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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郑是小地方,康家在这里没有任何字号。他们虽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里,依然难隔燠热。就是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汤水也不易。孙北溟感到真是有些进退两难。

镖局的武师寻到江湖的熟人,请来当地一位名医。给康笏南把脉诊视过,开了一副药方,说服两剂,就无事了。康笏南拿过药方看了看,说这开的是什么方子,坚决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带来的祛暑丹散,说那是太谷广升远药铺特意给配制升炼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捣烂生姜、大蒜,用热汤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在新郑歇了两天,康笏南就叫启程,继续南行。可老太爷并没有见轻,谁敢走?

包世静武师提出:“到郑州请个好些的大夫?”

康笏南说:“不用。郑州能有什么好大夫。”

老亭说:“那就去开封请!”

康笏南摇手说:“不用那样兴师动众,不要紧。新郑热不死我,要热死我,那得是汉口。我先教你们一个救人的办法,比医家的手段灵。我真要给热死,你们就照这办法救我。”

众人忙说,老太爷不是凡人,哪能热死!

康笏南说:“你们先记住我教给的法子,再说能不能热死我。那是我年轻时,跟了高脚马帮,从湖北羊楼洞回晋途中亲身经见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过去。众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领马帮的把式却不慌张。他招呼着,将死过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热烫的土道上。又招呼给解开衣衫,露出肚腹来。跟着,就掬起土道上的热土,往那人的肚脐上堆。堆起一堆后,在中间掏了个小坑。你们猜接下来做甚?”

众人都说猜不出。

“是叫一个年轻的工友,给坑里尿些热尿!热土热尿,浸炙脐孔,那位老工友竟慢慢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孙北溟说:“老东台,你说过,御热之法最顶事的是心不乱。你给热倒,是不是心乱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们都热死,也热不着你。不用说热死人的故事了。你就静心养几天吧,不用着急走。”

“大掌柜,你说我心乱什么?”

“这一路,你就只想着西帮之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热的天,想得这样重,心里能不乱!”

康笏南挥挥手,朝其他人说:“你们都去吧,都去歇凉吧,我和大掌柜说会儿话。”

众人避去后,康笏南说:“我担忧是担忧,也没有想不开呀?”

“心里不乱,就好。西帮大势,也非我们一家能撑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我跟你说了,我能想得开。我不是心乱,才热倒。毕竟老迈了。”

“年纪就放在那里呢,说不老,也是假话。可出来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们都精神。以我看,西帮大势,不能不虑,也不必过虑。当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一是西洋夷人银行,一是各地钱庄,再者就是我们西帮票号。西洋银行,章法新异,算计精密,手段也灵活,开海禁以来,夺去我西帮不少利源。但它在国中设庄有限,生意大头,也只限于海外贸易。各地钱庄,多是小本,又没有几家外埠分庄,银钱的收存,只能囿于本地张罗。唯我西帮票号,坐拥厚资,又字号遍天下,国中各行省、各商埠、各码头之间,银款汇兑调动的生意,独我西帮能做。夷人银行往内地汇兑,须赖我西帮。钱庄在当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赖我票号。所以当今依然是,天下金融离不开我西帮!我们就是想衰败,天下人也不允许的。”

“大掌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是叫你宽心的话,也是实话。就说上海,当今已成大商埠,与内地交易频繁,百货出入浩大。每年进出银两有近亿巨额,可交镖局转运的现银却极少,其间全赖我西帮票号用异地彼此相杀法,为之周转调度。西帮若衰,上海也得大衰。”

“大掌柜,你这是叫我宽心,还是气我?天下离不开西帮,难倒西帮能离开天下?”

“洪杨乱时,西帮纷纷撤庄回晋,商界随之凋敝,朝廷不是也起急了,天天下诏书,催我们开市。那是谁离不开谁?”

“不用说洪杨之乱了。我们撤庄困守,也是坐吃山空!”

“坐吃,还是有山可吃。”

“大掌柜,你要这样糊涂,还跟我出来做甚!”

“我本来也不想出来的,今年是合账年,老号柜上正忙呢。”

“那你就返回吧,不用跟着气我了!”

“那我也得等你老人家病好了。”

“我没有病,你走吧。老亭——”

老亭应声进来,见老太爷一脸怒气,吃了一惊。

“老亭,你挑一名武师,一个伙计,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听了,更摸不着头脑。看看孙北溟,一脸的不在乎。

“听见了没有,快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赶紧拉了孙北溟出来了。一出来,就问:

“孙大掌柜,到底怎么了?”

孙北溟低声说:“我是故意气老太爷呢。”

老亭一脸惊慌:“他病成这样,你还气他?”

孙北溟笑笑说:“气气他,病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

“你等着看吧。老太爷问起我,你就说我不肯走,要等他的病好了才走。就照这样说,记住了吧?”

老亭疑疑惑惑答应了。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越想越气。孙北溟今天也说这种话!他难道也看我衰老了?他也以为我会一病不起?

躺倒在旅途的客舍里,康笏南心里是有些焦急。难道自己真的老迈了吗?难道这次冒暑出巡,真是一次儿戏似的举动?决心出巡时,康笏南是有一种不惜赴死的壮烈感。别人越劝阻,这种壮烈感越强。可是越感到壮烈,就越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年纪毕竟太大了,真说不定走到哪儿就撑不住。所以,中暑一倒下,他心里就有了种压不下的恐慌。

现在给孙北溟这一气,康笏南就慢慢生出一种不服气来。他平时怎么巴结我,原来是早看我不中用了!非得叫他看看,我还死不了呢。

他问老亭:“孙大掌柜走了没有?”

老亭告他:“没有走,说是等老太爷病好了才走。”

“叫他走,我的病好不了了!”

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可更来气:他不走,是想等我死,我才不死呢。

这样气了两天,病倒见轻了。

听说康老太爷病见轻了,孙北溟就一脸笑意来见他。

康笏南沉着脸说:“大掌柜,你怎么还不走,还想气我,是吧?”

孙北溟依然一脸浅笑:“我不气你,你能见轻呀?上年纪了,中点暑,我看也不打紧,怎么就不见好呀?就差这一股气。”

“原来你是故意气我?”

“老东台英雄一世,可我看你这次中暑病倒,怎么也像村里老汉一样,老在心里吓唬自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个鬼!我哪里吓唬自己来?”

“我跟你几十年了,还能看不出来?我知道,我一气你,你就不吓唬自己了,英雄本色就又唤回来了。”

“大掌柜,你倒会贪功!不是人家广升远的药好,倒是你给我治好了病?你去哄鬼吧!”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