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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赶到总号。

孙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见了他。忽然之间,见他整个儿都脱了形,原来那样一个俊雅倜傥的人,竟变成了这样,孙大掌柜也有些惊讶。

邱泰基扑通一声就跪下不起。

“邱掌柜,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先说,是不是见老东台了?”

邱掌柜已经泪流满面。

“还用得着这样,邱掌柜,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先说说,老东台说了你些甚?”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爷奚落他的那个场面说了出来。

孙大掌柜听了,沉默不语。

“大掌柜,你看老东台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这碗饭了?”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孙北溟一脸严峻,仍不说话。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为难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我,我还有救没救?”

孙北溟长叹了一口气,说,“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聪明过人,有才学,有襟怀的人,怎么你肚里就装不下那一点小功劳,那一点小盈利,那一点小局面!你才赢几个小钱,就要坐绿呢大轿!人家陈亦卿老帮在汉口张罗的,那是一种甚局面?戴膺老帮在京师张罗的,那又是一种甚局面?我在老号张罗的,是甚局面?你坐绿呢大轿,那我们该坐什么?你进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并没有学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髓!”

“大掌柜,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东家名分,更空负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你起来吧,起来说话。”

邱泰基仍执意跪了,不肯起来。

孙北溟厉声喝了一声:“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邱泰基这才站了起来。

“坐下。”

邱掌柜畏缩着,不敢坐。

“坐下!”

他虽坐了,仍一副畏缩状。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孙北溟大掌柜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一种优雅恬静,不温不火,举重若轻的样子,像今天这样严厉形于色,他还是首次经见。他能不畏惧紧张吗?但大掌柜肯见他,还肯叫他坐了说话,又唤起了他的一点希望。

“叫我看,你是染了当今官场太多的恶习!你擅长和官场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这本事,要图什么?是图兜揽生意吧,不是图官场那一份风光吧?官场那一份风光,又有甚!你这么一个票号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揽过来了?河南那个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拦挡,你早和人家换帖结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员,你是谁,他为何肯与你结拜?向来宦海风浪莫测,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升了,你荣耀,咱们字号也沾光;他明日要是给革职抄家呢,你这位结拜兄弟受不受拖累?咱们字号受不受拖累?你聪明过人,就是不往这些关节处想!说你未得我天成元真髓,你不会心服。”

“大掌柜,我都这样了,哪还敢再空疏张狂!”

“邱掌柜,你要命的关节,不是空疏,是不懂一个‘藏’字。”

“‘藏’字?”

“实在说,无论官场,无论商界,这个‘藏’字,都是一个大关节处。官场一般要藏的,是拙,是愚,是奸,是贪,因为官场平庸之辈、奸佞之流太多。他们这班人,内里稀松,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官中那些贤良英杰,常常得收敛不彰,藏才,藏智,藏贤,藏锋。你一个商贾,学着那班庸官,张扬个甚!我西帮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局面,生意遍天下,商号遍天下,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就是参透了这个‘藏’字。藏智,藏巧,藏富,藏势,藏我们的大手段、大器局。都说财大气粗,我西帮聚得天下之财,不讲一个‘藏’字,那气势还了得!不光会吓跑天下人,招妒于天下人,恐怕朝廷也不会见容于我们。”

“大掌柜,我是太浅薄了。”

“你是犯了我西帮的大忌,我西帮最忌一个‘露’字,最忌与官家争势。世人都说,徽商奢,晋商俭。我晋商能成就如此局面,岂止是一个‘俭’字。俭者,藏也。票号这种银钱生意,生利之丰,聚财之快,天下人人都能看见,人人都想仿效,却始终为我西帮所独揽独占,为甚?唯我善藏也。咸同年间,杭州那个胡雪岩,交结官场,张罗生意,那才具,那手段,那一份圆通练达,还有那一份风流,恐怕都在你邱掌柜之上吧?”

“大掌柜,不要再讥笑我。”

“他胡雪岩自视甚高啊,居然也仿照了我西帮票号的体制,开了一家阜康票号,还以南帮票号称之,好像要抗衡我西帮。他哪有什么帮,就他一家阜康而已。那阜康还没有弄出什么局面,他胡雪岩倒先弄了一个官场的红顶子戴了,接了一件朝廷的黄马褂穿了,唯恐天下人不知他胡雪岩手段好、场面大,他那阜康不倒还等什么!邱掌柜,光绪六年(1880)阜康倒时,你在哪儿?”

“我进天成元刚一年吧。不过,我也听说了,阜康倒时,市面震动,拖累了不少商号。”

“岂止是拖累了别人,对我西帮票号的名声也大有伤害。朝廷一时都下了诏令,不许民间票号再汇兑官款。胡雪岩他也爱奢华,爱女色。邱掌柜,我看你是想师承胡雪岩吧?”

邱泰基听了这句话,又扑通跪下了。

“大掌柜,听了你的这番教诲,往后我怎么还能那样!”

“邱掌柜,咱先不说往后。往后你在不在天成元吃饭,我真给你说不好。我给康家德新堂领东也几十年了,像老东台这样的举动,我只经见过极少的几次。”

“大掌柜,老东台那是什么意思,盛怒已极,恩情已断,对吗?”

“邱掌柜,我真给你说不好。不过,我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吧。你要愿意听我的,参懂那一个‘藏’字,今后你无论在哪吃饭,都会受用不尽的。”

“大掌柜,除了天成元,我再无立身之地呀!”

“咱不说往后。邱掌柜你回家歇你的假。这三年,你在西安领庄还是大有功劳。下班回来,这半年的例假,我还叫你歇够。你就先回水秀,歇你的假吧。”

邱泰基还想说话,孙大掌柜已以决绝的口气吩咐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