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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青尽量多洗浴了一些时候,但毕竟是热天了,想多洗,也有限。总不能为了这个吕布把自己热死!她出浴后,又与女客们尽量多闲说了一阵。这期间,打发澡堂的女佣出去看过几次了,吕布还是没有回来。

看来吕布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偷偷回家去看望父亲了。要是没有去,早等在外面了。这使杜筠青感到高兴。她高兴的倒不是吕布对她的服从,也不是为吕布做了善事,而是策动吕布破坏了一下康家的规矩!破坏一下康家的规矩,对杜筠青好像是种拂之不去的诱惑。

只是,你也得赶紧回来呀!

这样在闷热的浴室傻等着,洗浴后的那一份舒畅几乎要散失尽了。杜筠青实在不想再等下去就交代华清池的女佣:“我先走了,告吕布,她随后赶来吧。”

出来上了车,她对三喜说:“看看这个吕布,也不知转到哪儿了!咱们先走吧,快把我热死了。”

三喜一边吆起车,一边说:“我看她今天也迷迷瞪瞪,还不定怎呢,八九是寻不见道了。”

“太谷城有多大,能迷了路?她要真这样笨,我就不要她了。”

“我留点神,看能不能瞅见她。”

“还是小心赶你的车吧,不用管她。”

已过午时了,热天的午时街市不算拥挤。马车穿街过市,很快就出了城,又很快出了南关。在静谧的乡间大道走了一程,路边出现了一片枣树林。

杜筠青就说:“三喜,停一停吧,这里有荫凉,看能不能把吕布等来。”她知道,吕布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准会急出魂灵来。

三喜吆住马,停了车,说:“老夫人,你真是太心善。不罚她,还要等她。”

“你喜欢挨罚,是不是?”

“谁喜欢挨罚?不想挨罚,就得守规矩。”

“叫她买的那种绒花,也是不好买。京货铺怕不卖,得寻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哪容易寻着?”

杜筠青是天足,行动便捷。她很轻松地就从车轿下来了,信步走进枣树林。枣林虽然枝叶扶疏,不是浓密的树荫,但依然将炎热挡住了。越往里走,越有一种沁人的清新气息。所以,她只是往枣林深处走。

三喜见老夫人往枣林里走去,就赶紧提了上下车用的脚凳在后头跟了。但老夫人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夫人,不敢往里走了。”

“怕什么,有狼,还是有鬼?”

“大白天,哪有那些不吉利的东西?我是怕再往里走就顾不住招呼车马了。”

“那你招呼车马吧,我就在林子里闲走几步。”

“吕布不在,再怎么,我也得先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这才意识到,在这宁静的枣林里,现在只有她和车倌两人。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时候。自从进了康家的门,任什么时候,吕布是永远跟在身边的。而只要吕布跟着,就还有更多的下人仆役在周围等候差遣。在康家的大宅第里,杜筠青几乎无时不感到孤寂无依,但她又永远被那许多下人严严实实地围了。现在围困忽然不存,尤其吕布的忽然不在,叫她生出一种自由自在的兴奋。

“那我就不往里走了。”她对三喜说,“你把脚凳放下吧,我就在这儿坐坐。”

三喜忙选了一处荫凉重的地方放下凳子,又擦了擦,说:“老夫人,坐这儿行不行?”

“我听你的,这儿不误你招呼车马吧?”

“不误,老夫人快坐了吧。”

杜筠青坐下来,对三喜说:“你也寻个坐的,坐坐吧,不知吕布什么时候能追赶上来呢。”

“今日我还没受苦呢,不用坐。老夫人劳累了吧,刚洗浴完,又走这种坷垃地。”

“在林子里走走,多好。小时候在京城,父亲带我们去郊游,就爱寻树林钻。他还常对我们说,西洋人也会享福,带齐了吃的喝的耍的到野外寻一处幽静的树林,全家大小尽兴游戏一天,高兴了还竟夜不归。想想,那真是会享福。”

“在树林里过夜?西洋就没有豺狼虎豹?”

杜筠青笑了:“三喜呀,你就这么胆小!咱们这儿有没有豺狼虎豹?”

“怎么没有?庄稼高了,就有。”

“有,你也不用怕,我会治它们。”

三喜笑了笑。

“你不信?”

“信,谁不知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一般女人。”

“小奴才们,你们也敢背后说道我?”

三喜见老夫人并不恼怒,就说:“我们都是颂扬老夫人呢,没说过你老人家的坏话,真是。”

“说坏话没说,谁知道呢。你倒说说,你们怎么颂扬我?”

“说老夫人一口京话,真好听。还说你心善,对下人那么好,也不怕惯坏她们。说你好文明,爱干净,不怕麻烦,三天两头这样进城洗浴,越洗越年轻,越水色了。”

“狗奴才们,还说什么,我也能猜出来:可惜就是生了一双大脚!对吧?”

三喜忙说:“我们可没这么说!倒是都说,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样高贵、文雅吗?不光高贵、文雅,还大方、活泼、灵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京城高贵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这样吗?”

“哪儿呀!我是父亲想把我带到西洋,小时才不让给我缠足。”

“西洋女人都不缠足?”

“不缠,人家旗人妇女也不缠足。三喜,你娶的也是个小脚媳妇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媳妇生得俊吧?”

“小户人家,能俊到哪儿?”

“小奴才,你这是什么话!想变心呀?”

“不是,我是说,没法跟东家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户比。”

“小奴才,你还是眼高了!豪门大户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见自家媳妇吧?”

“不是,不是。”

“家里父母呢,都好?”

“家父长年在兰州驻庄,母亲还好。”

“你父亲是驻票庄,还是茶庄?”

“茶庄,一辈子了,就在茶庄。”

和这个年轻英俊的车倌这样说着闲话,杜筠青感到愉悦异常。康家为轿车挑选的车倌,都是这类年轻英俊的小后生。他们连同那华丽威风的车马,都是主人外出时候的脸面。他们在这里赶车,和在字号学徒是一样的。干几年,就派往外埠的商号去了。杜筠青使唤的车倌已经换过两个,头一个拘谨,第二个腼腆,都不像这个三喜,又活泛,又健谈。

可惜,这样的愉悦不会长久。好像还没有说几句话呢,吕布就失魂落魄地赶来了。

重新登车启程后,吕布一直在问,为什么不等她了?又说她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腿都软了。但杜筠青没有多跟她说话。策动吕布破坏一下康家的规矩已经实现,她却不再有多少兴奋。

她只是很怀念刚才的那一份愉悦。在枣树林里,似乎有什么感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