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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笏南想拜见一下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1882),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可惜,他的治晋方略没有来得及施行就遇了母丧。守制满三年,他在京求谋新职,曾经向日升昌票号商借一笔巨款,以在军机大臣间活动。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感到数额较大不敢爽快答应,说要请示平遥老号。张之洞是何等自负的人物?日升昌这样婉言推托,叫他感到很丢面子,也对西帮票号生了反感。
天成元的京号老帮戴膺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去拜见了张之洞。表示张大人想借多少银子,敝号都听吩咐。张之洞故意说了一个更大的数目:十万!戴膺老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时听了这个数目,戴膺在心里也吓了一跳。十万,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张之洞的人望,他当然不会不还。可那时的张之洞还顶着清流的名声,他是否还能谋到封疆大吏之职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样,婉言推托。戴膺老帮不愧是久驻京师的老手了,他在心里一转,就生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没有给张之洞十万现银,也没有开十万数目的银票,而是给立了一个取银的折子:张大人您可以随用随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万两银子,任你随时花用。
张之洞根本觉察不到戴膺老帮是使了心眼,对此举只是格外高兴。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庄的日升昌可大气多了!他有意说了这样大的数目,不但爽快应承了,还为取银方便,立了这样一个折子,急人所难,又予人方便,很难得。十万两是一笔巨款,一次借回去,还得费心保管它呢。
后来,张之洞只陆续取用了三万两银子,就谋到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还清这三万两银子,对天成元设在广州的分号更是格外关照。
两广往京师解汇钱粮、协响、关税的大宗生意,那还不是先紧天成元做吗!
张之洞移督湖广后,对陈亦卿领庄的天成元汉号也继续很关照的。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康笏南才想求见,也才能获准吧。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真的刚从山西来,我就见,不是,就不见。你还真是刚从山西来?”
“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吗?”
“听你们汉号的陈掌柜说,你都过了七十了?”
“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这老朽时候。”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是怎样保养自家的?有什么好方子吗?”
“制台大人讥笑我这老朽了。一介乡农,讲究什么养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你都富甲天下了,还要吃这么大苦干嘛!一路没有热着吧?”
“在河南中过一回暑,几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入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过,真像你说的,我要那样有钱,还来汉口受这份热做甚?外间把我们说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从俗?”
“哈哈,康老财主,我也不向你借钱,用不着装穷。你这一路来,看见正兴建的芦汉铁路了吧?过几年,你再来汉口,就可坐自跑的洋火车了,免了长旅之劳。”
“我们见到了。制台大人治洋务,那是名闻国中的。制台修此芦汉铁路,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筹款吧?去年朝廷行新政,发行昭信股票,逼着我们西帮认股。京师我们西帮四十八家票号,每家都认了一万两银,共四十八万两。可我们刚认完,新政就废了,昭信股票也停发了。这不是又捉了我们西帮的大头吗?”
“认了也不吃亏吧?反正用到我这芦汉铁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会叫人家吃亏的。你们西帮富甲天下,就是舍不得投资办洋务。洋务不兴,中国的积弱难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贤达,如有意于洋务实业,汉口汉阳,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铁路之外,有冶铁、造枪炮、织布、纺纱、制丝、制麻。”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钱。”
“我这是为你们西帮谋划长远财路!”
“洋务都是官办,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你们做股东,本部堂替你们来办!”
“还是借钱呀?”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借!”
“制台大人对我们一向厚爱,老朽一刻也未忘。”
“听说康老乡衮的金石收藏也颇丰厚。”
“这又是听谁说的?一介乡农,还值得你这样垂爱?”
“我是听端方说的。有什么珍品也让我开开眼界。”
“哪里有什么值得你稀罕的。”
“康老财主又装穷了,你们老西都太抠了。你藏有的碑帖,最值钱的是什么?”
康笏南当然不会说出自家的镇山之宝,但他也没有犹豫,从容随口而说:“不过是一件《阁帖》而已。买的时候,是当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请方家鉴定,原来是假宋本,其实不过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老先生还上这样的当?”
“那实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纸,使了蝉翅拓法,又只拓了极少几册,就毁了刻板。”
“听说你对道州《瘗鹤铭》未出水本,也甚倾慕?”
“制台大人,哪里有这样的事!那样的珍品,有机会看一眼,足矣。决无意夺人之爱的。”
康笏南见张之洞当然是想听听这位疆臣重镇对时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问。提起在河南遭遇的拳匪,张大人也只是说,愚民所为,不足畏惧。冷眼看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虚传,是堪当大任的人物。他容雍大度,优雅自负,尤其于洋务热忱不减,看来对时局也不像有大忧的。去年汉口发生一场连营大火,将市面烧了个一片萧条。现在看去,已复兴如初了。湖广有张制台在,市面应是放心的。
可惜,像张之洞这样的大才官场是太少了。何况,像他这样的大才,不受官场掣肘怕也很难。去年康梁变法,他那样骑墙,那还不是为了自保呀?
有你张之洞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帮之路,天下还不是任你驰骋!办洋务,你得自家会挣钱,靠现在的朝廷给你钱,哪能办成大事?你看人家哪些西洋银行,谁家是朝廷的!