,吝啬鬼不再像从前那样愚蠢、受人挖苦,而是声势浩大、百事顺利,在巴尔扎克手中成为葛朗台老头;同样的吝啬鬼离开内地,变了巴黎人、世界主义者、不露面的诗人,给同一巴尔扎克提供了放高利贷的高布赛克。父亲被子女虐待这个情节,索福克勒斯用来写出《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莎士比亚写出《李尔王》,巴尔扎克写出《高老头》。——所有的小说,所有的剧本,都写到一对青年男女互相爱慕,愿意结合的故事;可是从莎士比亚到狄更斯,从特·拉法叶特夫人到乔治·桑,同样一对男女有多少不同的面貌!——可见情人、父亲、吝啬鬼,一切大的典型永远可以推陈出新;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而且真正天才的标识,他的独一无二的光荣、世代相传的义务,就在于脱出惯例与传统的窠臼,另辟蹊径。
伊玛努斯的晚餐 伦勃朗·凡·莱因 60cm×42cm 1648年
画中的光线不是来自顶部或侧面,而是发自基督自身,他并非居于场面正中央,而是壁龛的中部,其他的人物则环绕其周围,整个群体稍偏向左侧,露出右边一小段墙壁和一扇门。在极其昏暗模糊的背景中,中心人物明亮而突出,温暖的金色调子,也集中于此。伦勃朗的这张油画诠释这样一个神圣的场景:在一个名叫以马忤斯的小村子里,人们正在饭桌上谈论耶稣遇害的事情,而此时,耶稣正在他们中间并分给他们每人一个面包,与他们共进晚餐。
在文学作品以外,选择特征的自由权在绘画中似乎更肯定。全部第一流绘画上的人物与情节不过一打上下,来历不是出于福音书,就是出于神话;但作品面目的众多、成就的卓越,都很清楚地显出艺术家的自由。我们不敢赞美这一个艺术家甚于那一个艺术家,把一件完美的作品放在另一件完美的作品之上,不敢说应当师法伦勃朗而不应当师法委罗内塞,或者说应该学委罗内塞而不应该学伦勃朗。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多么远!在《伊玛努斯的晚餐》中伦勃朗的基督[2]是一个死而复活的人,痛苦的脸颜色蜡黄,饱受坟墓中的寒冷,用他凄凉而慈悲的目光再来瞩视一下人间的苦难;旁边两个门徒是疲累不堪的老工人,花白的头发已经脱落;三人坐在小客店的饭桌上;管马房的小厮神气痴呆地望着他们;复活的基督头上,四周照着另一世界的奇特的光。在《基督为穷人治病》中,同样的思想更显著:其中的基督的确是平民的基督、穷人的救星;那个法兰德斯的地窖从前是罗拉德派信徒祈祷和织布的地方;衣衫褴褛的乞丐,救济院中的光棍,向基督伸着哀哀求告的手;一个臃肿的乡下女人跪在地上,瞪着一双发呆而深信不疑的眼睛望着他;一个瘫子刚刚抬到,横在一辆手推车上;到处是七穿八洞的破烂衣服,风吹雨打,颜色褪尽,满是油腻的旧大氅,生着瘰疬的或畸形的四肢,苍白的脸不是憔悴不堪就是像白痴一般,一大堆丑恶和病弱残废的景象简直是人间地狱的写照;另一方面,时代的宠儿,一个大腹便便的镇长,几个肥头胖耳的市民,又傲慢又冷淡地在一旁望着;仁慈的基督却伸出手来替穷人治病,他的天国的光明穿过黑暗,一直照到潮湿的墙上。——贫穷,愁苦,微光闪烁的阴暗的气氛,固然产生了杰作,但富庶、快乐、白昼的暖和与愉快的阳光,也产生同样优秀的杰作。你们不妨把威尼斯和卢浮宫中委罗内塞画的“基督三餐”[3]考察一下。上面是阔大的天空,下面是有栏杆、列柱和雕像的建筑物,洁白光泽而五色斑斓的云石,衬托着贵族男女的宴会;这是16世纪威尼斯的行乐。基督坐在中央,周围一长列贵族穿着绸缎的短袄,公主们穿着铺金的绣花衣衫,一边笑一边吃,猎狗、小黑人、侏儒、音乐师,在旁娱乐宾主。黑边银绣的长袍在铺金的丝绒裙子旁边飘动;薄纱的领围裹着羊脂般的颈窝;珍珠在淡黄发辫上发亮,如花似玉的皮色显出年富力强的血液在身上流得非常酣畅;精神饱满的清秀的脸含着笑意;整个色调泛出粉红的或银色的光彩,加上金黄、暗蓝、鲜艳的大红、有条纹的绿色,时而中断时而连接的调子构成一片美妙而典雅的和谐,写出一派富贵、肉感、奢华的诗意。——另一方面,异教的奥林波斯的神话是范围最确定的了。希腊的文学和雕塑已经把轮廓固定,更无创新的余地,整个形式都已刻画定当,不能再有所发明。可是在每个画家的作品中,希腊神话总有一个前所未见的特征居于主导地位。拉斐尔的《巴那斯》给我们看到一些美丽的少妇,温柔与妩媚完全是人间的气息;阿波罗眼睛望着天,听着自己的琴声出神;安静而富有节奏的人物,布置得四平八稳,画面的色调朴素到近于黯淡,使原来纯洁的裸体显得更纯洁。鲁本斯采用同样的题材,却表现相反的特征。再没有比他的神话更缺少古代气息的了。在他手里,希腊的神明变为法兰德斯人的淋巴质的与多血质的肉身,天上的盛会仿佛当时本·琼森为〔英王〕雅克一世的宫廷布置的假面舞会;大胆的裸体还用脱了一半的华丽的衣饰烘托;白皙肥胖的维纳斯牵着情人的手势像荡妇一般放肆;俏皮的克瑞斯在那里嬉笑;海中的女妖弯着身子,露出颤动的多肉的背脊;鲜剥活跳,重重折叠的肉,构成柔软曲折的线条,此外还有强烈的冲动、顽强的欲望,总之把放纵与高张的肉欲尽量铺陈。这种肉欲一方面是体质养成的,一方面又不受良心牵掣,一方面露出动物的本能,一方面又富于诗意;而且像奇迹一般,肉欲的享受居然把天性的奔放与文明社会的奢华汇合在一处。艺术在这儿又达到一个高峰;一切都被“欢天喜地的兴致”掩盖、卷走:“尼德兰的巨人〔鲁本斯〕长着那么有力的翅膀,竟然能飞向太阳,虽则腿上挂着几十斤重的荷兰乳饼[4]。”——如果不是用两个民族不同的艺术家做比较而只着眼于同一个民族,那么可以用我所讲过的意大利作品为例:《耶稣钉上十字架》《耶稣降生》《报知》《圣母和圣婴》《丘比特》《阿波罗》《维纳斯和狄阿娜》,不知有过多少!为了有个明确的印象,我们不妨考察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科雷乔三大家所处理的同一题材。我说的是他们的《利达》[5],你们至少见过三件作品的版画吧。——列奥纳多的利达是站在那里,带着含羞的神气,低着眼睛,美丽的身体的曲折的线条起伏波动,极尽典雅细腻之致;天鹅的神态跟人差不多,俨然以配偶的姿势用翅膀盖着利达;天鹅旁边,刚刚孵化出来的两对双生的孩子,斜视的眼睛很像鸟类。远古的神秘,人与动物的血缘,视生命为万物共有而共通的异教观念,表现得不能更微妙更细致了,艺术家参透玄妙的悟性也不能更深入更全面了。——相反,米开朗基罗的利达是魁伟的战斗部族中的王后;在美第奇祭堂中困倦欲眠,或者不胜痛苦地醒来,预备重新投入人生战斗的处女,便是这个利达的姊妹。利达横躺着的巨大的身体,长着和她们同样的肌肉、同样的骨骼;面颊瘦削;浑身没有一点儿快乐和松懈的意味;便是在恋爱的时节,她也是严肃的,几乎是阴沉的。米开朗基罗的悲壮的心情,把她有力的四肢画得挺然高举,抬起壮健的上半身,双眉微蹙,目光凝聚。——可是时代变了,女性的感情代替了刚强的感情。在科雷乔的作品中,同样的情景变为一片柔和的绿荫,一群少女在潺潺流水中洗澡。画面处处引人入胜,快乐的梦境、妩媚的风韵、丰满的肉感,从来没有用过如此透彻如此鲜明的语言激动人心。身体和面部的美谈不上高雅,可是委婉动人。她们身段丰满,尽情欢笑,发出春天的光彩,像太阳底下的鲜花;青春的娇嫩与鲜艳,使饱受阳光的白肉在细腻中显得结实。一个是淡黄头发,神气随和的姑娘,胸部和头发的款式有点像男孩子,她推开天鹅;一个是娇小玲珑的顽皮姑娘,帮同伴穿衬衣,但透明的纱罗掩盖不了肥硕的肉体;另外几个是小额角、阔嘴唇、大下巴,都在水中游戏;表情有的活泼、有的温柔。利达却比她们更放纵,沉溺在爱情中微微笑着,软瘫了;整幅画上甜蜜的、醉人的感觉,由于利达的销魂荡魄而达于顶点。
基督为穷人治病 伦勃朗·凡·莱因 28cm×39.4cm 1647—1649年
蚀刻版画用金属板印制,通常是铜板。画家先要在板上画出镜像图形,用一根针在一层薄薄的抗酸蜡层上涂刮,然后用酸腐蚀铜板表面,再把墨水施于上,然后擦去,只在刻出来的槽线中留下足够的墨水,再让它印在覆盖于板面的纸上。
迦纳的婚礼 保罗·委罗内塞 990cm×666cm 约1563年
内容取自《圣经》故事,画面表现的是耶稣和圣马利亚以及使徒们,在约旦河畔一个叫迦纳的地方,偶遇并参加一场婚宴;大家饮酒欢庆,酒被全部喝光,耶稣将坛中的水变成葡萄酒,并让大家饮用的故事。委罗内塞的画有着灿烂的色彩、独具匠心的透视,其装饰效果也令人眩目,这对17世纪巴洛克艺术风格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不忠 保罗·委罗内塞 189.9cm×189.9cm 1575年
轻蔑 保罗·委罗内塞 186.6cm×188.5cm 1575年
委罗内塞的全部艺术活动几乎都是在威尼斯完成的。当他接触到威尼斯的大师们,尤其是提香的艺术后,他的技能得到了充分施展,使他改变了早期那种明净的银灰色调子,转而对表现世俗生活中豪华宴会的热烈色彩产生了热情。
美惠三女神 拉斐尔·桑西 17cm×17cm 1504年
骑士之梦 拉斐尔·桑西 17.5cm×17.5cm 1504年
拉斐尔曾在古希腊文化中撷取灵感,创作了《美惠三女神》。她们象征自然赐予的美丽和欢愉。此画原和另一幅《骑士之梦》为双幅画作:一幅描绘古希腊力士赫鸠利斯,正处于象征善与恶的两个人物之间;而另一幅则是骑士在梦中所见优雅三美神,代表美丽、爱情和贞洁三种德行,体现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精神中积极永恒的人生态度。
利达与天鹅(一) 列奥纳多·达·芬奇 73.7cm×69.5cm 1505—1510年
利达与天鹅(二) 列奥纳多·达·芬奇 86cm×112cm 1510—1515年
跪着的利达(习作) 列奥纳多·达·芬奇 10.9cm×12.6cm 1503—1507年
利达实乃海仙女,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被流放时,娶了利达,并将其安置在一个恬静的小岛上,几乎与世隔绝。一天利达在湖边沐浴,宙斯所化的天鹅落到身旁,对丽达突生爱慕之情。丽达见它健硕可爱,便将其搂抱入怀,爱抚不停。达·芬奇的《利达与天鹅》是人类思索生育的意象与价值的一个沸点。此后的500年里,这个主题开始广泛为不同时期的艺术家所重视。
以上的三幅画,我们更喜欢哪一幅呢?哪一个特点更高级呢?是无边的幸福所产生的诗意呢,还是刚强悲壮的气魄,还是体贴入微的深刻的同情?三个境界都符合人性中某个主要部分,或者符合人类发展的某个主要阶段。快乐与悲哀,健全的理性与神秘的幻想,活跃的精力或细腻的感觉,心情骚动时的高瞻远瞩,肉体畅快时的尽情流露,一切对待人生的重要观点都有价值。几千年来,多多少少的民族都努力表现这些观点。凡是历史所暴露的,都由艺术加以概括。自然界中千千万万的生物,不管结构如何、本能如何,在世界上都有地位,在科学上都可以解释;同样,幻想的出品不管受什么原则鼓动,表现什么倾向,在带着批评意味的同情心中都有存在的根据,在艺术中都有地位。
利达与天鹅 科雷乔 152cm×191cm 1532年
《哺乳圣母》列奥纳多·达·芬奇 14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