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新乐府运动及其政治意义

元和新乐府运动及其政治意义

关于白居易、元稹、李绅、张籍等人在唐宪宗元和初年(9世纪初)所形成的新乐府运动,历来的研究已经很多。本文不拟涉及此一运动的所有方面,本文所要讨论的集中在下列两点:一、新乐府运动与早期儒家政治诗论(以《诗大序》为代表)的关系,二、新乐府运动与中唐政治局势的关系。事实上这两点互有关联,在德宗末年、宪宗初年的政权转换之际,政治是诗人最关心的主题之一。由于对当时政治的极度关怀,一些诗人在共同的抱负与主张之下,逐渐形成一股政治诗运动。而当他们要为自己的诗歌运动寻找理论根据时,他们很自然地就追溯到早期儒家的诗论。本文的讨论顺序刚好颠倒过来,本文首先要从理论上突显出新乐府运动的政治性质,再从历史背景上进一步说明,这种政治性特质是在怎样一种政治局势下产生出来的。

早期(先秦两汉)儒家,作为一种思想流派,基本上是以政治为最终极关怀。他们从政治的角度来传述古代文献,赋予古代文献新的意义,使这些文献成为他们的经典。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把《诗经》加上政治性的阐释,并且在《诗经》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政治本位的诗歌理论。这种诗歌理论,经过长时期的发展,结晶在一般所谓的《诗大序》上。

根据《诗大序》的说法,诗歌的功能是在“风化”和“风刺”两方面。“风化”是指,在上位者以诗歌来教化百姓,使民风归于淳厚。因此《诗大序》说,“先王以是(指诗)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但相反地,如果是“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的时期,在下位者即可借着诗歌来“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1)。这就是“风(讽)刺”。

作为新乐府运动最主要的理论家,白居易对诗歌功能的看法,可说完全脱胎于《诗大序》。他称赞张籍的诗:

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
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2)

“讽放佚君”“诲贪暴臣”,是“风刺”;“感悍妇仁”“劝薄夫敦”,是“风化”。他在《策林》六十八里,把这两层功能说得更清楚:

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喻。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3)

在惩劝善恶(风化)与补察得失(风刺)这两方面,白居易是更重视补察得失的。白居易认为,在上位者应该积极主动地去采纳民间的诗歌,从里面了解政治的得失,以作为施政的参考。在这里,白居易又沿袭了早期儒家的见解。正如班固《汉书》所说的:

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4)

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户牖而知天下。(5)

早期儒家认为,《诗经》里的作品就是以这种方式搜集起来的。正如早期儒家一样,白居易也以为,这种“采诗”制度是古圣王的美政,应该加以恢复。

在元和初期,白居易曾经三次提到“采诗”的问题。元和元年,白居易准备应制举,“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6)其中第六十九“采诗以补察时政”。(7)第二年白居易为京兆府试官,策考进士,所出的策问也有一道问及“复采诗之官”“识者以为何如?”(8)元和四年,白居易写他那一系列最著名的政治诗,《新乐府》五十首,最后一首又是《采诗官》(9)。四年之内连续三次提到同一问题,可见白居易对于采诗制度的实现颇为热心。

我们可以说,早期儒家是在古代文献的基础上构设他们的政治理想。当他们对古代文献做各种政治阐释时,他们认为(或设法使别人认为),他们的阐释所涉及的政治制度,是古圣王所实际实行过的。他们想以此来影响当世的上位者,使他们愿意加以遵循。这就是后代所谓的托古改制。别的方面姑且不论,就诗与政治的关系而言,早期儒家的理想,在元和以前似乎从来就没有实现过。

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运动,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有一批诗人,把早期儒家的政治诗论极严肃地加以看待,并且热心地想要加以实现。因此,在诗人方面,他们要求自己“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10),要求自己的诗“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11)。在上位者方面,他们希望皇帝、宰相等能够恢复“采诗官”,采集他们的作品,呈献于朝廷,使朝廷通过他们的作品,了解政治的缺失,以作为改革的参考。这就是为什么白居易在他最重要的政治诗即将结束时,殿之以“采诗官”的理由了。只有在管道的那一边有了接收的人,在管道这边的诗人才有将意见表达上去的机会。

白居易再三提到采诗问题,最足以证明他们的诗歌运动是有所要求的政治性的文学运动。如果拿杜甫的作品来加以比较,这种性质就更为明显。杜甫有关时事的诗,常常只是有所见、有所感,在感情不能自已的情况下自然喷涌而出的,所谓“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12),并没有想要借此达到某一目标,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别》等都是如此。只有在少数的例子里,他才把说话的对象指向当政者,好像对他们有所希冀似的。譬如他在《塞芦子》一诗里,谈到芦子关战略地位的重要,希望朝廷赶快派人把守,免得让敌人捷足先登。在全诗最后两句,他说:

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13)

又如在《悲青坂》里,他劝官军持重,不要鲁莽行事:

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14)

然而,很明显地,这只是对于国事的关怀,不是政治性的要求。相反,白居易的《新乐府》每一首都对着当政者说话,希望他们改革这个,改革那个。他模仿《毛诗序》的做法,在每一首《新乐府》的标题下,都点明用意所在,如:

《新丰折臂翁》,戒边功也。

《两朱阁》,刺佛寺浸多也。

《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15)

这些题目的政治性质,一看即能明白。

从“采诗”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运动和现代政治性的文学运动不同。现代的政治文学运动,基本上是往下要求的,它所要求的是民众的认同,它的成功与否决定于民众的态度。相反,以儒家理论为基础的乐府运动却是向上要求的,它所要求的是君主的采纳,它的成败只取决于君主一人的心胸与识见。实质上,这种形式的政治诗不过是一种特殊的“谏书”罢了。谏官以奏疏来纠正朝政的缺失,诗人以诗歌来讽刺朝廷的施政,方式虽然不同,但其讽谏君主、希望君主回心转意的用心则是一致的。白居易本人即明白说出,他的政治诗和谏诤的关系:

是时,皇帝(指宪宗)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16)

可见白居易把写政治诗当作他谏官身份的延长。

白居易这种态度,也是有其渊源的。汉昭帝崩,辅政大臣霍光奉昌邑王继位。其后昌邑王荒淫无度被废,他的左右有许多人受牵连被处死。王式是昌邑王的师傅,

昌邑王……废,(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亡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归家不教授。(17)

王式的话虽有狡辩之嫌,但无意中也透露出汉代经师对《诗经》的基本态度。(18)以《诗大序》为代表的政治诗论,可说就是这种态度的理论化。因此上面所引白居易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既然诗只是较特殊的一种“谏书”,诗人写诗也只是一种较特殊的“谏诤”行为,那么,诗是否只是政治的辅助工具而已?前面所引白居易的话有一段说:

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

这里所着重的是,“难于指言”的事才以诗来“谏”。《诗大序》也提到,诗在发挥“风化”与“风刺”作用时,具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的特质,因为诗是“主文而谲谏”(19)的。这样看来,只是采取较委婉的方式来讽谏“难于指言”的事,以免触怒君主,所以诗的“谲谏”确乎只是政治谏诤的辅助工具了?

然而,这并不是《诗大序》的本意。《诗大序》说诗的功能在于“风”化与“风”刺,这里的“风”字暗合了早期儒家对诗的本质的认识。早期儒家无疑是了解诗具有特殊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就好比风对人的感染一般,是能动人于无形之中的。(20)所以《诗大序》又说:“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21)影响而能至于感动鬼神,可见其感染力之大了。当然,这是我们按照《诗大序》的用字替它补足的推论,实际上《诗大序》本文并没有说得那么清楚。然而,白居易也正是遵循着这种推论方向,把《诗大序》所可能蕴含的理论意义说得更透彻明白,他说: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22)

白居易把诗所具有的“感人心”的神圣力量和“根情”“实义”的见解相结合。他以为诗是发乎情的,而万物莫不有情,因此借着诗可以达到万物之间的“情交而感”,也就是说,诗可以使万物产生心灵间的交感。而诗又必须是合乎义的,义借着诗所带动的情感的力量而深入万物之心,那么万事万物莫不合乎义。因此,“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也就是说,宇宙的一切莫不和谐,社会的人情无不调和,万事万物都处于极完满的境界。在这种理论下,诗的政治作用被提升至最崇高的地位。这时候的政治,已是人伦(甚至可以说是“宇宙秩序”)的总完成,而这时候的诗已是人间(或者宇宙间)的圣物了。早期的儒家无疑是有这种见解的,只是没有白居易说得那么明白晓畅罢了。不论在实践上还是理论上,白居易都是儒家政治诗论的最佳继承人。

但白居易虽然能够把早期儒家的政治诗论发挥到最圆融的地步,却还是无法避免一切政治诗论的狭隘性性格。这在他对历朝诗歌的评论里表现得最明显。他说: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23)

“不遇”之诗,在传统的诗论里,一向是列入“有寄托”一类作品的。然而白居易却还有微词,以为止乎一身,未暇及他,无怪他要痛斥齐梁以下的诗说:

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24)

这样的议论证明,他所提倡的诗歌运动确实是以政治、社会问题为第一优先的政治诗运动。

任何政治性的文学运动,都应该有一个具体的政治、社会环境来作为触媒;没有具体的当代问题的刺激,而要倡导一个有所为的文学运动,几乎是不能想象的。就文学史家的立场而言,替每一个政治性的文学运动“重构”它的历史背景,是他必要负起的责任之一。如果只是分析某一文学潮流的理论及其实践,而下断语说,这是“为人生而艺术”的流派,和另外那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派别有所不同,那只是范畴上的归类,并没有为所讨论的文学运动寻到“解释”。只有当我们从历史角度阐释了文学运动的产生,我们才能了解,原来文学也只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行为;虽然是较特殊的一种行为,然而毕竟还是具体生活中的一个片段。

以白居易为代表的政治诗运动,也是从当时的生活,从当时的政治、社会问题中诞生出来的。虽然我们已经分析了白居易诗歌理论的政治质素,但进一步探讨这种诗歌理论及诗歌运动的历史环境,也许更能够让我们体会出来,白居易等人作为一个诗人的特性之所在。

从政治上来讲,白居易等所面临的是,大唐帝国整体秩序的重建问题。这个帝国曾经在开元、天宝年间达到最盛期,在天宝末年却因安禄山的叛变而引发内部的许多潜伏危机。虽然因为基础深厚而能免于全面崩溃的命运,但乱事平定之后,国力大伤,许多问题没有彻底解决,只能留待后来者去处理。

安禄山叛变之后的唐代历史,就是在这种基调下发展下去的。在前半期,不论朝内朝外,举国一致抱持着“中兴”之望,都想重建大唐帝国。到了后半期,中兴无望,从上到下普遍消沉,大家得过且过而已。就文学的发展而言,前期是中唐,后期是晚唐。白居易、元稹等人的政治诗运动就产生在“兴复有望”的中唐时期。

中唐在政治上的重建工作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德宗时期,第二阶段是宪宗时期。第一个阶段以失败结束,继之以较长时间的保守,然后第二阶段的改革又开始。在第一阶段的尝试失败后,人心并未死,反而把希望更热切地寄托在下一次。所以等第二阶段的中兴工作展开时,几乎获得举国一致的拥护。白居易等人的诗歌运动就是在第二阶段的初期,作为政治革新的支持力量而产生出来的。

在第一段主持唐帝国重建工作的德宗皇帝是个不幸的人物,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当历史的重担落到一个不适合承担这种工作的人肩上时,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即位时正当三十八岁的盛年,雄心勃勃,想要重新树立唐皇帝的威望。但他缺乏政治经验,急于求功,不愿采取渐进的策略。在他即位的第三年(建中二年),他不准河北三镇之一的成德节度使承袭父职(安史之乱后,这已是不成文的惯例),因此激起其他不听朝命的四大藩镇(魏博、淄青、卢龙、淮西)的同仇敌忾之心,先后兴兵抗命。德宗悍然不顾,一一下令讨伐。但实际上,安史乱后国力大伤,朝廷并没有能力应付全国性的战事。就兵力而言,即使听命于皇室的节度使,也不是朝廷能指挥自如的。在讨伐过程中,大将马燧、李抱真彼此因私憾而阻碍军事,即是一个例证。(25)就财政而言,朝廷也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来支付战事的花费,泾原节度使属下的军队即在既无犒赏又缺粮食的情况下作乱。(26)这些都是德宗缺乏自知之明,仓猝讨伐藩镇所招惹的后果。而他又不能知人善任,竟以人人以为不可的卢杞为相。最后又因卢杞的处事不当,激怒朔方节度使李怀光,使李怀光又叛,几乎闹得全国总崩溃。(27)所愿如彼而所得如此,真是德宗始料所不及。

当全国复归于平静,而德宗终于保住他的帝位时—当然,原先抗命的五大藩镇也没有一个被削平—德宗已从最初即位的那五六年中学得太多,在他剩下的漫长的二十年中,他极力避免再犯曾犯过的错误,而完全不敢有所作为,变成了苟且偷安的人,而贞元年间(785—805)也就成为保守的年代。

元和时代的重要诗人都是在贞元年间成长起来的,德宗最后二十年凡事只求保持现状,绝对不想有所进取,是他们所接受的唯一的政治“教育”。这种无形的教育,对于正在成长的、具有敏锐心灵的诗人来说,当然无法忍受。且看元稹如何回忆当时的经验:

年十五六,粗识声病。时贞元十年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务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过。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因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孙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几阁,甚者碍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之。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直臣义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间,时或缮完坠。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饵,吏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仆时孩……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28)

这一段文字提到德宗对于藩镇的姑息,藩镇的骄纵、聚敛,朝廷的因循,升迁的停滞与不公,上下的热衷土木,皇宫对于百货的侵夺,把贞元朝政的保守、腐化完全暴露无遗。但这并不是史官的记载,而是诗人对成长期经验的追叙。最重要的是这些经验对诗人心灵的冲击,及其对创作的影响。对于日渐懂事的元稹来说,这些经验让他“心体悸震,若不可活”,驱使他“思欲发之”。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读到陈子昂的《感遇》(这时他还没有看到杜甫的作品),而写下他最早的有寄托的诗。

元稹的回忆最能够让人看到贞元朝政对元和诗人所可能产生的影响,由元稹的反应推及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他们的年龄都略大于元稹),即可明白元和诗人对政治那么关切、那么敏感的原因。他们成长于对政治强烈不满的时代,而他们对唐朝的命运却未到绝望的地步。因此在贞元之后的大改革期间,这些年轻的诗人大都抱着或多或少的理想主义倾向,投身于其间。

当然,每个诗人因为遭遇的不同,对中唐第二阶段政治改革运动参与的程度与方式也就有所差别。以韩愈为例,韩愈在贞元、元和之际一直沉沦下僚,极不得意。在这种情形下,他不太可能关注朝政的各种问题,因此牵涉改革运动的程度也最低。

与韩愈刚好相反的是柳宗元、刘禹锡。刘、柳二人初期的政治生涯一帆风顺,在贞元末年他们的才华已引起许多人的重视。德宗驾崩之后,继位的顺宗在翰林学士王叔文的主持下,进行一连串的政治革新。刘、柳二人因被王叔文看重,而被引进政治的核心,成为永贞(顺宗年号)改革的主要人物。(29)因此,刘、柳二人可说是以直接的政治活动介入当时的政治洪流之中。当永贞改革失败,顺宗被迫退位,王叔文被赐死之后,他们也受到牵连,成为政治权力转移过程中的牺牲品。(30)

永贞年间,元稹、白居易都任校书郎,刚入仕途,但还没有参与实际政治,因此不可能卷入当时的政治风暴中。元和元年,他们同时应制举,均及第,与政治事务才开始有了关联。这时初即位的宪宗虽然不能进行顺宗一样的较深入的变革,但仍然继续推行一连串的改革。元、白可以说是元和革新运动的参与者,其情况正如刘禹锡、柳宗元之于永贞变革一般。所不同的是,刘、柳在永贞年间已是中级官吏(员外郎),又是王叔文的左右手,与政治决策有直接关系。而元、白都只是从校书郎再升一级而已,他们当时的地位使他们只能成为元和革新的附和者。因此,与刘禹锡、柳宗元的直接涉入政治不同,他们只能以间接方式参与改革。

在他们的地位上,以他们的特殊才能(写诗),元、白所能采取的对改革有所帮助的间接行动,就是写政治诗。当他们的意见不太容易表达于政治核心时,写政治诗是最可能的“上达天听”的途径,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是他们赢得较好的前程的最佳方式之一。《旧唐书·白居易传》说:

自雠校至结绶畿甸(指白居易任校书郎及盩厔县尉期间),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章武皇帝(宪宗)纳谏思理,渴闻谠言,(元)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31)

这段话可能稍嫌夸张,因为白居易最著名的政治诗《新乐府》五十首是写于元和四年及其不久。任翰林学士以前,白居易到底写了多少政治诗,这些作品有没有引起宪宗的注意,都还要仔细考证。不过,笼统地说,白居易因为诗名极盛(尤以县尉任内所写的《长恨歌》流传最广),因此而被召入为翰林,则是不成问题的。(32)

白居易因诗名而在政治上前进了一步,使他更有意借政治诗来表达他的见解,他追述当时的情形说: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按:白居易以左拾遗充翰林学士),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33)

这一段话很明显可以看出,白居易确是将讽喻诗的写作当作实际政治的一部分。再由白居易的话来推测,应该可以说,元和初年李绅、元稹、白居易等人之竞相创作新乐府,确实是含有政治目的的。这些正踏入仕途的诗人,既有政治野心与抱负,又遇到有为的时代,不免借着所长来表现他们对朝政的种种意见,这就是他们倡导政治诗运动的历史背景。

中国文学史上最值得重视的一次政治诗运动,就这样发生在唐代历史的关键期(关系到唐帝国的兴衰)。为了进一步了解这样一个政治诗运动的本质,下面简单说明它是如何遭遇失败而归于结束的。

元和五年,元稹因得罪宦官而被贬到江陵,而白居易也因多写政治诗而遭遇到愈来愈不好的处境。他回忆这一段历程时说:

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按:指元稹)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34)

白居易的政治诗,使他在左拾遗任满后得不到较好的升迁,也间接使他在元和十年被贬为江州司马。

元和初期的政治革新运动,最初好像得到很大的成功,但时间愈久,愈证明那些改革只是表面的,并不能真正挽救唐帝国的命运。二十余年之后(文宗大和末),当局势愈来愈明朗,唐帝国不可能再产生具有希望的改革,人心愈来愈消沉下去时,年纪日渐老大的白居易说道:

作诗四百三十二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斯乐也,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兹又以重吾乐也。予尝云:治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苟非理世,安得闲居?故集洛诗,别为序引,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大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集而序之,以俟夫采诗者。(35)

同样提到采诗,这里的粉饰太平与元和初年的积极进取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比白居易晚一代的诗人杜牧和李商隐(白居易老年时,他们正当盛年),有这样的作品: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似业,五陵无树起秋风。(36)

(杜牧《登乐游原》)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37)

(李商隐《北齐二首》之一)

前者消极悲观,后者寓愤慨于讥讽,在潜意识里都已觉察到唐帝国的无望,这和白居易晚年的颓唐都是同一政治气候的反映。对照之下正可看出,元稹、白居易等诗人元和初年在政治诗里的大声疾呼,正是对唐皇室尚抱存希望的表示。等到杜牧、李商隐换了另一种口气来写诗时,江河日下的局势已不是什么人所能挽回的了。


(1) 《中国历代文学论著精选(上)》(台北:华正书局,1980),44页。

(2) 《白居易集》(以下简称《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卷一,2页。

(3) 《白集》卷六十五,1369页。

(4) 《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卷三十,1708页。

(5) 《汉书》卷二十四,1123页。

(6) 《白集》卷六十二,1287页。

(7) 《白集》卷六十五,1370页。

(8) 《白集》卷四十七,1001—1002页。

(9) 诗见《白集》卷四,90页。

(10) 《白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2页。

(11) 《白集》卷三,《新乐府序》,52页。

(12) 《汉书》卷三十,《艺文志》,1708页。

(13) 《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三,132页。

(14) 《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三,125页。

(15) 《白集》卷三,53页。

(16) 《白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2页。

(17) 《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3610页。

(18) 关于《诗经》的“谏书”化,请参看何定生《诗经今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卷一。

(19) 《中国历代文学论著精选(上)》(台北:华正书局,1980),44页。

(20) 《诗大序》所谓“风刺”之“风”亦如“风化”之“风”,本为一义(《经典释文》引刘氏云:重物曰风),“风刺”之“风”(亦作讽),有“含讥带讽”之义,乃后来引申而附加者。请参看傅斯年《论所谓“讽”》,《傅斯年全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第一册,299—305页。

(21) 《中国历代文学论著精选(上)》(台北:华正书局,1980),44页。

(22) 《白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0页。

(23) 《白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1页。

(24) 《白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1页。

(25) 参看《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卷二二七,7326—7327页。

(26) 参看《资治通鉴》卷二二八,7351—7352页。

(27) 参看《资治通鉴》卷二二九,7377、7385页;卷二三〇,7401—7406页。

(28) 《元稹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卷三十,《叙诗寄乐天书》,351—352页。

(29) 当时人称王叔文、王丕、刘禹锡、柳宗元为“二王、刘、柳”,可见刘、柳二人在王党中的地位。见《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一六〇,4210页。

(30) 关于王叔文党的是非功过,历来争论颇多,请参看拙著《元和诗人研究》(东吴大学博士论文)第二章第二节及第三章第一节。

(31) 《旧唐书》卷一六六,4340页。

(32) 陈寅恪不同意《旧唐书》的说法,他认为白居易因写《长恨歌》而知名一时,才是宪宗召他为翰林学士的主要原因。见《元白诗笺证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51—353页。

(33) 《白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2页。

(34) 《签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962—963页。

(35) 《白集》卷七十,《序洛诗》,1474—1475页。此文作于文宗大和八年(834),距元和元年(806)二十八年。

(36) 《樊川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卷二,28页。

(37) 《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卷三,7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