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沈从文(节选)

谈沈从文(节选)

黄永玉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庙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进行一场简直像真的厮杀的游戏,忽然一个孩子告诉我,你们家来了个北京客人!

这个人和祖母围着火炉膛在矮凳上坐着,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回头看见了我。

“这是老大吗?”那个人问。

“是呀!”祖母说,“底下还有四个咧!真是旺丁不旺财啊!”

“喂,”我问,“你是北京来的吗?”

“怎么那样口气?叫二表叔!”祖母说,“是你的从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周围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长衫。

“嗯……你坐过火车和轮船?”

他点点头。

“那好!”我说完马上冲出门去,继续我的战斗。一切一切就那么淡漠了。

……

许多年过去了。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区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我还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工资的东西,所以老板给我水平极差的三顿伙食已经十分满足。有一天,老板说我的头发长得已经很不成话,简直像个犯人的时候,居然给了我一块钱。我高高兴兴地去理了一个“分头”,剩下的七角钱在书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冲着沈从文三个字去买的。钻进阁楼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点意思也不懂。这我可真火了。我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懂呢?就这么七角钱?你还是我表叔,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呢?七角钱,你知不知道我这七角钱要派多少用场?知不知道我日子多不好过?我可怜的七角钱……

我已经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他的毛笔蝇头行草是很著名的,我收藏了将近30年的来信,好几大捆,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关传统艺术系统知识和欣赏知识,大部分是他给我的。那一段时间,他用了许多精力在研究传统艺术,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为我打开了历史的窗子,使我有机会沐浴着祖国伟大传统艺术的光辉。在1946年还是1947年,他有过一篇长文章谈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状,与其说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说是我们乡土知识分子在大的历史变革中的写照,表面上,这文章犹如山峦上抑扬的牧笛与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应的小协奏。实质上,这文章道尽了旧时代小知识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绝的悲惨命运。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马路上买到了这张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热闹的街肆中没有任何过路的人打扰我,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他自己的故事。

……

从文表叔满屋满床的画册书本,并以大字报的形式把参考用的纸条条和画页都粘在墙上。他容忍世界上最生疏的客人的马拉松访问,尤其仿佛深怕他们告辞,时间越长,越热情越精神的劲头使我不解,因为和我对待生疏朋友的情况竟如此相似。

有关民族工艺美术及其他史学艺术的著作一本本出来了,天晓得他用什么时间写出来的。

婶婶像一位高明的司机,对付这么一部结构很特殊的机器,任何情况都能驾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真是神奇之至。两个人几乎是两个星球上来的人,他们却巧妙地走在一道来了。没有婶婶,很难想象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要严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担全家运行着的命运之外,还要温柔耐心引导这长年不驯的山民老艺术家走常人的道路。因为从文表叔从来坚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个几十年无休无止的学术性的争论。婶婶很喜欢听我讲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话,往往笑得直不起身。这里有一个秘密,作为从文表叔文章首席审查者,她经常为他改了许多错别字。婶婶一家姐妹的书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谦虚到了腼腆的程度,面对着称赞往往像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来,使人简直不忍心再提起这件事。

那时候,《新观察》杂志办得正起劲,编辑部的朋友约我为一篇文章赶着刻一幅木刻插图。那时候年轻,一晚上就交了卷。发表了,自己也感觉弄得太仓促了,不好看。为这幅插图,表叔特地来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你看看,这像什么?怎么能够这样浪费生命?你已经30岁了。没有想象,没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严!准备就这样下去?…我走了…

我真感觉羞耻。将近30年好像昨天说的一样,我总是提心吊胆想到这话。

……

表叔自己记性非常好,但谈论现代科学所引用的数字明显地不准确。尽管是在聊天,孩子们却很认真,说爷爷今天讲的数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时发觉了也会好笑起来:“怎么我今天讲的全是‘七’字(七十辆车皮,七万件文物,七百名干部调来搞文物,七个省市……)”

“文化大革命”时,那些“管”他的人员要他背《毛主席语录》,他也是一筹莫展。

我说他的非凡的记忆力,所有和他接触过的年轻朋友是无有不佩服的。他曾为我开过一个学术研究的100多个书目,注明了出处和卷数以及大约页数。

他给中央美院讲过古代丝绸锦缎课,除了随带的珍贵古丝绸锦缎原件之外,几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讲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断代信口讲出来。

他那么热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开他曾经朝夕相处近40年的小说生涯越来越远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从文小说选集》序言中有一句话:

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诉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笔蝇头行草的长信,他给我三点自己的经验: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这几十年来,我都尝试着这么做。

有时候,他也讲俏皮话——

“有些人真奇怪,一辈子写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不奇怪;写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写小说,他真是太认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节上,用法上,一而再的变换写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

【作者简介】

黄永玉,1924年出于湖南省凤凰县,土家族人,受过小学和不完整初级中学教育。十六岁开始以绘声绘色画及木刻谋生。曾任瓷场小工、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家众教育馆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自学美术、文学,为一代“鬼才”。他设计的猴票和酒鬼酒包装家喻户晓。其人博学多识,诗书画俱佳,亦是诗、杂文、散文、小说、剧本的大家,出版《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等书。画过《阿诗玛》、毛主席纪念堂山水画等。在澳大利亚、德国、意大利开过画展,在海内外享誉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