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端于“拟古”的诗艺——《古风》在李白诗中的意义

发端于“拟古”的诗艺
——《古风》在李白诗中的意义

一般论盛唐诗,都认为盛唐兼有“承先”与“启后”的两面。所谓“承先”,就是盛唐诗承袭了前代诗人的许多成就,再加以发展,因而形成了中国诗的极盛时代。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明显的是李白。李白诗中的“古风”与乐府,就其出发点而言,都是“拟作”,但其创新精神也从其中表现出来。本文拟就《古风》一类的作品讨论李白如何一面承袭传统,一面开创盛唐的新局面,并借此窥见盛唐诗发展的一个侧面。(1)

在李白的全部诗作中,《古风》五十九首及类似作品约三十首(2)具有独特的地位。如按一般的惯例,从七言歌行来认识李白,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自由奔放、豪迈不羁的诗人。沈德潜在评论这一类作品时说道:

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卷舒,从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力也。(3)

强调的就是李白想象出奇、变化莫测的风格。但《古风》之类的作品却与此迥异。正如一般所认为的,《古风》的体制主要源自阮籍《咏怀》,虽然融合了其他因素,但大体性格未变。《唐宋诗醇》对于李白同一类型的《效古》《拟古》二作评曰:

凡效古拟古之作,皆非空言,必中有所感藉以寄意。故质言之不得,则以寓言明之;正言之不得,则反其辞意以见意。(4)

这种“拟古”之作,大半有所“寄托”,不会“直陈其事”“直见其意”,而是“寓言”以“寄意”,因此在表现上比较讲究含蓄与委婉。读了李白的七言歌行,再读他的《古风》,常会有一种特异的感觉,在他的豪放之外意外地发现了“蕴藉”,因而对李白的风格有了全新的认识。

事实上,《古风》在李白诗作中的意义并不只是如此而已。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李白是继陈子昂之后出现的“复古”诗人,而《古风》则是李白屏弃齐梁,回返汉魏之主张的具体实现。更有甚者,仔细研读《古风》之类的“拟古”作品,也许还可以发现李白“诗艺”的某些来源。从这些来源再进一步思索李白“诗艺”的发展,以及这一发展所透露的讯息,也许还可以探索李白诗歌的某种独特的世界观。本文将依循此一脉络来分析李白的《古风》及其类似作品,以就教于方家。

李白诗作“模拟”痕迹最为明显的,恐怕要数《拟古》十二首了。这里所拟的“古”,显然主要是指《古诗十九首》,而且,几乎每一首都可以指出它的所本。现在根据明朝人的评语,条列整理于下:

青天何历历  前半似拟《迢迢牵牛星》,后半则入别调。
高楼入青天  拟《西北有高楼》。
长绳难系日  拟《生年不满百》。
青都绿玉树  拟《庭中有奇树》。
今日风日好  拟《今日良宴会》。
运速天地闭  拟《明月皎夜光》。
世路今太行  拟《回车驾言迈》。
月色不可扫  拟《驱车上东门》,而故变其调。
生者为过客  拟《去者日以疏》。
仙人骑彩凤  不知何拟?句似《长歌行》。
涉江弄秋水  拟《涉江采芙蓉》。
去去复去去  拟《行行重行行》。(5)

另外,现在通行本题为《古意》(君为女萝草)的一首,在有些版本里也列入《拟古》中(因此,此题变成十三首(6))。这一首拟的是古诗中的《冉冉孤生行》。

从这些“拟古”之作中来观察李白的“模拟”方法,对了解李白的“诗艺”可以得到某些启发。试看第十一首:

涉江弄秋水,爱此荷花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期彩云重,欲赠隔远天。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7)

此作所拟原诗如下: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8)

李白的拟作和原诗一样,都是八句,一、三、四韵的意思也大致和原诗相应,只有第二韵颇有差异。这种模拟法,在李白来讲,算是最为严谨的了。我们再来看第四首:

清都绿玉树,灼烁瑶台春。攀花弄秀色,远赠天仙人。
香风送紫蕊,直到扶桑津。取掇世上艳,所贵心之珍。
相思传一笑,聊欲示情亲。(9)

原作如下: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10)

拟作的前六句与原诗句句相应,但原诗的末两句在拟作中“敷演”为四句。全诗的构思明显受原作影响,不过,李白在模拟时却全换上了神仙一类的意象,如“清都”“瑶台”“天仙人”“扶桑津”,使得全诗沾染“仙气”,风格因此大变。现在且看第八首:

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
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
金丹宁误俗,昧者难精讨。尔非千岁翁,多恨去世早。
饮壶入玉壸,藏身以为宝。(11)

这首诗,明人认为拟的是《驱车上东门》,但,依我看来,似乎更像是拟《回车驾言迈》。原诗如下: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非金石固,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12)

拟作虽比原诗多两句,但两者都押同一韵,且有五个韵脚相同(道、草、老、早、宝),可谓“渊源极深”。但不可否认的是,拟作与原作的对应关系并不如上举各诗明显,是更为自由的仿作。其实,李白另两首拟作(第三、第九)主题也相似,综合来看,不如说这三首是对古诗《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等相同主题作品的融合式的自由模拟。请看第三首:

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
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
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13)

明人认为此诗拟《人生不满百》,但很难看出两者的相似处。纯粹从文字上说,恐怕多少受到陶渊明下面这首《杂诗》的影响: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14)

“后来我谁身”与“此已非常身”、“取酒会四邻”与“斗酒聚比邻”的相似不容置疑,结句“未若醉中真”也让人想起陶渊明《饮酒》“举世少复真”“酒中有深味”等句子。(15)所以,《长绳难系日》是一首来源更广的、更自由的拟古诗。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李白“拟”的方式变化极大,从亦步亦趋到自由模拟,中间存在着许多细致的差异。在《月色不可扫》和《长绳难系日》这两首里,主题和个别字句也许还会让人想起某些古诗或诗人,但由于是综合式的自由模拟,整体风格却是李白个人的。如果拿整个《古风》系列来跟《拟古》系列相比较,我们可以说,《拟古》的模拟痕迹较为明显,而《古风》的模拟方式则更为自由,远超过《月色不可扫》和《长绳难系日》。

如果综合观察《古风》《拟古》及其类似作品,就可以看到,李白这一类诗作的模拟范围非常广泛,包括古诗、古乐府,还有曹植、阮籍、左思、郭璞、陶渊明、鲍照、谢朓、庾信、陈子昂等。譬如:

西国有美女,结楼青云端。
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
高节夺明主,炯心如凝丹。
常恐彩色晚,不为人所观。
安得配君子,共成双飞鸾。

(《感兴》八首之六)(16)

这是参酌曹植《美女篇》与《杂诗》中的《南国有佳人》一诗而写成的。(17)又如: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秀色空绝世,馨香谁为传?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六)(18)

这很明显是脱胎于陈子昂《感遇》第二首: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19)

李白把陈子昂的三、四句扩充为三至六句,其他各句结构的相似与全诗比喻方式的承袭,很容易看得出来。(20)又如《古风》第十六首《宝剑双蛟龙》完全从鲍照《赠故人马子乔》诗中的一节脱胎而来,前人早已指出,李白不过把双剑的分合从鲍照的比喻“朋友聚合”改成他自己的暗喻“人生的际遇”而已。(21)

李白的《古风》承袭陈子昂《感遇》诗的精神,努力恢复汉魏“兴寄”的传统。按一般的看法,陈、李效法的主要对象是阮籍的《咏怀》诗。其实,李白的取径显然要比陈子昂宽广得多。阮籍前后的诗人,只要有助于表现“寄托”的,他都设法加以吸纳。正如前面已指出的,这包括《古诗十九首》、曹植,包括左思《咏史》、郭璞《游仙》、陶渊明《饮酒》《杂诗》,以及鲍照、谢朓、庾信的某些作品,而且,也包括他的前辈陈子昂。事实上,我们可以巨细靡遗地分析李白这一类作品的所有“渊源”。不过,就本文的目的而言,上文所说的已足以证明,从《古风》《拟古》及其相关作品,最容易看出,李白的“诗艺”跟“拟古”的关系极其密切。不论李白风格的独创性有多高,“仿真”前人作品仍然是他的发展过程中非常重要的途径。晚唐的段成式曾在《酉阳杂俎》留下一则记载,他说:

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悉焚之,惟留恨、别赋。(22)

段成式的说法当然无法以其他数据证明或反证,不过,现行的李白集中确实有《拟恨赋》一篇。如果再加上《拟古》十二首(或十三首),以及《古风》里模拟痕迹较为明显的,段成式的话不无道理。李白虽然是公认的天才,但衡之实际创作,他跟传统的关系班班可考。

其实,李白遵循(或者可以说“恢复”)古传统的做法并不只是表现在《古风》一类的作品而已,在拟古乐府方面更是如此。根据葛晓音的分析,李白一百二十二首乐府诗中,汉魏古题占百分之八十以上,而其表现方式,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

一是在体制、内容及艺术方面恢复古意;二是综合并深化某一题目在发展过程中衍生的全部内容,或在艺术上融合汉魏、齐梁风味再加以提高和发展;三是沿用古题,而在兴寄及表现方式方面发挥最大的创造性。(23)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白的乐府也是“拟古”的一种。如果把《古风》类型的作品和拟古乐府合计在一起,总数已超过两百首,占现存李白诗的五分之一以上。由此可见,“拟古”是李白“诗艺”的主要构成因素,是了解李白诗歌特质不可或缺的一环。

按照一般的看法,李白是天才型的诗人,杜甫是工力型的诗人。如果就李杜二人跟传统诗歌主题的关系而言,这一印象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李白对传统主题的继承关系显然要比杜甫密切得多,他的“工力”并不下于杜甫。杜甫较少承袭传统主题,而是结合许多传统因素开发新题材,或者把传统主题推陈出新加以再创造。就此而言,杜甫的“开创性”也许还要胜过李白。(24)无论如何,论李白诗,绝对不能忽视他的“复古”、他的重视古传统,因此也就不能不重视最能表现这种精神的《古风》及其类似作品。

李白重模拟,但却能从模拟中表现出他的创造性与天才,这在模拟倾向最为明显的《古风》里也是如此。前节已举出《月色不可扫》和《长绳难系日》两个例子,这里将更详细地讨论《古风》的一些名作。

《古风》第十四首是公认的李白反对唐朝边疆政策的名篇,其诗如下:

胡关饶风沙,萧索竟终古。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
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
借问谁陵虐?天骄毒威武。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
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25)

历来对这首诗的讨论,大多集中在:李白所讽者何事?就个人所知,似乎只有詹锳指出此诗和陈子昂《感遇》的关系,但詹锳的说法存在着令人困惑的问题。(26)依个人所见,李诗应脱胎于《感遇》第三首与第三十七首。兹将二诗抄录于下: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

(其三)

朝入云中郡,北望单于台。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藉藉天骄子,猖狂已复来。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叹,边城涂草莱。

(其三十七)(27)

将陈子昂原作与李白诗比对而观,可以看出,李诗前六句写边关惨象脱胎于陈诗第三首前四句,“萧索竟终古”之于“今古缅荒途”,“边邑无遗堵”及“白骨横千霜”之于“暴骨无全躯”,字句的承袭宛然可辨。至于李诗末两句,则与陈诗三十七首后四句相应,显然是从“塞垣无名将”和“边城涂草莱”的意思重塑而成。不过,虽然有这种承袭关系,李白这首诗仍然远胜于陈子昂原作两首。李诗在气象的塑造、音节与气氛的掌握上,都极为突出。前人一致推崇,毫无例外。

在这里,我们可以顺便看一下李白“改造”初唐人诗作的另一例子,以作为参证:

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
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

(崔融《关山月》)(28)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李白《关山月》)(29)

从《关山月》这一乐府题,到全诗的构思,到许多相似的字句,都足以说明,李白是在“改写”崔融所作。但没有人能否认,李白的风格在改造之后跃然于纸上,成为千古名作。这就是李白“天才”的表现方式之一—在模拟之中充分表现自己的个性。

现在再回到《古风》来,我们分别再举出李白模拟左思与郭璞的例子,以进一步了解,李白如何在“拟作”中体现自己的风格。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不受赏,高节卓不群。
临组不肯绁,对珪不肯分。连玺曜前庭,比之犹浮云。

(左思《咏史》之三)(30)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李白《古风》之十)(31)

李白在模拟左思时,不提段干木,让全诗焦点集中于鲁仲连。对于鲁仲连的为人,则以“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加以形容,形象极为突出。“却秦”以下四句不用对仗,感觉上比左思“临组”“对珪”的颇嫌拙劣的叠句更为流利自然。最后两句提到自己,立即结束,颇有余味。我们即使不说李的“拟作”胜于左思原作,至少也可以说,李诗有自己的面目。(32)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
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
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郭璞《游仙诗》之二)(33)

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
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
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粲然启玉齿,授以炼药说。
铭骨传其语,竦身已电灭。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
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

(李白《古风》之五)(34)

表面上看,李白所作与郭璞诗有较大差异,但从高山上隐居一仙人的基本结构来看,李白是对郭诗的自由的拟作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李白把郭璞“青溪千余仞”一句“衍”成开头四句,高山的气象变得更为突出。在诗的后半李白加强描写自己与仙人的关系,以“竦身已电灭”形容仙人的遥不可及,以“苍然五情热”形容自己企盼之诚,这些都比郭璞原诗“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生动得多。(35)

当然,并不是每一首《古风》都可以找到它的祖本。虽然《古风》中较多的作品都有承袭前人的痕迹可寻索,但仍有不少似是纯粹的“创造” 或至少是高度的“创造”。李白浸淫于《咏怀》《感遇》传统既久且深,要说他不能根据这一传统的精神“独创”一些诗作,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古风》里的名篇,较长的如《秦王扫六合》《天津三月时》《羽檄如流星》,较短的如《庄周梦胡蝶》《君平既弃世》《郑客西入关》,都是这一类型的作品。不过,最具创造性的也许要数《西上莲花山》了: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古风》之十九)(36)

这首诗的前三分之二可以说是李白式的游仙诗,跟同类描写相比,并没有特别出色(当然也并不差),诗的创意在于后四句的“俯视”现实。对李白来讲,“求仙”是超越现实的追求与想象,但在“俯视”的动作下,李白之不能逃离“豺狼尽冠缨”的令人无法接受的现实,则是再明显不过的。(37)这首诗可以说“象征性”地呈现了李白生命的本质—他对绝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以及这种追求的落空。这首诗,应该可以列入李白的杰作之林中。

在本节的最后,我们还必须说明,虽然从《古风》可以看出,李白在“模拟”中如何表现个性与创意,不过,整体而言,李白这种创新精神还更充分体现在他的拟古乐府上。拟古乐府的传统性与规范性比起“咏怀”“感遇”一类诗作来,显然要弱一些,因此也就具有更大的空间可以发挥。而且“咏怀”“感遇”之作,按照传统,只能行之于五言,而李白却更多地以七言来铺写拟古乐府。七言歌行是直到盛唐才始盛行的诗体,而李白正是确立这一体式的两大诗人之一(另一位是杜甫)。因此,李白在“拟古乐府”方面所表现的更大的独创性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这既已为世人所习知,又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这里就不用详细讨论了。(38)

如前两节所论,“拟古”是李白创作的一种模式。他基本上遵循《古诗十九首》、“杂诗”“咏怀”“咏史”“游仙”等类型的写作方式,吸收古诗、曹植、阮籍、左思、郭璞、陶渊明、鲍照,甚至更后期的谢朓、庾信、陈子昂等人诗作的结构模式与遣词造句,以创作《古风》《拟古》一类的作品。就此而言,李白在这方面是相当遵循传统的。不过,对李白来讲,这并不是纯粹对古人的“模仿”,而是“自我表现”的一种方式。如与前人来比较,陆机可以说是五言诗产生以来的第一位“拟古”大家,写了《拟古诗》十四首,也写了许多拟乐府。这些“拟作”是陆机企图变革诗歌写作风格的一种尝试,但跟他的“自我表现”无关。江淹也曾写了《杂拟》三十首,遍拟在他之前的重要诗人或作品。这些都是代人立言,江淹借此来表现“诗才”,而不表现“自我”。相反地,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杂诗》十二首、《拟古》九首,则属于以自由的“拟古”方式来表现自我。庾信的《拟咏怀》二十七首也是如此。李白的《古风》不是陆机《拟古诗》或江淹《杂拟》一类作品,而是继承了陶渊明、庾信的做法,并加强其表现自我的倾向。因此,可以说《古风》是李白作品的核心之一。(39)

从这种角度来思考,我们就可以了解,当陈子昂写《感遇》三十八首时,表面上他是在模拟阮籍《咏怀》,实际上他也如陶渊明和庾信一样,借“拟古”或“咏怀”“创新”了一种新的表达模式,这是一种借“模拟”产生的“再创造”。陈子昂也是这样,如果遍读陈子昂现存的一百多首诗,我们就会强烈感觉到,最“佳”的、最深刻的陈子昂,必须求之于《感遇》。试看下面几首: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化升。圆光正东满,阴魄已朝凝。
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

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茫茫吾何思?林卧观无始。
众芳委时晦,鸣悲耳。鸿荒古已颓,谁识巢居子?

吾观昆仑化,日月沦洞冥。精魄相交会,天壤以罗生。
仲尼推太极,老聃贵窈冥。西方金仙子,崇义乃无明。
空色皆寂灭,缘业亦何成?名教信纷藉,死生俱未停。(40)

显然,陈子昂是在政治挫败以后,以“观无始”“观化生”的方式,在自然的循环变化中寻求自我慰藉。在这些诗作的映照下,我们会更进一步了解他在《登幽州台歌》里所表现的深沉感慨: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41)

这是把个人的失意转化为宇宙性的悲慨,同时,也使得他的《感遇》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思想性”。

如果《感遇》诗是陈子昂诗歌世界的核心,那么,我们也应该这样看待《古风》在李白诗作中的位置。在现存最早的李白集版本中,《古风》放在诗的首卷,这不是没有道理的。(42)

《古风》五十九首里,情调最接近陈子昂《感遇》的,也许要数第十三首:

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群生。
寂寞缀道论,空帘闭幽情。驺虞不虚来,有时鸣。
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海客去已久,谁人测沉冥?(43)

不过,李白并不像陈子昂那样,以“观变”“探元”的态度来面对人事世界的不如人意,而是在强调那个“观变”“探元”的君平(亦即李白自己)无人能测其沉冥。相对于陈子昂在政治挫败以后所表现出来的无可奈何,李白反而是以极为自负的姿态来应对他在现实世界的失败。

这个“高姿态”的“失败者”,时而以左思的方式来评点历史,时而以曹植、陈子昂式的美人、香草而自伤,时而又企求郭璞所向往的神仙世界。前代诗人在诗歌世界所创造出来的“自我想象”方式,在这里都被李白借用过来。在这种借用里,每一个诗人都可以让李白得到某些认同。但是,李白所需要的却是,这些认同综合在一起的那一个“更大”的“自我认同”。高高居于这些被“拟”的前代诗人之上的,是那个自负到几乎近于“狂妄”的李白。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才能了解,李白为什么会这样写下他的《古风》第一首: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44)

我们几乎想不起有哪一个“诗人”会自比为孔子的,而李白就有这种“狂妄”式的自负。所以他才会大言不惭地说:“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因此,与其把《大雅久不作》看作李白在声言他的文学主张,不如把这首诗读成是李白在政治追求失败后“自我认同”的一种想象方式。整组《古风》是李白自我认同的一种追求方式,而《大雅久不作》则是“恰如其分”的“序诗”;正如《夜中不能寐》之于阮籍《咏怀》,《衰荣无定在》之于陶渊明《饮酒》,以及《微月生西海》之于陈子昂《感遇》。(45)

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比较杜甫和李白的差异了。杜甫基本上不以“感遇”或“古风”一类的方式来“感怀”。当他要抒写怀抱时,他写的是《奉赠韦左丞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喜达行在所》《北征》《秦州杂诗》等。但这些重要作品并不采取“感遇”或“古风”的模式,杜甫并不以这种方式来表现自我(试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的“咏怀”和阮籍式的“咏怀”差别有多大)。当杜甫到了晚年,要在文学想象的世界里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他创作了《秋兴》和《咏怀古迹》。在《秋兴》里,他哀叹大唐帝国的没落和个人的沦落,在《咏怀古迹》里,他感慨人之不能在其一生“尽其才”。(46)杜甫很少以前人所创造的模式来描写个人,最后也没有以传统的模式来回顾其一生。“秋兴”和“咏怀”的题目是旧的,但表现形式—连章的七律—却是新的。

参照《拟古》十二首的模拟方式来看,李白“三拟文选”的传说似乎值得认真考虑,“拟作”无疑在李白的创作生涯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李白远比杜甫更被“束缚”在传统的“模式”之中。最终,当他亟需在文学想象的世界里做自我肯定时,他还是采取了传统模式,并极有意义地命名为“古风”。当我们从李白的七言乐府、歌行,以及五、七言绝句中欣赏到李白的天才时,不应忘记《古风》在李白集中的这一独特位置。(47)


(1) 本人以前所撰《杜甫与六朝诗人》(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即讨论杜甫与前代诗人的关系。至于李白乐府诗与前代的关系,葛晓音《论李白乐府的复与变》一文(见葛晓音《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论之已详,本文从略。

(2) 指《效古》二首、《拟古》十二首、《感兴》八首、《寓言》三首、《感遇》四首,均见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7)。

(3) 《说诗晬语》卷上,丁福保编《清诗话》(台北:明伦书局,1971),536页。按《说诗晬语》分体论诗,此条专论李白七言古风。

(4) 《唐宋诗醇》(台北:中华书局,1981),卷八,190页。

(5) 此处明人批语指严沧浪、刘会孟评点《李杜全集》中的明人评语。关于此本的真伪及明人评语问题,请参阅詹锳《李白集版本源流考》,见詹锳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以下简称《李白全集校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第八册,4612—4623页。此处明人对《拟古》十二首的批语,转引自前书第七册,3400—3434页。

(6) 南宋咸淳本《李翰林集》中《拟古》有十三首,收入《君为女萝草》,列在《高楼入青天》之后。此诗王琦注本题为《古意》,在第八卷,453页。可参《李白全集校注》《拟古》题下注。

(7) 《李太白全集》第二册,1100页。

(8)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台北:木铎出版社,1983),330页。以下简称《逯辑全诗》。

(9) 《李太白全集》,1095页。

(10) 《逯辑全诗》,331页。

(11) 《李太白全集》,1099页。

(12) 《逯辑全诗》,331—332页。

(13) 《李太白全集》,1094页。

(14) 《逯辑全诗》,1005页。

(15) 李白《古风》三十八“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近似陶渊明《饮酒》之八“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古风》五十七“羽族禀万化,小大各有依”,近似《咏贫士》之一“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感兴》之八的“嘉谷隐丰草,草深苗且稀”,近似《归园田居》之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都是李白袭用陶诗的例子。

(16) 《李太白全集》,1105页。又,此诗与《古风》二十七雷同,但此处文字较近于曹植原诗。

(17) 《古风》四十九《美人出南国》明显模拟曹植《杂诗》中的《南国有佳人》。

(18) 《李太白全集》,123页。

(19) 《全唐诗》(台北:明伦出版社,1971),卷八十三,第二册,890页。

(20) 按,本文一位评审先生认为,李白这首诗或许脱胎于陈子昂《感遇》第三十首。其诗云:“可怜瑶台树,灼灼佳人姿。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墀。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但李诗第一句“碧荷生幽泉”、第三句“秋花冒绿水”、第五句“秀色空绝世”类似于陈子昂《感遇》第二首第一句“兰若生春夏”、第四句“朱蕤冒紫茎”、第三句“幽独空林色”。从这些字句痕迹看,李诗脱胎于《感遇》第二首的可能性较大。

(21) 参见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台北:里仁书局,1981)本诗“评笺”,124页。

(22) 《酉阳杂俎》(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前集卷十二,116页。

(23) 《论李白乐府的复与变》,《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162—163页。

(24) 20世纪20年代胡小石于《国学丛刊》二卷三期(1924年9月)发表《李杜诗之比较》,从《古诗十九首》以来五言诗题材、形式的发展,比较李、杜二人对此的继承关系,他的结论是:“从《古诗十九首》至太白作个结束,可谓成家;从子美开首,其作风一直影响至宋、明以后,可云开派。……李白是唐代诗人复古的健将,杜甫是革命的先锋。”(见《胡小石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14页)本人写作本文时尚未读到胡文,承本文一评审先生告知,谨此致谢。

(25) 《李太白全集》,106页。

(26) 詹锳《李白〈古风〉五十九首集说》云:按此篇出自庾信《咏怀二十七首》之十七及陈子昂《感遇》第三十二首。见《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84页。依个人看法,庾信诗作似与李白诗无涉,而陈子昂《感遇》三十二则与边疆战争毫无关系,“三十二”疑有误。

(27) 《全唐诗》卷八十三,890、894页。

(28) 《全唐诗》,卷六十八,765页。

(29) 《李太白全集》,219页。

(30) 《逯辑全诗》,733页。

(31) 《李太白全集》,101页。

(32) 李白《古风》四十六也是模拟左思《咏史》八首之四。

(33) 《逯辑全诗》,865页。

(34) 《李太白全集》,95页。

(35) 近人唐钺在《李太白模仿前人》一文中已指出李白上举诗作与左思、郭璞的关系。此文原载《东方杂志》39.1(1943.3),并收入《李太白研究》(台北:里仁书局,1985),267—271页。

(36) 《李太白全集》,113页。

(37) 这里的“俯视”现实,是指有别于仙境的人间现实,不是说李白实际看到“豺狼尽冠缨”的景象。

(38) 关于李白乐府的承袭与创新,可参阅葛晓音《论李白乐府的复与变》。

(39) 本文的一位评审先生,提醒我应提及陶渊明及庾信的“拟古”方式对李白的影响,谨此致谢。关于六朝文人借“咏怀”(广义的“咏怀”,包括“拟古”“杂诗”“游仙”“咏史”等)以表现自我,请参看李正治《六朝咏怀组诗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集刊》25期,1981年3月,1—127页。

(40) 《全唐诗》,889—900页。

(41) 《全唐诗》,902页。

(42) 参看詹锳《李白集版本源流考》。

(43) 《李太白全集》,104页。

(44) 《李太白全集》,87页。

(45) 本文的一位评审先生认为,李白《大雅久不作》一诗与陶渊明《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一诗关系密切,应受陶诗影响。此说极有见地。陶诗从羲农以后“举世少复真”说起,并特别强调“鲁中叟”汲汲奔走,“弥缝使其淳”,结果现在“六籍无一亲”,无人像孔子一样“问津”,所以只好“快饮”当个醉人。陶渊明借此以叹衰世,推崇孔子,但不敢自比孔子。不过,这首诗以“历史的没落过程”“孔子的作用”以及“我”三者作为全诗结构的支柱,这种写法,应该会让李白在写作《大雅久不作》时得到很大的启示。

(46) 关于《秋兴》和《咏怀古迹》主题的解说,请参阅吕正惠《杜甫与庾信》,收入《杜甫与六朝诗人》。

(47) 感谢本文两位评审先生所提供的许多宝贵意见,本人已尽可能按其意见做小幅度修改,或在注释中略加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