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韩愈诗中的“奇趣”

简论韩愈诗中的“奇趣”

关于韩愈诗的评价,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二)记载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

沈存中(沈括)、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泽是吉甫,于是四人者相交攻,久不决。公泽正色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公独党存中。”正仲怒曰:“我所见如此,偶因存中便谓之党,则君非党吉甫乎?”一坐大笑。(1)

沈括、王存、吕惠卿和李常的争论非常具有典型性,譬如,我喜欢韩愈的诗,我一个朋友很不喜欢韩愈的诗,谁也不能说服谁。韩愈的诗爱走偏锋,很少抒情性,一般人都欣赏具有浓烈感情的诗歌,他们不喜欢韩愈,完全可以理解。但韩愈的诗有“奇趣”,细读之下,自有其味道。乾隆皇帝御选《唐宋诗醇》,唐朝取四家,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宋朝取两家,苏轼、陆游,这六人可以说是唐宋有数的大诗人,韩愈作为诗人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

沈括批评韩愈的诗只是“押韵之文”,换个比较中性的说法就是“以文为诗”,这种作诗的倾向是由杜甫开其端的。韩愈继承了杜甫的精神,再加以拓展,有一点走极端的趋势。韩愈把散文的句法、篇法更进一步地引入诗中,把许多散文的题材写进诗中,但相对地,他却缺乏杜甫的热情。一方面感情的成分减少,另一方面,散文的成分又增加,于是,原本在杜甫诗中融合无间的,遂几乎全为散文所独占,这就构成了韩愈诗的基本特质之一,而其长短得失,也成为后世争论的焦点。

韩愈以文为诗的种种特色,前人言之已详,这里只简单加以说明。以句法而言,五、七言诗总以上二下三、上四下三为正格,极少有例外的。韩愈却有时故意地写出上三下二、上三下四的句子,譬如:

有穷者孟郊。(《荐士》,卷五,528页(2)
蚝相黏为山。(《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卷十一,1132页)
溺厥邑囚之昆仑。(《陆浑山火》,卷六,685页)
子去矣时若发机。(《送区弘南归》,卷五,576页)

然而,这还只是偶然一两句而已。有时韩愈甚至还在整篇之中夹杂了许多散文句法,譬如:

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

(《嗟哉董生行》,卷一,79页)

“淮水出桐柏山”“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都是散文句,而即使是合乎上二下三、上四下三句的“淝水出其侧”“寿州属县有安丰”,也因为其性质近于客观的叙述而有散文的味道。整首诗都是用这一类的句法写成,说是诗,又不像诗;说是文,也不完全像文,可说是韩愈“以文为诗”最特异的例子。

至于以散文章法作诗,最有名的例子是《南山诗》。全篇结构谨严:先写望南,再描述南山节候变化,然后南山四围形势,最后再登山。写登山亦层层转折,虽极富变化而次第分明,整首诗的描写完全模仿汉赋。句法方面,连用五十一“或”字(“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等,卷四,434页)尤其著名。这实在是一篇五言体的赋,是韩愈“以文为诗”的另一特例。

至于说题材,稍读韩愈诗的人都会有个印象,很多篇章用散文来写似乎未尝不可。因此,恐怕有不少人会认为,除了要以押险韵、用奇字来夸耀他在遣词造句上的魔术式的功夫之外,韩愈实在没有写诗的必要。

此外,韩愈还喜欢以诗来议论,如以下这一首:

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
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
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孩提巧相如。
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
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
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
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

(《符读书城南》,卷九,1011页)

这可以说是有韵的“劝学篇”,最标准的议论诗模板,正如沈括所说的,“押韵之文耳”。

但这只是表面如此而已,如果再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是一首很有趣的诗。譬如“两家各生子,孩提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四句,以“同队鱼”来形容一起嬉戏的小孩,非常生动贴切,似乎没有人用过。又如“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六句,讲到小孩因读书与不读书而日渐产生差异,二十左右,一为“清沟”,一为“污渠”,到了三十,“乃一龙一猪”,两次对比都极其幽默有趣。以现在的观点来看,这首诗的思想极其庸俗,但人生不是如此吗?谁不想自己的小孩因读好书而出人头地呢?我们不能否认这是一首极俗但又极合乎人情的诗,我认为这是韩愈诗具有“奇趣”的主要原因。

赵翼《瓯北诗话》有两处论到韩愈诗,品评非常精到:

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3)

赵翼能够在“奇险”之外,看到韩愈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山石》为此一风格之代表作),眼光确实高人一等。但我认为,韩愈在《符读书城南》一诗中所表现的“俗人气”似乎更是他的诗魅力之所在。这种“俗人气”,亲切宜人,沁人心脾,其实写的就是韩愈的日常生活,譬如下面这首诗:

吾老著读书,余事不挂眼。有儿虽甚怜,教示不免简。
君来好呼出,踉跄越门限。惧其无所知,见则先愧赧。
昨因有缘事,上马插手版。留君住厅食,使立侍盘盏。
薄暮归见君,迎我笑而莞。指渠相贺言,此是万金产。
吾爱其风骨,粹美无可拣。试将诗义授,如以肉贯丳。
开祛露毫末,自得高蹇嵼。我身蹈丘轲,爵位不早绾。
固宜长有人,文章绍编刬。感荷君子德,恍若乘朽栈。
召令吐所记,解摘了瑟僴。顾视窗壁间,亲戚竞觇矕。
喜气排寒冬,逼耳鸣睆。如今更谁恨,便可耕灞浐。

(《赠张籍》,卷七,831—832页)

这首诗写的是,韩愈的好朋友张籍教韩愈的儿子读书,发现他很聪明,在韩愈面前夸奖。韩愈听了,又喜又惊,半信半疑,自己又考儿子一番,发现果如张籍所言,不觉大喜过望。别人称赞自己的儿子,父母没有不高兴的,这首诗写的就是这么平常的题材。就细节而言,至少有三个地方可以看出韩愈描写的细腻。首先,在第一段,韩愈的儿子见张籍,因为怕儿子表现不好,“惧其无所知,见则先愧赧”。写父母对儿女的感情深刻入微。其次,在第二段里,韩愈有事先出门,留张籍在家里吃饭:“昨因有缘事,上马插手版。留君住厅食,使立侍盘盏。”把朋友间交往的小事写得甚是仔细。最后,韩愈亲自给儿子“考试”,“顾视窗壁间,亲戚竞觇矕”。写家庭生活的情景也很细腻。凡此都可看出,这是以日常琐事为主体的作品。

但韩愈写这种日常生活的作品,却以押险韵、用怪字的方式来表现。譬如,写到韩愈在面试儿子时,亲戚围观时,韩愈的诗句“顾视窗壁间,亲戚竞觇矕”,用了“觇矕”这两个怪字,押的又是险韵,这就造成一种奇异的效果—亲切与险怪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趣”。我觉得这是韩愈诗最迷人的地方。

这一类的作品在韩愈的诗集中并不是特例。只要能够撇开险怪的外表,从日常生活经验的视角来读韩诗,就会发现韩诗也有许多亲切感人之处,甚至还可以看到韩愈个人真性情的一面。譬如,韩愈喜欢交朋友,也常常在诗里描写朋友相处的乐趣,如下面这首《喜侯喜至赠张籍张彻》:

昔我在南时,数君长在念。摇摇不可止,讽咏日喁噞。
如以膏濯衣,每渍垢逾染。又如心中疾,箴石非所砭。
常思得游处,至死无倦厌。地遐物奇怪,水镜涵石剑。
荒花穷漫乱,幽兽工腾闪。碍目不忍窥,忽忽坐昏垫。
逢神多所祝,岂忘灵即验。依依梦归路,历历想行店。
今者诚自幸,所怀无一欠。孟生去虽索,侯氏来还歉。
欹眠听新诗,屋角月艳艳。杂作承间骋,交惊舌互舚。
缤纷指瑕疵,拒捍阻城堑。以余经摧挫,固请发铅椠。
居然妄推让,见谓爇天焰。比疏语徒妍,悚息不敢占。
呼奴具盘飧,饤饾鱼菜赡。人生但如此,朱紫安足僭。

(卷五,620—621页)

侯喜、张籍、张彻,都是韩愈官位未达以前的患难之交,是韩门中的核心人物。从韩愈贬官,到元和元年召回京师任国子博士,这一群朋友已一两年没有聚会过。这首诗就是描写宦途上灾难已过,朋友重新会面的欣喜。诗中所表现的感情有一个明显的特色,即,平凡而真切。如前半写韩愈对朋友的思念之情,并没有刻意地造成情深义重的印象,但仍然有一份真情。到了后半,重心移到朋友相处之乐。先是朋友在诗文上的争奇斗胜,再是朋友对自己的推崇,以及自己的谦让,最后表示,人生如此亦足乐,何必等待功名富贵的到来。这都是寻常文友常见的事,但难得有诗人详尽地加以描绘。这里透露出来的日常生活情趣,在一些难字和险韵的衬托之下显出一种独特的味道。

仔细分析这一类作品,就会愕然发现,其语言最大的特质竟然在于相当接近口语,试看下面四句:

中虚得暴下,避冷卧北窗。
不蹋晓鼓朝,安眠听逄逄。

(《病中赠张十八》,卷一,63页)

试以王维《渭川田家》的前四句来做比较: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就字面而言,王维的诗并不比韩愈的难,但念起来的感觉,却是韩愈的较接近口语。仔细分析可以看出,《渭川田家》的第一句连用“斜光”“墟落”两个不太像口语的词,第二句又用了一个“穷巷”,第四句“倚杖候荆扉”的语法与口语颇有差距。因此,只有第三句最像白话,然而,其中“野老”一词,又是士大夫的口吻,有一点“文雅”的气息。而在韩愈的诗里,就句法和词汇而论,只有“避冷卧北窗”离口语较远。第三句的“蹋”字非常有口语味道,因此使得原本较复杂的一句,显得有“俗味”,也容易亲近。至于一、四两句,写自己泻肚子,躺在床上听早朝的鼓声,句法不难,意思又“俗”,读起来就有“如闻其声”的感觉。

所谓“作诗如说话”,不只是句法和词汇的问题,跟诗所要表现的内容也有关系。譬如,王维的《渭川田家》,不论用字多么平易,总是“高雅”之士写的诗。而韩愈的诗,不论多么争奇斗险,总有一些“俗人”的亲切。因此,以口语的腔调来写诗,和日常生活的诗,事实上是一体的两面,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个问题。

个人读韩愈诗,有一个很有趣的经验,值得一谈。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完全浸淫在韩愈诗中。一段时间以后,当我和朋友开玩笑时,竟常常“五字一句”地“出口成章”起来,这时突然领会到,韩愈不过是把讲话的腔调锻炼成诗而已,譬如底下一例:

果州南充县,寒女谢自然。
无所识,但闻有神仙。
轻生学其术,乃在金泉山。
繁华荣慕绝,父母慈爱捐。
凝心感魑魅,慌惚难具言。
一朝坐空室,云雾生其间。
如聆笙竽韵,来自冥冥天。

(《谢自然诗》,卷一,28页)

这一段十四句,除了“繁华荣慕绝”以下四句较凝练外,其余全是非常自然的简单句。尤其前六句,似乎可以听到一个人在那边讲一个果州南充县的寒女谢自然的故事。这里,最能体会韩愈写诗的某种“秘诀”,也能看出,韩愈在这方面是和白居易非常相似的。

综合而言,我以为最能表现韩愈诗歌特质的,是他的五言古体。韩愈的五言古体有三大特色,都是承袭杜甫而来的。首先,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篇幅一般而言都相当长,因此,对于全篇的章法格外讲究。韩愈的“以文为诗”,不只是以散文的句法来写诗而已,他还把古文的章法移用到诗之上。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南山诗》,这首诗谨严的结构前面已经谈过了。其他篇幅较长的作品如《赴江陵途中寄赠韩林三学士》 《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送惠师》《送灵师》《县斋有怀》《岳阳楼别窦司直》《答张彻》《寄崔二十六立之》等,无不如此。甚至可以说,如果不能欣赏韩愈长篇五古在承接转折方面所下的苦心,也就无法领会韩愈诗的全部好处。

韩愈五古诗的第二大特色是驱遣文字的功夫。一般而言,诗之所重并不在文字,而是在诗之情与意上。早期五古如古诗十九首、阮籍诗、陶渊明诗等,文字都非常质朴而自然。谢灵运、杜甫等虽已开苦心雕琢之风,但文字功夫仍居于内容之下。韩愈诗则继承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而发展至极端,因此文字与内容已有处于平等地位的趋势。在韩愈而言,遣词造句之妙,正如言外不尽之意,或沉郁忠愤之忱,都是诗的生命。也就是说,文字的艺术也是诗的妙处之一。如果只在内容方面着眼,而批评韩愈不如陶渊明的真淳、不如李白的飘逸、不如杜甫的沉郁等等,而忘了去欣赏韩愈驱驾文字的高明技巧,那也就把韩愈诗的最大长处之一轻轻跳过了。欧阳修说得好: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

(《六一诗话》)(4)

用韵的巧妙也是文字功夫之一,而欧阳修读韩诗“独爱其工于用韵”,能欣赏他“因难见巧”的“特技”,这都显示出欧阳修是充分明白韩愈诗之长处的。韩愈是文字艺术大师,不独古文如此,诗也如此。必须承认这一点,才能充分体会韩愈诗中的特殊天地。

然而,韩愈不只是在篇章结构、在驱驾文字上用功夫而已,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只不过是高级的文字游戏罢了。事实上,就内容方面说,韩诗也自有他的特色,在这方面,欧阳修了解也最为透彻,他说: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5)

就内容而言,“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就是指前面已经谈到的韩愈诗中的日常生活趣味。在这方面,韩愈也深受杜甫影响。但是,杜甫所了解的人情,是在长期的颠沛流离中得来的,对于悲欢离合的种种都能描写无遗。这是韩愈所无法模仿的。韩愈的人情,一般而言是表现在朋友相处时的谈笑戏谑上。在这里,我想分析韩愈早期的一首诗《病中赠张十八》,因为从这首诗可以看到韩愈诗歌作品各方面的特质。

贞元十四年,韩愈在汴州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幕中为观察推官,张籍到汴州去找他(可能是孟郊推荐的),两人一见如故,相处甚欢。就在这年冬天,汴州举进士,韩愈是考官,张籍得到首荐,即刻入京赴考,第二年春中进士。《病中赠张十八》即作于贞元十四年冬韩愈、张籍初交往的那一段时间:

中虚得暴下,避冷卧北窗。
不蹋晓鼓朝,安眠听逄逄。

开头的这四句前面已引述过,并做了分析。

籍也处闾里,抱能未施邦。
文章自娱戏,金石日击撞。

从接着的这四句可以看出,张籍尚未入仕,但勤于练文章。

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这两句称赞张籍笔力万钧。

谈舌久不掉,非君亮谁双。

这两句说,韩愈很久找不到人聊天,况且在病中无事可做,恰好有张籍做伴,两人刚好是一对好搭档。

扶几导之言,曲节初
半途喜开凿,派别失大江。

这四句写韩愈引诱张籍讲话,刚开始如音乐初奏,节鼓缓慢,接着谈兴渐浓,由初起的小河川逐渐变成大江。在这里,四句换了两个比喻。

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
牛羊满田野,解旆束空杠。

这四句袭用了《史记·匈奴传》的句子。汉武帝采用了王恢的计策,引诱单于攻入马邑,单于“未至马邑城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引兵还”(6)。韩愈也用诱兵之计,让张籍毫无戒心,侃侃而谈。

倾尊与斟酌,四壁堆罂缸。
玄帷隔雪风,照炉钉明
夜阑纵捭阖,哆口疏眉庬。
势侔高阳翁,坐约齐横降。

前四句故意宕开一笔,写韩愈为张籍倒酒,张籍一瓶一瓶地喝,四壁堆满了酒瓶(这当然是夸张),帘外正下着雪,室内明灯照耀。后面四句写张籍得意扬扬的样子,认为自己远超过韩愈,韩愈势必拜服。

连日挟所有,形躯顿胮肛。
将归乃徐谓,子言得无哤。

正当张籍志得意满、身躯变得高大、准备告辞的时候,韩愈开始反攻,他以缓慢的语调说,你说的未免太庞杂凌乱了吧。

回军与角逐,斫树收穷庞。
雌声吐款要,酒壶缀羊腔。

因为张籍丝毫无备,措手不及,马上像庞涓中了孙膑的埋伏一样,立刻大败投降,口气也变成“雌声”了。以下就是张籍向韩愈递上了投降书:

君乃昆仑渠,籍乃岭头泷。
譬如蚁垤微,讵可陵崆
幸愿终赠之,斩拔枿与桩。
从此识归处,东流水淙淙。

(卷一,63页)

韩愈把他降服张籍的过程写得像两军作战一样,可是在细节处又用了许多有趣的比喻,加上几处恰当的情景描写,让全诗显得幽默有趣。仔细阅读就可发现,全诗疏密有致,设计得非常好。就其押险韵而言,又能让人感觉极为贴切,显示出不凡的文字功夫。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贞元十四年韩愈的诗风已经完全成熟。这首诗现代的各种韩愈选本都没有选录过,令人遗憾,所以我在这里特别加以仔细分析。

总结而言,就如《病中赠张十八》所显示的,韩愈的长篇五古,在遣词造句上有时近于“文字游戏”,在内容上有时近于“打油诗”,但其实并不如此。那是高于“文字游戏”的“文字艺术”,而“打油诗”中又有着深厚的人情物态;所以那是诗,而不是打油诗式的文字游戏。如果能明了韩愈诗与“文字游戏”“打油诗”的关系,又能分辨其间的差异与高下,则于韩愈诗真可谓得其真髓了。

补记:我修读博士时,曾经苦读韩愈诗,刚开始读得很痛苦,后来越读越有味道。我的博士论文论韩愈诗的部分,跟前人所言相比,好像还有一些见解。现在特别抽取出来,单独成文。后来我读大陆学者的文章,发现舒芜先生为陈迩冬选注的《韩愈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所写的序,还有莫砺锋教授《论韩愈诗的平易倾向》(见其所著《唐宋诗论稿》,沈阳:辽海出版社,2001),所论与我相近,又有许多我尚未论及之处,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取来参阅。

2017年4月3日


(1) 《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册,2177页。

(2) 本文所引韩愈诗均出自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以下均随文注出页数。

(3) 以上两则见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28页。

(4) 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272页。

(5) 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272页。

(6) 标点本《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29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